摘要:飞机降落在喀布尔机场的时候,一股混着尘土和干草味道的热风,猛地灌满了整个机舱。
飞机降落在喀布尔机场的时候,一股混着尘土和干草味道的热风,猛地灌满了整个机舱。
那味道,熟悉得像是我从未离开过。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身边大儿子阿明的手。他已经十岁了,个子快到我的肩膀,眉眼间有他父亲的影子,沉静,稳重。他感觉到我的紧张,反手握住我,掌心温暖干燥。
“妈妈,我们到了吗?”
小女儿阿雅,只有六岁,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贴在舷窗上,她的头发是浅浅的栗色,在阳光下像一圈金色的光晕。她问话的声音,带着上海弄堂里特有的那种软糯。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到了,我们到家了。”
家。
十年了,我对这个词的定义,早已从帕米尔高原下的那座小村庄,变成了黄浦江边那间能看到东方明珠的公寓。
可现在,我又回来了。带着三个孩子,他们是陈阳留给我唯一的,也是全部的念生。
最小的儿子阿哲还在睡,他才四岁,一路的颠簸让他累坏了。我把他小小的身子往怀里揽了揽,他身上有淡淡的奶香,和上海家里洗衣液的味道。这味道,在这片干燥的空气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走出机场,刺眼的阳光让我眯起了眼。满眼都是穿着普什图长袍的男人,和蒙着布卡的女人。空气里飘着烤馕的香气,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属于这片土地的,原始而粗粝的气息。
阿明和阿雅显然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他们紧紧挨着我,像是两只受惊的小兽。在上海,他们是弄堂里最引人注目的混血宝贝,走到哪里都被人夸赞漂亮。可在这里,他们浅色的头发和瞳孔,让他们成了异类。
我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好奇,审视,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来接我们的是我的堂兄,纳西尔。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胡子拉碴,皮肤被风沙吹得像粗糙的树皮。他看到我,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烟草熏黄的牙。
“法蒂玛,你终于回来了。”
他上来给了我一个拥抱,隔着厚厚的衣服,我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汗味和烟草味。很亲切,也很陌生。
他看到我身后的三个孩子,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真主保佑,多漂亮的孩子!就像……就像画里的小天使。”
他笨拙地想去摸阿雅的头发,阿雅却害怕地躲到了我的身后。纳西尔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我连忙用普什图语对阿雅说:“阿雅,叫舅舅。这是妈妈的哥哥。”
阿雅怯生生地探出半个脑袋,小声地用中文说:“舅舅好。”
纳西尔听不懂,但他看懂了孩子的胆怯。他收回手,有些局促地搓了搓。
“走吧,车在外面等着。叔叔和婶婶,他们……他们都想死你了。”
车是一辆破旧的丰田皮卡,车斗里堆满了杂物。我们三个孩子挤在后座,我抱着阿哲,阿明和阿雅一左一右地挨着我。车子发动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轰鸣,然后颠簸着上路了。
车窗外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道路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房,墙壁上还残留着弹孔。穿着各色衣服的人们在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穿行,驴车和汽车挤在一起,喇叭声和叫卖声混成一片。
这一切,都和十年前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可我,却再也不是那个十八岁的法蒂玛了。
阿明一路上都很沉默,只是看着窗外。我知道,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冲击太大了。他是在上海长大的孩子,习惯了高楼大厦,习惯了干净的街道和有序的交通。这里的一切,对他来说,都像是一部遥远的纪录片。
阿雅小声地问我:“妈妈,这里为什么没有红绿灯?”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我只能说:“因为这里……和上海不一样。”
车子开了很久,久到我觉得自己的骨头都要散架了。终于,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远处那个熟悉的村庄。
炊烟,土墙,还有村口那棵巨大的,据说已经活了几百年的胡杨树。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车子在村口停下,几乎全村的人都跑了出来。他们围着车子,像看什么稀奇的动物一样看着我们。
我抱着阿哲,牵着阿明和阿雅下了车。
人群中,我一眼就看到了我的父母。
父亲还是那么严肃,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他的头发全白了,腰也有些弯了。
母亲却是一下子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放声大哭。
“我的法蒂玛,我的女儿,你终于回来了……”
她的身体那么瘦小,抱着我的时候,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嶙峋的骨头。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混着羊奶和柴火的味道,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我们母女俩抱头痛哭了很久,周围的村民们静静地看着,没有人说话。
哭够了,母亲才拉着我,去看我的孩子们。
她小心翼翼地摸着阿明的脸,又看看阿雅的头发,眼神里充满了惊奇和怜爱。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她喃喃地说。
父亲走了过来,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在阿明的头顶上,轻轻地拍了拍。
我知道,这是他表达感情的最高方式了。
回到家里,母亲立刻忙着给我们准备吃的。屋子里还是老样子,泥土地,土坯墙,墙上挂着一张褪色的地毯。唯一的电器,是一台老旧的收音机。
孩子们显然很不适应。他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拘谨地跟在我身后。
晚饭是热腾腾的馕,还有一锅炖羊肉。那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可我吃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父亲坐在主位上,他沉默地撕着馕,蘸着肉汤吃。吃了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看向我。
他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法蒂玛,”他开口了,声音沙哑而低沉,“你的男人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来了。
这个问题,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刀,终于落了下来。
从我决定回来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必须面对这个问题。我预演了无数遍,想了无数种说辞。
我说他工作忙,走不开。我说他过段时间就来。我说……
可当父亲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看着我时,我准备好的所有谎言,都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手,在桌子下面,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了肉里。
我能感觉到母亲和纳西尔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连十岁的阿明,都敏感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他停止了咀嚼,紧张地看着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
“他……他有很重要的工作。这次,这次是我自己想先带孩子们回来看看。”
父亲盯着我,没有说话。
那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
良久,他才缓缓地说:“工作?什么工作,比陪妻子和孩子回家还重要?”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ยาก的怒气。
我知道,他不相信。
在这个地方,男人就是天。一个男人,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妻子和三个孩子,独自远行,回到一个被战火蹂躏了多年的国家?
这不合情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
陈阳。
我的陈阳。
你在哪里?你告诉我,我该怎么说?
我该怎么告诉他们,那个他们眼中无所不能的中国男人,那个把我从这片土地带走的男人,那个许诺会给我和孩子们一个安稳未来的男人,已经不在了。
他永远地,留在了另一片土地上。
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到了十年前。
那年我十八岁,村子里来了一个扛着相机的中国人。
他叫陈阳。
那时候,他还不像后来那样出名,只是一个自由摄影师,来阿富汗采风。
他和其他来这里的外国人不一样。那些人看我们的眼神,总是带着怜悯和高高在上。他们拍那些战争留下的废墟,拍那些食不果腹的孩子,拍那些眼神麻木的女人。他们想用这些照片,去换取他们世界里的同情和奖项。
但陈阳不一样。
他的镜头,对准的是我们村口那棵胡杨树,是夕阳下赶着羊群归家的孩子,是母亲在院子里烤馕时,脸上被火光映照出的温柔皱纹。
他告诉我,他觉得这里很美。不是那种残破的美,而是一种有生命力的,顽强的美。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村外的河边。
那天我提着水桶去打水,看到一个陌生男人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正在画画。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T恤,一条卡其色的裤子,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他很专注,连我走近了都没有发现。
我偷偷地看了一眼他的画板。
他画的,是河水里我的倒影。
我吓了一跳,水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他被惊动了,抬起头。
阳光下,他的眼睛很亮,像是我见过最干净的星星。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用生硬的普什图语说:“对不起,吓到你了。我……我觉得你的倒影很美。”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在我们这里,女孩子是不能和陌生男人说话的。我慌忙地捡起水桶,打满了水,低着头就想走。
他却叫住了我。
“等一下。”
他从画板上撕下那张画,递给我。
“送给你。”
我不敢接。
他看出了我的犹豫,就把画轻轻地放在了旁边的一块石头上,然后自己退后了几步。
“我叫陈阳,来自中国。我不是坏人。”他笑着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那天,我最终还是没有拿那张画。
但我记住了他的名字,陈阳。
也记住了他看我时,那清澈而温暖的眼神。
从那以后,我总能在村子里看到他。他会给孩子们糖果,会帮老人们扛东西,会坐在村口的胡杨树下,和男人们一起抽水烟,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
他很快就和村里的人混熟了。
他也会来我家。他很喜欢吃我母亲做的馕。每次来,他都会带一些小礼物,比如一盒中国的茶叶,或者一块给母亲的丝巾。
父亲一开始对他很警惕,但慢慢地,也被他的真诚打动了。
只有我知道,他每次来,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落在我身上。
而我,也总是控制不住地,偷偷地看他。
他会给我讲很多关于中国的故事。讲上海的高楼,讲西湖的传说,讲长城的雄伟。
他给我描述了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一个没有枪声,没有饥饿,女孩子可以和男孩子一样上学,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的人,可以决定自己人生的世界。
那个世界,像一个遥远而美丽的梦,深深地吸引着我。
有一天,他又在河边找到了我。
他递给我一块石头。那是一块被河水冲刷得非常光滑的鹅卵石,上面有很好看的纹路。
“法蒂玛,”他看着我的眼睛,认真地说,“你愿意……跟我走吗?”
我的心,在那一刻,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去中国,去上海。我会给你一个家。一个安全的,温暖的家。你可以继续读书,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我……我会一辈子对你好。”
他的声音,像是有魔力,让我无法抗拒。
可是,我害怕。
我害怕离开我的家人,害怕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害怕面对所有未知的挑战。
我摇了摇头,跑开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看着窗外那轮残月,想着陈阳的话。
留下来,我的人生轨迹清晰可见。我会像我的母亲,我的姐姐一样,嫁给一个父亲选定的男人,然后生很多孩子,一辈子围着灶台和羊群打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老去。
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渴望看到更大的世界,渴望呼吸自由的空气。
陈阳,是他给了我这个机会。
第二天,我找到了他。
我把那块鹅卵石,紧紧地攥在手心里,递还给他。
他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我看着他,鼓起我所有的勇气,说:“这块石头太小了。我想去看看,能把它冲刷得这么光滑的,是怎样一条大江,怎样一片大海。”
他愣住了,随即,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的眼睛。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地握住。
“法蒂D玛,我向上帝发誓,我绝不会让你后悔。”
决定跟陈阳走,几乎掀起了我们家的滔天巨浪。
父亲暴跳如雷,他骂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女儿,要为了一个异教徒,背叛自己的家族和信仰。
他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许我出门。
我绝食抗议。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三天。我躺在冰冷的地上,感觉自己的生命在一点点流逝。
第三天晚上,母亲偷偷地给我送来了一块馕和一碗水。
她抱着我,眼泪一滴滴地落在我的脸上。
“法蒂玛,我的孩子,你想好了吗?真的要走吗?”
我虚弱地点点头。
“妈,我想为自己活一次。”
母亲沉默了很久。
最后,她叹了一口气,说:“去吧。既然你决定了,就去吧。但是你要记住,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回来。”
是母亲,说服了父亲。
我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我只知道,当我走出房门的时候,父亲坐在院子里,背对着我,一句话也没说。
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那么苍老和孤独。
我走到他身后,跪了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头。
我知道,我这一走,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到他们。
离开的那天,天还没亮。
陈阳在村口等我。
我只带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母亲给我准备的几件换洗衣服,还有那块鹅卵石。
我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
“法蒂玛?法蒂玛!”
母亲的声音,把我从遥远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看到一桌子的人都在看着我。
父亲的眼神,依旧锐利。
“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这时,阿明突然用中文说:“妈妈,我想爸爸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屋子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看着阿明,他的眼睛里,有和我一样的悲伤。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尖锐地疼。
我再也伪装不下去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
我低下头,用颤抖的声音,说出了那个我一直不敢触碰的事实。
“他……他不在了。”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我能听到母亲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父亲手里的那块馕,“啪”的一声,掉在了桌子上。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我说,陈阳,他已经……去世了。”
“轰”的一声,我的世界,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母亲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扑过来抱住我。
父亲猛地站了起来,他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油灯下,投下巨大的阴影。
他指着我,手指因为愤怒而剧烈地颤抖着。
“你这个……你这个不祥的女人!你克死了他!你还敢回来!你回来干什么!”
他的怒吼,像一把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知道,在他看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给这个家带来了灾难。
我没有辩解。
因为在那一瞬间,连我自己,都开始怀疑。
是不是真的,是我错了?
如果当初,我没有跟他走,他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是不是还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用他的镜头,记录着那些美好?
陈阳是在三年前离开的。
那是一个春天,上海的梧桐树刚刚抽出新芽。
他要去非洲做一个关于野生动物保护的拍摄项目。
临走前,他抱着我,像往常一样。
“等我回来,法蒂玛。等我回来,我们就再也不分开了。我带你和孩子们,去一个有海的小岛上住下。每天看日出日落,好不好?”
我笑着点头,帮他整理好衣领。
“好。我等你。”
我带着孩子们去机场送他。
阿明和阿雅抱着他的腿,哭着不让他走。
他蹲下来,亲了亲他们的额头。
“爸爸很快就回来。给你们带长颈鹿和狮子回来。”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爱恋。
“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
“嗯。”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安检口。
我以为,那只是一次和以往无数次一样的,短暂的别离。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那竟然是永别。
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中国大使馆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用一种非常官方,非常冷静的语气告诉我,陈阳在拍摄途中,遭遇了当地的武装冲突,中枪身亡。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听不到任何声音,看不到任何东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甚至不记得,我是怎么挂掉电话的。
我只记得,我像个木偶一样,走到客厅,看到孩子们正在看动画片,笑得前仰后合。
阿哲看到我,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决堤了。
我抱着三个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我不知道,没有了陈阳,我要怎么活下去。
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告诉这三个年幼的孩子,他们的父亲,再也回不来了。
那段时间,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
我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是孩子们,支撑着我活了下来。
我看着他们那酷似陈阳的眉眼,我知道,我不能倒下。
我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了。
我开始学着一个人,处理所有的事情。
学着换灯泡,学着修水管,学着在家长会上,面对老师的提问。
我学着在孩子们问起爸爸的时候,笑着告诉他们,爸爸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出差了。他要很久很久,才能回来。
我把陈阳所有的照片都收了起来。
我怕看到他的脸,我就会崩溃。
我就这样,一个人,带着三个孩子,在上海那座巨大的城市里,像一叶孤舟,艰难地漂泊着。
我很少想起我的故乡,我的家人。
不是不想,是不敢。
我怕他们知道陈阳的死讯,会像我父亲那样,把所有的罪责都归咎于我。
我怕他们会逼我,让我再嫁。
我只想守着我和陈阳的回忆,守着我们的孩子,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
直到去年,我收到了纳西尔的来信。
信是他找人代写的。信上说,父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他很想我。
信的最后,他说,法蒂玛,回来看看吧。落叶,总是要归根的。
落叶归根。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心门。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日渐憔悴的脸,看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他们对自己的另一半血脉,一无所知。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陈阳不在了,但我不能让他留在这世上的痕 ઉ迹,也跟着一起消失。
我要带他的孩子们,回到他曾经爱过的那片土地。
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身体里,流着怎样坚韧而骄傲的血液。
我也要完成陈阳未了的心愿。
整理他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箱子。
箱子里,是他在阿富汗拍的所有照片,还有一本厚厚的日记。
日记里,他详细地记录了他在我们村庄生活的点点滴滴。
他还画了一张图纸。
他想在我们的村子里,建一所学校。
一所能让所有孩子,无论男孩女孩,都能读书的学校。
他在日记里写道:
“我爱法蒂玛,也爱这片养育了她的土地。这里的人们,善良,淳朴,坚韧。他们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知识,是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我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我想让这里的孩子,能通过读书,看到一个更大的世界。就像我把法蒂玛带出来一样,我希望他们,也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这个学校,就叫‘晨光’吧。希望它能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照亮孩子们未来的路。”
晨光学校。
这是陈阳留给这片土地,最后的温柔。
我变卖了我们在上海的房子。
那间能看到东方明珠的公寓,承载了我们十年所有的欢声笑语。
卖掉它的时候,我的心像被挖掉了一块。
但我知道,我必须这么做。
我要用这笔钱,来完成陈阳的遗愿。
我要把他的爱,永远地留在他开始的地方。
……
父亲的怒吼,还在耳边回响。
母亲抱着我,不停地哭泣。
孩子们被吓坏了,阿雅和阿哲都哭了起来。
只有阿明,他没有哭。
他走到我父亲面前,仰着头,看着这个高大的,愤怒的老人。
他用还不太流利的普什图语,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我的爸爸,不是我妈妈克死的。我的爸爸,是个英雄。”
所有人都愣住了。
包括我。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这么复杂的句子。
父亲低下头,看着这个只有他一半高的小外孙。
阿明的眼睛,像极了陈阳。
清澈,坚定,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静。
“我爸爸是摄影师。他去过很多危险的地方,拍了很多照片。他告诉我,他的工作,是让更多的人,看到这个世界的真相。他说,有些人,活在黑暗里,需要有人,为他们举起火把。”
“他去非洲,是为了保护那些快要灭绝的动物。他是为了保护别的生命,才牺牲的。他不是懦夫,他是英雄。”
“我妈妈,也很勇敢。爸爸不在了,她一个人照顾我们三个。她很辛苦,她每天晚上都偷偷地哭。但是她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说过一句爸爸的不好。她告诉我们,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我们这次回来,不是回来给你们添麻烦的。我们是回来,完成爸爸的遗愿的。爸爸说,他要在这里,建一所学校。让所有的小孩子,都能上学。”
阿明从我的背包里,拿出了那张图纸,小心翼翼地展开,递到我父亲面前。
“这是爸爸画的图纸。学校的名字,叫‘晨光’。”
屋子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个十岁孩子的话,震住了。
父亲看着那张图纸,他那双因为愤怒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了一层水汽。
他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张图纸。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
眼神里,不再是愤怒和责备。
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混杂着悲伤,愧疚,和一丝骄傲的情绪。
他缓缓地,走到我面前。
然后,他伸出双臂,把我,和我的三个孩子,一起,紧紧地,拥进了怀里。
“对不起,孩子。”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是爸爸……错怪你了。”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不是悲伤,不是委屈。
而是,释然。
那一晚,我们一家人,聊了很久。
我把我这十年的生活,我和陈阳的故事,他怎么对我好,我们怎么相爱,我们的孩子怎么出生,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父亲和母亲,一直静静地听着。
他们时而微笑,时而叹息,时而落泪。
天快亮的时候,父亲站了起来。
他对我说:“法蒂玛,你和孩子们,安心在这里住下。陈阳的遗愿,就是我们全家的遗愿。这所学校,我们一起建。”
那一刻,我看着父亲不再佝偻的背影,看着窗外透进来的第一缕晨光。
我知道,我和孩子们,终于,回家了。
建学校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
村子里的人,一开始并不理解。
他们觉得,女孩子读书,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她们迟早要嫁人,生孩子,相夫教子,才是她们的本分。
把钱花在建学校上,不如多买几只羊。
我挨家挨户地去游说。
我给他们讲陈阳的故事,讲外面世界的样子。
我告诉他们,读书,不是为了让女孩子们背叛传统,而是为了让她们有更多的选择,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也能更好地教育下一代。
我说得口干舌燥,但收效甚微。
他们看我的眼神,依旧充满了怀疑。
他们觉得我,是在上海待久了,被那个中国男人洗脑了。
我有些气馁。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父亲站了出来。
他在村子的广场上,召集了所有的村民。
他拿着陈阳画的那张图纸,用他那洪亮而有力的声音,对所有人说:
“我的女婿,陈阳,是一个真正的勇士。他爱我的女儿,也爱我们这片土地。他临死前,心里还惦记着我们的孩子。他想让我们的孩子,有书读,有未来。这是他用生命换来的心愿。”
“我们普什图人,最重承诺。别人对我们有恩,我们要涌泉相报。现在,我的女婿不在了,他的心愿,就由我们来完成。”
“谁要是觉得,读书没有用。谁要是觉得,女孩子就该待在家里。那好,从今天起,你家里的任何事情,都不要来找我。我,也不再认你这个乡亲。”
父亲在村子里,是极有威望的族长。
他的话,一言九鼎。
村民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再敢出声反对。
就这样,在父亲的支持下,“晨光学校”的建设,正式开始了。
纳西尔带着村里的男人们,开始平整土地,打地基。
我把从上海带来的钱,全部拿了出来,一部分用来买建筑材料,一部分,作为给村民们的酬劳。
孩子们也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生活。
阿明成了村里孩子们的头。他教他们说中文,给他们讲孙悟空的故事。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沉稳和领导力,让他很受孩子们的欢迎。
阿雅和阿哲,也渐渐不再害怕。他们跟着村里的女孩子们,一起玩跳房子的游戏,一起去河边采野花。他们的笑声,像银铃一样,传遍了整个村庄。
看着他们脸上那无忧无虑的笑容,我感觉,我做对了。
有一天,阿雅跑过来,献宝似的递给我一串用野花编成的花环。
“妈妈,送给你。”
她踮起脚,亲了亲我的脸颊。
“妈妈,我喜欢这里。这里的天,比上海的蓝。这里的星星,比上海的多。”
我摸着她的头,心里一阵酸楚。
是啊,这里的确很美。
可是,如果陈阳在,那该多好。
他一定会用他的相机,记录下这一切。
记录下孩子们纯真的笑脸,记录下村民们辛勤劳作的身影,记录下这片土地上,正在悄然发生的变化。
学校的建设,一天天在推进。
墙壁砌起来了,屋顶也盖好了。
我从城里,买来了崭新的课桌椅,黑板,还有各种各t样的图书。
当第一批书运到村子里的时候,孩子们都沸腾了。
他们围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绘本,眼睛里闪烁着渴望的光芒。
我看到一个叫莎娜的小女孩,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本书,用她的小脸,在书的封面上,轻轻地蹭着。
那一刻,我的眼眶湿润了。
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
那个,同样渴望读书,却因为是女孩,而被剥夺了权利的自己。
陈阳,你看到了吗?
你的愿望,正在一点点地,变成现实。
学校建成的日子,我们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
没有剪彩,没有领导讲话。
只有全村的村民,和几十个即将入学的孩子。
父亲亲手把一块木牌,挂在了学校的大门上。
木牌上,刻着三个字——晨光学校。
那三个字,是我一笔一划,教他写的。
阳光下,那三个字,闪闪发光。
孩子们穿着他们最干净的衣服,排着队,走进了崭新的教室。
我站在教室的窗外,看着他们端端正正地坐着,用好奇的眼睛,打量着这个属于他们的新世界。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母亲走到我身边,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别哭了,法蒂玛。陈阳他……他会看到的。他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我点点头。
是啊,他会看到的。
我相信,他的灵魂,从未离开。
他化作了这里的阳光,风,和每一寸土地。
他正温柔地,注视着我们。
注视着他用爱,浇灌出的,这片希望的田野。
学校开学后,我成了学校里唯一的老师。
我教孩子们普什图语,也教他们中文。
我给他们讲安徒生的童话,也给他们讲中国的神话故事。
我教他们唱歌,画画,做游戏。
每天,看着孩子们那一张张求知若渴的脸,听着他们那朗朗的读书声。
我感觉,我的生命,被一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填满了。
那种东西,叫做价值。
我不再只是陈阳的妻子,不再只是三个孩子的母亲。
我还是法蒂玛老师。
是这几十个孩子,通往外面世界的,一扇窗。
日子,就这样,在平静和充实中,一天天过去。
转眼,就到了冬天。
高原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
大雪封山,我们和外界的联系,几乎断绝了。
一天晚上,我正在给孩子们讲故事,莎娜突然举起了手。
“老师,外面那么冷,圣诞老人还会来吗?”
我愣了一下。
圣诞老人,是陈阳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为孩子们准备的惊喜。
他会穿上红色的袍子,戴上白色的胡子,在平安夜的晚上,悄悄地把礼物,放在孩子们的床头。
陈阳去世后,这个传统,就中断了。
我看着莎娜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还有其他孩子们,同样期盼的眼神。
我的心,被刺痛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就在这时,阿明站了起来。
“会的。”他用非常肯定的语气说,“圣诞老人,一定会来的。”
那天晚上,等孩子们都睡着了。
阿明找到了我。
他从他的小储钱罐里,倒出了一把硬币和零钱。
“妈妈,这是我所有的钱。我们给同学们,准备圣诞礼物吧。”
我看着他,这个才十岁的孩子。
他的脸上,有和他父亲一样的,善良和担当。
我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好。我们一起准备。”
我们没有红色的袍子,我就用一块红色的床单,连夜缝制了一件。
我们没有白色的胡子,阿明就从家里的羊身上,剪下了一些羊毛,粘在一起。
我们没有礼物。
我就用面粉,烤了很多小动物形状的饼干。
纳西尔知道了,也跑来帮忙。他用木头,给每个孩子,都削了一只小小的木鸟。
平安夜那天晚上,下着很大的雪。
我穿上那件简陋的红色袍子,粘上滑稽的羊毛胡子。
阿明和纳西尔,帮我背着一大袋子礼物。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厚厚的积雪里。
我们挨家挨户地,把饼干和木鸟,悄悄地放在了孩子们的窗台上。
做完这一切,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我的手脚,都冻得没有了知觉。
但是我的心,却是滚烫的。
第二天,是圣诞节。
整个村子,都沸腾了。
孩子们拿着饼干和木鸟,欢呼着,奔走相告。
“圣诞老人真的来了!他没有忘记我们!”
他们脸上的笑容,是这个冬天里,最温暖的阳光。
我站在学校的门口,看着这一切。
阿明走到我身边,拉着我的手。
“妈妈,爸爸看到了,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点点头,眼泪,和雪花一起,融化在了空气里。
陈阳,你看到了吗?
你的爱,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
你的孩子们,正在学着像你一样,去爱这个世界。
春天来临的时候,我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包裹。
是从上海寄来的。
寄件人,是陈阳以前工作的那家杂志社。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崭新的杂志。
杂志的封面,是我。
那是我十八岁那年,陈阳在河边,为我拍下的第一张照片。
照片上,我穿着传统的普什图长裙,头上包着头巾,眼神里,带着一丝少女的羞涩和对未来的憧憬。
照片的标题是:《阿富汗的微笑》。
我翻开杂志,里面,是关于陈阳的,一个长篇的纪念专题。
文章里,详细地讲述了他的一生,他的摄影作品,他对这个世界的热爱。
文章的最后,写道:
“陈阳用他的生命,践行了他作为一名摄影师的使命。他让我们看到了战争的残酷,也让我们看到了人性的光辉。他走了,但他把爱,留在了那片饱经苦难的土地上。他的妻子,法蒂玛,一位坚强的阿富汗女性,正在他的故乡,继续着他未竟的事业。她建起了一所名为‘晨光’的学校,为那里的孩子们,带去了知识和希望。我们相信,这束晨光,终将驱散黑暗,照亮未来。”
杂志里,还刊登了很多我寄给他们的,关于学校和孩子们的照片。
有孩子们在教室里认真听讲的照片。
有他们在操场上开心奔跑的照片。
还有那张,圣诞节的早上,孩子们举着饼干和木鸟,笑得无比灿烂的照片。
我拿着那本杂志,手不停地颤抖。
我一遍又一遍地,读着那篇文章,看着那些照片。
我感觉,陈阳,就坐在我的身边。
他正微笑着,看着我。
眼神里,充满了肯定和骄傲。
那天下午,我把杂志,带到了陈阳的“墓”前。
我没有带回他的骨灰。
我只是在村子后面那片,他最喜欢的,能看到整个村庄和远处雪山的山坡上,为他立了一块碑。
碑上,没有刻字。
我只是把那块,他送给我的,光滑的鹅卵石,放在了碑前。
我把杂志,摊开,放在石碑上。
“陈阳,你看到了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了你的故事。他们都说,你是英雄。”
“他们也知道了我们的故事。他们说……说我,很坚强。”
“其实,我一点也不坚强。我每天晚上,都会想你。想你抱着我,叫我‘法蒂玛’的样子。想你做的,那并不怎么好吃的,西红柿炒鸡蛋。”
“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会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我会守着这所学校,守着这些孩子。我会把你的爱,你的精神,一直,一直地,传递下去。”
“你放心吧。我们,都很好。”
我靠在石碑上,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很多。
就像他还在我身边时一样。
风,轻轻地吹过山岗,吹动着杂志的书页,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仿佛是,他在回应我。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满了整个山坡。
我看到,阿明,阿雅,和阿哲,手拉着手,从山下走了上来。
他们的身后,还跟着莎娜,和许多学校里的孩子。
他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一束,从山里采来的野花。
他们走到碑前,把花,轻轻地,放在了那块鹅卵石的旁边。
然后,他们站成一排,对着石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明走到我身边,拉起我的手。
“妈妈,我们回家吧。”
我点点头。
我站起身,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块石碑,和那本沐浴在夕阳下的杂志。
然后,我拉着孩子们的手,向着山下,那片亮着温暖灯火的村庄,走去。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会很艰难。
但是,我不再害怕。
因为,我的身边,有我的孩子,有我的亲人,有那么多可爱的学生。
我的心里,有陈阳留给我的,足以温暖我一生的,爱和勇气。
我是法蒂玛。
一个来自阿富汗的女人。
一个中国摄影师的妻子。
三个混血孩子的母亲。
晨光学校的,法蒂玛老师。
这里,是我的故乡。
也是,我将用一生,去守护的,爱与希望的,开始的地方。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