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火罐“啵”的一声吸在我后腰上时,我疼得一哆嗦。屋里闷热,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亮着,把苏婉清大夫的影子拉得老长。酒精棉球在镊子上燃烧的蓝火苗,一明一暗,映在她专注的脸上。整个诊所里,除了火罐里空气被烧尽的“噗噗”声,就只剩下我俩一轻一重的呼吸。我趴在窄窄的诊疗床
那火罐“啵”的一声吸在我后腰上时,我疼得一哆嗦。屋里闷热,只有一盏昏黄的灯泡亮着,把苏婉清大夫的影子拉得老长。酒精棉球在镊子上燃烧的蓝火苗,一明一暗,映在她专注的脸上。整个诊所里,除了火罐里空气被烧尽的“噗噗”声,就只剩下我俩一轻一重的呼吸。我趴在窄窄的诊疗床上,后背火辣辣的,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乱撞。那时候的农村,男女之间哪有这么多讲究,可苏大夫不一样,她是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干净得像画里的人。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背后最后一个火罐也拔上了。她轻轻地“好了”一声,我刚想松口气,却听见她用一种极轻、又带着点颤抖的声音说:“赵卫东,你转过来。”
说起这事儿,还得从我1997年春天,从广东的电子厂灰溜溜地回村里说起。那会儿我二十二岁,出去闯了两年,钱没挣到几个,还落下个腰肌劳损的毛病,一到阴雨天就疼得直不起腰。我爹托人给我说了好几门亲事,姑娘们一听我在外面没混出名堂,现在就是个在家种地的,头都摇得像拨浪鼓。那段时间,我心里憋屈,人也变得不爱说话,整天就在村里晃荡。村里唯一的亮色,就是卫生所新来的女村医,苏婉清。
苏婉清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瓜子脸,皮肤白净,一双眼睛像秋天的泉水,清澈又带着点忧郁。她不像村里其他的女人,说话大嗓门,笑起来露着一口大黄牙。她总是安安静静的,说话温声细语,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肥皂和酒精混合的味道,闻着就让人觉得安心。村里人都说,她是县卫生学校毕业的高材生,本来可以留城里的,不知道为啥自愿分到我们这个穷山沟。
我第一次见她,是我娘腿上长了个疮,我去请她上门。她背着个老旧的医药箱,走路的样子都比村里姑娘好看。她给我娘处理伤口的时候,动作麻利又轻柔,我娘疼得直哼哼,她就轻声安慰:“婶子,马上就好,您忍一忍。”那一刻,我看得有点呆。从那以后,我就老盼着自己有点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好有个由头往卫生所跑。
我这腰疼的毛病,就成了我最正当的借口。隔三差五的,我就跟霜打的茄子一样,蔫頭耷腦地挪到卫生所,说:“苏大夫,腰又不行了,麻烦给拔个火罐吧。”那时候拔一次火罐才两块钱,用的是那种最老式的玻璃罐子。苏婉清每次都让我脱了上衣,趴在床上。她纤细的手指捏着酒精棉球,在我背上游走,那冰凉的触感总让我心里起一层鸡皮疙瘩。每次拔完火罐,后背都是一圈一圈紫黑的印子,她会拿个毛巾给我轻轻擦掉水汽,然后说:“湿气太重了,少下地干重活,多歇着。”我嘴上“哎哎”地应着,心里却想,要是不干活,哪还有借口来你这儿呢?
那天傍晚,天阴沉沉的,眼看就要下雨。我的腰又开始针扎似的疼。我估摸着饭点儿,卫生所应该没人了,就一瘸一拐地又找了过去。果然,屋里只有她一个人,正就着咸菜喝一碗白粥。见我进来,她赶紧把碗筷收了,问我:“卫东,又疼了?”我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没多说,熟练地拿出火罐和酒精,点上灯,让我趴下。
屋里的气氛比平时更安静,窗外风刮得树叶沙沙响。她拔火罐的动作还和以前一样,一丝不苟。只是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似乎比平时急促一些。我趴着,脸埋在枕头里,偷偷用眼角余光看她在地上的影子。那影子时而弯腰,时而起身,显得格外单薄。就在我以为这次也和往常一样,拔完罐子就该穿衣服走人的时候,她突然说了那句让我心跳漏了半拍的话:“赵卫东,你转过来。”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炸了。转过来?干啥?我一个大小伙子,光着上半身,她一个年轻姑娘家,这……这传出去,她的名声还要不要了?我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脸涨得通红,跟后背的火罐印子有得一拼。心里是七上八下,无数个念头闪过去。难道是我平时来的太勤,让她误会了?还是她……她对我也有那个意思?在那个保守的年代,一个姑娘对一个男人说这种话,分量太重了。
见我没动静,她的声音又响起了,带着一丝恳求和不易察觉的颤抖:“转过来,我……我有话跟你说。”我听出了她声音里的异样,那不是什么男女之间的挑逗,倒像是一种……一种求助。我心里一横,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她一个大夫,我一个病人,能有啥事。我咬咬牙,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然后转过身,面对着她。
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比平时更白,嘴唇紧紧抿着,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竟然噙着泪水。她没有看我的脸,而是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好像要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什么来。我们俩就这么对视着,谁也不说话,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忍不住先开了口:“苏……苏大夫,你……你这是咋了?”
我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刷”一下就流了下来。她没哭出声,就是那么无声地流泪,一颗一颗,砸在她的白大褂上,晕开一小片湿痕。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动作。她慢慢地转过身,背对着我,然后用颤抖的手,解开了自己白大褂的扣子,脱了下来,里面是一件淡蓝色的确良衬衫。接着,她又解开衬衫的扣子,将衬衫从肩膀上褪了下来,露出了她光洁的后背。
我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蹦出来。我下意识地想别过头去,这可使不得啊!非礼勿视!可就在我转头的一瞬间,我看到了她背上的东西,整个人就像被雷劈了一样,定在了原地。在她左边肩胛骨下方,有一块巴掌大的、狰狞的伤疤。那疤痕又老又深,皮肉扭曲着,像一条丑陋的蜈蚣趴在雪白的皮肤上,破坏了所有的美感。更让我心惊的是,在伤疤周围,还有几道深浅不一的淤青,有几处甚至泛着紫黑色,一看就是新伤。
“看见了吗?”她的声音沙哑,带着压抑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卫东,我是个不干净的人。”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都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心疼。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一个在我们村里人眼里像仙女一样的人物,她的背后,竟然藏着这样的伤痛和屈辱。我攥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声音也跟着抖了:“苏大夫,这是……这是谁干的?”
她慢慢穿好衣服,转过身来,泪水已经擦干了,但眼睛红红的。她给我讲了她的故事。原来,她根本不是什么自愿下乡,而是为了躲一个人。那个在她背上留下伤疤的,是她的前夫,一个在县城里有点小势力的无赖。他们是家里包办的婚姻,结婚后那男人就暴露了本性,酗酒、赌博,喝多了就拿她撒气。她忍了两年,实在忍不下去了,拼了命才离了婚。可那男人不肯放过她,扬言要让她一辈子不得安生。她走投无路,才通过学校的老师,申请调到了我们这个偏远的山村,想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她以为躲到这里就安全了,可没想到,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还是找来了。就在前几天,他摸到了村里,趁着晚上没人,闯进卫生所,又对她动了手。那些新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他威胁她,要么跟他回去,要么就拿钱给他,不然就让她在这里身败名裂。
“他……他还说,”苏婉清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说要跟村里人到处宣扬,说我……说我作风不正,勾引男人……”
我听得目眦欲裂,一股热血直冲头顶。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叫我转过来了。一个女人,把这样屈辱的伤疤展示给一个男人看,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绝望。她不是在试探我,也不是在求我做什么,她只是太孤独,太无助了,压抑了太久,想找个人倾诉,想找一双能相信她的眼睛。而我,这个老实巴交、看起来没什么威胁的农村青年,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他下次什么时候来?”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她被我的眼神吓了一跳,摇摇头:“不知道,他说……他说过两天就来拿钱。”
“好,”我站起身,穿上我的褂子,后背的火罐印子还在,但腰好像一下子就不疼了。我看着她,郑重地说道:“苏大夫,你别怕。这事儿我管了。只要我赵卫东还在村里一天,就没人能欺负你。”
说完,我没等她回答,转身就走出了卫生所。外面的雨已经下了起来,冰冷的雨点打在我脸上,却浇不灭我心里的那团火。这不是什么见义勇为,也不是因为我对她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就是觉得,这么好的一个人,不该被这么糟蹋。我们村可以穷,可以落后,但不能没有良心,不能让一个真心为我们好的人,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受欺负。
接下来的两天,我没去卫生所,但我天天都在卫生所附近晃悠。我跟村里的几个年轻力壮的兄弟,赵军、马浩他们,打了声招呼,让他们也多留个心眼。果然,第三天下午,一个流里流气的陌生男人,骑着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地就停在了卫生所门口。那人长得贼眉鼠眼,一身不合身的西装,嘴里叼着烟,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推门进去没多久,里面就传来了苏婉清压抑的哭声和男人的叫骂声。我给赵军他们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悄悄地围了过去。我一脚踹开卫生所的门,正看见那男人揪着苏婉清的头发,把她往墙上撞。苏婉清的额头都磕破了,流着血。
“你他妈谁啊?敢管老子的闲事!”那男人看见我们,非但不怕,反而更加嚣张。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吼道:“放开她!你再动她一下试试!”
“哟呵,小B崽子还挺横?怎么着,这小娘们是你的相好?”他满嘴污言秽语,手上的劲儿更大了。
苏婉清疼得脸都白了,却还对我喊:“卫东,你快走!别管我!”
我怎么能走?我一步步走过去,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男人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下意识地松了松手。就在那一瞬间,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拧,只听“咔嚓”一声,他杀猪一样地嚎叫起来。赵军和马浩也冲了进来,三下五除二就把他按在了地上。
我们把他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堵上嘴,扔到了村委会。村支书听了苏大夫哭着讲完事情的经过,气得拍着桌子大骂,当场就用村里的大喇叭广播,把这男人的恶行公之于众。乡里派出所的人很快就来了,把他给带走了。后来听说,他以前就犯过事,这次是数罪并罚,判了好几年。
那件事以后,我在村里一下子就成了名人。而我和苏婉清之间,也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默契。她看我的眼神,不再仅仅是医生看病人,多了一份感激,一份信赖,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温柔。我还是会腰疼,还是会去拔火罐,但屋里只有我们俩的时候,气氛不再尴尬,多了一种家人般的温暖和安宁。
后来,她问我,那天她让我转过身,我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着说:“我当时就想啊,能让苏大夫这样的人求助,那肯定是天大的事。我一个大男人,总不能眼睁睁看着。”
她听完,眼睛又红了,但这次,是笑着流泪。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最终还是娶了苏婉清,她成了我的妻子。我们开了个更大的诊所,有了自己的孩子。日子过得平淡又幸福。只是偶尔,她还会给我拔火罐,拔完之后,总会开玩笑地对我说一句:“赵卫东,你转过来。”而我每次,都会转过身,握住她的手,心里满满的都是感激。我知道,那一转,我转过来的是一个男人的担当,也转过来了一辈子的幸福。
来源:云听历史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