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进来,带着一股子刚洗完衣服的肥皂味儿。我“嗯”了一声,眼睛还钉在物理习题册上。那道关于小球运动的题,我算了三遍,三个答案。头顶上那根昏黄的灯管滋滋地响,飞蛾一头一头撞上去,影子在墙上乱晃。
“伟啊,锅里还给你留了俩窝头,学习累了就赶紧吃了,别饿着。”
我妈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进来,带着一股子刚洗完衣服的肥皂味儿。我“嗯”了一声,眼睛还钉在物理习题册上。那道关于小球运动的题,我算了三遍,三个答案。头顶上那根昏黄的灯管滋滋地响,飞蛾一头一头撞上去,影子在墙上乱晃。
这是1989年的夏天,我们县城的生活就像这碗温吞的白开水,平淡,但解渴。我叫李伟,高三,成绩不好不坏,最大的目标就是考上省城的大学,离开这个一眼能望到头的地方。我爸在镇上的拖拉机站上班,是个闷葫芦,一天说不了十句话,但我知道他指望着我。我妈是家庭妇女,她的世界就是我和我爸,还有院子里那几只下蛋的母鸡。
我们家是县城边上的平房,一排排的,邻里之间没什么秘密。谁家今天吃了顿肉,谁家夫妻俩吵了架,不出半天,全院子都知道。我觉得这种生活挺没劲的,但又离不开。这就是我的“稳定”,像那道解不出的物理题一样,虽然让人头疼,但它就在那儿,熟悉又安全。
我们班有个女生叫林晓燕,她不一样。她总是安安静地坐在第一排,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白衬衫的领子永远是干净的。她成绩好,是老师眼里的宝贝,也是我们这些男生私下里会讨论,但谁也不敢去招惹的“白天鹅”。我觉得她和我,是两条平行线,永远不会有交点。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家和学校这两点一线,枯燥,但也踏实。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
那天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的蝉鸣一阵比一阵响,搅得人心烦意乱。我提前交了卷子,想抄近路回家。那条近路,要穿过学校后面那一大片高粱地。
八月的高粱长得比人还高,一根根秆子笔直地戳向天空,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地响,像一片绿色的海洋。走在田埂上,整个人都被淹没了,有种与世隔绝的感觉。我喜欢这种感觉,好像暂时逃离了做不完的卷子和父母的期盼。
就在我快要穿出去的时候,我听见了声音。不是风声,也不是虫鸣,是一种很压抑的、小声的抽泣。我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听。声音是从不远处一小块空地传来的,那里高粱秆子倒了几根,像个小小的窝。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种地方,荒郊野外的,一个女孩子哭,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拨开高粱秆子,走了过去。
是林晓燕。
她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的。那件我印象里永远干净的白衬衫,背后沾了些泥土。她脚边的书包倒在一边,几本书和文具散了出来。
我愣住了,站在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叫她的名字?还是假装没看见,悄悄溜走?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在那个年代,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在没人的地方待在一起,是件能掀起轩然大波的事。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可我看着她那个样子,瘦小的背影在一人多高的高粱地里,显得那么无助,脚就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
我清了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点:“林晓燕?你……你怎么在这儿?”
她像是受了惊的兔子,猛地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脸上挂着泪痕,看到是我,她眼里的惊慌更浓了。她下意识地想站起来,但腿麻了,晃了一下又蹲了回去。
“我……我没事。”她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说完就又低下了头,好像想把自己藏起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那么尴尬地站着。气氛凝固了,只有风吹高粱叶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又开口:“天快黑了,你……不回家吗?”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她情绪的闸门。她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比刚才更汹涌。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没见过的慌乱和哀求。
她忽然伸出手,一把拉住了我的衣角。她的手很凉,还在发抖。
“李伟,”她带着哭腔,一字一句地说,“今晚……我不想回家。”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句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生活,激起的涟漪一圈圈散开,再也无法平息。我看着她紧紧攥着我衣角的手,那几根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指节都泛白了。我能感觉到她全身的重量,似乎都压在了那几根手指上。
“为什么?”我下意识地问,声音干涩。
她只是摇头,眼泪掉得更凶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我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一个女同学,天黑了,在野地里哭,还说不想回家。这背后肯定有大事。可我能怎么办?带她回家?我妈非得把我腿打断不可,不出一个晚上,闲言碎语就能把我们俩都埋了。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实在做不出来。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高粱地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周围的虫鸣声也变得清晰起来。再待下去,天就全黑了。
“你……你先起来。”我弯下腰,想扶她,但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只是把自己的书包放在地上,示意她坐下。
她顺从地挪了挪,坐在我的书包上,哭声渐渐小了,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我蹲在她面前,隔着一小段距离,绞尽脑汁地想办法。我问她是不是和家里吵架了,她摇头。我问她是不是在学校受了欺负,她也摇头。她就像个蚌壳,紧紧闭着,不肯透露一丝缝隙。
“总得有个地方去吧?”我有些急了,“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待一晚上怎么行?”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全是茫然。是啊,她能去哪儿呢?在那个小县城里,人际关系就像一张细密的网,每个人都在网格里,去谁家都瞒不过别人的眼睛。
我忽然想起一个地方。村东头有个废弃的砖窑,早就没人去了,窑洞还算完整,能挡风。小时候我们一群野孩子常去那儿玩,算是个秘密基地。
“我带你去个地方,”我做了决定,心里砰砰直跳,“那里没人,能让你待一会儿。但是,天亮了你必须回家。”
她看着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我帮她捡起散落的书本,塞进书包。她的手还很凉,我没敢碰。我走在前面,她跟在后面,两个人一前一后,踩着田埂,走在高粱地的阴影里,谁也没说话。
砖窑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窑口长满了杂草。我找了个还算干净的窑洞,拨开蜘蛛网,让她进去。我把我书包里剩下的半瓶水和一个还没吃的馒头递给她。
“你先在这儿待着,别乱跑。”我嘱咐道,“我……我回家一趟,看看情况再过来。”
我不知道我还能过来干什么,但总觉得不能把她一个人就这么扔下。
她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点了点头。
我转身往家跑,心里乱成一团麻。我做的是对的还是错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一个同学绝望地蹲在高粱地里哭泣。
回家的路,我走得心神不宁。快到家门口时,我看见邻居王婶儿正和几个人在门口纳凉聊天。她看见我,眼神有点奇怪,冲我招了招手。
“小伟,放学回来啦?刚才我好像瞅见你跟一个女娃,从东边那片高粱地里出来?”王婶儿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周围的人都听见。
我心里猛地一沉,血液好像都凉了半截。
王婶儿那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周围几个婶子大娘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集中到了我身上,那眼神里混杂着好奇、探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的脸一下子就热了,从脖子根烧到耳朵尖。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得胸口生疼。
“王婶儿,你看错了吧。”我强装镇定,声音却有点发飘,“我刚从学校回来,就我一个人。”
“是吗?”王婶-儿眯着眼睛,拉长了调子,“可能是我老眼昏花了吧。不过那姑娘看着眼生,白白净净的,扎个马尾辫……”
她每多说一个字,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她描述的,分明就是林晓燕。我们那个小县城,屁大点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被人看见是早晚的事。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我不敢再接话,含糊地应了两声,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家门。
我妈正在厨房里忙活,听见我回来,头也没回地说:“赶紧洗手吃饭,你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王婶儿那帮人,是县城里有名的“广播站”,今天这事,明天就能传遍我们这几条街。到时候,唾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更重要的是,林晓燕怎么办?一个女孩子的名声,比什么都金贵。
我心烦意乱地坐在桌子前,我妈把一盘炒土豆丝和一碗白米饭放在我面前。我拿起筷子,却一点胃口都没有。脑子里全是林晓燕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和王婶儿那意味深长的眼神。
“怎么了?在学校跟人闹别扭了?”我妈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在我身边坐下。
我摇了摇头,“没事,就是题难,心烦。”
我不敢说实话。我妈是个本分人,要是让她知道我跟一个女同学大晚上在外面,非得急出病来不可。
那天晚上,我爸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像往常一样吃饭。电视里放着《渴望》,刘慧芳的命运牵动着全国人民的心。我爸看得津津有味,我妈在一旁织毛衣,时不时地评论两句。屋子里很暖和,是我熟悉的家的味道。可我却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心里揣着一个沉重的秘密,坐立不安。
我惦记着砖窑里的林晓燕。她一个人在那儿,黑漆漆的,会不会害怕?那个馒头够不够吃?
熬到九点多,我跟我妈说出去溜达溜达,消消食。我妈也没多想,就让我去了。我揣着两个热乎乎的窝头,又灌了一瓶开水,偷偷溜出了家门。
夜里的县城很安静,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照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我一路小跑,心跳得厉害,既怕被人看见,又担心林晓燕。
到了砖窑,我压低声音喊了两声她的名字。窑洞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她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洞口。
“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
“给你送点吃的。”我把窝头和水递过去,“快吃吧,还热乎。”
她接过去,没说话,就着水,小口小口地啃着窝头。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见她脸上还挂着泪痕。
“你……家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我还是忍不住问了。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我听见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爸……病了。”
“病了?什么病?严重吗?”
“很严重。”她把头埋得更低了,“医生说,治不好了。”
我心里一紧。在那个年代,“治不好”这三个字,就等于宣判了死刑。
“我妈……想让我……不念了。”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里的哽咽越来越重,“她说,家里没钱了。她说……让我嫁人。”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嫁人?她才多大,我们都还是高中生,马上就要高考了。
“嫁给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东街开油坊的那个……他儿子。”
我脑子里“嗡”的一下。开油坊的王老板,我知道,四十多岁,死了老婆,他那个儿子,比我们大好几岁,不务正业,整天在街上晃荡,名声很不好。
“不行!”我脱口而出,“绝对不行!你怎么能嫁给那种人?”
“我妈说,他们家……愿意出五千块钱彩礼。”
五千块钱。在1989年,那是一笔天文数字,足够一个普通家庭好几年的开销,也足够……给她爸买药,续命。
我瞬间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想回家。那个家,对她来说,已经不是温暖的港湾,而是一个要把她推进火坑的牢笼。她的哭,不是因为委屈,而是因为绝望。
那一刻,我之前所有的担心和害怕,什么名声,什么流言蜚语,都变得微不足道了。我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她正背负着我无法想象的重担。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这个难题有多沉重,它足以压垮一个人。
“你先别想这些,”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力量,“天大的事,等高考完再说。你成绩那么好,考上大学,一切就都好了。”
我知道我的话很苍白,考上大学并不能立刻解决她家里的困境。但那会儿,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那天晚上,我在砖窑外陪她坐了很久。我们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夜很深,天上的星星很亮。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但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能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第二天,流言蜚P-飞扬。
我跟林晓燕在砖窑待了一夜的“新闻”,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我们那个不大的生活区。版本有好几个,有的说我俩在搞对象,有的说得更难听,不堪入耳。
我去上学的路上,能清楚地感觉到背后戳戳点点的目光。那些平时见面会打招呼的叔叔阿姨,眼神都变得躲躲闪闪,意味深长。我走过去之后,还能隐约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议论。
我的脸烧得厉害,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了学校,情况更糟。班里的同学看我的眼神也变了。课间的时候,几个平时跟我关系不错的男生把我拉到角落。
“李伟,你小子可以啊,不声不响地把林晓燕给拿下了?”一个男生挤眉弄眼地用胳膊肘捅我。
“别胡说!”我压着火气。
“还装呢?都传遍了,说你们俩昨天晚上……”另一个男生做了个暧昧的手势。
我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一把推开他,“嘴巴放干净点!”
那几个男生看我真急了,也就讪讪地走开了。我靠在墙上,感觉浑身无力。我一个男生,被人说几句,皮糙肉厚的,过段时间可能就忘了。但林晓燕呢?这些污言秽语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是多大的伤害?
我忍不住看向第一排她的座位。她趴在桌子上,背对着大家,肩膀微微耸动。我看不见她的脸,但能想象到她此刻的处境。她一定听到了那些流言,她那么要强,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受得了这些。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陈老师夹着教案走了进来。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锐利的目光在我和林晓燕之间扫来扫去。
一整节课,我都如坐针毡。陈老师讲课的时候,好几次都意有所指。他说:“马上就要高考了,这是决定你们一辈子命运的时候,心思不要用在歪门邪道上!有些人,不要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毁了自己的前程,也影响了别人!”
每句话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我身上。我知道,他是在说我。
放学后,陈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李伟,你跟我说实话,你跟林晓燕,到底怎么回事?”他一脸严肃,手指在办公桌上敲得“笃笃”响。
“老师,我们没什么。”我低着头,只能这么说。我不能把林晓燕家里的事说出来,那是她的隐私,也是她的伤疤。
“没什么?”陈老师的声调高了八度,“没什么外面会传成那样?没什么她今天上课一句话不说,眼睛肿得跟桃子一样?李伟,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别犯糊涂!林晓燕是我们班最有希望考上重点大学的,你不能毁了她!”
“我没有!”我急得脱口而出。
“你没有?”陈老师冷笑一声,“那你们昨天晚上为什么会在一起?为什么会去砖窑那种地方?”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是啊,我怎么解释?我说她不想回家,我带她去避一避?谁会信?在别人眼里,这不过是欲盖弥彰的借口。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陈老师最后下了通牒,“从今天起,我不希望再看到你跟林晓燕有任何私下的接触。如果再有风言风语传到我耳朵里,影响了班级的学习风气,我就请你们两个人的家长来学校!”
从办公室出来,我的腿都是软的。请家长,这三个字像三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那天晚上回家,家里的气氛异常凝重。我爸破天荒地没看电视,就坐在沙发上抽烟,一根接一根,屋子里烟雾缭绕。我妈坐在旁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跟我过来。”我爸掐灭烟头,声音沙哑地对我说道,然后走进了我的房间。
我跟着进去,我妈也跟了进来,顺手关上了门。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爸坐在我的书桌前,背对着我,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我妈忍不住了,拉着我的胳膊,带着哭腔说:“伟啊,你跟妈说实话,外面那些人说的,是不是真的?你跟那个叫林晓燕的女同学……”
“不是!”我大声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那是什么样?”我爸猛地转过身,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桌上的书本都跳了起来,“你倒是说啊!你一个马上要高考的学生,跟女同学大半夜不回家,在外面鬼混!你还要不要脸了?我们李家的脸都让你给丢尽了!”
这是我爸第一次对我发这么大的火。我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他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的手,心里又怕又委屈。
“她……她家里出事了,我只是想帮她。”我辩解道,声音小得像蚊子哼。
“帮她?你怎么帮?你就是这么帮的?”我爸指着我的鼻子,“你知不知道现在外面的人怎么说你?说你不学好,说你勾搭女同学!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我明天去单位,怎么见人?”
“他爸,你小点声。”我妈在一旁抹着眼泪劝。
“我小点声?”我爸的火气更大了,“你看看他做的好事!我辛辛苦苦供他上学,指望他考个大学,光宗耀祖,他倒好,学人家搞对象!你对得起我跟你妈吗?”
我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所有的解释,在“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是啊,我确实跟林晓燕在外面待了一夜,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至于原因,没人关心,也没人相信。
那天晚上,我爸第一次打了我。他解下皮带,抽在我的背上。不是很重,但每一-下,都像抽在我的心上。我没有哭,也没有躲,就那么站着,任由他打。
我妈在一旁哭着拉他,最后我爸把皮带一扔,蹲在地上,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知道,我让他失望了。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老师的警告,同学的议论,父母的失望,像一张无形的大网,把我牢牢困住。我第一次尝到了百口莫辩的滋味,第一次感受到了流言蜚语的杀伤力。
我帮了林晓燕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帮忙”,把我们两个人都推向了风口浪尖,让事情变得比原来更糟糕。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得像个幽灵。
在学校,我刻意躲着林晓燕。我不敢看她,也不敢跟她说话。陈老师的警告还在耳边,我怕自己任何一个不经意的举动,都会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我们俩就像磁铁的同极,在班级这个小小的空间里,互相排斥,远远避开。
她比我更沉默。她不再回答老师的提问,下课也只是趴在桌子上,用书本把自己围起来,像一只缩进壳里的蜗牛。我好几次看到她从食堂打饭回来,眼眶都是红的。我知道,那些流言,对她的伤害比对我的大得多。
在家里,气氛也降到了冰点。我爸不再跟我说话,每天回家就是吃饭、看电视,然后睡觉。我妈虽然还给我做饭洗衣,但总是一边做事一边叹气,眼神里充满了担忧。那个曾经温暖的家,变得像个冰窖。
我开始怀疑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如果那天我没有多管闲事,假装没看见她,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她可能会在田里哭一个晚上,但至少不会有这些流言蜚语,不会承受现在这样的压力。我也不会让我的父母这么失望。
我的成绩一落千丈。上课的时候,我根本听不进去,脑子里全是乱七八糟的事情。老师讲的公式和定理,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模拟考试的成绩下来,我的排名掉了二十多名。
陈老师又找我谈了一次话,这次他的语气缓和了一些,但眼神里的失望却更浓了。他说:“李伟,我知道你心里有事。但高考是独木桥,千军万马在过,你现在这个状态,等于自己放弃了。你自己好好想想,为了一个女生,值不值得?”
为了一个女生,值不值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锤子,在我脑子里反复敲打。
我开始变得烦躁,易怒。有一次,邻居王婶儿又在院子里跟人说起我的事,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我正好从外面回来,听到了几句,一股火直冲脑门。我冲过去,对着她吼:“你别胡说八道!”
整个院子的人都愣住了。王婶儿被我吼得一愣,随即叉着腰骂了起来,说我做了丑事还不让人说,说我没家教。我妈闻声从屋里跑出来,一边跟人道歉,一边把我拉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跟我妈顶了嘴。她劝我忍一忍,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管不住。我说:“为什么要忍?我没做错!”
“你没错?”我妈看着我,眼泪又下来了,“你没错你爸会气成那样?你没错你成绩会掉成这样?伟啊,听妈一句劝,别再跟那个女同学来往了,好好学习,考上大学,比什么都强。”
我看着我妈憔ें-碎的脸,心里一阵刺痛。我让她担心了。我让这个家蒙羞了。也许,他们说的都是对的。我应该放弃,应该回到原来的轨道上,做一个只知道学习的好学生。
我决定,彻底和林晓燕划清界限。
可是,当我下定决心,想把这件事彻底从我的生活中剔除出去的时候,我却在放学路上,看到了让我无法忘记的一幕。
那天,我故意绕了远路,不想再经过那片高粱地。我走到东街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了林晓燕。她没有回家,而是走进了那家油坊。
我心里一动,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躲在了一个墙角后面。
油坊里光线很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油腻味。我看到王老板和他那个不务正业的儿子都在。林晓燕的妈妈也在,正陪着笑脸跟王老板说着什么。林晓燕就站在她妈妈身后,低着头,像个木偶。
王老板的儿子,那个叫王强的,一双眼睛肆无忌惮地在林晓燕身上打量,眼神里的贪婪和欲望,让我隔着那么远都觉得恶心。他走上前,想去拉林晓燕的手。
林晓燕像触电一样,猛地把手缩了回去,往她妈妈身后躲。
她妈妈赶紧拉住她,低声呵斥了一句,然后又转过头,对着王老板和他儿子,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
我看不下去了,转身就走。我的心跳得很快,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说不出的愤怒和无力。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退缩,只要我不管,这件事就会慢慢平息。我会回到我的生活,她也会回到她的。可是我错了。我看到的那一幕告诉我,事情不但没有平息,反而正在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那些流言,非但没有让她妈妈退缩,反而成了她逼迫女儿就范的催化剂。一个女孩子的名声坏了,就更“不值钱”了,能嫁给愿意出五千块彩礼的王家,在她妈妈看来,或许已经是最好的出路。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乱极了。陈老师的话,我爸妈的话,邻居的闲言碎语,还有王强那不怀好意的眼神,林晓燕那绝望的躲闪,在她妈妈面前的无力……所有这些画面,在我脑子里交织成一团乱麻。
为什么会这样?我只是想帮一个人,为什么最后会把她推向更深的深渊?
我回到了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没有开灯,就那么坐在黑暗里。我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整件事。
我不再想这件事给我带来了多少麻烦,不再纠结于我的名声和成绩。我开始想,林晓燕她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她需要的不是我带她去砖窑躲一夜,不是我给她一个馒头。这些都只是暂时的逃避。她需要的,是一个能让她摆脱困境的出路,一个能让她继续读书,改变命运的机会。
而我,之前所有的行为,都是被动的,是应激的。我被事情推着走,被流言裹挟着,被情绪左右着。我从头到尾,都在想“我该怎么办”,想的是如何撇清自己,如何平息风波。
我从来没有真正主动地去想过,“我能为她做什么?”
这个念头的转变,像是在黑暗的房间里,划亮了一根火柴。虽然光亮微弱,但它照亮了一个方向。
我不能再逃避了。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情况越来越糟。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优秀的同学,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毁掉。
我的思考模式,从“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转变成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我该如何去面对?”
我想要什么?我想要一个公道。我想要林晓燕能有权利选择自己的人生。我想要那些肮脏的流言和算计,都烟消云散。
我该如何面对?我不知道。我一个学生,人微言轻,我没有钱,也没有权。我拿什么去跟一个家庭的固执和现实的困境对抗?
我坐在黑暗里,想了很久很久。我想到了林晓燕的成绩,想到了她对大学的渴望,想到了她爸爸的病,想到了那五千块钱的彩礼。
我忽然意识到,整件事的核心,不是流言,也不是早恋,而是贫穷和绝望。林晓燕的妈妈之所以要卖女儿,是因为她看不到别的希望。
如果,能让她看到别的希望呢?
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里慢慢清晰起来。也许,有一个人可以帮忙。一个在整个县城里都德高望重,说的话有分量的人。一个真正关心学生,把学生的前途看得比什么都重的人。
我们退休多年的老校长,张校长。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的心跳就加速了。这像是一场赌博,我不知道张校长会不会管,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管。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
我不再被动地承受和纠结,我决定主动出击。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要去试一试。
我打开灯,从书包里拿出纸和笔。我开始写信,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写下来。我写得很慢,很仔细,每一个字都斟酌再三。我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渲染,我只是在陈述一个我看到的事实。
我写了整整一个晚上。天快亮的时候,我把信装进信封,揣进了怀里。
那一刻,我心里的恐惧和迷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我去找林晓燕,是在又一次模拟考试之后。
我故意等到最后一个才交卷,看着同学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教室。林晓燕还是老样子,埋着头,慢慢地收拾着东西,好像想把自己变成透明的。
我走到她身边,她察觉到有人,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抬头。
“林晓燕,”我压低声音,“我能跟你聊聊吗?”
她没反应,手里的动作却停了。
“我知道你家里的事了。”我豁出去了,直接说道。
她的肩膀猛地一颤,终于抬起了头。她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一丝慌乱,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我们……找个地方说吧。”我说。
我们去了学校的小花园,那里有个亭子,下午的时候没什么人。我们隔着石桌,相对而坐。
我把我看到她在油坊门口的那一幕告诉了她。她听着,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双手紧紧地攥着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我妈……她也是没办法。”过了很久,她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话,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
“这不是没办法的事!”我有些激动,“这是一辈子的事!你怎么能嫁给王强那种人?你的人生就这么毁了!”
“那我能怎么办?”她忽然抬起头,冲我喊道,眼泪瞬间就涌了出来,“我爸躺在床上,每天都要吃药!家里一分钱都没有了!我不嫁,拿什么给我爸治病?你告诉我,我能怎么办?”
她的质问,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是啊,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没有一个重病的父亲,没有一个被逼到绝路的母亲。我凭什么指责她?
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从书包里拿出那封我写了一夜的信,推到她面前。
“这是什么?”她看着那个信封,一脸疑惑。
“这是我写给张校长的信。”我说,“我想把你的情况告诉他,请他帮忙。”
她愣住了,看着那封信,又看看我,眼神复杂。有惊讶,有怀疑,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
“张校长……他会管吗?”她不确定地问。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但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他桃李满天下,很多有出息的学生都受过他的恩惠。他在县里说话,比谁都有分量。而且,他最看重的就是学生的前途。”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晓燕,这件事,你不能一个人扛。我们得想办法,得自救。高考是你唯一的机会,你不能放弃。”
她沉默了。她低着头,看着那封信,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牛皮纸的信封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过了很久,她抬起头,用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个点头,很轻,却像有千斤重。
我们一起去了张校长家。那是一个很旧的小院子,种满了花草。张校长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全白了,但精神很好,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院子里看报纸。
看到我们两个学生,他有些意外。
我鼓足勇气,把信递了过去,恭恭敬敬地说:“张校长,我们是县一中的学生,有点事,想请您帮忙。”
张校长接过信,看了我们一眼,然后扶了扶眼镜,开始仔细地读信。
他的表情很平静,一页一页地翻着,读得很慢。我和林晓燕站在旁边,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大气都不敢喘。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这封信,决定了我们所有的希望。
读完信,张校长沉默了很久。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然后看着林晓燕,目光温和而锐利。
“孩子,信上说的,都是真的吗?”
林晓燕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咬着嘴唇,重重地点了点头。
张校长叹了口气,站起身,在院子里踱了两步。他说:“苦了你了。”
就这么一句话,林晓燕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放声大哭。这些天所有的委屈、压力、恐惧和绝望,都在这一刻,在这个慈祥的老人面前,彻底宣泄了出来。
我站在一旁,鼻子也一阵阵发酸。
张校长没有去扶她,就让她那么哭着。等她哭声小了,他才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别怕,有我。天塌不下来。”
那天,我们在张校长家待了很久。他详细地问了林晓燕家里的情况,她父亲的病情,还有那个油坊王家的事情。
他没有指责,也没有说教,只是像个邻家爷爷一样,静静地听着。
最后,他对我们说:“这件事,你们不要再管了。安心回去复习,准备高考。剩下的事,我来处理。”
从张校长家出来,天已经黑了。我们走在路上,谁也没说话。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我不知道张校长会怎么做,但我相信他。
然而,我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爸黑着脸回了家。他一进门,就把手里的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摔,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李伟,你给我过来!”他冲我吼道。
我心里一沉,知道出事了。
“你是不是去找张校长了?”他指着我的鼻子,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知不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
我妈也吓坏了,赶紧过来拉他,“他爸,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我爸一把甩开我妈的手,“张校长今天托人给我带话了!他去找了油坊的王老板,让他不要再打林晓燕的主意。结果,那个王强,就是王老板的儿子,到处跟人说,说我儿子跟他抢女人,说我儿子把林晓燕的肚子搞大了,现在找人来撑腰,想赖掉责任!”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我怎么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王强那种地痞流氓,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他这是得不到,就要彻底毁掉。
“现在整个拖拉机站的人都在看我的笑话!”我爸气得浑身发抖,“他们都在背后议论我,说我养了个好儿子!李伟,你告诉我,你让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
“爸,不是那样的,那是他胡说八道!”我急得快要哭了。
“是不是胡说八道,有人信吗?”我爸一拳砸在桌子上,“人言可畏!人言可畏啊!你把我们一家子都害惨了!”
那天晚上,我爸喝了很多酒,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对着月亮,一边喝一边流泪。我妈在旁边陪着他,不停地叹气。
我站在屋里,隔着窗户看着他们,心如刀割。
我以为我找到了希望,我以为我做的是对的。可结果呢?我不仅没能帮到林晓燕,反而把事情推向了更无法挽回的深渊。
流言从“搞对象”升级成了“搞大肚子”,这在那个年代,是足以毁掉一个女孩一辈子,也让一个家庭永远抬不起头的罪名。
我把自己的家庭也拖下了水。我爸一辈子老实本分,最看重的就是名声,现在却因为我,在单位里被人指指点点。
我感觉自己就像个小丑,自以为是地想去拯救别人,结果却把所有人都推下了悬崖。我所珍视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名声,林晓燕的未来,似乎都在一夜之间,崩塌了。
我被推到了绝望的边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不到一丝光亮。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黑暗。我甚至开始想,如果我从来没有认识过林晓燕,那该有多好。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我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在学校,我不再跟任何人说话,像个孤魂野鬼。在家里,我也尽量躲着我爸妈,我害怕看到他们失望和疲惫的眼神。
最让我难受的,是林晓燕。
新的流言像一场瘟疫,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恶毒,更猛烈。她成了所有人公开的笑柄。我甚至听到有男生在课后用最下流的语言讨论她。
她彻底垮了。她开始逃课,好几天都不来学校。陈老师去她家找过一次,回来后脸色铁青,一句话也没说。
我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我觉得,是我的自作聪明,害了她。如果我没有去找张校长,事情也许还不会到这个地步。王强那种人,就是被激怒了,才会用这种最恶毒的方式来报复。
我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我做的一切,到底意义何在?我坚持的所谓“正义”,换来的却是所有人的痛苦。
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我爸妈房间的灯还亮着,我能隐约听到他们压低声音的谈话。
“……要不,让伟转学吧?”是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离开这儿,换个环境,兴许就好了。”
“转学?离高考就剩一个月了,转到哪儿去?”我爸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再说了,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这事儿,已经成了咱们家洗不掉的污点了。”
“那怎么办啊?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就这么毁了吧?”
我爸沉默了很久,然后我听到一声长长的叹息。
“都是我没本事,”他说,“我要是有钱有势,谁敢这么欺负我儿子?”
听到这句话,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我一直以为,我爸气的是我丢了他的脸。我从没想过,在他愤怒的背后,是这样一个父亲的自责和无力。
他不是气我,他是气自己保护不了我。
我悄悄地爬起来,走到院子里。月光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霜。我看着我们家这小小的院子,看着我爸妈房间里透出的昏黄灯光。这个家,虽然普通,虽然清贫,但他们给了我他们能给的一切。他们教我正直,教我善良。
我做错了吗?
我回想着整件事的经过。从高粱地里看到哭泣的她,到带她去砖窑,再到去找张校长……我每一步的初衷,都是想帮她。我只是没有预料到人心的险恶,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
我的方法或许是笨拙的,甚至是错误的,但我的初心,是错的吗?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回到那个下午的高粱地,看到蹲在地上哭泣的林晓燕,我会选择视而不见地走开吗?
我问自己。
答案是,不会。
我无法对一个人的绝望视而不见。
那一刻,我好像忽然想通了什么。
对与错,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在面对困境的时候,你选择了什么。是选择明哲保身,还是选择挺身而出?是选择逃避,还是选择面对?
我选择了面对。虽然结果一团糟,虽然我遍体鳞伤,但我没有违背我从小所受的教育,没有违背我的内心。
真正的失败,不是把事情搞砸了,而是在一开始就因为害怕而选择放弃。
我不能放弃。林晓燕还在深渊里,我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
我需要做的,不是自责和沉沦,而是想办法,去澄清这一切。怎么澄清?空口白牙地解释,没人会信。唯一的办法,就是拿出证据。
什么能证明林晓燕的清白?
医院的诊断书。
如果能有一张权威的、来自大医院的诊断书,证明她父亲的病有多严重,证明她家里的困境有多真实,那么,“卖女儿救父”这个逻辑就成立了。虽然听起来残酷,但至少能洗刷掉那些关于“搞大肚子”的肮脏污蔑。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的黑暗。
但这很难。带她父亲去省城看病,需要钱,需要时间,更需要她家人的同意。她那个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母亲,会同意吗?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是唯一的路。
我不再感到绝望。当一个人有了明确的目标,哪怕这个目标再艰难,心里也会重新燃起力量。
我擦干眼泪,回到房间。我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木箱,那是我从小到大攒下的所有压岁钱和零花钱,一共一百二十一块五毛。
钱不多,但这是我的全部。
第二天,我没有去学校。我揣着那笔钱,第一次主动地,走向了林晓燕的家。
那是一个破旧的小院子,院墙都有些塌了。我敲了敲门,是她妈妈开的门。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色就沉了下来,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厌恶。
“你来干什么?我们家不欢迎你!”她说着就要关门。
“阿姨!”我急忙用手挡住门,“我找林晓燕,我有很重要的事跟她说。”
“我们家晓燕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赶紧走!都是你害了她!”她用力推着门,想把我挤出去。
就在我们僵持的时候,林晓燕从屋里走了出来。她看到我,也愣住了。她比在学校的时候更憔悴了,脸色苍白,眼睛里一点神采都没有。
“妈,让他进来吧。”她开口了,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她妈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最后还是不情愿地松开了手。
我走进了那个昏暗的屋子。屋里一股浓重的中药味。里屋的床上,躺着一个男人,应该就是她父亲。他很瘦,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睛闭着,呼吸很微弱。
这就是压垮这个家的重担。
“你来干什么?”林晓燕问我,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说出了我的想法。
“我们带叔叔去省城看病。”我说,“去省里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专家。拿到一张正式的诊断书。”
林晓燕的妈妈在一旁冷笑一声:“说得轻巧!去省城?路费、挂号费、检查费,哪一样不要钱?你出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用手帕包着的一百多块钱,放在桌子上。
“这是我所有的钱。”我说,“我知道不够,但我们可以想办法。我们可以去找张校长,他认识的人多。我们还可以……去找学校,申请困难补助。”
“没用的。”林晓e-燕摇了摇头,眼神黯淡,“我妈不会同意的。她觉得丢人。”
“面子重要,还是你女儿一辈子的幸福重要?”我转头看着她妈妈,鼓起了我有生以来最大的勇气,“阿姨,外面的流言有多难听,您知道吗?这些话会跟晓燕一辈子!她以后怎么嫁人?怎么做人?难道就为了所谓的面子,让她去嫁给王强那种人,让她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吗?”
“那也是我们家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管!”她妈妈被我说得有些恼羞成怒。
“这不是外人的事!”我提高了声音,“林晓燕是我的同学!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被毁了!阿姨,我知道您苦,您难,您一个人撑着这个家不容易。但是,您不能用毁掉晓燕未来的方式,来解决眼前的困难!她成绩那么好,她考上大学,将来有出息了,才能真正地让这个家好起来!”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她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松动。
林晓燕也走过来,拉着她妈妈的手,哭了。
“妈,你让我去试试吧。就当是为了我,也为了爸。我们去省城,万一……万一爸的病还有救呢?”
最后一句话,彻底击垮了她妈妈的心理防线。她蹲在地上,抱着女儿,母女俩哭成一团。
我知道,我赌赢了。
在张校长的帮助下,事情比我想象的要顺利一些。
他亲自出面,先是去了学校,跟校领导说明了情况。学校很重视,特批了一笔困难补助金。然后,他又联系了几个在省城工作的学生,帮我们联系好了医院和专家。
出发去省城那天,是我、林晓燕还有她妈妈三个人一起去的。我爸妈知道了我的决定,虽然还是很担心,但这次,我爸没有骂我。他只是在临走前,往我口袋里塞了两百块钱,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路上注意安全。”
那一刻,我知道,他理解我了。
省城医院的诊断结果,和县里说得差不多。是一种罕见的神经系统疾病,无法根治,只能通过药物延缓。但专家给出了详细的治疗方案和康复建议,这让林晓燕的妈妈看到了一丝科学的、理性的希望,而不是像以前那样,只能求助于偏方和迷信。
最重要的是,我们拿到了一份盖着省第一人民医院公章的、厚厚的病历和诊断证明。
回到县城,张校长拿着这份诊断证明,没有去找那些说闲话的邻居,也没有去找王强理论。他直接找到了县教育局和妇联。
他把林晓燕家的情况,以及王家逼婚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反映了上去。那份来自省城大医院的诊断书,成了最有力的证据。
事情很快就有了结果。
教育局和妇联的领导亲自到林晓燕家进行了慰问,并且严厉批评了王家的行为。在那个年代,领导的出面,比什么都有用。王家自知理亏,再也不敢上门提亲了。王强也被他爸关在家里,很长一段时间没在街上露面。
那些恶毒的流言,在权威的事实面前,不攻自破。虽然还是会有人在背后议论,但再也没有人敢当面说什么了。一场足以毁掉一个女孩的风波,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强行按了下去。
高考如期而至。
我和林晓燕都参加了考试。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阳光很好,有些刺眼。我们在校门口遇到了。
我们相视一笑,没有说话,但彼此都懂。
那段黑暗的日子,像一场残酷的成人礼,让我们都长大了。
暑假里,我收到了省城一所普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林晓燕,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
她来我家给我送喜报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她剪了短发,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脸上带着自信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像天上的星星。
她跟我爸妈道了谢,感谢他们在最困难的时候,最终选择相信我,支持我。我爸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地让她吃西瓜。
我们一起走到院子里,坐在葡萄架下。
“李伟,谢谢你。”她很认真地对我说。
“没什么,”我笑了笑,“你那么厉害,就算没有我,也一定能考上。”
“不一样的。”她摇了摇头,“如果没有你,我可能根本没有机会走进考场。是你……让我在最黑的时候,看到了一点光。”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心里有些感慨。
那段经历,改变了她,也改变了我。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埋头做题,一心只想逃离小县城的少年。我明白了,生活不只有卷子和分数,还有责任和担当。我也明白了,真正的成长,不是变得刀枪不入,而是在看清了生活的复杂和人性的幽暗之后,依然选择善良和勇敢。
我们聊了很多,关于未来,关于大学,关于北京。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临走的时候,她对我说:“李伟,以后常联系。”
我说:“好。”
我们都知道,我们的人生,将从这个夏天开始,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我们之间,没有朦胧的爱恋,只有一种比那更深厚、更坚实的情感。那是在最艰难的岁月里,彼此扶持,共同走过黑暗的战友情。
开学后,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我们开始通信,在信里,我们聊各自的大学生活,聊遇到的有趣的人和事。她的信里,充满了新奇和力量,她参加了学生会,拿了奖学金,还去做了家教,给家里寄钱。
我看着她的生活一点点变得明亮、开阔,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而我,也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我的生活。我不再觉得小县城的生活乏味,我开始理解我父母的平凡和伟大。我努力学习,也积极参加学校的活动。我的人生,也因为那段经历,变得更加厚重和踏实。
故事的结局,没有轰轰烈烈。生活就像一条河,经历过险滩和风浪,最终还是会汇入平静的河道,缓缓向前。
我完成了我的蜕变。从一个只想独善其身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懂得承担责任的青年。我建立了一种新的平衡,我明白了,善良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能力。它需要勇气,需要智慧,更需要一份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的坚持。
很多年后,我回老家,听我妈说起林晓燕。她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很好的单位,后来还出了国。她把她父母都接了过去,她父亲的病,在更好的医疗条件下,得到了很好的控制。
我妈说起她的时候,语气里充满了赞许,就像在说自己家的孩子。
我笑了笑,抬头看向窗外。院子里的那架葡萄藤,已经爬满了整个架子,绿油油的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想起了1989年的那个夏天,那片无边无际的高粱地,和那个拉着我衣角,说不想回家的女孩。
那是我青春里,最重要的一堂课。
来源:聪慧饭团dI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