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还行,就是累。明天最后一天,后天一早的火车,中午就到家了。”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有些潮气的枕头里,闻到一股陌生的皂角味。工地的生活就是这样,什么都是临时的,凑合的。只有一想到家,心里才觉得踏实。
电话是凌晨一点打来的,我刚在项目部的简易床上躺下,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是妻子林微。
“老公,这次出差顺利吗?”她的声音隔着听筒,带着一点点沙哑,像是刚睡醒。
“还行,就是累。明天最后一天,后天一早的火车,中午就到家了。”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有些潮气的枕头里,闻到一股陌生的皂角味。工地的生活就是这样,什么都是临时的,凑合的。只有一想到家,心里才觉得踏实。
“朵朵呢?睡了?”我问。朵朵是我女儿,今年六岁,正是黏人的时候。我出来快一个月了,视频里看她,好像又长高了一点。
“早睡了,今天在幼儿园跟小朋友闹别扭,回来还哭了一鼻子,哄了好久。”林微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辛苦你了。”我心里泛起一阵柔软的愧疚。我常年在外跑项目,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靠她一个人撑着。她原本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工作清闲,人也温婉,嫁给我之后,却活成了一个无所不能的女战士。
“没事,你一个人在外面才辛苦。注意身体,别总吃盒饭。”她顿了顿,又说,“家里都好,你放心。”
“嗯。”我应了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能听到她那边有很轻微的压抑着的咳嗽声,不是她的。我当时没多想,只当是隔壁邻居传来的。
“早点睡吧,老婆。”
“好,你也是。”
挂了电话,我却没什么睡意。我开始想家里的那张床,被套是林微新换的,浅灰色棉麻质地,带着阳光和她身上淡淡的书卷气。我想念女儿朵朵柔软的头发,还有她睡着时均匀的呼吸声。那个家,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港湾,是我所有奔波的意义。
这次的项目在邻省一个偏远的山区,条件艰苦,工期又紧。我作为项目经理,一个月没怎么睡过一个整觉。现在,项目主体终于封顶,我心里那根绷了许久的弦,总算可以松一松了。
后天,后天就能回家了。我在心里默念着,手里攥着手机,翻看着相册里妻女的照片。照片上的林微笑得恬静,朵朵在她怀里做着鬼脸。那是我临走前一天,我们去公园拍的。阳光正好,一切都那么完美。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像那张照片,稳定、幸福,所有的一切都在它应有的轨道上。我以为,我回去推开门,迎接我的会是和从前千万次一样温暖的拥抱。
我不知道,那通电话里她说的“家里都好”,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谎言。而那个我没在意的咳嗽声,是风暴来临前,一声微不可闻的预警。
两天后,我踏上了回家的火车。因为想给她们一个惊喜,我没告诉林微我改签了提前一班的夜车。
凌晨三点半,我拖着行李箱,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家门。
屋里一片漆黑,安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我换了鞋,把行李箱立在玄关,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摸索着走向卧室。
这套房子是我们结婚第二年买的,每一个角落我都无比熟悉。我能准确地绕开客厅那张朵朵经常乱放的小凳子,也能凭感觉找到卧室门把手的位置。
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一股混杂着熟悉和陌生的气味扑面而来。熟悉的是林微常用的那款助眠香薰,淡淡的薰衣草味。陌生的,是一种很淡的、类似消毒水的味道,很浅,但足以让我这个刚从外面进来的人察觉到。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随即又把它归结为林微最近可能做了大扫除。
我脱掉外套,蹑手蹑脚地走到床边。床上的人影蜷缩着,盖着被子,只露出一头黑发。我心里一软,俯下身,想亲亲她的额头,然后像往常一样,从她身后躺下,把她圈在怀里。
我的嘴唇还没碰到,就停住了。
不对。
月光下,那头发的轮廓不对。林微的头发是及腰长发,柔软蓬松。而眼前这头短发,只到耳际,发质也显得有些干枯。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一个荒唐的念头闪过,又被我立刻掐灭。不可能。
也许是她剪了头发?我这样安慰自己,但身体已经僵住了。我慢慢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躺下来,从背后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了那个瘦弱的身体。
就在我的手掌贴上她腰腹的那一刻,我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太瘦了。
这不是林微。林微虽然不胖,但身上是柔软的,带着常年伏案工作的人特有的那种温润感。而我怀里这个人,隔着薄薄的睡衣,我能清晰地摸到她突出的肋骨,像是一排坚硬的栅栏。她的身体没有我熟悉的温度,反而带着一丝病态的微凉。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疲惫和困意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脚底升起的寒意。我猛地缩回手,坐了起来。
我看到了。
在床的另一侧,地板上,铺着一张简易的折叠床。林微就睡在那上面,身上只盖了一条薄毯,眉头紧锁,睡得很不安稳。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大床上。那个陌生的、瘦弱的女人,到底是谁?她为什么会睡在我的床上?我的妻子,为什么会睡在地上?
无数个混乱的、可怕的猜测在我脑子里炸开,每一个都足以将我辛苦建立起来的世界彻底摧毁。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压住。
我颤抖着伸出手,摸索着打开了床头那盏小小的夜灯。
橘黄色的光线柔和地亮起,照亮了床上那张苍白的脸。
是林韵。林微的妹妹。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瘦了太多,整个人都脱了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她睡得很沉,眉头也是皱着的,仿佛在睡梦中也在承受着某种痛苦。
我看着她,又看看地上睡得蜷缩的林微,再看看这个完全变了样的卧室——床头柜上多了几个药瓶,空气里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也有了源头。
我什么都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走出了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我坐在客厅冰冷的沙发上,没有开灯。窗外的天色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城市在沉睡中,即将醒来。而我的世界,却在这一刻,彻底地、无声地崩塌了。
我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卧室的门被轻轻打开。
林微走了出来,她看到坐在黑暗中的我,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慌乱。
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她。她穿着旧睡衣,头发凌乱,脸上是掩不住的憔悴。我们之间隔着几米远的黑暗,却像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没有开灯。黑暗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保护色。
“我……”她开口,声音很低,“我本来想等你的项目忙完了再告诉你的。”
“告诉我什么?”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告诉我,我出差一个月,家里住进来一个病人?告诉我,我的妻子睡在地上,她的妹妹睡在我的床上?”
我的平静像一层薄冰,下面是翻涌的岩浆。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陈阳,你听我解释。”她试图拉我的手,被我躲开了。
“解释吧。”我说。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林微用一种近乎叙事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讲述了所有的事情。
林韵,她唯一的妹妹,两个月前查出了胰腺癌,晚期。
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扩散了,医生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林韵从小就倔,性子烈,她拒绝了医院的化疗方案,不想在医院那个冰冷的地方,毫无尊严地度过最后的时间。她只有一个愿望,就是回到姐姐身边。
“她父母呢?她自己的家呢?”我问,语气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冷硬。
“爸妈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根本承受不住。她……她前年就离婚了,一直一个人住。”林微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哽咽,“这个世界上,她只有我了。”
所以,在我出发去那个偏远山区项目部的第二天,林微就把林韵接到了我们家。
她瞒着我,是因为我的项目正处在最关键的阶段,每天的电话里,我说的都是压力、困难和不眠不休的加班。她不想让我分心,不想让家里的事成为我的负担。
“所以,你就自己一个人扛着?”我看着黑暗中她模糊的轮廓,“照顾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还要照顾朵朵,还要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地跟我通电话,问我顺不顺利,辛不辛苦?”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石头,砸在寂静的客厅里。
“我……”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沉默。
“为什么让她睡床上,你睡地上?”我问出了那个最让我耿耿于怀的问题。
“她晚上疼得厉害,睡不着。床上软一点,她能舒服一些。我睡在旁边,她有什么事,我能第一时间知道。”她的回答,每一个字都那么合情合理,却又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我以为我是在为这个家遮风挡雨的顶梁柱,可原来,家里早就下起了倾盆大雨,而我却一无所知。我以为我回来能给她们一个惊喜,结果,是她们给了我一个天大的“惊吓”。
我不是在气她接妹妹来家里住,也不是气她没告诉我病情。我在气那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在这个家里发生的最重大的事件里,我成了一个局外人。我的妻子,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独自承受着妹妹即将离世的痛苦,承受着日夜照料的辛劳,她把我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她不信任我。她觉得我无法与她共同承担。
这个认知,比看到林韵睡在我的床上,更让我感到寒冷和挫败。
“陈阳,”她终于忍不住,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
我没有回应她的道歉。
天亮了。朵朵揉着眼睛走出房间,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欢呼着扑过来:“爸爸!你回来啦!”
我抱起女儿,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熟悉的奶香味,心里那块坚硬的冰,才稍微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但裂痕已经产生。我和林微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在那个凌晨,被悄无声息地砌了起来。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
我开始正常上班,林微辞掉了出版社的工作,专心在家照顾林韵和朵朵。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合租室友,客气、疏远,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和平。
我每天下班回家,会先去卧室看一眼林韵。她清醒的时候少,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下去,原本还有些神采的眼睛,慢慢变得黯淡、空洞。有时候她会清醒一会儿,看到我,会扯出一个很虚弱的笑容,叫我一声“姐夫”。
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只能问一些“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之类的废话。她总是摇摇头,说“挺好的”。
然后,我会走出卧室,看到林微在厨房或者客厅忙碌。她会问我:“回来了?吃饭了吗?”
“在公司吃过了。”我总是这样回答。
然后就是沉默。
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分享一天中遇到的趣事。她不问我工作上的烦恼,我也不问她照顾林韵有多辛苦。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核心的话题,仿佛只要不触碰,那道墙就不会变得更厚。
但我能看到她的辛苦。
林韵的病情越来越重,晚上经常会因为疼痛而呻吟。林微几乎整夜都不能合眼,给她按摩,用热毛巾敷,想尽一切办法让她能舒服一点。她的黑眼圈越来越重,人也瘦了一大圈。
有一次半夜我起来喝水,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肩膀一抽一抽的。我没有走过去,只是站在黑暗的走廊里,远远地看着她无声的哭泣。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了,很紧,透不过气。我想走过去抱抱她,告诉她“别怕,有我呢”。
可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动不了。
那股被排除在外的怨气,像一根刺,还扎在我心里。我无法释怀她当初的隐瞒。我觉得她的沉默和独自承担,是对我们夫妻关系的一种否定。
我开始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来对抗这种情绪。我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主动申请加班,接手最棘手的案子。我用忙碌来麻痹自己,让自己没有时间去想家里的事情。我甚至开始期待出差,因为只有离开那个压抑的家,我才能感觉自己可以正常呼吸。
这种状态,是一种消极的抵抗。我在用我的缺席,来惩罚她的隐瞒。
我知道这很幼稚,也很伤人。但当时的我,被自己的骄傲和委屈困住了,找不到别的出口。
最先察觉到变化的,是朵朵。
有一天晚上,我难得没有加班,回家陪她搭积木。她搭着搭着,突然抬起头,很认真地问我:“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欢妈妈了?”
我心里一惊,手里的积木掉在了地上。“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你都不跟妈妈说话了。你也不抱妈妈了。”孩子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能照见所有成年人世界的龌龊和不堪。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那天晚上,朵朵睡着后,我第一次主动走进了卧室。林韵睡着了,呼吸很微弱。林微坐在地上的折叠床边,正在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看书。
听到我进来,她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惊讶。
“我们谈谈吧。”我说。
我们又一次坐在了客厅的沙发上,这一次,我开了灯。灯光下,我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的疲惫和眼角的细纹。我们结婚八年,我好像从来没有这么仔细地看过她。
“朵朵今天问我,我是不是不喜欢你了。”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林微的身体颤了一下,她低下头,没有说话。
“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说,“这个家,快不像家了。”
“对不起。”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都是我的错。”
“我不想听对不起。”我打断她,“我只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宁愿自己一个人扛着,也不愿意告诉我?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是一个只会给你添麻烦、不能分担任何事情的伙伴吗?”
我把积压在心里一个多月的委屈和不解,全都问了出来。
林微抬起头,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但她强忍着没有让它掉下来。
“陈阳,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那会儿吗?”她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我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那时候,你刚开始做项目,什么事都自己扛。有一次你发高烧到三十九度,第二天还要去见一个很重要的客户。我让你请假,你不肯,你说你是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不能倒下。”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从那个时候起,我就知道,你把‘撑起这个家’看作是你的天职。你把所有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你想给我们最好的生活,你想让我们觉得,跟着你,就什么都不用怕。”
“你做得很好,真的。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可爱的女儿,你给了我一个很安稳的家。所以,当家里真的遇到事情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不能让你分心,不能让你在外面为我们拼搏的时候,还要为家里的事情操心。我想保护你,就像你一直在保护我们一样。”
她的眼泪终于滑落下来,滴在她的手背上。
“我以为,我能处理好。我以为,等你的项目结束了,一切都会好起来。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糟,我也没想到,我的自以为是,会把你伤得这么深。”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一直以为,她是觉得我不可依靠。可原来,在她的世界里,她是在用她的方式,保护着我那个“顶梁-柱”的形象。她不是不信任我,她是太“体谅”我了。
这种体谅,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们都想为对方撑起一片天,结果,却在彼此的世界里,筑起了一道墙。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根刺,终于被拔了出来。疼,但是也松了一口气。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我能感觉到我的衬衫,很快就被她的眼泪浸湿了。
“傻瓜。”我拍着她的背,声音也有些哽咽,“我们是夫妻。夫妻,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天塌下来,也应该是一起扛。”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聊林韵的病,聊我们各自心里的恐惧和压力,聊对未来的担忧。我们把所有藏在心里的东西都摊开,放在了灯光下。
虽然问题依然存在,林韵的生命依然在倒计时,但我和林微之间的那堵墙,终于塌了。
从那天起,我不再是被动地接受这个家里的变故,我开始主动地去面对它。
我不再加班,每天准时回家。我从林微手里接过了很多照顾林韵的工作。我学会了怎么帮她翻身、擦洗,怎么喂她吃流食,怎么在她疼痛难忍的时候,握着她的手,给她讲一些我们以前的趣事来分散她的注意力。
我开始真正地去了解我的小姨子,这个从小就跟在林微身后,倔强又敏感的女孩。
我从林微的口中,听到了很多她们姐妹俩小时候的故事。她们一起在乡下的外婆家长大,一起爬树掏鸟窝,一起在夏夜的院子里数星星。林韵从小就体弱,林微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护着她。有好吃的,先给妹妹;被欺负了,第一个冲上去的也是姐姐。
林微的手机里,存着很多林韵生病前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灿烂,喜欢画画,喜欢旅行,是一个对生活充满热爱的姑娘。
我翻看着那些照片,再看看床上那个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她,心里有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生命,有时候真的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开始尝试着和林韵聊天。在她精神好一点的时候,我会搬个凳子坐在她床边。
“姐夫,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是她清醒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说什么傻话。”我给她掖了掖被角,“这里也是你家。”
我给她讲我工作上遇到的奇葩客户,讲朵朵在幼儿园的糗事。她听着,偶尔会笑一下,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涟漪,稍纵即逝,但至少,那是一丝生机。
有一天,她突然对我说:“姐夫,我想看看以前的照片。”
我把林微的旧相册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给她看。看到她们姐妹俩穿着一样的花裙子,扎着冲天辫的照片,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我姐……她从小就什么都让着我。”她看着照片,声音很轻,“这次,我又拖累她了。”
“她是你姐姐。”我说,“她心甘情愿。”
“我知道。”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头看着我,眼神异常清澈,“姐夫,我姐这个人,什么事都喜欢憋在心里。她很苦,但是她不说。以后,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我点点头,郑重地说:“我会的。”
我的转变,林微都看在眼里。我们之间的话多了起来,虽然大多是围绕着林韵的病情。但那种同心协力的感觉,又回来了。
我们开始一起商量,怎么能让林韵在最后的日子里,过得更舒服一些,更有尊严一些。
我查了很多关于临终关怀的资料,买来了专业的护理床和各种能减轻痛苦的辅助设备。我们不再谈论治疗,只谈论生活。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和林微一起,用轮椅推着林韵去楼下的小花园里晒晒太阳。我们会给她读她喜欢的诗,放她喜欢的音乐。朵朵也会跑过来,把她画的画拿给小姨看,画上是一家五口,手拉着手,每个人都笑得很开心。
家里的气氛,不再是压抑和沉闷的。悲伤依然像一层薄雾笼罩着我们,但在薄雾之下,我们都在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去爱。
我开始明白,真正的承担,不是去解决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而是在这个无法解决的问题面前,选择不逃避,选择陪伴。我的角色,不是一个能创造奇迹的英雄,而是一个能和家人站在一起,共同抵御寒冷的普通人。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在一种平静的悲伤中,走向那个注定的结局。
但生活,总是在你以为已经跌到谷底的时候,再给你更沉重的一击。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二的下午。
那天我正在公司开一个重要的会议,林微的电话打了进来,响了一声就被挂断了。我当时没在意,以为是她不小心碰到的。过了不到五分钟,电话又响了,还是她,依然是响了一声就挂断。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不正常。我和林微之间有一种默契,如果不是万分紧急的事情,她绝不会在我开会的时候这样联系我。
我跟同事打了个招呼,拿着手机冲出了会议室。我回拨过去,电话几乎是秒接。
“陈阳!”林微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和哭腔,“你快回来!林韵她……她不行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什么都来不及想,抓起车钥匙就往停车场跑。一路闯了好几个红灯,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等我冲进家门的时候,客厅里站着两个穿白大褂的急救医生。朵朵被邻居张阿姨抱在怀里,吓得小脸煞白,不敢哭出声。
我冲进卧室,看到林韵躺在床上,脸色灰败,嘴唇发紫。林微跪在床边,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全身都在发抖。
一个医生正在给林韵做心肺复苏,另一个医生在一旁监测着仪器。仪器上,那条代表心跳的线,已经变成了一条直线,发出刺耳的、让人绝望的“嘀——”声。
“准备除颤!”医生喊道。
林微被另一个医生拉开。我冲过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手冰冷,像一块冰。
“电击一次,200焦!”
林韵的身体在电流的刺激下,猛地向上弹起,然后重重地落下。
仪器上的直线,没有任何变化。
“加大剂量!300焦!”
又是一次徒劳的弹起和落下。
医生的额头上全是汗,他看了一眼仪器,又看了一眼我们,最后,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无奈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这七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林微的身体瞬间软了下去,如果不是我扶着,她会直接瘫倒在地。她看着床上的林韵,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流不出一滴眼泪。那种巨大的悲伤,已经超出了眼泪可以承载的范围。
“不……不会的……”她喃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在乞求一个不可能的奇迹,“她早上还跟我说,想吃我做的桂花糕……”
我抱着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像是停止了跳动。
虽然我们都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那种冲击力,依然是毁灭性的。
医生和邻居都走了。家里又恢复了安静,一种死寂。
我和林微就那样,在床边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夕阳的余晖从窗户照进来,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悲伤的金色。
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说:“林微,我们……该给爸妈打电话了。”
这句话,像是一个开关,瞬间打开了林微情绪的闸门。她再也忍不住,趴在我的怀里,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那哭声里,有失去至亲的痛苦,有这段时间以来所有压抑的释放,有对命运不公的质问。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和鼻涕弄脏我的衣服。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一下一下地,笨拙地拍着她的背。
那一刻,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什么叫“灵魂的黑夜”。
我以为,我们已经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准备。我以为,我们共同的面对,已经让我们的内心足够坚强。但事实是,在死亡面前,所有的准备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不仅要承受失去亲人的悲伤,还要承受看着妻子心碎的痛苦。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悲伤吞噬,却无能为力。我之前建立起来的所有关于“承担”和“陪伴”的信念,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可笑。
我救不了林韵,也安慰不了林微。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自以为是的家庭顶梁柱,在这一刻,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无能和绝望。
林韵的后事,是我和林微一起操办的。
通知双方父母的时候,电话两头是长久的沉默和压抑的哭声。两位老人连夜从老家赶了过来,一夜之间,头发白了许多。
那几天,家里人来人往,灵堂里哀乐低回,香火缭绕。我像一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处理着各种琐事,接待前来吊唁的亲友,安排流程。
林微整个人都垮了。她不吃不喝,不说话,只是呆呆地坐在灵堂前,看着林韵的黑白照片。她的眼神是空的,好像魂魄跟着妹妹一起走了。
我看着她那个样子,心如刀割。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知道,这个时候,我不能倒下。这个家,现在只能靠我撑着。
我把朵朵暂时送到了我父母家,然后把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我甚至不敢离开林微半步,我怕我一转身,她就会做出什么傻事。
出殡那天,下起了小雨。
林韵的骨灰盒,由我捧着。很小,很轻的一个盒子,轻得让人心慌。这就是一个人的一生,最后剩下的所有重量。
安葬好林韵,送走所有的亲戚朋友,家里又恢复了空荡。
但这一次,是真正的空了。
林韵的房间,我们还保持着原样。但是那个曾经躺在床上的人,已经不在了。空气里,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虚无的、让人窒息的寂静。
林微的状态,没有丝毫好转。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有时候我半夜醒来,会发现她就坐在床边,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的黑暗,一坐就是一整夜。
她开始翻看林韵留下的东西,那些画册,那些日记,那些旅行时拍的照片。她一看就是一天,不言不语,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拒绝走出来。
我试过很多方法。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很抗拒,去了一次就不肯再去了。我劝她出去走走,她摇摇头,说哪里都不想去。我给她做她最喜欢吃的菜,她也只是勉强吃几口。
我们的交流,又回到了冰点。但这一次,不是因为隔阂,而是因为悲伤。巨大的悲伤像一个黑洞,把她所有的生命力都吸了进去。
我感觉自己也快要被那个黑洞吞噬了。白天在公司,我要强打精神处理工作。回到家,要面对一个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的妻子。我像一个在走钢丝的人,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
有一天晚上,我又发现她坐在床边发呆。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她。
“林微,”我说,“我知道你难过。但是,你看看我,看看这个家。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朵朵还在等她妈妈回来。”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她的肩膀开始颤抖,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又一次爆发出来。
“陈阳,是我不好。”她哽咽着说,“如果我早点发现她的病,如果我当初逼着她去化疗,她是不是……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她总说我拖累了我,其实是我,是我这个姐姐没用,我没有照顾好她……”
她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用自责和愧疚,给自己建了一座牢笼。
我把她的身体转过来,让她面对着我。我捧着她满是泪痕的脸,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
“林微,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了你最大的努力,你给了她最后的、也是最温暖的一段时光。你遵守了你和她的约定,让她在家里,有尊严地、平静地离开了。你是一个好姐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至于化疗,那是她自己的选择。我们应该尊重她的选择。你逼她,只会让她在最后的日子里,活在痛苦和怨恨里。那不是我们想看到的,对不对?”
她看着我,泪眼婆娑,说不出话。
“我知道你心里有个结。”我继续说,“你觉得,是你当初瞒着我,一个人扛着,所以才没有照顾好她。你觉得,如果我早点参与进来,也许结果会不一样。”
我停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听着,就算我从第一天就知道,就算我们倾家荡产,找遍全世界最好的医生,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这是科学,是现实,不是靠我们的意志就能转移的。”
“我们能做的,我们已经都做了。我们能给的,也都给了。剩下的,是命运。我们谁也无法与命运抗争。”
那天晚上,我抱着她,说了很多很多话。我把我的无力,我的绝望,我的恐惧,也都告诉了她。我不再扮演一个永远坚强的、无所不能的角色。我让她知道,在这场风暴里,我也一样会害怕,一样会受伤。
我们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离不开谁。要沉,一起沉。要走出来,也必须一起走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哭声渐渐停了。她靠在我的怀里,呼吸慢慢变得平稳。
就在我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用很轻的声音说:“陈阳,我想去看看海。”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敲了一下。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扇窗,终于,透进了一丝光。
第二天,我请了年假。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把朵朵拜托给父母,然后开着车,一路向南,去了一个我们曾经去过的海边小城。
那是我们恋爱时,第一次一起旅行的地方。
我们没有住酒店,而是在海边租了一间小小的民宿。推开窗,就能看到蔚蓝的大海,听到海浪的声音。
我们什么都没做,就是每天在沙滩上散步,看日出,看日落。
我们很少说话,但我们一直牵着手。
有一天黄昏,我们坐在沙滩上,看着太阳一点一点地沉入海平面,把整个天空和海面都染成了绚烂的橘红色。
林微突然开口说:“我记得,林韵最喜欢看日落了。她说,太阳落下去了,不是消失了,是去世界的另一边升起来了。”
我握紧了她的手。
她转过头,看着我,脸上带着一种我许久未见的、平静的微笑。
“陈阳,谢谢你。”她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在我把自己关起来的时候,放弃我。谢谢你,把我从那个黑洞里,拉了出来。”
她靠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我想,我该回家了。朵朵该想我们了。”
我点点头,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海风吹来,带着一丝咸湿的味道。我知道,我们心里的伤口,并没有完全愈合。它会成为一道永远的疤,时时提醒我们曾经经历过的疼痛。
但是,我们也终于从那场漫长的、黑暗的隧道里,走了出来。
我们学会了接受生命中的无常和失去,也更深刻地理解了“活着”的意义。
回家的路上,我开着车,林微坐在副驾驶。车里放着她喜欢的音乐,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们聊起了朵朵,聊起了工作,聊起了未来的打算。一切都好像回到了正轨,但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我们的关系,经历了一场生死的考验,像是被烈火淬炼过的钢铁,变得更加坚韧和深刻。我们不再是两个试图为对方遮风挡雨的个体,而是真正地融为了一体,成为了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我懂得了,作为男人,作为丈夫,真正的强大,不是永远坚强,不是无所不能,而是在家人最需要的时候,能够放下自己的骄傲和委屈,选择陪伴和倾听;是在面对无法战胜的困境时,有勇气承认自己的脆弱,并与爱人一同分担。
而林微,也终于卸下了她为自己、也为我设置的那个沉重的“保护壳”。她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独自承担,而是坦诚相告,是无论风雨,都愿意与对方携手同行。
车子驶入我们熟悉的小区,我看到我们家的那扇窗户,夕阳下,窗明几净。
我知道,推开那扇门,迎接我们的,将是一个全新的开始。
生活依然会有各种各样的难题和挑战,悲伤也可能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再次来袭。
但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我们会牵着手,带着对逝去亲人的思念,带着对彼此更深的爱与理解,好好地,用尽全力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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