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卫生间的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得我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把那根小小的验孕棒攥在手心,塑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疼,很好,至少能让我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那两道红杠,像两道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卫生间的灯光是冷白色的,照得我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我把那根小小的验孕棒攥在手心,塑料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疼,很好,至少能让我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外面客厅里,我的女儿念念正靠在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吃着我刚给她削好的苹果。她怀孕六个多月了,肚子圆滚滚的,像个饱满的气球。这半年来,我辞了工作,一门心思地照顾她。她孕吐的时候,我变着花样给她做开胃的小菜;她腿抽筋的时候,我半夜爬起来给她揉腿;她想吃城南那家新开的蛋糕,我坐一个多小时的公交车去给她买。
我以为,我这辈子剩下的时光,就是围着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转了。我会像所有外婆一样,帮她带孩子,看着小生命一点点长大,从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背着书包冲我挥手说再见。我的人生,会在这种天伦之乐里,安详地、满足地走向终点。
可现在,我手里的这根东西,像一个从天而降的惊雷,把我所有的人生规划都劈得粉碎。
我怀孕了。
这个念头在脑子里一闪而过,紧接着就是一阵铺天盖地的荒谬和恐慌。我今年四十八岁了。念念的爸爸,我的丈夫,阿远,已经走了快十年了。这十年里,我一个人拉扯着念念长大,其中的艰辛,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像一棵被风雨剥光了所有枝叶的老树,唯一的生机,就是念念这根向上生长的枝丫。
我没想过再找个伴。不是没人提过,邻居张姐,单位的李哥,都旁敲侧击地给我介绍过。可我心里那块地方,早就被阿远一个人占满了,严丝合缝,再也塞不进任何人。阿远走的时候,也带走了我身上关于爱情的那一部分。剩下的,只是一个母亲的躯壳。
可现在,这个躯壳里,竟然又孕育了一个新的生命。
我深吸一口气,卫生间里飘着淡淡的消毒水和茉莉花香皂混合的味道。我把验孕棒用纸巾层层包好,塞进垃圾桶的最深处,然后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冲洗自己的脸。镜子里的那张脸,苍白,憔悴,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哪里还有半分孕育生命的喜悦?只有无尽的茫然和恐惧。
我该怎么跟念念说?
我走出卫生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念念听见动静,抬起头,冲我笑了笑,嘴角还沾着一点苹果的碎屑。
“妈,你怎么去了那么久?我还以为你掉厕所里了。”她的声音带着孕妇特有的娇憨。
我走过去,抽了张纸巾,轻轻帮她擦掉嘴角的碎屑,指尖触到她温热的皮肤。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宝贝,她马上也要当妈妈了。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给她这样一个“惊喜”?不,是惊吓。
“没什么,就是有点不舒服,可能是昨天没睡好。”我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念念没怀疑,她拉着我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睛里闪着光:“妈,你快摸摸,他又踢我了。劲儿可大了,将来肯定是个调皮捣蛋的。”
我的手掌覆在她圆滚滚的肚子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一下又一下有力的胎动。那是一个鲜活的生命,是希望,是未来。而我自己的腹部,平坦依旧,却也藏着一个秘密,一个不知道是希望还是灾难的秘密。
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无比的讽刺。我照顾着怀孕的女儿,而我自己,也成了一个孕妇。
接下来的几天,我活在一种巨大的煎熬里。我不敢去医院,我怕那张B超单会把这个秘密变成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我开始下意识地躲着念念,不敢看她的眼睛。我做饭的时候会走神,盐放多了好几次。念念打趣我,说我是不是也得了“孕傻”,提前体验当外婆的感觉了。
我只能苦笑。
秘密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一个对你知根知底的亲人面前。
那天下午,我正在厨房里炖鸡汤,突然一阵恶心感涌了上来。我捂着嘴冲进卫生间,吐得昏天黑地。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我太熟悉了。当年怀念念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吐过来的。
等我扶着墙,脸色惨白地走出来时,念念正站在卫生间门口,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妈,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吃坏东西了?我陪你去医院看看吧。”
我摇摇头,说:“没事,老毛病了,胃不好。”
念念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她死死地盯着我,那种眼神,像是在审视一个陌生人。她的目光从我的脸,慢慢下移,落在了我的小腹上。
我的心,咯噔一下,沉到了谷底。
“妈,”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我的耳朵,“你上个月……是不是没来?”
我浑身一僵。我忘了,女儿也是女人,她对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的生理期一向很准,每次都会提前备好红糖姜茶。可上个月,我忙着照顾她,自己也心烦意乱,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给忘了。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念念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了。从担忧,到疑惑,再到震惊,最后,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混合着愤怒和羞耻的苍白。
她后退了一步,像是要和我划清界限。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然后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妈,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涩。我该怎么说?我能说什么?
我的沉默彻底激怒了她。
她冲进我的卧室,疯了似的翻箱倒柜。我跟进去,想阻止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她很快就在我的床头柜里,翻出了那盒我还没来得及扔掉的叶酸。
药盒掉在地上,白色的药片撒了一地,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
念念指着地上的药片,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这是什么?你还吃叶酸?你还真想生下来?!”
“念念,你听我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她突然尖叫起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你都快五十岁的人了!我爸都走了十年了!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剜在我的心上。
“你让我以后怎么做人?我挺着个大肚子,我妈也挺着个大肚子,我们俩一起去产检吗?别人问起来我怎么说?说这是我妈给我生的弟弟还是妹妹?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羞耻,愤怒,背叛。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所有这些情绪。在她心里,我大概已经成了一个不知廉耻、为老不尊的女人。
我扶着门框,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我最珍爱的女儿,用最伤人的话,审判着我。
“妈,你告诉我,”她一步步向我逼近,泪眼婆娑地看着我,问出了那个最残忍的问题,“这个孩子……到底是谁的?”
是谁的?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那些被我尘封了十年的往事,带着潮湿的、发霉的气息,汹涌而出。
我和阿远,是大学同学。他是学建筑的,我是学中文的。我们俩,一个是严谨的理科生,一个是浪漫的文科生,却偏偏看对了眼。
我喜欢他身上那股干净的、好闻的木屑味。他喜欢泡在学校的木工房里,捣鼓那些瓶瓶罐罐和木头。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指关节上全是老茧,可就是这双手,能雕刻出最精致的木簪,能画出最美的建筑图纸,也能在我来例假肚子疼的时候,捂着我的小腹,给我传递源源不断的热量。
毕业后,我们留在了这个城市。他进了一家设计院,我当了中学老师。我们租了一个很小的房子,但布置得特别温馨。阳台上种满了花,都是我喜欢的。阿远不善言辞,但他会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行动里。
他会记得我随口提过的一句想吃什么,下班路上就绕远路去买回来。他会在我备课到深夜的时候,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然后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陪着我。他会把我写在日记本里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幻想,一个个变成现实。我说想看海,第二年年假,他就带我去了三亚。我说想有个带院子的房子,他就在图纸上画了一遍又一遍,说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去郊区买块地,他亲手给我盖。
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阳光是暖的,风是甜的,连空气里都飘着幸福的泡泡。
我们很快就结了婚,然后有了念念。
念念的出生,给这个小家带来了更多的欢乐。阿远是个女儿奴,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他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陪女儿。他会用木头给念念做各种各样的小玩具,小木马,小鸭子,还有一整套的迷你家具。我们家的客厅,快被他打造成一个小型木工展览馆了。
念念从小就黏他。每天晚上,都要听他讲故事才肯睡觉。阿远的故事讲得颠三倒四,常常把白雪公主和七个葫芦娃混为一谈,但念念就是听得津津有味。我常常看着他们父女俩,觉得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也就别无所求了。
那时候,我们还很年轻,总觉得未来很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
我们计划着,等念念再大一点,就再生一个孩子。阿远特别想要个儿子,他说,这样以后就有一个男子汉,可以和我一起保护你们娘俩。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可是,我们谁也没想到,意外会来得那么快,那么突然。
念念八岁那年,阿远在一次单位体检中,被查出了肝癌。
晚期。
那张诊断书,就像一张死亡判决书,把我们一家人打入了地狱。
我不相信。我带着他跑遍了全城所有的大医院,找了最好的专家。可每一个医生给出的答案,都像一把重锤,一次次地敲碎我的希望。
阿远比我冷静。他拿到诊断书的那天,只沉默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他就跟没事人一样,照常去上班,照常接送念念,照常在厨房里为我打下手。
只是,他开始拼命地画图。他把他所有关于那个带院子的房子的构想,都画在了图纸上。一张又一张,细致到每一块砖,每一片瓦,甚至院子里要种什么花,秋千要安在哪个位置。
他还开始教我开车,教我换灯泡,教我修水管。他说:“以后我不在了,这些事你都得自己来。你不能什么都指望别人。”
每当他说这种话的时候,我都会捂住他的嘴,哭着说:“不许胡说!你会好起来的!我们还要一起住进那个大房子,还要看着念念嫁人,还要一起带外孙呢!”
他就会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孩子一样。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量,可我知道,他身体里的那个恶魔,正在一点一点地吞噬他的生命。
化疗的过程是痛苦的。阿远的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人也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像变了一个人。可他从来没在我面前喊过一声疼。他甚至还有心情跟我开玩笑,说他现在这个造型,去演恐怖片都不用化妆了。
我知道,他是怕我担心。这个男人,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想的还是我。
在医院的那段日子,我们聊了很多。聊我们的过去,聊我们的未来。一个没有他的,我和念念的未来。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拉着我的手,很认真地对我说:“老婆,我对不起你。我答应你的好多事,都做不到了。那个带院子的房子,我盖不成了。陪你白头偕老,我也做不到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他帮我擦掉眼泪,继续说:“我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和念念。我走了,就剩你们孤儿寡母的,我怕你们被人欺负。”
“我们说好的,要生个儿子的。现在也来不及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遗憾。
然后,他看着我,说出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
“老婆,我们去做个胚胎冷冻吧。”
我愣住了。
他解释说,他咨询过医生了。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虽然不能进行正常的夫妻生活,但通过医学手段,还是可以保留下我们的基因。他们可以把我们的精子和卵子结合,形成胚胎,然后冷冻起来。
“这样,就算我走了,我们的孩子,还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眼睛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芒,“我希望,能有个孩子,替我继续陪着你。如果是个男孩,就更好了。他可以保护你,保护姐姐。”
“我不想你一个人太孤单。等念念长大了,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家,你怎么办?我不敢想。我希望,到时候,能有个我们的孩子陪着你。”
我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样子,听着他为我安排的“身后事”,心如刀割。
我答应了他。
那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疯狂,也最艰难的一个决定。
我们瞒着所有人,包括念念。那时候她还小,我们不想让她承受这么多。我请了长假,陪着阿远,一边进行着痛苦的日志,一边进行着另一项创造生命的工程。
取卵的过程很痛苦,但比起阿远正在经受的,根本不值一提。
最后,我们成功了。我们有了一批属于我们的胚胎,它们被冷冻在零下196摄氏度的液氮罐里,像一群沉睡的精灵,等待着被唤醒的那一天。
做完这一切后,阿远的身体,也彻底垮了。
他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走的。那天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的脸上,很安详。他走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张他画的图纸,就是那栋我们梦想中的房子。
阿远的离开,抽走了我半条命。我感觉我的世界,瞬间就坍塌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是恍惚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给阿远办的后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学校请的假,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日复一日地给念念做饭、洗衣。
我就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机械地重复着每天的动作。
支撑我活下去的,只有两件事。一个是念念,一个就是那些沉睡在医院里的胚胎。
它们是阿远留给我最后的念物,是我和他之间,最后的联结。
我常常会想,阿远并没有真的离开我。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他的生命,以另一种形式,在某个地方,安静地等待着。
这个秘密,我一个人守了十年。
十年里,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念念身上。我努力工作,拼命赚钱,想把全世界最好的都给她,想弥补她缺失的父爱。我看着她从小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看着她考上大学,看着她毕业工作,看着她恋爱,结婚。
当念念告诉我,她怀孕了的时候,我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我要当外婆了。阿远,你听到了吗?我们的女儿,也要当妈妈了。
我辞掉工作,搬来和念念一起住,全身心地照顾她。
看着念念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感受着她身体里那个小生命的活力,一种久违的、为人母的喜悦和冲动,在我心里悄悄地复苏了。
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阿远的遗像,跟他说话。
“阿远,念念长大了,她有自己的家了。她很快就不需要我了。等孩子生下来,我这个老太婆,就成了多余的人了。”
“你说,我是不是该把我们的孩子接回来了?我有点想他了。我也怕,再等下去,我就生不了了。”
“如果他能来,念念也就有个伴了。将来我们老了,他们姐弟俩也能有个照应。”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遏制不住。它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日日夜夜。
我去看过医生。医生说,我的身体状况还可以,但毕竟年纪大了,风险很高。成功率,也只有百分之三十。
我犹豫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我陪念念去产检。B超室里,我从屏幕上,第一次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生命。他像一颗小豆子,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着。医生说,一切正常,宝宝很健康。
那一刻,我听着那“噗通、噗通”的心跳声,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那是生命的声音。是希望的声音。
我下定了决心。
我要把阿远留给我的那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瞒着念念,一个人去了医院,启动了解冻程序。我把我们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
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打针,吃药,各种检查。我的身体和精神,都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幸运的是,我成功了。
当我从医生口中,听到“恭喜你,你怀孕了”这几个字的时候,我没有欣喜若狂,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阿远,我做到了。我们的孩子,回来了。
我本来打算,等孩子稳定下来,再慢慢找个合适的机会告诉念念。我甚至想好了说辞,我想把阿远当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她。我想让她知道,这个孩子的到来,不是一个意外,更不是一个丑闻,而是她父亲最后的遗愿,是他留给这个家,最后的礼物。
可我没想到,一切会以这样一种不堪的方式,被提前揭开。
我看着念念那张因为愤怒和羞耻而扭曲的脸,听着她那句“到底是谁的”的质问,我的心,疼得快要裂开了。
是啊,是谁的?
我该怎么告诉她?
告诉她,我肚子里的这个孩子,是她亲弟弟,或者亲妹妹?
告诉她,这个孩子的父亲,和她肚子里孩子的姥爷,是同一个人?
这听起来,多么像一个荒诞不经的笑话。
“念念……”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在摩擦,“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那是哪样?”她冷笑一声,眼里的泪水却流得更凶了,“难道这个孩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吗?妈,我以前那么敬重你,我以为你和我爸的感情有多深。他走了十年,你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为你骄傲。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对得起我爸吗?!”
“对不起你爸”这几个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插进了我最痛的地方。
我这辈子,谁都可以对不起,唯独不能对不起阿远。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念念,这个孩子,就是你爸爸的。”
我的话音刚落,念念就愣住了。她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变成了极度的错愕和不可思议。
然后,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样,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尖锐,凄厉,充满了绝望。
“我爸的?妈,你是不是疯了?我爸都死了十年了!他的骨灰都快能种花了!你现在告诉我,你怀了他的孩子?你是想写小说吗?还是想把我当傻子耍?”
她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
是啊,这太离奇了。离奇到任何一个正常人,都无法相信。
我没有再解释。语言在这样的现实面前,显得太苍白无力了。
我转身走进书房,从最里面的一个柜子里,搬出了一个沉甸甸的木箱子。
这个箱子,是阿远亲手做的。用的是他最喜欢的金丝楠木。上面雕刻着我们俩名字的缩写。这是他留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除了我,谁也没有打开过。
我把箱子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当着念念的面,用一把小小的钥匙,打开了那把已经有些生锈的铜锁。
箱子里,是阿远的所有遗物。
他用过的绘图工具,他最喜欢的那支钢笔,他写给我的那些信,还有……一本厚厚的相册。
我拿出那本相册,翻开。
第一页,是我们俩的大学毕业照。照片上的我们,年轻,青涩,笑得一脸灿烂。
第二页,是我们的结婚照。我穿着白色的婚纱,他穿着笔挺的西装,我们依偎在一起,眼睛里是化不开的蜜意。
再往后,是念念的出生照,满月照,周岁照……一张张,记录了我们这个小家庭,所有的幸福瞬间。
念念站在一旁,看着那些泛黄的照片,脸上的嘲讽和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和悲伤。
我翻到最后一页。
那一页,是空白的。
不,也不完全是空白。在右下角,阿远用他那熟悉的、遒劲的字体,写了一行字:
“给我的小儿子/小女儿。”
念念的目光,定格在那行字上。她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从箱子的最底层,拿出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我把文件袋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拿了出来。
一份《知情同意书》,一份《胚胎冷冻协议》,还有一张张缴费单据。
每一份文件上,都有我和阿远的亲笔签名。时间,是十年前。
最后,我拿出了我刚刚从医院取回来的,那份新鲜出炉的,带着油墨香气的报告。
一份《胚含移植成功确认书》。
我把这些东西,整整齐齐地,摆在念念面前的茶几上。
“念念,你爸爸走之前,我们去医院,留下了我们的胚胎。他说,他怕我一个人孤单,怕你以后没有依靠。他希望,能有个孩子,替他陪着我们。”
“这个孩子,不是一个错误,也不是一个丑闻。他是你爸爸,留给我们最后的礼物。”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我自己都觉得可怕。仿佛是在讲述一个别人的故事。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念念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她的目光,从那些文件上,一张一张地扫过。她的嘴唇,在无声地翕动着。
过了很久,很久。
她终于抬起头,看向我。
她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愤怒,没有了羞耻。只有一种巨大的,快要将她淹没的悲伤和……愧疚。
“妈……”
她只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些文件,可她的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
突然,她捂住脸,蹲了下去,发出了压抑的、痛苦的呜咽。
那哭声,像一头受伤的小兽,充满了无助和悔恨。
我走过去,蹲下身,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对不起……妈……对不起……”她在我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说了那么难听的话……我不是人……对不起……”
我拍着她的背,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不怪你,念念,不怪你。是妈妈不好,妈妈没有早点告诉你。”
我们母女俩,就这样相拥着,在客厅里,哭成了一团。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拉出了长长的影子。
那些积压了十年的秘密,那些无法言说的爱与思念,那些沉重的误解和伤害,都在这场痛哭中,得到了释放和和解。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我把我和阿远之间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她。从我们怎么认识,怎么相爱,到他怎么生病,怎么离开。当然,还有关于这个孩子的,所有的细节。
念念一直安安静静地听着。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像小时候一样。
当我说到,阿远说希望有个儿子,可以保护我们娘俩的时候,念念的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爸他……总是想得那么多。”她哽咽着说。
“是啊,”我摸着她的头发,“他就是那样一个人。永远把我们放在第一位。”
“妈,”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红红的,“你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十年,苦不苦?”
我笑了笑,摇摇头。
“不苦。只要一想到,他还以另一种方式陪着我,我就觉得,什么都不苦了。”
“妈,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那么说你。”她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怕你被人骗了,怕你晚节不保。我怕你有了新的家庭,就不要我了。”
我这才明白,她那天的歇斯底里,不仅仅是愤怒和羞耻,更多的,是一种源于爱的恐惧。
她怕失去我。就像当年,她失去她爸爸一样。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说:“傻孩子,妈怎么会不要你呢?你是妈的命根子。妈做这一切,也是为了你。妈怕,等妈老了,走了,就剩你一个人了。现在,你有个弟弟或者妹妹,将来,你们也是个伴。”
“他也是爸爸留给你的伴。”念念补充道。
我点了点头。
是啊,他也是阿远留给我的,一个永远的念想。
误会解开后,我们家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念念不再对我冷言冷语。她开始小心翼翼地照顾我,就像我之前照顾她一样。
她会一大早起来,给我做营养早餐。虽然,她做的鸡蛋羹,不是老了就是稀了。
她会抢着去超市买菜,提着大包小包回来,气喘吁吁,还嘴硬说自己是孕妇,要多运动。
她会拉着我一起散步,在小区花园里,一圈一圈地走。她会扶着我的胳膊,提醒我小心脚下。
我们俩,两个孕妇,一高一矮,一胖一瘦,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成了一道奇特的风景线。
邻居们看到了,都会好奇地问:“哟,这是你家什么亲戚啊?也怀孕啦?”
念念就会挺着肚子,一脸骄傲地宣布:“这是我妈!她肚子里怀的,是我弟弟!”
她那副理直气壮的样子,常常逗得我哭笑不得。
当然,闲言碎语是免不了的。背后说我“老牛吃嫩草”的,说我“为老不尊”的,什么难听的话都有。
一开始,我还会觉得难堪。但念念却比我看得开。
她说:“妈,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再说了,我们又没偷又没抢,我们光明正大。等我弟弟生下来,我看他们还怎么说!”
看着她那副“护妈”的样子,我心里暖暖的。
我的女儿,真的长大了。
我们开始一起去产检。
每次去医院,都会引来无数异样的目光。当医生问起我们俩的关系时,念念都会抢着回答:“我们是母女!”
然后,她会把我们的故事,简单地跟医生说一遍。
每一次,医生和护士们,都会露出惊讶又感动的表情。她们会拍着我的肩膀,说:“大姐,你真伟大。你先生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欣慰的。”
是啊,阿远,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女儿,很懂事。我们的家,也很好。你留给我们的这个孩子,也很好。
B超显示,是个男孩。
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念念的时候,她高兴得跳了起来。
“太好了!是个弟弟!爸爸的愿望实现了!”她抱着我,又哭又笑,“以后,就有两个男子汉保护我们了!一个是我老公,一个是我弟弟!”
我看着她,也笑了。
是啊,阿远,你的愿at实现了。
我们有了一个儿子。
我的孕期反应,比念念要大得多。毕竟是高龄产妇,身体的各项机能都在衰退。孕吐,水肿,抽筋,失眠,一样没落下。
那段时间,是念念陪在我身边。
她会半夜起来,给我倒水,给我揉腿。她会从网上学各种各样的孕妇餐,变着花样给我做。她会给我讲笑话,读故事,想方设法地让我开心。
我看着她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忙碌,看着她挺着大肚子,还要弯腰给我穿鞋,常常会觉得眼眶发热。
我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我们母女俩的角色,好像对调了过来。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我照顾的小女孩,而是成了一个可以为我遮风挡雨的大人。
有一天晚上,我睡不着,坐在客厅里发呆。
念念也起来了。她给我倒了杯热牛奶,坐在我身边。
“妈,睡不着?”
我点点头。
“是不是在想我爸?”
我又点点头。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妈,其实我……很想他。”
“我知道。”
“我以前总觉得,他走得太早了。我好多话,都还没来得及跟他说。我考上大学了,我找到工作了,我谈恋爱了,我结婚了,我怀孕了……这些事,他都不知道。”
“他知道的。”我说,“他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们呢。他什么都知道。”
“妈,你说,等弟弟生下来,他会不会长得像我爸?”
“会的。”我摸着自己的肚子,肯定地说,“他一定会像你爸。一样的高个子,一样的双眼皮,一样的,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那太好了。”念念的眼睛里,充满了向往,“这样,我就能天天看到爸爸了。”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阿远当年的良苦用心。
这个孩子,不仅仅是留给我的念想,更是留给念念的。
他要用这种方式,让他的爱,在他的血脉里,永远地延续下去。
念念的预产期,比我早两个月。
她生孩子那天,我守在产房外面,比她老公还要紧张。
我听着里面传来的一声声痛苦的呻吟,心都揪成了一团。我恨不得能替她去承受那份疼痛。
十几个小时后,护士抱着一个皱巴巴的小婴儿出来了。
“恭喜,是个男孩,七斤二两,母子平安。”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红通通的生命,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当外婆了。
阿远,你当外公了。
念念给孩子取名叫“思远”。
思念阿远。
小思远长得很快,一天一个样。他的眉眼,越来越像他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女婿。但那股机灵劲儿,却像极了念念小时候。
我一边照顾着念念坐月子,一边照顾着小思远,还要顾着自己肚子里的这个。每天忙得像个陀螺,却一点也不觉得累。
看着女儿,看着外孙,摸着自己肚子里的儿子,我常常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两个月后,我也被推进了产房。
因为是高龄,我选择了剖腹产。
手术前,念念拉着我的手,哭得像个泪人。
“妈,你一定要平安出来。我和思远,还有弟弟,都在外面等你。”
我笑着跟她说:“放心吧,你妈我,福大命大。你爸在天上保佑着我呢。”
麻药打进去,我很快就失去了知觉。
在半梦半醒之间,我好像又看到了阿远。
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穿着白衬衫,站在一棵开满了花的树下,冲我微笑。
他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我朝他走过去,想去牵他的手。
可就在我快要碰到他的时候,一阵响亮的婴儿啼哭声,把我拉回了现实。
“恭셔,是个男孩,六斤八两,非常健康。”
我听到了医生的话。
我努力地睁开眼睛,想看看我的儿子。
护士把他抱到我的面前。
他小小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嘴巴却张得大大的,哭声洪亮。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酷似阿远的脸,看着他额头上那细细的绒毛,眼泪,无声地滑落。
阿远,我们的儿子,出生了。
我给他取名叫“念远”。
思远,念远。
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就是我们对他,永恒的思念。
我的月子,是念念照顾的。
她学着我当初的样子,给我炖汤,给我擦身,给我按摩。她照顾念远,比照顾她自己的儿子还要上心。
我们家,一下子多了两个小婴儿,每天都热闹得不行。
思远和念远,两个小家伙,躺在一张婴儿床上。一个像爸爸,一个像爷爷。
他们会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挥舞着小拳头。
念念常常会抱着他们俩,喃喃自语:“你们看,这是舅舅,这是外甥。你们俩,以后要相亲相爱,要一起长大。”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在一旁,微笑着看着他们。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仿佛看到,阿远就站在我们身边,用他那温柔的、充满爱意的目光,注视着我们。
他从来没有离开过。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了我们中间。
出月子后,我带着两个孩子,回了一趟老家。
我去了阿远的墓地。
墓碑上的照片,他依然笑得那么灿烂。
我把念远抱到墓碑前,轻声说:“阿远,我带儿子来看你了。他叫念远,我们的儿子。”
小念远像是听懂了我的话,突然咧开嘴,笑了。
他没有牙齿的牙床上,露出了两个浅浅的、可爱的酒窝。
和阿远,一模一样。
那一刻,风吹过墓地旁的松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
我抱着儿子,靠在墓碑上,坐了很久。
我跟阿远,说了很多话。
我说,念念长大了,很懂事,把我照顾得很好。
我说,思远很可爱,很健康,像个小男子汉。
我说,念远也很乖,不哭不闹,长得很像你。
我说,我们的家,现在很热闹,很幸福。
我说,阿远,你放心吧。我们都会好好的。
我会带着你的爱,带着我们的儿子,好好地活下去。
我会告诉他,他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他的爸爸,虽然不在他身边,却用自己的生命,给了他两次生命。
一次,是十年前,他把他留在了这个世界上。
一次,是十年后,他让我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
这份爱,足以跨越生死,抵御岁月。
回来的路上,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念念开着车,两个孩子在后座的婴儿座椅里,睡得很香。
车里放着一首老歌,是我和阿远都喜欢的那首。
“当某天,你若听见,有人在说那些奇怪的语言。当某天,你若看见,满街的本子还是学乐先。当某天,再唱着,这首歌会是在哪一个角落……”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突然觉得,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旅途。
有的人,只能陪你走一程。
但他留下的爱和回忆,却足以支撑你,走完剩下的路。
而我,何其有幸。
在我剩下的人生旅途里,不仅有他的回忆,还有他的血脉,陪在我身边。
我低头,看了看怀里熟睡的念远。
他的小脸上,还挂着甜甜的笑。
我轻轻地,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吻。
“欢迎回家,我的宝贝。欢迎回家,我的阿远。”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