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站在我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脑袋耷拉着,不敢看我的眼睛。
小军回来那天,没带钱,只提着一个落满灰尘的旧工具箱。
他站在我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脑袋耷拉着,不敢看我的眼睛。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那笔被他拿去“创业”的八万块养老钱,仿佛变成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在我心口堵了整整一年,如今,石头没搬走,却换来了一箱子破铜烂铁。
我,陈建国,一个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木匠,今年六十八。街坊邻居都说我脾气好,手艺好,就是心太软。我以前不信,直到那天,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跪下去的外甥,我才恍然大悟,人活到老,有些道理,是得用真金白银的亏,才能咂摸出味儿来。
那八万块,是我老伴儿走了以后,我一个人省吃俭用,一刨子一凿子攒下来的棺材本。我本想着,等哪天自己动弹不了了,就靠它体面地走完最后一程。
可人心,终究是肉长的。
第1章 风口上的猪
一年前的那个夏天,天气跟现在一样燥热,知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喊,搅得人心烦意乱。
小军就是那个时候来的。
他是我唯一的姐姐留下的独苗,姐姐走得早,我这个当舅舅的,自然就把他当半个儿子看。小军这孩子,脑子活,就是有点好高骛远,干啥都三分钟热度。毕业五六年,工作换了七八个,没一个长久的。
那天他一进门,就扔下手里提溜着的水果,满脸放光地凑到我跟前。
“舅,我找到发财的路子了!”
我正戴着老花镜,用砂纸打磨一把刚做好的太师椅扶手,闻言眼皮都没抬,“又是什么路子?上回那个什么区块链养宠物,把积蓄都折腾光了,还没长记性?”
“哎呀,舅,那都是过去式了!”他把我的蒲扇抢过去,一边给我扇风一边说,“现在是互联网时代,风口!您知道风口上的猪吗?站对了地方,猪都能飞起来!”
我听着这些云里雾里的话,皱了皱眉,停下手里的活儿,“说人话。”
“直播带货!”小军的眼睛亮得像两个小灯泡,“我考察过了,现在这行最火!我有个哥们儿,就靠卖那个什么螺蛳粉,半年就换了车!我也想好了,咱们老家不是产那个山茶油吗?纯天然,无污染,城里人就认这个!我来做主播,把咱们老家的好东西卖到全国去!”
他讲得唾沫横飞,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站在聚光灯下,手指一点,成千上万的订单就飞了过来。
我沉默地听着,心里却像明镜似的。这孩子,还是老毛病,总盯着别人碗里的肉,不想着自己种地的苦。
“听着是不错,”我放下砂纸,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可这事儿,怕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吧?开店、进货、请人,哪样不要钱?”
话说到这份上,他的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小军搓着手,嘿嘿一笑,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舅,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启动资金还差一点……我想跟您周转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
“差多少?”
“不多,”他伸出八个手指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八万。”
八万。
我当时就觉得手里的茶杯有点烫手。那是我全部的家当,是我给自己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我看着他,他那张脸,依稀还有我姐姐年轻时的影子。姐姐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让我多照看小军。她说,这孩子没爹没妈,性子野,让我多担待。
这些年,我一直记着姐姐的话。
“小军,不是舅不帮你,”我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了下来,“这钱,是我的养老钱,是我的命根子。你拿去做生意,万一……有个闪失,舅这后半辈子可就没着落了。”
小军一听有门,立马拍着胸脯保证:“舅,您放心!我这回是下了血本的!项目计划书都写好了!您看!”
他从包里掏出一沓打印得花里胡哨的纸,上面全是各种我看不懂的图表和名词,什么“流量变现”、“粉丝经济”、“私域运营”。
我一个老木匠,哪里懂这些。我只知道,做生意,跟做木工活儿一个道理,得一步一个脚印,来不得半点虚的。一块好木头,从开料到成器,要经过几十道工序,哪一道都省不了。
“舅,您就信我这一回!就一年!一年之内,我连本带利还给您!到时候,我给您换个大房子,再给您雇个保姆!”
他的话,像夏日里的冰汽水,听着诱人,却解不了心里的渴。
老伴儿在世的时候,总说我这人,耳根子软,心肠更软,尤其是对着自家的亲戚,总拉不下脸。
那天下午,小军磨了我整整三个小时。他讲他的宏伟蓝图,讲他对未来的憧憬,甚至还讲起了小时候我怎么背着他去看病,怎么给他做木马。
情分,有时候就是最厉害的武器。
最终,我还是松了口。
我看着他写下了一张歪歪扭扭的借条,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挖走了一块。我跟他说:“小军,这钱,是舅的全部了。你拿去做正事,舅支持你。但你得记住,人走路,得脚踏实地,别总想着一步登天。”
他点头如捣蒜,拿着那张存着八万块的银行卡,激动得眼圈都红了。
“舅,您放心!我一定混出个样来给您看!”
他走了,带着我的养老钱和他的飞天梦。
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把还没打磨完的太师椅,心里空落落的。我仿佛看到,那八万块钱,不是变成了一堆堆的山茶油,而是变成了一只五彩斑斓的泡沫,在阳光下,看着好看,一戳就破。
第2章 榫卯与泡沫
小军刚走的那两个月,电话还挺勤。
每次打电话来,声音都透着一股子兴奋劲儿。
“舅!我的直播间搭起来了!您是没见着,那灯光打的,跟明星似的!”
“舅!第一批货到了!油真不错,金黄金黄的,闻着就香!”
“舅!昨天我直播,有两百个人在线看呢!虽然一单没卖出去,但哥们儿说了,这叫前期积累粉丝!”
我听着,嘴上应和着“好好干”,心里却总觉得不踏实。我就像一个守着老手艺的匠人,看着一个年轻人拿着新式的电动工具,在我面前比划。我知道那玩意儿快,但我更知道,只有经过双手打磨的榫卯结构,才能让一件家具,屹立百年不倒。
而他说的那些,什么粉丝,什么流量,在我听来,都像是胶水粘起来的板材,看着平整,却不牢靠,遇水就散。
我劝他:“小军,做生意跟做人一样,要讲究实在。东西好,价钱公道,慢慢就有人买了。别净整那些虚头巴脑的。”
他总是在电话那头笑:“舅,您不懂,现在是酒香也怕巷子深。我这是营销!”
我确实不懂。
我的世界里,一把椅子,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木头的纹理,刨花的清香,凿子的精准,这些是实实在在,能摸得着的东西。而他口中的世界,一切都是数字,是虚无缥缈的人气。
那段时间,我照常过我的日子。早上五点起,打一套太极,然后去早市买菜。回来侍弄一下院子里的花草,然后就钻进我的木工房,一待就是一天。
木工房里,时间仿佛是静止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松木和柏木的混合香气。阳光从高窗上斜斜地照进来,把飞扬的木屑染成一片金黄。
我喜欢这种感觉。
我手里的每一块木头,都有它的脾气。有的硬,有的软,有的纹理直,有的爱开裂。你要顺着它的性子来,才能把它变成你想要的样子。这个过程,急不得。
有时候,为了找一个合适的榫卯角度,我能对着一块木头发呆一个钟头。
街坊老李头常笑我,说我这是跟不上时代了,现在人家都买成品家具,谁还稀罕你这慢吞吞的手工活儿。
我不跟他争。
我知道,机器做出来的东西,规整,漂亮,但是没有魂。而我手里的活儿,每一道刻痕,都是我跟这块木头的对话。
第三个月,小军的电话开始少了。
偶尔打过来,声音也没了当初的意气风发,多了几分疲惫。
“舅,最近……平台限流,生意不太好做。”
“请的那个助理,嫌工资低,不干了。”
“进货的钱,压了不少……”
我问他,要不要紧?需要我过去看看吗?
他总是说:“没事儿,舅,正常现象,创业哪有那么容易的。我能扛得住。”
我心里那块石头,又开始往下沉。
我隐约感觉到,他那只五彩斑斓的泡沫,快要被现实的针尖给戳到了。
过年的时候,我给他打电话,想让他回来吃个团圆饭。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那头吵吵嚷嚷的,像是在KTV。
“舅,过年好啊!”他的舌头有点大,明显是喝多了。
“小军,回来过年不?”
“不回了,舅。这边忙,好多应酬。等我过完年,挣了大钱,开着车回去看您!”
说完,没等我再说话,就把电话挂了。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端着刚出锅的饺子,站在冷清的厨房里,心里一片冰凉。
那是我老伴儿走了以后,我过的最冷清的一个年。
我看着桌上两副碗筷,一盘饺子,一瓶酒,忽然觉得,我守着的这个家,就像我守着的这门手艺一样,越来越冷清,越来越不被人需要了。
而那个我寄予了厚望的外甥,正在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里,随波逐流。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应酬,还是在用酒精麻痹自己失败的痛苦。
我只知道,他离我,离这个家,越来越远了。
第3章 失联的号码
年一过完,约好的一年还款期,就像是日历上一个冷冰冰的记号,一天天逼近。
小军的电话,彻底断了。
我打过去,一开始是无人接听,后来,就变成了那个机械又冰冷的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一次,两次,十次……
每一次,那个声音都像一把小锤子,在我心上敲一下。
起初是担心。我怕他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病了?还是遇到坏人了?我托人去打听他在城里的住处,可他换了好几个地方,谁也说不准。
后来,担心就慢慢变成了失望,最后,成了压在心头的一股子闷气。
街坊邻居们也开始说闲话了。
“老陈,你那外甥,听说在城里发大财了?”
“是啊,什么时候接您老去享福啊?”
我只能尴尬地笑笑,说:“快了,快了,年轻人事业刚起步,忙。”
可我自己心里清楚,什么发大财,怕是赔了个底儿掉,没脸回来见我了。
老李头来看我,见我整天唉声叹气,就劝我:“老陈,想开点。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就当是……支援国家建设了。”
我苦笑。
那不是一笔小数目,那是我后半生的依靠。
我开始失眠,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是我那老姐姐临终前的样子,她拉着我的手,让我照顾好小军。
我觉得,我对不起姐姐的嘱托。
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当初就不该借这笔钱?是不是我太心软,害了他,也害了自己?
那段时间,我连进木工房的心思都没了。
看着那些刨子、凿子,我总觉得它们在嘲笑我。它们能把一块歪七扭八的木头,变得规规矩矩,而我,却连一个亲外甥都管教不好。
一天下午,我坐在院子里发呆,社区的王主任找上门来。
她手里拿着一张宣传单,是关于老年人防诈骗的。
“陈师傅,最近可得注意啊,好多骗子专门盯着你们老年人的养老钱。”王主任说得语重心长,“不管是谁,亲戚也好,朋友也好,一谈到钱,就得多长个心眼。”
我听着,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扇了一巴掌。
我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只不过,骗我的不是陌生人,是我拿真心当儿子疼的亲外甥。
王主任走后,我一个人坐了很久。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我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它在这里站了几十年,风吹雨打,都没倒下。而我,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却因为八万块钱,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陈建国,一辈子没求过人,没做过亏心事,到老了,却栽在了“亲情”这两个字上。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心气儿,那就真完了。
我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块尘封多年的花梨木。
那是我年轻时,一个老师傅送给我的,说是块好料,让我留着,等手艺到了家,再拿出来做一件镇得住场面的东西。
这些年,我一直没舍得动它。
现在,我觉得是时候了。
我决定,给自己打一口寿材。
这话说出来,可能有点不吉利。但在我们老木匠看来,这是最体面的一件事。用自己最好的手艺,为自己的人生,做一个最后的收尾。
我把那块花梨木搬到工房里,用布仔细地擦去上面的灰尘。
木头温润的质感,从指尖传来,我的心,也跟着慢慢静了下来。
我拿起墨斗,深吸一口气,弹下了第一根线。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木头的呼吸。
我对自己说,陈建国,你是个木匠。木匠的手,是用来创造的,不是用来唉声叹气的。
钱没了,人还在。手艺还在。
只要这双手还能动,日子,就总有盼头。
第4章 一碗凉了的馄饨
给自己打寿材,听起来像是在跟生活赌气,其实,更像是一种自我疗愈。
每天,我把所有的心思都沉浸在木头里。量、画、锯、凿、刨、磨……每一道工序,我都做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专注。
木工房里,只有刨花“唰唰”落地的声音,和凿子敲击木头的“笃笃”声。
这些声音,让我心安。
我不再去想那八万块钱,也不再去拨打那个永远关机的号码。我把所有的烦恼,都随着那些飞舞的木屑,一起扫进了垃圾桶。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只是,心里那个窟窿,还在。
有时候,干活累了,直起腰,看着空荡荡的院子,还是会想起小军。
他小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在木工房里玩。满地的刨花,就是他的玩具。他会把它们堆成小山,然后猛地扑上去,弄得满头满脸都是。
我老伴儿总是一边骂他“皮猴子”,一边又心疼地给他拍打身上的木屑。
那些日子,仿佛就在昨天。
可如今,物是人非。
寿材的雏形,一天天在我手中显现。花梨木独有的深红色纹理,像流动的晚霞,在灯光下泛着沉静的光。我用最传统的榫卯结构,没用一根钉子。我知道,这样的连接,比任何钉子都牢固,就像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的情感。
可情感,有时候,也会生锈,会断裂。
有一天傍晚,我收了工,感觉有点饿,就去巷口那家老王馄饨铺,想吃碗热乎的。
那家店,我吃了三十年。老板老王,跟我年纪相仿。
我刚坐下,就听到邻桌两个年轻人在聊天。
“听说了吗?那个搞直播的小子,欠了一屁股债,跑路了!”
“哪个小子?”
“就那个,天天在网上喊‘家人们’,卖山茶油的那个,叫什么……小军!”
我的心,猛地一沉,手里的筷子,“啪”地掉在了地上。
“听说他把亲戚的钱都骗光了,现在债主天天上门堵他呢。”
“唉,现在这些年轻人,总想走捷径,最后还不是摔个大跟头。”
……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响。
老板老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过来,看到我脸色煞白,关心地问:“老陈,你没事吧?不舒服?”
我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碗馄饨,飘着猪油和香葱的香气,是我最熟悉的味道。
可那天,我吃在嘴里,却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
馄饨很快就凉了,就像我的心一样。
原来,他不是失联,是跑路了。
原来,他不是在外面应酬,是在躲债。
原来,他给我描绘的那些美好蓝图,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推开门,看着那个已经初具规模的寿材,我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我扶着门框,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那一刻,压抑了许久的委屈、愤怒、失望,像决堤的洪水一样,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伪装。
我一个六十八岁的老头子,坐在冰冷的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哭的不是那八万块钱。
我哭的是,我全心全意地去信任一个孩子,他却把我当成了傻子。
我哭的是,我姐姐在天有灵,看到她的儿子变成了这个样子,该有多伤心。
我哭的是,我这一辈子,自问没做过什么对不起人的事,到头来,却要承受这样的背叛和欺骗。
那口我亲手打造的寿材,静静地立在工房里。它本该是我尊严的象征,此刻,却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以为,只要我埋头做我的木工活,就能把这件事忘了。
可我错了。
有些伤口,不在身上,在心里。只要一碰,就鲜血淋漓。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天快亮的时候,我站起来,走到那口寿材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凉光滑的表面。
我忽然想通了。
这口棺材,我不该是为自己打的。
我是该把它,留给那个已经“死”了的心。
从今天起,我陈建国,再也没有一个叫小军的外甥。
第5章 木头不会说谎
把心里的那点念想彻底掐断后,日子反而过得清净了。
我不再打听小军的任何消息,也不再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那八万块钱,就当是买了个教训,一个这辈子最贵的教训。
我又重新拿起了我的工具。
只是这一次,我不再是给自己打寿材,而是开始接一些零散的活儿。
街坊邻居谁家桌子腿坏了,谁家柜门掉了,都来找我。我也不要钱,修好了,人家送一捆青菜,或者几个鸡蛋,我就很高兴。
老李头说我傻,费力不讨好。
我笑笑,不解释。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在帮别人,我是在救自己。
每一次,当我把一件破损的家具修复如初,看着它重新焕发生机,我心里那个被小军挖走的窟窿,仿佛就被填上了一点点。
木头是诚实的,你对它好,它就用结实耐用回报你。你敷衍它,它迟早会用开裂和变形告诉你。
它不会说谎,不会骗人。
跟木头打交道,比跟人打交道,简单多了。
有一天,市里博物馆的一个年轻人,通过社区王主任找到了我。
他说,馆里有一批明清时期的旧家具需要修复,都是些珍贵的文物,找了很多师傅,都觉得手艺达不到要求。听说了我的名声,想请我出山。
我一开始是拒绝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碰过那么精细的活儿了,怕手生,把老祖宗的好东西给毁了。
但那个叫小张的年轻人,很有耐心。他一趟趟地往我这儿跑,给我看那些家具的照片,跟我聊修复的方案。
看着照片里那些因为岁月而残破,却依然透着风骨的桌椅柜架,我心里那点属于老木匠的火苗,又被点燃了。
最终,我答应了。
那是一项极其耗费心神的工作。
有一张黄花梨的八仙桌,桌面裂了一道大口子,桌腿的雕花也残缺不全。
我对着它,研究了整整三天。
我不敢用任何现代的化学胶水,只能用最古老的法子,自己熬制鱼鳔胶。
我不敢用电动的打磨机,只能用不同粗细的砂纸,一点一点地,用手去感受木头的温度和纹理。
修复那道裂缝的时候,我用了一种叫“锲钉榫”的工艺。就是在裂缝的两侧,凿出燕尾形的凹槽,再用一块同样材质的木头,做出一个两头宽中间窄的“锲钉”,把它严丝合缝地嵌进去。
这样一来,裂缝不仅被补上了,而且因为锲钉的拉力,两块木板会结合得比原来还要紧密。
这是一种“以伤补伤”的智慧。
就像人一样,受了伤,留了疤,如果处理得好,这个地方,反而会成为全身最坚固的部分。
在修复那张桌子的那几个月里,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小军来找我借钱的时候,我能像对待这块木头一样,多一点耐心,多一点审视,是不是结局就会不一样?
我开始反思。
我错,不只错在心软。
我错在,我只给了钱,却没有给他任何引导和监督。我像一个不负责任的家长,给了孩子一把锋利的刀,却没有教他如何正确使用。
他拿着这笔钱,就像一个不会游泳的人,一头扎进了大海,最终被浪头吞没,是必然的。
如果当时,我能坐下来,认真地听他讲完那个不切实际的计划,然后用我这半辈子的阅历,帮他分析里面的风险,告诉他,任何生意,都不能只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
也许,他会听进去一两句。
如果当时,我坚持要他写一张正规的借条,不是那种轻飘飘的人情债,而是白纸黑字的法律凭证,并且明确告诉他,这钱是我养老的底线,一分都不能少。
也许,他心里会多一分敬畏。
如果当时,在他开始遇到困难的时候,我能多问一句,多关心一下,而不是简单地听他说“能扛得住”,就信以为真。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主动告诉他,生意失败不丢人,躲起来才丢人,有困难,舅舅陪你一起想办法。
也许,他就不会走到跑路那一步。
我慢慢地琢磨出了一些东西。
原来,拒绝别人,或者说,有原则地帮助别人,也是一门学问。
我这辈子,学会了怎么跟木头打交道,却到老了,才开始学怎么跟人打交道。
那张八仙桌,我修了整整半年。
当最后一道漆上完,它静静地立在我的工房里,灯光下,它温润如玉,仿佛一位历经沧桑却风骨依旧的老者,在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故事。
小张来看的时候,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一个劲儿地握着我的手说:“陈师傅,您这手艺,真是神了!您救活了它!”
我看着那张桌子,心里很平静。
我说:“不是我救活了它,是它点醒了我。”
是啊,是这些不会说话的木头,教会了我,什么叫敬畏,什么叫原则,什么叫责任。
第6章 旧工具箱
博物馆的修复工作,让我重新找回了价值感。
我的生活变得充实而忙碌。每天除了修复那些老物件,还带了两个徒弟,都是博物馆派来的年轻人,肯学,也肯吃苦。
我把我会的,倾囊相授。
我告诉他们,做木工活,跟做人一样,心要正,手要稳。来不得半点虚假。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平静得像我工房里那碗泡开的茶水。
我几乎已经忘了小军这个人,也忘了那笔八万块的烂账。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教徒弟怎么用刨子推出一片薄如蝉翼的刨花,院门外,传来了一阵迟疑的脚步声。
然后,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就是我故事开头的那一幕。
小军站在门口,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头发乱糟糟的,身上的衣服也又脏又旧。
他手里提着的那个工具箱,我认得。
那是他父亲的遗物。他父亲,我的姐夫,也是个木匠,虽然手艺没我精,但也是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姐夫走后,这个工具箱,小军一直嫌它又笨又重,扔在老家的杂物间里,好几年都没碰过。
他今天,怎么把它提来了?
我的两个徒弟看到他,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好奇地看着。
我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我放下手里的刨子,走到院子里,搬了个小马扎,坐在老槐树下,点上了一根烟。
“进来吧。”我说。
小军低着头,像个被审判的犯人,一步一步挪了进来。他把那个工具箱,轻轻地放在我脚边。
然后,“噗通”一声,他跪下了。
“舅……”
他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对不起您……对不起我妈……我对不起我爸……”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就往自己脸上扇巴掌。
我没拦他。
我知道,这一巴掌,他早该扇了。
等他哭够了,也打够了,我才慢慢地开口,声音很平静。
“起来吧,像什么样子。”
他不敢起,还是跪在那儿。
我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烟雾缭绕中,我看着他那张满是悔恨的脸。
“说说吧,这一年,都干什么去了。”
他这才断断续续地,把他的经历讲了出来。
跟我猜的差不多。
他的直播事业,从一开始就是个泡沫。花钱买了流量,刷了数据,看起来很热闹,但东西根本卖不出去。前期投入的八万块,很快就烧光了。
他不甘心,又从网上借了高利贷,想最后一搏。
结果,越陷越深。
最后,欠了几十万的债,房子被收了,人也被追得到处躲。
他不敢联系我,更不敢回家。
在外面流浪了大半年,睡过桥洞,捡过瓶子,在工地上搬过砖。
他说,有一次,他饿得实在受不了,去包子铺想偷个包子,结果被老板抓住了。老板看他可怜,没报警,反而给了他一碗热汤,两个包子。
他说,他端着那碗汤的时候,才想起来,我当初借钱给他时,跟他说过的话。
“人走路,得脚踏实地。”
他这才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他回了一趟老家,在那个积满灰尘的杂物间里,找到了他父亲留下的这个工具箱。
“舅,”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看着我,“钱,我还不上了。我把我自己赔给您。”
“我想跟您学手艺。我想学我爸,学您,当个木匠。我想踏踏实实地,做点事,做个人。”
“我以后,用我这双手,挣了钱,一分一分地还您。行吗?”
他把那个旧工具箱,往前推了推。
箱子打开了,里面是他父亲用了几十年的刨子、凿子、墨斗……每一件工具的木柄,都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包上了一层厚厚的浆。
那是一个手艺人一生的心血。
我看着那些工具,又看看跪在地上的小军,心里那块堵了一年多的石头,忽然就松动了。
第7章 钱没了,人还在
我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到小军面前。
我没有扶他,只是对他说:“起来,我陈家的男人,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别动不动就跪别人。”
他愣了一下,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腿脚因为跪得太久,一个踉跄,差点又摔倒。
我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
浪子回头金不换。话是这么说,可这回头的路,有多难走,只有他自己知道。
我指了指工房里堆着的一堆木料,对他说:“想学手艺,可以。但我不养闲人。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里,吃我的,用我的,但你得干活。”
“先从劈柴和扫地开始。什么时候,你能把工房里的地,扫得一根木刺都找不到,什么时候,你能把一块木头,劈得跟尺子量过一样直,再来跟我谈学徒的事。”
他看着我,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是!舅!”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天,我让我的两个徒徒弟先回去了。
晚上,我炒了两个菜,拿出一瓶藏了多年的老酒,给他倒了一杯。
他端着酒杯,手还在抖。
“舅,我……”
我摆摆手,打断他:“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人不能总回头看。你记住,钱没了,可以再挣。人要是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我说的“人”,不是指性命,是指一个人的良心和担当。
他能回来,能跪在我面前,能提着他父亲的工具箱,说要学手艺,就说明,他这个“人”,还没丢。
这就够了。
那顿饭,我们爷俩吃得很沉默。
我没再多说一句教训的话。道理,我已经讲过了。剩下的路,需要他自己走。有些跟头,也需要他自己去摔,摔疼了,才能长记性。
从那天起,小军就留在了我的小院里。
他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把院子里里外外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就去劈柴,一斧子一斧子,从早劈到晚,手上磨出了一个个血泡,他吭都没吭一声。
吃饭的时候,狼吞虎咽,吃完了,抢着刷碗。
晚上,就睡在工房里搭的一张小床上。
我的两个徒弟,一开始还有点看不起他,觉得他是个骗子。
但时间长了,看着他每天默默地干着最脏最累的活儿,话不多,眼神却越来越沉静,也慢慢地改变了看法。
一个月后,他提着一把劈好的木柴来找我。
那些木柴,真的像尺子量过一样,长短粗细,几乎一模一样。
他把木柴放在我脚边,说:“舅,您看,行了吗?”
我拿起一根,掂了掂,又看了看他那双已经结满老茧的手。
我点点头:“明天开始,学拉锯吧。”
就这样,小军成了我的第三个徒弟。
我教他,比教另外两个,要严厉得多。
一个最简单的拉锯动作,我让他练了一个星期。一条直线,拉不直,就重来。
一块最基础的榫卯,做不严实,就劈了当柴烧。
他没有一句怨言。
我骂他,他听着。我罚他,他受着。
有时候,看着他在灯下,满头大汗地跟一块木头较劲,那股子专注和执拗,像极了年轻时候的我。
我心里明白,这孩子,是真的想走正道了。
那八万块钱,我再也没提过。
我知道,这笔债,已经刻在了他心里。他会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慢慢偿还。
而我,也在这场变故中,彻底想明白了一些事。
亲人之间,谈钱,伤感情。但不谈钱,有时候,会伤得更重。
重要的不是谈不谈,而是怎么谈。
第8章 新的年轮
时间就像我手里的刨子,推过去,就是一天。
转眼,两年过去了。
小军的手艺,在我的严苛教导下,突飞猛进。他身上那股子浮躁之气,被木工房里的粉尘和汗水,一点点打磨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手艺人特有的沉静和踏实。
他不再是那个追着“风口”跑的年轻人,而是成了一个能静下心来,花半天时间去研究一道木纹走向的匠人。
他做的第一件成品,是一张小小的木凳。
用的是最普通的松木,结构也简单,就是四条腿一个面。
但他做得极其用心。每一个卯眼,每一个榫头,都严丝合缝。凳子面,被他用砂纸打磨得像镜子一样光滑。
他把那张凳子,恭恭敬敬地送到我面前。
“舅,这是我孝敬您的。”
我接过来,仔细地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
然后,我一屁股坐了上去,还使劲晃了晃。
凳子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还行,”我点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心里,却比喝了蜜还甜,“当个柴火凳,够格了。”
他听了,嘿嘿地笑了,那笑容,是我这两年来,见过的最灿烂的一次。
后来,我们师徒几个,一起完成了一个大项目——为城里新建的图书馆,打造一批纯实木的中式阅览桌椅。
那是一个大工程,我们忙了整整半年。
小军在里面,已经是能独当一面的主力了。
项目完成那天,图书馆给了我们一笔不菲的工钱。
当天晚上,小军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找到了我。
他把信封放在我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舅,这是八万块钱。我还给您。”
我看着那个信封,又看看他。
他的眼神,清澈,坦荡,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的躲闪和心虚。
我没去接那个信封。
我笑了笑,说:“这钱,我不收。”
他急了:“舅,您这是什么意思?您要是不收,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傻小子,”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舅不是说不要。我的意思是,这笔钱,你先拿着。”
我指了指我们这个有些破旧的小院和工房。
“你看,咱们这地方,也该修修了。设备,也该添点新的了。你就用这笔钱,当做你的第一笔股本,投入到咱们这个小作坊里来。”
“以后,这个‘陈氏木工坊’,就交给你来管。我老了,给你当个技术顾问就行了。”
小军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舅……”
“别说了,”我摆摆手,“你是我陈建国的徒弟,也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把这点家当交给你,交给谁?”
“你只要记住,咱们手艺人的根,是良心和手艺。不管以后生意做多大,这两样东西,永远不能丢。”
他含着泪,重重地点了点头。
如今,又是一个夏天。
院子里的老槐树,枝叶更加繁茂了。
“陈氏木工坊”的招牌,被小军擦得锃亮。工房扩建了,也添置了些新设备,但那些老工具,还都好好地供着。
小军娶了媳妇,是个朴实的好姑娘。去年,他们给我添了个小孙孙,虎头虎脑的,最喜欢在工房里玩刨花,就像他爸爸小时候一样。
我常常坐在院子里,看着小军带着徒弟们干活,心里就觉得特别踏实。
我这辈子,没挣到什么大钱,也没当上什么大官。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老木匠。
但我用我的手艺,养活了自己,也“修”好了一个差点走上歪路的孩子。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现在,如果再有人问我,亲戚朋友借钱,该怎么办?
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要么碍于情面,稀里糊涂地借出去;要么怕惹麻烦,一竿子打死,不借。
我会告诉他,你可以试着回答这三句话。
第一句,先问:“你先别急,坐下喝口茶,跟我说说,这钱你打算怎么用?我年纪大了,见的事多,帮你参谋参谋。”——这话,是把关,也是关心。帮他理清头绪,也帮自己判断风险。
第二句,再表态:“这钱是我养老的底,数目不大,但也是个心意。你要是真拿去做正事,我放心。咱们亲兄弟明算账,写个字据,不是不信你,是给咱俩都提个醒,让你有压力,也让我有记性。”——这话,是亮底线,也是定规矩。把丑话说在前面,把情分留在后面。
第三句,最后嘱咐:“拿着钱,好好干。但记住,亲戚归亲戚,数目归数目。要是真遇到难处,周转不开了,你得提前跟我打招呼,咱们一起想办法。千万别躲,一躲,人就散了,情分也就薄了。”——这话,是给对方留后路,也是给自己留情面。它告诉对方,我在乎的,不只是钱,更是你这个人。
我用八万块钱的学费,和一颗几乎破碎的心,才悟出了这三句话。
人生啊,就像我们做木工活。总要经历一些裂缝和残缺,才能在修修补补中,变得更加坚固和通透。
而家人,就是那最牢固的“锲钉榫”。
钱没了,可以再挣。
家,散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来源:足智多谋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