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家在县城边上的棚户区,父亲是临时工,母亲给人缝缝补补,一家五口的肚子,像永远填不平的坑。
1985年的风,是粗粝的。
吹在脸上,像砂纸,带着煤烟和尘土的味道。
我的整个高中时代,就浸泡在这种味道里。
还有一种味道,是饥饿。
那种从胃里烧到喉咙口的空虚感,是我对青春最深刻的记忆。
我家在县城边上的棚户区,父亲是临时工,母亲给人缝缝补补,一家五口的肚子,像永远填不平的坑。
上高三那年,我每天的午饭,就是一个干巴巴的玉米面窝头。
有时候,是半个。
林晓就是在那时候,开始往我抽屉里塞东西的。
她是我同桌。
一个瘦瘦小小,戴着瓶底一样厚眼镜的女孩。
她总低着头,不怎么说话,头发剪得像个男孩子,但洗得很干净。
第一次发现抽屉里的东西时,我吓了一跳。
一个白面馒头,还带着一点点温热,用干净的手帕包着。
在那个年代,一个白面馒头,对我来说,就是盛宴。
我攥着那个馒头,手心都在出汗,脸烧得厉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拿出来吃?太丢人了。
还给她?我舍不得。
那一天,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把馒头塞进了书包最深处。
晚上回到家,我躲在自己那个用木板隔出来的小空间里,狼吞虎咽地吃掉了它。
那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第二天,我又在抽屉里发现了半个馒头。
这次,我鼓足了勇气,用胳膊肘碰了碰她。
她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清亮得像山泉。
我把馒头推过去,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她看了看馒头,又看了看我,轻轻摇了摇头。
“我饭量小,吃不完。”她小声说,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说完,又把头埋进了书里。
我看着她瘦削的肩膀,心里五味杂陈。
她的家境,比我家好不了多少。她父亲是小学的体育老师,母亲没有工作,身体还不好。
她每天的午饭,也就是一个白面馒头,加一点咸菜。
她把那一半,给了我。
从那以后,我的抽屉里,每天都会准时出现那半个馒头。
有时候,还会有一小块咸菜,甚至是一个煮鸡蛋。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
她悄悄地放,我悄悄地拿。
我们从不讨论这件事,甚至连眼神的交流都很少。
但那半个馒头,像一根温暖的线,把我们两个沉默的少年,悄悄地连在了一起。
它不仅仅是食物,它是我灰暗青春里,唯一的光。
它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意你是不是饿着肚子。
高三的生活,是黑白色的。
做不完的卷子,背不完的公式,还有永远也睡不够的觉。
压力像一座山,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我是班里唯一一个有机会考上重点大学的穷学生。
我必须拼命。
我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凌晨四点就趴在煤油灯下看书,煤油的烟味呛得我直流眼泪。
林晓比我还拼。
她好像永远都不需要休息,永远都在写写画画。
她的笔记,是全班同学争相传阅的“圣经”。
字迹清秀,条理分明,比教科书上的重点还清晰。
有一次晚自习,我实在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
是林晓的。
她就坐在我旁边,借着昏暗的灯光,安静地做着题。
我把外套还给她,她只是点了点头,连头都没抬。
但我看到了,她冻得发青的手指。
那时候的我们,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我只知道,这个女孩,让我觉得温暖,让我觉得不那么孤单。
我们开始有了更多的交流。
不是靠语言,而是靠一张张小纸条。
“这道物理题的第二种解法,你看懂了吗?”
“这首古诗,老师说会考默写。”
“你的钢笔,好像没墨水了。”
纸条的内容,永远离不开学习。
但每一次传递,都像一次小心翼翼的试探。
有一次下大雨,我没带伞,被困在学校门口。
正当我准备冒雨冲回家时,一把伞撑在了我的头顶。
是林晓。
她的伞很旧了,伞骨都有些变形,上面还有几个小洞。
“一起走吧。”她说。
我们就这样,挤在一把小小的破伞下,走在泥泞的路上。
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肩膀,但我们谁也没在意。
一路无话。
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肥皂香味,能听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那条路,我希望永远也走不完。
快到她家路口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
“陈阳。”她第一次这样叫我的名字。
“嗯?”
“我们,一起考去北京,好不好?”她看着我,眼睛里闪着光。
那是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除了平静之外的表情。
一种,叫做向往的东西。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一起去。”
去北京,去最好的大学,是我们那一代小镇青年,最遥远的梦。
它意味着,可以摆脱贫穷,可以改变命运。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那根线,好像更紧了。
我们不再仅仅是同桌,而是战友。
我们一起在清晨的寒风里背单词,一起在深夜的灯光下解难题。
我们互相鼓励,互相追赶。
那段日子很苦,但现在回想起来,却甜得发亮。
因为有个人,和你并肩作战。
高考前,发生了一件事。
班里一个同学丢了五十块钱。
五十块,在当时,是一个工人一个月的工资。
班主任把所有人都留了下来,一个个地搜查。
我是班里最穷的,自然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当班主任走到我面前,用怀疑的眼神看着我时,我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我的口袋里,只有两毛钱。
但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
贫穷,就是原罪。
“老师!”
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是林晓。
她站了起来,看着班主任,一字一句地说:“不是陈阳,我相信他。”
全班同学都看着她,也看着我。
她的脸涨得通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班主任问。
“我就是知道。”她说,“他不会做这种事。”
那一刻,我感觉眼眶发热。
全世界都怀疑我的时候,只有她,无条件地相信我。
后来,钱在那个同学自己的书包夹层里找到了。
一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但这件事,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心里。
我欠林晓的,已经不仅仅是半个馒头了。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整个县城都沸腾了。
我考了全县理科状元。
林晓是全县文科状元。
我们都收到了北京最好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我拿着那张烫金的纸,第一时间就想去找她。
我想告诉她,我们做到了。
我们真的可以一起去北京了。
但是,我没找到她。
她家锁着门,邻居说,他们一家人,好像出门了。
我以为,他们是去走亲戚,庆祝去了。
我给她写信,把我的喜悦和期待,写了满满三页纸。
但是,信寄出去,石沉大海。
开学那天,我在火车站等了很久很久。
从白天,等到黑夜。
每一趟进站的列车,我都伸长了脖子张望。
但我始终没有等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在了我的世界里。
带着我所有的疑问和不解。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心痛的滋味。
大学四年,我过得像个苦行僧。
我拼命学习,拼命拿奖学金,拼命做兼职。
我想让自己变得足够优秀,足够强大。
因为我心里憋着一股劲。
我想,等我毕业了,有了本事,我就去找她。
我要当面问问她,当年,为什么不辞而别。
我写过很多信,寄到她家。
无一例外,全部被退了回来,上面盖着“查无此人”的戳。
我利用寒暑假,回过几次老家。
她家的房子,早就换了主人。
没人知道他们一家去了哪里。
有人说,她父亲工作调动了。
有人说,她家欠了钱,连夜跑路了。
众说纷纭,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
林晓,成了一个谜。
一个我青春里,永远无法解开的谜。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
进了一家国内顶尖的建筑设计院。
从画图的助理,一步步做到了项目负责人。
我买了房,买了车。
我成了别人口中的“陈总”,成了家乡人眼里的骄傲。
我实现了当年对她的承诺,我留在了北京。
可是,北京那么大,我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谈过几次恋爱,但都无疾而终。
每个女孩都很好,但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我知道,我心里那个位置,一直空着。
被那个每天给我半个馒头的女孩,牢牢地占据着。
十五年,弹指一挥间。
2000年的北京,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日新月异。
高楼拔地而起,旧城不断拆迁。
我所在的设计院,接到了一个大项目。
改造南城一片最大的棚户区。
那里,是这个光鲜亮丽的城市里,被遗忘的角落。
是所谓的,“贫民窟”。
作为项目总负责人,我需要亲自去现场勘查。
那天,天气阴沉,像我当年的心情。
车子开到棚户区外围,就再也进不去了。
道路狭窄,泥泞不堪。
我下了车,踩着一脚的烂泥,往里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腐烂和廉价饭菜混合在一起的古怪味道。
这里和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太像了。
到处是私搭乱建的窝棚,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头顶。
穿着廉价衣服的男男女女,眼神麻木地穿行在狭窄的巷子里。
孩子们在垃圾堆旁嬉戏打闹。
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
仿佛时光倒流,我又变回了那个穿着带补丁的衣服,自卑又敏感的少年。
我的助理跟在我身后,一脸嫌弃地用手帕捂着鼻子。
“陈总,这种地方,我们找人拍几张照片就行了,您何必亲自来。”
我没理他。
作为一个建筑师,我需要用自己的脚,去丈量这片土地。
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里的人,是如何生活的。
只有这样,我的设计,才会有温度。
我们穿过一个嘈杂的,像集市一样的巷子。
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小摊。
卖菜的,卖水果的,还有一些,是做小手工的。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被一个角落里的小摊吸引了。
那是一个缝补衣服的摊子。
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旁边堆着一些五颜六色的布头和线团。
一个女人,正低着头,专注地踩着缝纫机。
她的动作很熟练,缝纫机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响。
我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看到她一头有些枯黄的短发,和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旧衣服。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鬼使神差地,朝那个摊子走了过去。
越走近,心跳得越快。
快到我已经能听到自己胸腔里“咚咚”的鼓声。
那个女人,好像察觉到了有人走近。
她停下了手里的活,缓缓地,抬起了头。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静止了。
空气,也凝固了。
我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
那是一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了痕迹的脸。
皮肤粗糙,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
但那双眼睛……
那双藏在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睛……
和十五年前一样,清亮,干净。
只是,多了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和沧桑。
是她。
林晓。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怎么会是她?
怎么可能是她?
那个曾经的县城文科状元,那个说好要一起考来北京的女孩。
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个城市的“贫民窟”里,踩着一台老旧的缝纫机,替人缝补衣服?
她看着我,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然后是震惊,最后,变成了一种极力想躲闪的慌乱。
她猛地低下头,假装在整理手里的布料,不再看我。
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林……晓?”
我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她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
但她没有抬头,也没有回答。
她好像想用沉默,来否认自己的身份。
我的助理跟了上来,不解地问:“陈总,您认识她?”
我没有回答他,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
我往前走了一步,蹲下身子,想看清她的脸。
“林晓,是你吗?”
“我是陈阳。”
听到我的名字,她的肩膀,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终于,再次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我们之间,隔着十五年的光阴,隔着一台破旧的缝纫机,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名为命运的鸿沟。
她的眼圈,红了。
但她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你……认错人了。”
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干涩。
说完,她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摊子,像是要逃跑。
“我没有认错!”我一把按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粗糙,布满了细小的伤口和老茧。
这不是一双弹钢琴的手,也不是一双拿笔杆子的手。
这是一双,被生活反复摩擦,碾压过的手。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得我快要窒息。
“为什么?”我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用力地,想把手抽回去。
“我说了,你认错人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和愤怒,“请你放开我!”
周围的人,开始朝我们这边指指点点。
我的助理也一脸尴尬地站在旁边,不知所措。
我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我松开手,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和笔。
我在名片背面,写下了我的手机号码。
“我明天,还来这里找你。”
我把名片塞到她的手里,不容她拒绝。
“如果你不来,我就每天都来。”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不敢再看她。
我怕再多看一秒,我就会在这里,当着所有人的面,失控。
走出那条巷子,重见天日的那一刻,我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阳光很刺眼,但我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浑身冰冷。
助理小心翼翼地问:“陈总,您没事吧?那个女人……”
“闭嘴。”
我打断了他。
我不想从别人口中,听到任何关于她的,带有同情或者鄙夷的词汇。
那天下午,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她刚才的样子。
那身不合身的旧衣服,那双粗糙的手,那躲闪又倔强的眼神。
十五年。
这十五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女孩,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个高考之后,不辞而别的夏天,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无数个问题,像潮水一样,涌进我的脑子,快要把我淹没了。
我无法工作,无法思考。
我满脑子,都是她。
第二天,我没有让司机送,也没有带助理。
我一个人,又去了那个地方。
我到的时候,她还没来。
那个角落,空荡荡的。
我找了个地方,默默地等着。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
太阳越升越高,巷子里的人,也越来越多。
她始终没有出现。
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下去。
她果然,还是不想见我。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叔叔,您是在找我妈妈吗?”
我回头,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
他长得很瘦小,但眼睛很大,很亮。
像她。
“你妈妈是?”我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些。
“我妈妈叫林晓。”小男孩说,“她今天生病了,让我来跟您说一声,她来不了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病了?严重吗?在哪里?”我一连串地问。
“就在家里,发烧了。”小男孩指了指巷子深处,“我带您去。”
我跟着小男孩,在迷宫一样的巷子里,七拐八绕。
最后,在一栋摇摇欲坠的二层小楼前,停了下来。
那甚至不能称之为楼。
就是用一些破木板和石棉瓦,胡乱搭建起来的棚子。
楼梯又窄又陡,踩上去“吱呀”作响,好像随时都会塌掉。
小男孩推开一扇破旧的木门。
一股浓重的霉味和药味,扑面而来。
房间很小,很暗。
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家具。
一张木板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就占了大部分空间。
林晓就躺在那张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打了补丁的被子。
她的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呼吸很急促。
看到我,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虚弱,但充满了戒备。
“我来看看你。”我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
滚烫。
“你烧得很厉害,必须去医院。”
“我没事。”她偏过头,躲开我的手,“喝点热水,睡一觉就好了。”
“这怎么行!”我急了,“你这样会烧坏的!”
我回头对那个小男孩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亮亮。”
“亮亮,带叔叔去最近的药店。”
我不由分说,把林晓从床上抱了起来。
她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硌人的骨头。
她在我怀里挣扎着。
“陈阳,你放开我!你凭什么管我!”
“就凭你当年,每天给我留半个馒头!”我冲她吼道。
她愣住了,不再挣扎。
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了下来。
我把她送到了最近的社区医院。
医生检查后说,是急性肺炎,高烧引起的。
再晚来一点,就危险了。
她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
烧退了一些,脸色不再那么吓人。
亮亮懂事地守在床边,给她喂水。
我站在病房外,透过玻璃窗,看着他们母子。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我无法想象,这些年,她一个人,带着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等她睡着了,我把亮亮叫了出来。
我给他买了好吃的,然后,状似无意地,跟他聊了起来。
“亮亮,你爸爸呢?”
亮亮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我没有爸爸。”他说,“妈妈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的心,又是一沉。
“那……你们一直都住在这里吗?”
“嗯,我从小就住在这里。”亮亮点点头,“妈妈靠给人缝衣服,养活我。”
“妈妈很辛苦,她每天都要工作到很晚很晚。”
“她总说,要努力赚钱,供我读书,让我以后,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
小男孩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大概,能猜到一些了。
一个单亲妈妈,没有学历,没有背景,在这个大城市里,能活下来,已经拼尽了全力。
可是,当年的谜团,还是没有解开。
她明明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为什么会放弃?
她的家人呢?
为什么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林晓在医院住了三天。
这三天,我推掉了所有的工作,每天都守在医院。
我给她买最好的营养品,请最好的护工。
但她对我的态度,始终是冷淡的,疏离的。
她不主动跟我说话,我问一句,她才答一句。
她看我的眼神,很复杂。
有怨恨,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自卑。
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太多东西了。
十五年的空白,和社会地位的悬殊。
这些,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消除的。
出院那天,我去接她。
她已经换上了我给她买的新衣服。
虽然还是很简单朴素的款式,但至少干净整洁。
她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
“谢谢你。”她对我说,“医药费,我会想办法还给你的。”
“我不要你还。”我说,“林晓,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
她沉默了。
我开车送她和亮亮回去。
车子停在那个熟悉的巷子口。
她抱着亮亮,准备下车。
我拉住了她。
“林晓,我们谈谈吧。”
“我觉得,你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背对着我,身体僵硬。
过了很久,我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陈阳,算我求你,别问了,好吗?”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现在,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们,别再有交集了。”
她的话,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
两个世界的人?
我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巷子里。
一股无名火,从心底窜了上来。
不。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一定要弄清楚真相。
这不仅仅是为了她,也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给我那段悬而未决的青春,一个交代。
我发动了我所有的人脉关系,去查林晓当年的事。
我找到了我们当年的班主任。
他已经退休了,记忆也有些模糊。
他只记得,高考后,林晓的父亲,好像是出了什么事。
我又托人,去了她老家的公安局和教育局查档案。
几天后,一份传真,发到了我的办公室。
当我看完那几页纸上的内容时,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坐在椅子上,很久很久,都无法动弹。
手里的纸,被我捏得变了形。
原来……是这样。
原来,真相,是如此的残酷。
高考结束后的第三天。
林晓的父亲,在学校操场上,维修篮球架的时候,不小心从高处摔了下来。
摔成了高位截瘫。
从此,卧床不起。
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紧接着,她的弟弟,又被查出患了急性白血病。
需要骨髓移植,需要一大笔,天文数字一样的治疗费。
那个夏天,林ou晓的世界,崩塌了。
一边,是她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
另一边,是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和生命垂危的弟弟。
她没有选择。
或者说,命运,根本没有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决定。
她把她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卖了。
在那个年代,这是一种灰色的,地下的交易。
一些有钱但孩子成绩不好的家庭,会花大钱,买一个重点大学的名额。
她用卖通知书换来的钱,加上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有借遍了所有亲戚朋友的钱,给弟弟做了骨髓移植。
手术很成功。
弟弟的命,保住了。
但她们家,也彻底被掏空了,还背上了沉重的债务。
为了照顾父亲,也为了躲债。
她的母亲,带着她和弟弟,离开了那个伤心地。
来到了北京。
因为,大城市,机会多。
可以打工,可以挣钱。
她没有学历,只能做最底层的工作。
刷盘子,当保姆,发传单……
什么脏活累活,她都干过。
后来,她遇到了亮亮的父亲。
一个同样来自农村的,老实本分的男人。
他们结了婚,有了亮亮。
本以为,生活可以慢慢好起来。
可是,在亮亮三岁那年,她的丈夫,在工地上出了意外,去世了。
命运,再一次,给了她沉重的一击。
她没有被打倒。
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一边照顾瘫痪的父亲,一边打工挣钱。
几年前,她的父亲,还是去世了。
现在,就剩下她,母亲,弟弟,还有亮亮。
她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不好。
弟弟虽然病好了,但身体一直很虚弱,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一家人的重担,都压在她一个人的肩上。
她就靠着那个小小的缝纫摊,一针一线地,缝补着这个破碎的家,也缝补着一家人的生计。
看完这些,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趴在办公桌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她为什么不辞而别。
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贫民窟。
明白了她为什么不愿意见我。
她的沉默,不是怨恨,不是不在乎。
而是因为,生活,已经把她所有的骄傲和自尊,都碾碎了。
她不想让我看到她如此狼狈的样子。
她不想用她的不幸,来博取我的同情。
那个曾经和我并肩,梦想着去征服世界的女孩。
被命运,开了一个,如此残忍的玩笑。
而我,这个当年受了她那么多恩惠的人。
在她最痛苦,最无助的时候,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还在为自己的成功,沾沾自喜。
我还在心里,埋怨着她的不告而别。
我是个混蛋。
彻头彻尾的混蛋。
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但没用。
我越喝,心里越痛。
第二天,我顶着宿醉的头痛,又去了那个巷子。
这一次,她在了。
她看到我,眼神闪躲,想假装没看见。
我直接走了过去,在她面前站定。
“我们,谈谈吧。”我的声音,很平静。
她没说话。
“如果你不跟我谈,我就在这里,陪你一起出摊。”
我说到做到,直接在她旁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坐了下来。
她终于,妥协了。
她让亮亮先回家,然后,带着我,去了附近一个安静的小公园。
我们在长椅上坐下。
相对无言。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
“我……都知道了。”我打破了沉默。
她的身体,猛地一颤。
“你怎么会……”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我说,“我就想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她自嘲地笑了笑,眼泪却流了下来。
“陈阳,你看看你,再看看我。”
“你是大名鼎鼎的建筑设计师,是成功人士。”
“我呢?我就是一个住在贫民窟,靠给人缝缝补补过日子的,最底层的女人。”
“我们早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怎么做朋友?”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让你可怜我,同情我!”
她激动地,把积压了十五年的委屈和不甘,都吼了出来。
我没有说话,就让她吼,让她哭。
等她哭累了,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
我才缓缓开口。
“林晓,你记不记得,当年,你每天给我留的那半个馒头?”
她愣住了。
“在我心里,你从来都不是什么需要被同情的人。”
“你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坚强,最了不起的女孩。”
“当年是,现在也是。”
“你为你的家人,付出了所有。你用你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一个家。”
“你比我,比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高贵。”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眼睛里有光的,我的同桌。”
我的话,让她再次泣不成声。
这一次,她没有再推开我。
她趴在我的肩膀上,哭得像个孩子。
把这十五年,所有的苦,所有的累,都哭了出去。
我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就像当年,她把她的外套,披在我身上一样。
从那天起,我开始,一点点地,走进她的生活。
我没有直接给她钱。
我知道,那会伤害她的自尊。
我用我的方式,去帮助她。
我知道她弟弟一直在找工作。
我通过朋友,给他介绍了一份相对轻松的,图书管理员的工作。
我知道她母亲身体不好,常年需要吃药。
我托人,找到了最好的中医,给她调理身体。
我知道亮亮该上小学了,但因为户口问题,只能去教学质量很差的打工子弟学校。
我动用关系,把他送进了市里一所最好的小学。
我还用她的名义,成立了一个小小的服装工作室。
我把我负责的一些高端项目的,窗帘、沙发套之类的软装布艺,都交给她的工作室来做。
我告诉她,这是正常的商业合作。
她的手艺那么好,不应该被埋没。
她一开始,是拒绝的。
她说,她不想欠我太多。
我对她说:“林晓,你从来不欠我什么。”
“如果说欠,也是我欠你的。”
“你给了我半个馒头的温暖,我要还你一个,完整的人生。”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也有了,久违的光芒。
工作室,慢慢走上了正轨。
她很有设计天赋,做出来的东西,总能让人眼前一亮。
她招了几个和她情况类似的下岗女工。
她不仅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也在帮助别人改变命运。
她搬出了那个阴暗潮湿的棚户区。
我帮她,在亮亮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干净明亮的两居室。
她坚持要自己付房租。
我说好。
但其实,我早就把一年的房租,都付清了。
她的生活,在一点点地,变好。
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她不再是那个,眼神躲闪,充满戒备的女人。
她又变回了,我记忆中那个,安静,但内心强大的林晓。
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自然。
我们像老朋友一样,会一起吃饭,一起聊天。
我会去她的工作室,看她工作。
她会来我的公司,给我设计的建筑,提一些女性视角的建议。
亮亮很喜欢我,总“陈阳叔叔,陈阳叔叔”地叫。
有时候,我们三个人,会一起去公园,去科技馆。
那样子,像极了,一家人。
有一天,我们又聊起了过去。
“陈阳,说实话,你当年,有没有恨过我?”她问。
“有过。”我坦白地说。
“在你消失的那几年里,我一直在想,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之间的差距太大了,所以,故意躲着我。”
“我当时,又穷,又自卑。”
“我以为,你瞧不起我了。”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她说。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说,“我不该那么想你。”
“其实,我当年,给你写过一封信。”她说。
“信?”我愣住了。
“嗯,就在我决定,卖掉通知书之后。”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写在了信里。”
“我把它,寄到了我们高中的收发室,让你去取。”
“可是,我后来,听说你家也搬走了,去了北京。”
“我以为,你没有收到。”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一封信?
我从来,没有收到过什么信。
我突然想起,当年,我们高中那个收发室的老大爷,眼神不太好,还总喜欢喝酒。
难道是……
这个迟到了十五年的真相,让我哭笑不得。
原来,我们之间,所有的误会,所有的错过。
只是因为,一封,被命运遗忘了的信。
“信里,都写了什么?”我问她。
她的脸,红了。
“没什么……”她低下头,“就是一些……告别的话。”
“还有……祝你,前程似锦。”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我们错过了十五年。
但好在,我们,又重逢了。
2001年的冬天,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我约林晓,在我家吃饭。
我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亮亮在客厅里,开心地玩着我给他买的乐高。
我们坐在餐桌前,喝着红酒。
温暖的灯光,照着她的脸,很美。
“林晓。”我放下酒杯,认真地看着她。
“嗯?”
“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她的手,抖了一下,酒杯里的红酒,漾出了几滴。
“什么……机会?”
“一个,让我照顾你和亮亮,一辈子的机会。”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丝绒盒子,打开。
里面,是一枚,我准备了很久的戒指。
她看着戒指,又看着我。
眼泪,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悲伤,不是委屈。
是喜悦。
她没有说话,只是,对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把戒指,戴在了她的手上。
不大不小,刚刚好。
窗外,雪花纷飞。
窗内,温暖如春。
我看着眼前这个,我爱了十五年的女人。
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我知道,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未来的路,还很长。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开她的手了。
我会用我的余生,去弥补那十五年的空白。
去温暖她,被生活伤害过的心。
就像当年,她用那半个馒头,温暖了我整个青春一样。
后记:
我和林晓,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只请了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她的母亲和弟弟,都来了。
看到她找到了幸福,他们笑得,比谁都开心。
亮亮,也改口叫我爸爸了。
我们一家三口,过得很幸福。
那个关于棚户区改造的项目,我还在继续做。
但我的设计理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我不再只追求,建筑的宏伟和华丽。
我开始更多地,去关注,住在里面的人。
关注他们的需求,他们的尊严。
因为林晓,让我明白了。
一个好的建筑,不应该只是一个冰冷的壳子。
它应该,是有温度的,是能为人,遮风挡雨的家。
后来,我把我和林晓的故事,写了下来。
我想告诉所有,正处在困境中的人。
不要放弃希望。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在下一个转角,你会遇到什么。
也许,你会遇到那个,曾经给你半个馒头的人。
他(她)会穿越人海,穿越时间。
来告诉你:
别怕,有我在。
来源:豁达精灵6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