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拿着小镊子,帮女儿把一颗松动的乳牙拔下来。小丫头闭着眼,嘴巴张得像只小河马,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
“叮咚。”
手机在桌上震了一下,屏幕亮起。
我正拿着小镊子,帮女儿把一颗松动的乳牙拔下来。小丫头闭着眼,嘴巴张得像只小河马,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
“好了,看看,勇敢的小英雄。”我把那颗带着细微血丝的小牙放在她手心。
她睁开眼,小心翼翼地捧着,满脸都是成就感。
妻子陈静在一旁笑着收拾,说:“记得晚上放在枕头底下,牙仙子会来换成硬币。”
女儿用力点头,然后举着小牙跑回房间,去执行这个神圣的仪式。
我拿起手机,解锁屏幕。
是一个沉寂了很久的微信群,名字是“高三(2)班同学录”,此刻正以每秒十几条的速度刷新着。
有人发了一张像素很低的老照片,是我们高中毕业时在校门口的合影。照片里,我们穿着宽大的校服,一个个都晒得黝黑,笑容却明晃晃的,像那天下午的太阳。
我放大照片,找到了自己。在最后一排,瘦得像根豆芽菜,咧着嘴,露出一口不怎么整齐的牙。
旁边是李伟,勾着我的脖子,做了个鬼脸。
前排,班长赵鹏站得笔直,白衬衫在人群中很显眼,脸上是那种标志性的、带着点矜持的微笑。
群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天呐,这是谁发的?我都没这张照片!”
“看看赵鹏,二十年了,还是那个样子。”
“我快认不出自己了,那时候怎么那么土。”
我靠在沙发上,一张张翻着他们发的旧照片,心里有种温热的东西在慢慢化开。毕业快二十年了,大家散落在天南海北,平时几乎不联系,但这个群就像一个时间的琥珀,把我们所有人都封存在了那个蝉鸣不止的夏天。
这种感觉很奇妙,像是找到了一个失联已久的组织。我平日里的身份,是项目经理林涛,是丈夫,是父亲,每天在甲方的要求和团队的进度之间周旋,脑子里装满了数据、报表和女儿下个季度的牙齿矫正费用。
但在此刻,我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十八岁的少年。
群里的气氛越来越热烈,大家开始聊近况,谁结婚了,谁有娃了,谁在哪个城市。虽然隔着屏幕,但那种久别重逢的亲切感是真实的。
我潜着水,看着他们聊,偶尔看到熟悉的名字,脑海里就会浮现出一张模糊又清晰的脸。
这时候,班长赵鹏发了一段长长的文字。
他先是感慨了一番时光飞逝,然后说,既然大家热情这么高,不如我们趁热打铁,搞一次二十周年同学会。
这个提议一出来,群里立刻一片叫好。
“班长威武!”
“必须的!我第一个报名!”
“地点定在哪?回老家?”
赵鹏很快回复:“当然是回老家,那儿有我们的根。我已经初步看好了一个地方,保证让大家体验一次非同凡响的重聚。”
他接着发了几张照片。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度假山庄,有温泉,有高尔夫球场,有看起来就很贵的餐厅和客房。山庄掩映在绿树之中,环境确实不错。
有人问:“班长,这地方不便宜吧?”
赵鹏发了个微笑的表情:“我一个朋友参与投资的,能拿到内部价。主要是想让大家好好放松一下,毕竟二十年没见了,不能太寒酸。”
大家又是一阵吹捧,说班长就是有本事,想得周到。
我心里也挺期待的。回老含,见见老同学,确实是件好事。钱多点少点,只要在合理范围内,都不是问题。二十年的情分,值得。
女儿从房间里探出小脑袋,问我:“爸爸,牙仙子真的会来吗?”
我笑着朝她招招手:“当然,只要你乖乖睡觉。”
安顿好女儿,我和陈静坐在客厅里,跟她说了同学会的事。
陈静也很支持:“是该聚聚了,你们高中感情不是挺好的吗?回去看看也好。”
我点点头,心里盘算着时间,大概要请两天假,加上周末,正好。
我们聊着天,手机又“叮咚”一声。
是赵鹏在群里发的,一个长长的活动方案文档,末尾还附上了一个费用预算。
我点开文档,仔细看了起来。
活动为期三天两夜,包括山庄住宿、餐饮、温泉、高尔夫体验、以及一场定制的晚宴,还请了专业的摄影团队全程跟拍。
方案做得非常详细,看起来也很诱人。
我划到最后,看到了费用那一栏。
“为保证活动品质,本次同学会采用AA制,费用为每人3500元。”
我的手指停在了那个数字上。
3500。
客厅里很安静,能听到冰箱工作的嗡嗡声。
我反复看了两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是三千五百。
陈静看我半天没说话,凑过来看了一眼我的手机屏幕,也愣住了。
“一个人?”她轻声问。
我点了点头。
“这……”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胳膊。
群里已经炸开了锅。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几个在本地发展得不错的同学,他们立刻就转了账,截图发在群里。
“班长,钱转过去了,期待!”
“3500,买一个二十年的回忆,值了!”
赵鹏一一回复,发着“收到”和抱拳的表情。
气氛被这几个人带动起来,陆陆续续又有人开始转账。
但我也注意到,群里说话的人,比刚才少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都在沉默。
我能想象,在那些沉默的头像后面,是一张张和我一样,错愕或者为难的脸。
3500元,对现在的我来说,不是拿不出来。但这个数字,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
我脑子里第一个闪过的,是前几天牙科医生给出的女儿牙齿矫正方案。第一期的费用,大概是八千。
这3500,差不多是矫正费用的一半了。
这笔钱,可以给女儿报一年的钢琴兴趣班。
可以给家里换一台新的洗衣机。
可以让我们一家三口去周边城市玩一个很舒服的周末。
它不是一个小数目,它是我和陈静辛辛苦苦工作,一点点攒下来的,是我们这个小家庭实实在在的生活成本。
而现在,它被定义为一场同学会的门票。
我退出了微信,心里有点堵。
这不是钱的问题,或者说,不完全是钱的问题。
我理想中的同学会,是大家回到老家的那条小吃街,挤在一家苍蝇馆子里,点几盘烧烤,开几瓶啤酒,聊聊当年谁抄了谁的作业,谁给谁传过纸条。
那样的重逢,花费可能不到三百块,但情分是满的。
而赵鹏组织的这场同学会,更像是一场精心包装的商业活动。它用高昂的费用,筛选了参与者,也提前定义了这场聚会的基调。
它仿佛在说:二十年了,我们都混得不错,我们消费得起这样的情怀。
可我们真的都混得那么好吗?
群里那些沉默的同学,他们可能是在小县城做着一份普通的工作,拿着几千块的工资,每个月要还房贷车贷,要养家糊口。
这3500对他们来说,可能是一个月的生活费。
让他们怎么开口说“我参加不起”?
在“二十年情谊”这顶大帽子下,说“不”,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给李伟发了条私信:“看见班长发的方案了?”
李伟几乎是秒回:“看见了,我正发愁呢。”
李伟在老家当高中老师,妻子是护士,有个上小学的儿子。他的生活,我大概了解,平稳,但也绝不宽裕。
“你怎么想?”我问。
“我能怎么想?打肿脸充胖子呗。”他发来一个苦笑的表情,“我们这种在老家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我要是不去,明天全县城都知道我李伟混得不行,连个同学会都参加不起了。”
我能理解他的处境。人是社会性动物,尤其是在小地方,人言可畏。
“可这钱也太多了。”我说。
“是啊,我老婆刚还跟我念叨,说顶她一个月工资了。但没办法,班长组织的,他现在是大老板,咱们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李伟的话,让我心里更不是滋味。
这场同学会,已经变味了。它不再是关于情谊,而是关于面子,关于人情世故的绑架。
我沉默了很久,在对话框里打了一行字,又删掉。
我想对李伟说,别去了,没意思。但这话我说不出口。我不能替他做决定,也不能让他去承受那些潜在的社交压力。
那天晚上,我有些失眠。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陈静和隔壁房间里睡得正香的女儿,心里那杆秤,在情谊和现实之间摇摆不定。
第二天,群里转账的人又多了几个。
赵鹏开始统计人数,并且公布了第一批确认参加的名单。长长的一串,像一份光荣榜。
他还特意@了几个没反应的人,包括我。
“@林涛 @李伟 @陈芳……几位老同学,在忙吗?尽快确认哦,我好跟山庄那边预定房间。”他的语气很客气,但那种无形的压力,透过屏幕扑面而来。
李伟立刻回复:“班长,我参加,晚上就把钱转你。”
然后他给我发私信:“兄弟,顶不住了,我先上了。”
我看着赵鹏的@,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如果我再不表态,就会被认为是“不合群”或者“看不起大家”。
我深吸了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决定。
我没有在群里回复,而是选择私聊了赵鹏。
我觉得,作为老同学,有些话私下说,是基本的尊重。
“班长,你好。同学会的方案我看了,搞得很好,辛苦你了。”我先是客气了一句。
赵鹏很快回复:“客气啥,应该的。你定下来没?就等你了。”
“是这样,”我斟酌着词句,“3500这个费用,对我来说确实有点压力。你看,能不能组织一个简单点的,比如大家一起吃个饭,聊聊天就行?主要是想见见大家。”
我把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希望他能理解。
屏幕那边沉默了大概五分钟。
然后,赵鹏回复了一段很长的话。
“林涛,我理解你的情况。但是你要这么想,我们这不是简单的吃饭,这是二十年的重逢。我之所以定在这个地方,就是想给大家最好的体验。我们这个年纪了,不能还像学生时代一样,吃个路边摊就完事了,那没意思,也显得我们混得不好。钱是小事,情谊是大事。你要是真有困难,我可以先帮你垫上,你以后再给我。”
他的话,说得滴水不漏,甚至还带着“体谅”。
但我看到的,却是高高在上的傲慢。
他根本没听懂我的意思。我不是在乎钱,我是在乎被钱绑架的情谊。
他所谓的“帮你垫上”,更是把我的尊严放在地上踩。我需要的不是施舍,是尊重。
我心里的那点犹豫,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我回复他:“谢谢班长,不用了。我的意思是,这种形式的聚会,我可能不太适合参加。祝你们玩得开心。”
赵鹏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接地拒绝。
他又发来一句:“林涛,你别这么想不开。大家都在,就你不在,多不好看。”
“没什么不好看的。”我回道,“道不同,不相为谋。聚会也一样。”
发完这句,我知道,我们的对话已经结束了。
我点开那个喧闹的同学群,看着满屏的转账截图和吹捧,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这里没有我想要的同学情谊,只有一场成年人的社交表演。
我没有再犹豫,按下了那个“删除并退出”的按钮。
世界瞬间清净了。
手机放在一边,我走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城市的夜晚,霓虹闪烁,每个亮灯的窗户里,都有一个正在为生活奔波的家庭。
我的家,也只是其中之一。
我为了守护这个家,必须做出取舍。
陈静走过来,从后面轻轻抱住我。
“决定了?”
“嗯。”
“退了也好。”她说,“省心。周末我陪你带孩子去公园,不比参加那种聚会强?”
我转过身,握住她的手。
那一刻,我无比确定,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退群之后的几天,很平静。
李伟给我打了个电话,语气很复杂。
“你真退了?”
“嗯。”
“唉,你这脾气……赵鹏在群里提了一句,说你工作忙,来不了。但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无所谓了。”我说,“让他们说去吧。”
“其实……群里还有好几个人没报名,估计也是觉得贵,但又不好意思说,就一直拖着。你这一退,他们压力更大了。”
我沉默了。我没想到,我的个人选择,会给别人带来这样的影响。
“算了,不说这个了。”李伟换了个话题,“你啥时候回来?聚会是下周末。”
“我可能也那个周末回去。”我说,“但不去参加聚会。我回去看看我爸妈。”
“行,那等你回来,咱俩单独聚聚。我请你,吃咱们以前常去的那家烧烤。”
“好。”我笑了。
这才是我想象中的重逢。
挂了电话,我开始订回老家的车票。
既然决定了,那就把这个周末,还给我自己,还给我的家人。
周末很快就到了。
我带着陈静和女儿,坐上了回老家的高铁。
女儿第一次坐高铁,很兴奋,小脸一直贴在窗户上,看着飞速后退的风景。
陈静在旁边给她讲着窗外的田野和村庄。
我看着她们娘俩,心里很踏实。
这3500,换来这样一个安宁的周末,太值了。
回到老家,父母早就准备了一大桌子菜。
看着他们花白的头发和脸上的皱纹,我心里有些酸楚。这些年在外打拼,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
比起一场需要用金钱堆砌的同学会,陪伴他们,显然重要得多。
下午,我陪着父亲在小区里下棋。他很久没这么开心了,棋盘上杀得兴起,嘴里还哼着不知名的小调。
陈静和女儿则陪着我妈去逛超市,准备晚上的饺子馅。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周围是熟悉的乡音,一切都那么缓慢而真实。
我拿出手机,习惯性地点开微信。
朋友圈里,已经被同学会的照片刷屏了。
赵鹏发的九宫格,定位在那个度假山庄。照片里,大家穿着统一的文化衫,上面印着“青春不散场,我们不老”。他们对着镜头笑,但那笑容,总感觉有点刻意。
还有人在晒山庄的自助餐,温泉池,和房间里的大床。
配文大多是:“感谢班长,太棒了!”“二十年,一晃而过,情谊依旧!”
我面无表情地划过这些照片。
我知道,此刻,他们可能正在某个豪华的包厢里推杯换盏,说着场面上的客套话。
而我,正坐在老小区的石凳上,陪我爸悔一步棋。
我觉得我比他们富足。
晚上,李伟给我打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背景音很嘈杂。
“林涛,你回来了没?”
“下午就到了,现在在家。”
“唉,你不知道,我今天累死了。”他抱怨道,“这哪是同学会,整个一商务酒会。赵鹏拉着我们,挨个跟他那些生意伙伴敬酒,介绍我们是他同学。每个人都在聊房子、车子、公司,我都插不上嘴。”
“那不是正好,让你学习学习成功人士的经验。”我调侃他。
“学个屁。”他压低了声音,“你知道吗,今天下午搞了个什么‘资源分享会’,说白了就是互相递名片,看能不能合作。好几个同学,带了厚厚一叠宣传册。我一个当老师的,坐在那里,跟个傻子一样。”
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
“还有更离谱的,”李伟继续说,“晚宴上,赵鹏请了个什么主持人,搞抽奖,最大奖是他公司赞助的一台最新款手机。结果你猜谁抽中了?抽中了跟赵鹏关系最好的那个副班长。你说巧不巧?”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反正,感觉特别假。”李伟总结道,“每个人都戴着面具,笑得热情,说得好听,但眼睛里全是算计。还不如跟你坐在一起撸串自在。”
“那你现在溜出来?”
“溜不出来啊,赵鹏说了,三天两夜,谁都不许提前走。明天还有高尔夫体验,我连杆都没摸过,这不是赶鸭子上架吗?”
“行了,既来之,则安之。”我安慰他,“就当是花钱体验生活了。”
“也只能这么想了。”他叹了口气,“不说了,赵鹏过来了。等你这边忙完,给我打电话。”
挂了电话,我妈正好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出来。
“跟谁打电话呢?”
“一个老同学。”
“同学会没去?”我爸在一旁问。他知道这事。
“没去。”我说,“还不如在家陪你们吃饺子。”
我爸笑了,给我夹了一个饺子:“这还差不多。”
第二天,我哪也没去,就在家待着。
上午,我翻出了自己高中的课本和日记。书页已经泛黄,上面满是密密麻麻的笔记。日记本里,记录着少年时代那些幼稚又真诚的心事。
我看到了自己当年写下的理想,是当一个科学家。
看到了对某个女生的朦胧好感。
也看到了和李伟一起逃课去网吧被抓的检讨书。
那些真实的、鲜活的记忆,比任何一场豪华的聚会都更能代表我的青春。
下午,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们的高中班主任,张老师。他已经退休好几年了。
“是林涛吗?”电话那头,是熟悉又有些苍老的声音。
“张老师,是我!”我有些激动,一下子站了起来。
“我听李伟说你回来了。”张老师的声音很温和,“怎么样,有空吗?出来坐坐?”
“有空有空!必须有空!”我连忙说,“您在哪?我过去找您。”
我们约在了学校附近的一家老茶馆。
我到的时候,张老师已经坐在那里了。他比我记忆中苍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但精神很好,腰板挺得笔直。
“老师。”我走过去,恭敬地喊了一声。
他抬头看到我,笑了,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坐。”
茶馆里很安静,飘着淡淡的茶香。
我们聊了很多。聊我的工作,我的家庭,也聊他退休后的生活。
他从没问我为什么没去参加同学会,一个字都没提。
我们就好像一对忘年交,只是单纯地叙旧。
快结束的时候,张老师才像是无意中提起一样,说:“人啊,年纪越大,就越要明白自己想要什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没必要为了合群,去迁就那些不属于自己的圈子。”
我心里一动,知道他是在点我。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散了。能留下的,才是最珍贵的。”他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就像这壶茶,第一泡,味道最浓,也最杂。多泡几次,味道淡了,但茶香才真正出来。”
我看着他,心里充满了感激。
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但他的话,却像一缕清风,吹散了我心里最后一丝因为“不合群”而产生的阴霾。
和张老师告别后,我心里豁然开朗。
我决定主动联系几个当年关系还不错,这次也没去同学会的同学。
我没有建群,而是一个一个地给他们发消息。
“我是林涛,最近怎么样?我这周末回老家了,有空的话,明天中午一起吃个便饭?”
我发了四五个人。
很快,就收到了回复。
一个在本地银行工作的女同学说:“太好了!我正愁周末没事干呢!他们那个同学会,我一看价格就没想法了。”
另一个自己开了个小装修公司的同学说:“行啊!早就想找你们聚聚了,就是没个由头。明天我做东!”
还有一个在事业单位的哥们儿,直接给我打来电话:“林涛,你可算回来了!我跟你说,你退群退得太对了!我好几个朋友去了,都说没意思,就是个大型商业互吹现场。”
我们很快就约好了时间地点。
就在学校门口那家开了二十多年的家常菜馆。老板还是那个胖胖的中年人,看到我们,还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你们不是那届的学生吗?都这么大了。”
我们五个人,加上后来闻讯赶来的李伟——他终于从山庄“解放”了,一共六个人,挤在一张小桌子旁。
没有名贵的菜肴,就是几样家常小炒,一盘花生米,几瓶啤酒。
但气氛,却是我这几天来感受到的最轻松,最真实的。
我们聊起了张老师,聊起了当年各自的糗事。
那个在银行工作的女同学,说她当年暗恋过我们班的体育委员。
开装修公司的哥们儿,绘声绘色地讲他当年怎么把情书错送给了教导主任。
李伟则大吐苦水,说他在高尔夫球场,一杆子把草皮都给掀了,差点赔钱。
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这顿饭,我们吃了三个多小时。
没有一个人玩手机,没有一个人谈工作,没有一个人提房子车子。
我们好像又变回了十八岁的样子,说着无聊的笑话,分享着简单的快乐。
这顿饭,最后AA下来,一个人才花了不到八十块钱。
但我觉得,它比那3500的盛宴,要珍贵一万倍。
聚会结束,我们几个在学校门口合了张影。
没有专业的摄影师,就是用手机拍的。背景是那扇斑驳的铁门,我们几个勾肩搭背,笑得像个孩子。
我把照片发在了我们这个六个人的小群里。
群名是李伟改的,叫“高三(2)班优秀退学代表”。
回程的高铁上,我收到了赵鹏发来的好友申请。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通过了。
他的第一句话是:“林涛,这次同学会,是我没考虑周全。”
我有些意外。
他接着说:“昨天送走最后一批同学,我一个人在那个山庄里待了很久。看起来很热闹,但结束之后,心里空落落的。很多人加了我微信,但都是客套地问我有什么项目可以合作。只有李伟,走之前跟我说,让我有空多跟你们这些老朋友聚聚,别总想着生意。”
“我后来才知道,你们昨天也聚了。李伟把你们的照片发给我看了。”
“看到你们在校门口笑得那么开心,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把事情搞砸了。我花了那么多钱,费了那么多心思,最后却没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我看着他的文字,心里没有了之前的抵触,反而有了一丝平静。
赵鹏或许不是坏人,他只是被他所处的环境和地位,改变了看待事物的方式。他习惯了用金钱来衡量一切,包括情谊。
而这场同学会,也给他上了一课。
我回复他:“都过去了。下次回来,一起吃烧烤。”
过了很久,他回了一个字:“好。”
我关掉手机,望向窗外。
夕阳正缓缓落下,给远处的田野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女儿靠在陈静的怀里睡着了,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
我忽然明白了张老师说的“茶香”是什么意思。
真正的生活,真正的感情,就像那泡到最后的茶,虽然平淡,但回味悠长。
它不需要华丽的包装,也不需要昂贵的价格来证明。
它就在你身边,在你每一次归家的路途中,在你和家人朋友相视一笑的瞬间里。
回到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预约了女儿的牙齿矫正。
当医生把那副银色的牙套安在女儿小小的牙齿上时,她有些不适应,但看到镜子里自己“铁齿铜牙”的样子,又觉得很新奇。
我付了第一期的费用,拿着缴费单,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这笔钱,花得明明白白,花得心安理得。
它投资的,是我女儿的健康,是我们这个小家庭实实在在的未来。
这比任何一场虚假的繁华,都更有意义。
后来,我们那个六个人的小群,偶尔还会聊聊天。
大家分享着各自的生活,孩子的成绩,工作的烦恼,父母的健康。
平淡,琐碎,但真实。
赵鹏再也没有组织过同学会。
听说,他那年生意上遇到了一些麻烦,那个度假山庄的项目也亏了不少。
有一次李伟告诉我,赵鹏回老家办事,专门把他约出去,喝了一次酒。
酒桌上,赵鹏喝多了,说了很多。
他说他很羡慕我们。
他说他每天都在陪客户喝酒,签合同,算利润,身边围着一群人,但没有一个能说心里话。
他说他最后悔的,就是把那场同学会,办成了他最习以为常,也最厌恶的酒局。
李伟说,那天,他看到赵鹏哭了。
一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大老板,哭得像个孩子。
我听到这些,心里没有幸灾乐祸,只有一声叹息。
成年人的世界,各有各的围城,各有各的身不由己。
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和解,与自己和解。
又过了一年,女儿的牙齿矫正初见成效,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整齐的小白牙,特别好看。
我的工作有了一些变动,薪水涨了一点,但责任也更重了。
生活就像一条平缓的河流,偶尔有波澜,但终究是向前流淌。
那个“高三(2)班同学录”的大群,我再也没有进去过。
它就像一个过去的符号,提醒着我,有些东西,不必强求,有些人,注定会走远。
而我,只需要握紧身边那些真实而温暖的手,就足够了。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正好。
我陪着女儿在楼下公园里骑自行车。
她骑得飞快,银铃般的笑声洒了一路。
陈静坐在长椅上,含笑看着我们。
我的手机响了,是李伟打来的视频电话。
接通后,屏幕上出现了他和另外几个“退学代表”的脸。他们好像又聚在了一起,背景还是那家熟悉的家常菜馆。
“林涛!看我们吃啥呢!”李伟把镜头对准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
“不够意思啊,背着我搞小团体。”我笑着说。
“谁让你不回来!”他们在那头起哄。
女儿听到声音,骑着车子过来了,把小脑袋凑到屏幕前,用还带着一点漏风的声音,奶声奶气地喊:“叔叔好!”
电话那头,瞬间被这声问候给融化了。
“哎哟,这是林涛家的小公主吧?真可爱!”
“长得像嫂子,比林涛好看多了!”
我把镜头转向坐在长椅上的陈静,她笑着跟他们打了声招呼。
我们就这样,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一个在公园,一个在饭馆,聊着天。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的脸上,暖洋洋的。
我看着手机里那几张熟悉的面孔,看着身边笑靥如花的妻女。
那一刻,我无比清晰地知道。
我的同学会,其实,一直都在。
来源:博学的百灵鸟aJ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