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57年深秋的豫中平原,风裹着碎雨,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天还没亮透,临颍县王庄公社的食堂就冒起了炊烟,黑黢黢的铁皮烟囱里,烟柱被风扯得歪歪扭扭,落在食堂前的打麦场上,沾了一层湿冷的雾。
1957年深秋的豫中平原,风裹着碎雨,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天还没亮透,临颍县王庄公社的食堂就冒起了炊烟,黑黢黢的铁皮烟囱里,烟柱被风扯得歪歪扭扭,落在食堂前的打麦场上,沾了一层湿冷的雾。
王满仓蹲在灶膛前,往里面添着玉米芯,火苗“噼啪”地舔着锅底,映得他脸上泛着暖光。他今年25岁,个子不高,背有点微驼,是去年从部队退伍回来的——在朝鲜待了两年,没赶上大仗,只守过阵地,后来腿受了点轻伤,就申请复原回了老家。公社缺炊事员,队长张守义看他老实,又在部队学过做饭,就把他安排到了食堂,管着三十多口人的早饭和午饭,每月能多领两斤口粮,比在地里干活强。
“满仓,火再旺点!粥都快凉了,社员们待会儿下工就来分饭了!”食堂的老炊事员刘大叔站在大锅边,手里握着个比脸盆还大的铁勺,搅着锅里的玉米粥。粥稀得能照见人影,里面飘着几根枯黄的红薯叶,是昨天从公社菜园里摘的,有点发蔫,却已是这时候能找到的最好的菜。
王满仓应了声“哎”,赶紧往灶膛里塞了两把干麦秸,火苗一下子窜了起来,锅底的粥“咕嘟咕嘟”地冒起了泡。他直了直腰,揉了揉蹲麻的腿,目光无意间扫过食堂门口,就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缩在墙角的草垛里,冻得瑟瑟发抖。
是李建国的儿子,李向阳。
李建国以前是公社的会计,识文断字,算得一手好账,去年秋天,公社搞粮食分配,他多嘴说了句“现在粥太稀,社员们吃不饱,是不是该把储备粮匀点出来”,就被人举报“右倾”,说他“质疑公社政策,给社会主义抹黑”,没过多久就被打成了“坏分子”,送去了县里的劳改队。听说上个月在劳改队得了急病,没救过来,就这么走了。
李建国的媳妇早几年就病死了,家里就剩李向阳一个,今年才十岁,瘦得像根芦柴棒,脸蜡黄蜡黄的,身上穿的还是去年的棉袄,袖子短了一大截,露着冻得通红的手腕,脚上的布鞋破了个洞,脚趾头都快露出来了。自从李建国被抓走,没人管李向阳,他就天天在食堂门口蹭饭,社员们分完饭,他就捡点掉在地上的红薯干馍渣,或者喝点社员们剩下的稀粥,有时候连渣都捡不到,就只能饿肚子。
公社里的人都怕沾染上“坏分子”的名头,没人敢跟李向阳说话,更没人敢给她东西吃——张队长早就放了话,“坏分子的家属,就是思想有问题,谁跟她走得近,谁就是跟公社作对”。刘大叔每次分饭,看见李向阳蹲在门口,都故意把勺子敲得“当当”响,撵她“赶紧走,别在这儿碍眼”。
王满仓看着李向阳,心里有点酸。他在部队的时候,见过不少孤儿,都是战友们轮流照顾,那时候没人说“谁是坏分子的孩子”,只知道都是受苦的娃。现在看着李向阳冻得发抖,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他实在不忍心。
“满仓,发啥愣呢?快过来帮我把粥舀到桶里!”刘大叔的声音把王满仓拉回了现实。
王满仓赶紧走过去,拿起另一个铁勺,帮着刘大叔把粥舀进两个大木桶里。粥很稀,舀的时候能看见勺子里的水晃来晃去,刘大叔一边舀一边叹气:“今年雨水多,玉米收得少,能煮上这粥就不错了,再过两个月,怕是连红薯叶都没得加了。”
王满仓没说话,手里的勺子却慢了点,趁刘大叔转身去拿馍筐的功夫,偷偷往一个粗瓷碗里舀了一碗粥——这碗粥比别的稠点,是他刚才特意留在锅底的,还藏了两块小红薯,是他昨天从家里带来的,本来想留着自己中午吃。他把碗端到灶房后面的柴房里,藏在一堆玉米芯后面,又用一块破布盖好,心里琢磨着,等会儿分完饭,没人的时候再给李向阳送去。
没过多久,打麦场上就热闹起来了。社员们扛着锄头、铁锹,说说笑笑地过来分饭,男人们嗓门大,喊着“刘大叔,多给我舀点粥,上午要去挖水渠,费力气”,女人们则小声地聊着家常,手里都攥着自家的粗瓷碗,碗沿上大多有个豁口。
张队长走在最前面,他今年四十多岁,腰杆挺得笔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干部服,手里拿着个搪瓷缸,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漆字。他走到粥桶前,跟刘大叔说:“今天的粥看着还行,分的时候匀着点,别给人多给人少,让社员们都有意见。”
“放心吧张队长,我心里有数!”刘大叔拿起铁勺,开始给社员们分饭,“一人一碗粥,一个红薯干馍,馍不够的等会儿再补。”
社员们排着队,依次过来领饭,王满仓站在旁边,帮着递馍,眼睛却时不时地往门口瞟,看见李向阳还蹲在草垛里,头埋在膝盖上,好像睡着了。
分饭分了快一个小时,社员们都领完饭走了,打麦场上渐渐空了下来。刘大叔收拾着桶和勺子,跟王满仓说:“满仓,你把灶房收拾一下,我去给张队长送账本,中午回来咱们再煮红薯。”
“好嘞刘叔。”王满仓点点头。
刘大叔走后,王满仓赶紧关了食堂的门,快步走到柴房里,把藏在玉米芯后面的碗拿出来,粥还带着点热乎气,两块红薯在碗底躺着,没被粥泡散。他端着碗,轻轻推开后门,看见李向阳还蹲在草垛里,冻得直哆嗦。
“向阳,过来。”王满仓压低声音,朝李向阳招了招手。
李向阳猛地抬起头,看见是王满仓,眼里闪过一丝害怕,又赶紧低下头,小声说:“王叔叔,我……我没偷东西,我就是在这儿躲躲风。”
“叔知道,你没偷东西。”王满仓走过去,把碗递到李向阳手里,“快趁热吃,这碗粥稠点,还有两块红薯,吃完暖暖身子。”
李向阳愣了一下,看着碗里的粥,又看了看王满仓,不敢接,小声问:“王叔叔,这……这是给我的吗?张队长说,不让人给我东西吃,说我是坏分子的孩子。”
“别怕,没人看见。”王满仓摸了摸李向阳的头,他的头发又脏又乱,还沾着草屑,“快吃吧,吃完了就回家,别在这儿冻着了。”
李向阳看着王满仓,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接过碗,双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粥很烫,他却舍不得吐,连带着红薯一起,很快就把一碗粥吃完了,碗底都舔得干干净净。
“谢谢王叔叔,我好久没吃过这么热的粥了。”李向阳把碗递给王满仓,眼里还含着泪,却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这是李建国被抓走后,王满仓第一次看见他笑。
“以后要是饿了,就过来找叔,叔给你留饭。”王满仓接过碗,擦了擦,又叮嘱他,“但是你得小心点,别让别人看见,不然叔就没法在食堂干活了。”
李向阳赶紧点点头:“我知道了王叔叔,我会小心的,我不会给你添麻烦。”
说完,李向阳朝着王满仓鞠了个躬,转身跑了,瘦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村口的杨树林里。王满仓看着他的背影,手里攥着空碗,心里琢磨着,以后得想办法多给这孩子留口饭,不然这么冷的天,这么小的娃,迟早得饿坏了。
从那天起,王满仓每天都会偷偷给李向阳留饭。早上分完粥,他就把稠点的粥藏在柴房里,有时候还会藏半个红薯干馍;中午煮红薯的时候,他就挑两个大的,偷偷放在灶膛里烤,等红薯烤得软软的,再给李向阳送去。李向阳也很懂事,每天都等社员们分完饭,没人的时候才偷偷来食堂后门,接过王满仓给的饭,鞠个躬就走,从来不多待,也从不跟别人说。
有一次,刘大叔分完饭,忘了把剩下的半筐红薯干馍带走,王满仓就偷偷拿了两个,藏在怀里,想着晚上给李向阳送去。没想到刚走出食堂,就遇见了张队长。张队长看见王满仓怀里鼓鼓囊囊的,就问:“满仓,你怀里藏的啥?”
王满仓心里一紧,赶紧说:“没啥张队长,就是两个馍,我妈今天没吃饭,我给她带回去。”
张队长盯着王满仓看了一会儿,王满仓的手心都冒汗了,生怕被看穿。还好张队长没多问,只是说:“给你妈带可以,但是不能给别人,尤其是那个李向阳,你可别跟他走得近,不然出了问题,我也保不住你。”
“知道了张队长,我肯定不跟他走得近。”王满仓赶紧点头,心里却松了口气。
等张队长走后,王满仓赶紧往李向阳家跑。李向阳家在村东头,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墙皮都掉了,屋顶还漏着雨,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破床和一个掉漆的木桌。王满仓把两个馍递给李向阳,说:“今天多给你带了一个,你留着明天吃,别饿肚子。”
李向阳接过馍,紧紧抱在怀里,说:“谢谢王叔叔,我妈以前也经常给我烤红薯,现在我只有王叔叔疼我了。”
王满仓摸了摸他的头,没说话。他知道,李向阳这孩子心里苦,没爹没妈,没人疼,自己能做的,也就只有多给口饭吃,让他能活下去。
第二章 1959-1961:困难年月里的“救命粮”
1959年的春天,豫中平原闹了灾,先是冬天没下雪,地里的小麦旱得都蔫了,后来又下了场暴雨,把刚冒芽的麦苗都冲倒了。到了夏天,玉米也没收成,公社的粮食储备越来越少,食堂的粥也越来越稀,以前还能加红薯叶,后来连红薯叶都没得加,只能往粥里掺野菜——灰灰菜、马齿苋,甚至还有苦菜,煮出来的粥发苦,难以下咽。
社员们的口粮也减了,以前一人一天还能领一个红薯干馍,后来改成了两天一个,再后来,连馍都没有了,只能喝两碗稀粥。很多社员都饿肚子,有的人开始挖草根、剥树皮吃,王满仓的老母亲也饿坏了,眼睛都花了,天天躺在床上,说“浑身没力气,不想动”。
王满仓作为炊事员,能多领点口粮,每天比社员们多一碗粥,半个馍,可他舍不得吃,都省下来给老母亲。有时候老母亲让他吃,他就说“我在食堂天天能闻到饭香,不饿”,其实他每天都饿肚子,有时候煮完粥,就偷偷喝两口锅底的粥水,垫垫肚子。
就算这样,他还是没忘了李向阳。
李向阳这时候已经十二岁了,比以前高了点,可还是瘦,脸更黄了,身上的棉袄早就破得不能穿了,只能穿着一件单衣,冻得嘴唇都发紫。他还是天天在食堂门口蹭饭,可现在社员们自己都吃不饱,没人会剩下粥,他只能捡点掉在地上的野菜,或者挖点草根吃,有时候挖不到,就只能饿肚子,饿极了就坐在村口的杨树下哭。
王满仓看着李向阳,心里更疼了。他知道,现在这年月,饿肚子能饿死人,李向阳这么小,要是没人帮他,迟早得饿死。
有一天早上,王满仓煮完粥,趁刘大叔不注意,偷偷往碗里舀了一碗粥——这碗粥是他特意留的,比别的稠点,里面还藏了半块红薯干馍,是他昨天省下来的。他端着碗,刚想往后门送,就看见刘大叔走了过来,他赶紧把碗藏在身后。
“满仓,你藏啥呢?”刘大叔眯着眼睛,盯着王满仓的身后。
王满仓心里一紧,赶紧说:“没啥刘叔,就是碗没洗干净,我想拿去洗。”
“洗个碗还用藏?”刘大叔走过来,一把拉开王满仓的手,就看见藏在身后的碗,“你这碗里是啥?粥?还有馍?你给谁留的?”
王满仓没敢说话,脸都红了。
刘大叔看着碗里的粥和馍,又看了看门口蹲在地上的李向阳,一下子就明白了,叹了口气:“你是给那‘坏分子’的娃留的?满仓,你糊涂啊!现在这年月,粮食这么紧张,你自己都饿肚子,还给他留饭?张队长要是知道了,非把你从食堂赶出去不可!”
“刘叔,我知道错了,可这娃太可怜了,没爹没妈,没人管,再不给口饭吃,就饿死了。”王满仓小声说,“我在部队的时候,战友们都说,不管是谁的孩子,都是咱国家的娃,不能让娃饿死。”
刘大叔愣了一下,没说话。他其实也可怜李向阳,只是他年纪大了,怕出事,不敢帮。现在听王满仓这么说,他心里也有点酸,叹了口气:“你这娃,跟你爹一样,心善,就是太实在。行吧,你赶紧送去,别让别人看见,尤其是张队长,要是被他看见了,咱俩都得倒霉。”
王满仓没想到刘大叔会帮他,赶紧说:“谢谢刘叔,我肯定小心,不让别人看见。”
他端着碗,快步往后门跑,看见李向阳蹲在草垛里,头埋在膝盖上,好像饿晕了。王满仓赶紧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向阳,醒醒,叔给你带饭来了。”
李向阳慢慢睁开眼睛,看见是王满仓,还有他手里的碗,眼里一下子有了光。他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喝着粥,吃着馍,没一会儿就吃完了,还舔了舔嘴唇,说:“王叔叔,这粥真好吃,我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饭了。”
“好吃就多吃点,以后叔还给你留。”王满仓摸了摸他的头,“你要是饿极了,就去柴房找我,别在这儿蹲着重,容易冻坏。”
李向阳点点头,刚想走,突然捂住肚子,蹲在地上,脸色很难看。
“咋了向阳?是不是肚子疼?”王满仓赶紧蹲下来,摸了摸李向阳的肚子。
“嗯,疼得厉害,可能是昨天吃了草根,不消化。”李向阳咬着牙,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
王满仓心里着急,赶紧把李向阳扶起来,说:“走,叔带你去我家,我妈有治肚子疼的药,给你吃点就好了。”
他扶着李向阳,慢慢往家走。路上遇见了几个社员,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们,有人小声说“王满仓咋跟坏分子的娃走这么近”,王满仓没理他们,只顾着扶着李向阳往前走。
到了家,王满仓把李向阳扶到床上,老母亲看见李向阳,问:“满仓,这是啥娃?咋这么瘦?”
“妈,这是李会计的娃,叫向阳,肚子疼,您有药吗?给她吃点。”王满仓说。
老母亲赶紧从枕头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几片黑乎乎的药片子,说:“这是以前公社医生给的,治肚子疼的,你给娃喝点热水,把药吃了。”
王满仓赶紧倒了杯热水,喂李向阳把药吃了。过了一会儿,李向阳的肚子不疼了,他看着老母亲,小声说:“奶奶,谢谢你们。”
老母亲摸了摸李向阳的头,叹了口气:“娃真可怜,以后要是饿了,就来家里找奶奶,奶奶给你留饭。”
从那天起,王满仓更放心了。有时候他没时间给李向阳送吃的,就让老母亲在家等着,李向阳来了,就给她拿点吃的。刘大叔也经常帮着王满仓,有时候分完饭,就故意把剩下的野菜粥留一碗,说“这碗粥煮糊了,没人吃,你拿去倒了吧”,其实是让王满仓给李向阳送去。
1960年冬天,天气更冷了,零下十几度,河里的水都冻成了冰。公社的粮食彻底没了,食堂只能解散,社员们各自回家找吃的。王满仓也没了炊事员的工作,只能去地里挖草根、剥树皮,有时候运气好,能挖到几个冻红薯,就带回家,煮给老母亲和李向阳吃。
有一次,王满仓去村外的野地里挖草根,挖了半天,只挖到一把灰灰菜,还冻得硬邦邦的。他抱着灰灰菜,往家走,路过一片树林,看见李向阳蹲在雪地里,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正在挖什么,冻得手都红了,还裂了口子,渗着血。
“向阳,你在挖啥?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家待着?”王满仓走过去,把自己的手套摘下来,给李向阳戴上——这副手套是他在部队的时候发的,已经旧了,却还能挡点风。
“王叔叔,我听说树林里有野山药,挖出来能吃,我想挖点给你和奶奶吃。”李向阳抬起头,脸上沾着雪,笑着说,“可是我挖了半天,啥也没挖到。”
王满仓看着李向阳冻得通红的手,还有他脸上的笑,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他把李向阳拉起来,说:“别挖了,天太冷了,再挖手就冻坏了,叔带你回家,家里还有半块冻红薯,煮给你吃。”
李向阳点点头,跟着王满仓回家。路上,李向阳突然说:“王叔叔,等我长大了,我一定好好报答你和奶奶,我给你买好多好多粮食,让你和奶奶再也不饿肚子。”
王满仓摸了摸他的头,说:“叔不用你报答,你只要好好活着,长大了做个好人,就够了。”
那时候的王满仓,没想过李向阳以后会有多大的出息,他只希望这孩子能熬过这灾年,能好好活着。他没想到,十八年后,李向阳真的回来了,还带着“报答”,带着他想都不敢想的荣耀。
第三章 1963-1966:林场岁月里的牵挂
1963年,灾年终于过去了,地里的庄稼有了收成,公社的食堂又重新开了起来,王满仓也回到了食堂,继续当炊事员。张队长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话少了点,有时候看见李向阳从食堂门口过,也不再撵他,只是装作没看见。
李向阳这时候已经十五岁了,长成了半大的小伙子,虽然还是瘦,却比以前结实了点,脸上也有了点血色。公社里安排“坏分子”家属去林场干活,李向阳也被安排去了——林场在村外的大山里,离村子有十几里地,主要是种树、护林,管吃管住,每个月还能领点工分,虽然累,却比在村里没人管强。
去林场的前一天,李向阳特意去了王满仓家。那天下午,王满仓刚从食堂下班,看见李向阳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把小斧头,是他自己用木头做的,斧刃是用铁皮磨的,虽然不锋利,却做得很精致。
“王叔叔,我明天就要去林场了,这把斧头给你,你平时劈柴能用得上。”李向阳把斧头递到王满仓手里,小声说,“我去了林场,就不能经常来看你和奶奶了,你和奶奶要好好照顾自己,别饿肚子。”
王满仓接过斧头,摸了摸,斧头把磨得很光滑,他知道,李向阳肯定磨了很久。他心里有点不舍,说:“向阳,去了林场要好好干活,别跟人吵架,要是有人欺负你,就回来跟叔说,叔去帮你。”
“我知道了王叔叔,我不会跟人吵架的,我好好干活,争取早点摘掉‘坏分子’家属的帽子。”李向阳说,眼里满是期待。
王满仓的老母亲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里面包着两件衣服,是她特意给李向阳做的,一件是单衣,一件是棉袄,都是用王满仓的旧衣服改的,虽然有点大,却很暖和。“向阳,这两件衣服你拿着,去了林场冷,别冻着,要是衣服破了,就回来奶奶给你补。”
“谢谢奶奶,谢谢王叔叔。”李向阳接过布包,紧紧抱在怀里,眼泪掉了下来,“我到了林场,会经常给你们写信的,你们要是想我了,就去林场看我。”
第二天早上,王满仓特意早起,煮了一碗鸡蛋面——鸡蛋是他昨天从公社食堂买的,花了两个工分,面条是他自己擀的,这在当时已经是很奢侈的饭了。他把面条端给李向阳,说:“快吃,吃完了叔送你去林场。”
李向阳接过碗,大口大口地吃着,眼泪掉在碗里,他也没擦,吃完后,跟王满仓和老母亲鞠了个躬,说:“王叔叔,奶奶,我走了,你们多保重。”
王满仓点点头,送李向阳出了村。他们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路边的小麦绿油油的,风吹过来,沙沙作响。王满仓一边走一边跟李向阳说:“去了林场,要好好吃饭,别省着,要是食堂的饭不好吃,就跟叔说,叔给你送吃的。”
“不用了王叔叔,林场管吃管住,我不饿肚子,你别麻烦了。”李向阳说。
“不麻烦,叔每个月要去林场送粮,到时候就能给你送吃的了。”王满仓说。
原来,公社的食堂要给林场送粮,每个月送一次,以前是刘大叔去,现在王满仓主动跟刘大叔说,“我年轻,力气大,我去送粮”,其实是想借着送粮的机会,看看李向阳。
到了林场门口,王满仓看着李向阳跟着林场的负责人进了林场,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才转身往回走。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手里攥着李向阳给的小斧头,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却又有点踏实——至少李向阳有地方去,有饭吃,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在村里蹭饭了。
从那以后,王满仓每个月都去林场送粮。送粮的车是公社的牛车,很慢,要走两个多小时才能到林场。每次到了林场,他先把粮卸到林场的仓库里,然后就去找李向阳。
李向阳在林场干活很认真,不管是种树还是护林,都抢着干,林场的负责人经常表扬他“踏实肯干”。王满仓每次找到他,都能看见他身上沾着泥土,手上磨出了水泡,却还是笑着跟他说“叔,我不累,你看我种的树,都活了”。
王满仓每次去,都会给李向阳带点东西——有时候是几个红薯干馍,有时候是一瓶腌菜,有时候是老母亲给李向阳做的布鞋。李向阳也会跟王满仓说林场的事,说“今天种了五十棵树”,说“昨天跟林场的叔叔们一起去山上捡蘑菇”,说“林场的食堂饭挺香的,能吃饱”。
有一次,王满仓去林场送粮,没找到李向阳,就问林场的负责人“李向阳去哪了”。负责人说“向阳昨天去山上护林,遇到了野猪,为了保护树苗,跟野猪斗了半天,被野猪撞了一下,现在在林场的医务室躺着呢”。
王满仓一听,赶紧往医务室跑。到了医务室,看见李向阳躺在床上,腿上缠着绷带,脸上还有点伤,却还笑着跟他说“叔,我没事,就是腿有点疼,过两天就能干活了”。
王满仓看着李向阳的腿,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说“你这娃,咋这么傻?野猪多凶啊,你跟它斗干啥?树苗没了可以再种,你要是出事了,叔咋办?奶奶咋办?”
“叔,树苗是我种的,我不能让野猪把它拱了。”李向阳说,“我想好好干活,早点摘掉‘坏分子’家属的帽子,以后就能光明正大地跟你和奶奶在一起了。”
王满仓没说话,只是坐在床边,给李向阳削了个苹果——苹果是他特意从公社食堂买的,花了五个工分,平时他自己都舍不得吃。他把苹果递给李向阳,说“快吃,补补身子,以后别这么傻了,要照顾好自己”。
李向阳接过苹果,小口小口地吃着,说“谢谢叔,这苹果真甜,我好久没吃过苹果了”。
那天,王满仓没着急回村,一直在医务室陪着李向阳,直到傍晚才走。走的时候,他跟林场的负责人说“以后要是向阳再遇到危险,你们别让他去了,他还小,经不起折腾”,负责人点点头,说“你放心,以后我们会照顾好向阳的”。
1965年,李向阳因为干活认真,被林场评为“先进生产者”,公社还特意给了他奖励——一个搪瓷缸,上面印着“先进生产者”五个字。李向阳拿到搪瓷缸的第一时间,就托人给王满仓送了过去,还带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王叔叔,这是我得的奖励,给你,以后你用它喝水”。
王满仓拿着搪瓷缸,看了又看,舍不得用,把它放在家里的柜子上,每天都要擦一遍。老母亲看着搪瓷缸,笑着说“向阳这娃有出息,以后肯定能有大作为”。
王满仓也笑着说“是啊,这娃踏实,有骨气,以后肯定错不了”。
那时候,王满仓以为,日子会就这么慢慢过下去,李向阳在林场好好干活,早点摘掉“坏分子”家属的帽子,以后找个媳妇,过安稳日子,他就在食堂当炊事员,照顾老母亲,偶尔去林场看看李向阳,这样就挺好。
可他没想到,1966年,一场“运动”来了,打破了所有的平静,也把李向阳推到了更难的境地。
第四章 1966-1970:文革风雨中的冒险相助
1966年夏天,“文革”开始了。公社里来了几个“红卫兵”,戴着红袖章,拿着语录本,天天在村里喊口号,批斗“坏分子”。以前被打成“坏分子”的人,不管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都被拉出来批斗,他们的家属也没能幸免,被说成是“坏分子的余孽”,天天被批斗,被拉着游街。
李向阳也没能逃过。他在林场干活,本来跟村里的事没太多牵扯,可村里的几个“红卫兵”还是找到了林场,说“李向阳是坏分子李建国的儿子,思想有问题,必须回村接受批斗”。
那天下午,王满仓正在食堂煮粥,突然看见几个“红卫兵”拉着李向阳,从食堂门口走过。李向阳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坏分子余孽李向阳”,字是用红漆写的,很刺眼。他的衣服被扯破了,脸上还有巴掌印,却还是抬着头,没哭,也没说话。
“打倒坏分子余孽李向阳!”“让李向阳老实交代!”“红卫兵”们一边走一边喊口号,社员们都围在路边看,没人敢说话,也没人敢上前帮李向阳。
王满仓看着李向阳,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想冲上去,把李向阳从“红卫兵”手里拉出来,可他知道,他不能——“红卫兵”们正凶,他要是上去,不仅救不了李向阳,还会被当成“坏分子的同伙”,一起被批斗,到时候他的老母亲没人照顾,李向阳也会更惨。
他只能站在食堂门口,看着“红卫兵”们把李向阳拉走,直到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才赶紧跑回食堂,蹲在灶膛前,眼泪掉了下来,火苗“噼啪”地响着,却暖不了他的心。
晚上,批斗会在打麦场上举行。“红卫兵”们把李向阳绑在柱子上,让他低着头,接受社员们的批斗,有人上去骂他,有人上去推他,甚至还有人扔石头砸他。李向阳一直低着头,没说话,也没反抗,只是肩膀在微微发抖。
王满仓也去了批斗会,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李向阳被欺负,心里疼得厉害,却不敢上前。他看见李向阳的腿被石头砸破了,流着血,衣服都被染红了,却还是没哭,他知道,李向阳是在硬撑,他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脆弱。
批斗会一直开到半夜才结束。“红卫兵”们把李向阳松了绑,说“明天还要批斗,你要是敢跑,就把你抓起来,送去劳改队”,说完就走了。
社员们都散了,打麦场上只剩下李向阳一个人。他坐在地上,靠着柱子,慢慢抬起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王满仓等“红卫兵”们走远了,赶紧跑过去,把李向阳扶起来:“向阳,你没事吧?疼不疼?”
李向阳看见是王满仓,眼泪掉得更凶了,说“王叔叔,我没做错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爹是不是真的是坏分子?我是不是真的是余孽?”
“你爹不是坏分子,你也不是余孽!”王满仓打断李向阳的话,语气很坚定,“你爹当初就是说了句实话,就被打成了坏分子,你是个好孩子,踏实肯干,不是余孽!那些人就是瞎闹,以后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李向阳看着王满仓,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王满仓扶着李向阳,慢慢往家走。路上,李向阳的腿一瘸一拐的,每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王满仓就把他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帮他分担重量。回到家,老母亲已经睡着了,王满仓轻轻把她叫醒,说“妈,向阳受伤了,你帮他看看腿”。
老母亲赶紧起来,找了点棉花和碘酒,帮李向阳清理伤口。伤口很深,石头砸进去,还嵌了点泥土,老母亲一边清理一边叹气:“这些娃咋这么狠?向阳还是个孩子啊,怎么下得去手?”
李向阳咬着牙,没喊疼,清理完伤口,老母亲用布条把他的腿绑好,说“以后别再去批斗会了,要是他们再来抓你,你就躲起来,别让他们找到”。
“躲不了的奶奶,他们说要是我敢躲,就把我送去劳改队。”李向阳说,眼里满是绝望。
王满仓看着李向阳,心里琢磨着,不能再让李向阳待在村里了,再待下去,迟早得被“红卫兵”们折磨死。他想起前几天听公社的人说,现在可以报名去新疆插队,“支援边疆建设”,去了新疆,就能远离村里的是非,没人会再批斗他,也没人会再提他是“坏分子”的儿子。
“向阳,要不你去新疆插队吧?”王满仓说,“去了新疆,没人认识你,你可以重新开始,好好干活,以后就能摘掉‘坏分子’家属的帽子了。”
李向阳愣了一下,说“新疆?是不是很远啊?我去了新疆,就再也见不到你和奶奶了。”
“不远,以后交通方便了,你还能回来看看我们。”王满仓摸了摸李向阳的头,“你去了新疆,好好干活,别忘本,叔和奶奶在家等你回来。”
老母亲也说“是啊向阳,去新疆吧,总比在村里被人欺负强,你去了新疆,要好好照顾自己,常给我们写信。”
李向阳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我去新疆,我好好干活,等我有出息了,就回来接你和奶奶去新疆享福。”
第二天,王满仓就去公社给李向阳报名插队。公社的人听说李向阳要去新疆,很开心,说“李向阳能主动支援边疆建设,思想进步,值得表扬”,很快就给李向阳办好了手续,说“再过半个月,就有火车去新疆,到时候你让他去县里集合”。
接下来的半个月,王满仓和老母亲天天给李向阳准备行李。老母亲给李向阳做了两件棉袄,三条棉裤,还做了几双布鞋,说“新疆冷,你多带点衣服,别冻着”。王满仓则去食堂,偷偷攒了点粮食——二十斤红薯干,五斤玉米粉,还有几块红薯干馍,都装在布包里,给李向阳带上。
他还把自己在部队的时候发的一块手表拿出来,递给李向阳:“这手表你拿着,去了新疆,能看时间,别耽误干活,这手表是叔的念想,你戴着它,就像叔在你身边一样。”
这块手表是王满仓最珍贵的东西,平时舍不得戴,都藏在柜子里,现在他把手表给了李向阳,是想让李向阳知道,不管他去了哪里,叔都牵挂着他。
李向阳接过手表,紧紧抱在怀里,说“王叔叔,谢谢你,我一定好好保管手表,等我回来,再把手表还给你。”
1970年10月15号,是李向阳去新疆的日子。那天早上,王满仓和老母亲去村口送他。李向阳背着一个大布包,里面装着衣服和粮食,手里拿着王满仓给的手表,站在村口的杨树下,眼泪掉了下来。
“王叔叔,奶奶,我走了,你们多保重,别饿肚子,别生病。”李向阳说。
“你也多保重,去了新疆,好好干活,常给我们写信。”王满仓说,眼泪也掉了下来。
老母亲拉着李向阳的手,舍不得松开:“向阳,到了新疆,要好好吃饭,别省着,要是有人欺负你,就跟队长说,别自己扛着。”
“我知道了奶奶。”李向阳点点头,转身朝着县里的方向走去。
王满仓和老母亲站在村口,看着李向阳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才慢慢转身回家。路上,老母亲一边哭一边说“向阳这娃,去了新疆,不知道能不能好好活着,啥时候才能回来啊”。
王满仓说“妈,你放心,向阳是个好孩子,能吃苦,肯定能好好活着,他说过,等他有出息了,就回来接我们,他肯定会回来的。”
那天晚上,王满仓坐在家里,看着李向阳给的小斧头,还有李向阳送的搪瓷缸,心里满是牵挂。他不知道李向阳去了新疆会遇到什么,不知道他能不能适应新疆的生活,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李向阳能好好活着,祈祷他能早点回来。
他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五年;这一别,就是十八年。
第五章 1970-1975:各自坚守的五年
李向阳去了新疆之后,一开始还经常给王满仓写信。他在信里说,他去了新疆的石河子,在一个农场里插队,农场里有很多跟他一样的知青,大家都很友好,没人知道他是“坏分子”的儿子,没人欺负他;农场的食堂饭挺香的,能吃饱,每天都能吃到白面馍,有时候还能吃到肉;他在农场里种棉花,虽然累,却很开心,队长经常表扬他“踏实肯干”。
王满仓每次收到李向阳的信,都像捡到了宝贝一样,先给老母亲念一遍,然后把信藏在柜子里,每天都要拿出来看一遍。老母亲每次听完信,都笑着说“向阳在新疆挺好的,我就放心了”。
王满仓也经常给李向阳回信,跟他说村里的事,说“公社的食堂还是我当炊事员,刘大叔退休了,现在我一个人管做饭”,说“你种的那棵杨树,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夏天能遮阴凉”,说“奶奶身体挺好的,就是有时候会想你,你要是有空,就多写两封信”。
他还会给李向阳寄东西,有时候是老母亲给李向阳做的布鞋,有时候是公社食堂新烤的红薯干馍,有时候是村里新收的花生,每次寄东西,他都要去县里的邮局,走两个多小时的路,却从来没觉得麻烦。
可到了1972年,李向阳的信越来越少了,有时候两个月才收到一封,信里的内容也越来越简单,只说“我在新疆挺好的,你们别担心”,没再提农场的事,也没再提队长表扬他的事。王满仓心里有点着急,给李向阳写了好几封信,都没收到回信,他不知道李向阳在新疆出了什么事,心里天天牵挂着,觉都睡不好。
后来他才知道,1972年,新疆的农场里也开始了“批斗”,有人知道了李向阳是“坏分子”的儿子,就举报他“思想有问题”,把他从棉花队调到了畜牧队,让他去喂猪,还不让他跟别的知青来往。李向阳怕王满仓和老母亲担心,就没在信里说,只是偶尔写封信,报个平安。
王满仓知道后,心里很疼,却没办法——他远在河南,帮不了李向阳,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祈祷李向阳能熬过这难关。
这几年,王满仓的日子也不好过。“文革”还没结束,公社里的“红卫兵”时不时地就来检查,问他“有没有跟坏分子家属来往”,问他“有没有给坏分子家属送东西”。王满仓每次都摇头,说“没有,我早就跟李向阳断了联系,他去了新疆,我再也没见过他”,“红卫兵”们虽然不信,却也没找到证据,只能骂他两句,就走了。
1973年,老母亲得了重病,躺在床上,不能动,每天都要吃药。王满仓既要在食堂当炊事员,又要照顾老母亲,忙得脚不沾地。食堂的工作不能丢,丢了工作就没了口粮,老母亲也没人照顾;老母亲也不能不管,她是王满仓唯一的亲人。
那时候,公社的医疗条件很差,医生来看了几次,开了点药,说“老人年纪大了,身体虚,只能慢慢养,能不能好,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王满仓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老母亲买了点鸡蛋,煮给她吃,自己则天天喝稀粥,吃野菜,很快就瘦了下来,眼窝都陷了进去。
老母亲看着王满仓,心里很疼,说“满仓,别管我了,我年纪大了,活够了,你把自己照顾好就行”。
“妈,你别胡说,你肯定能好起来的,等向阳回来,咱们还要一起去新疆呢。”王满仓握着老母亲的手,眼泪掉了下来。
老母亲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拉着王满仓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老母亲走的那天,王满仓一个人坐在床边,哭了很久。他没告诉李向阳,他怕李向阳在新疆担心,怕他分心,影响干活。他一个人请了两天假,找了几个要好的社员,把老母亲埋在了村口的杨树下——那棵杨树是李向阳小时候种的,老母亲说过,“埋在这儿,能看见向阳回来”。
老母亲走后,家里就剩下王满仓一个人,房子空荡荡的,他每天下班回家,再也没人跟他说话,再也没人给李向阳做布鞋,再也没人等他寄东西。他每次收到李向阳的信,都先去老母亲的坟前,给老母亲念一遍,说“妈,向阳在新疆挺好的,你放心吧”。
1974年,李向阳终于又给王满仓写了封信,信里说,他在农场里表现好,被推荐去读大学了,读的是新疆大学的农业系,以后毕业了,就能留在新疆的农业部门工作,不用再种棉花了。他还说,他父亲李建国的冤案,可能要平反了,农场的队长跟他说,“现在政策变了,以前被错打的坏分子,都会慢慢平反,你以后再也不是坏分子的家属了”。
王满仓收到这封信,激动得一夜没睡。他拿着信,跑到老母亲的坟前,大声说“妈,向阳有出息了,他去读大学了,李会计的冤案也要平反了,你放心吧,向阳肯定能早点回来的”。
他赶紧给李向阳写回信,跟他说“你要好好读书,别辜负队长的期望,你父亲的冤案平反了,你就再也不是坏分子的家属了,以后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做人了”,他还跟李向阳说“你奶奶去年走了,她走的时候,还惦记着你,你要是有空,就回来看看她的坟,她埋在村口的杨树下,能看见你回来”。
他没跟李向阳说自己的日子有多难,没说自己瘦了多少,没说自己天天想念他,只说“我在村里挺好的,食堂的工作很稳定,你别担心我”。
1975年秋天,王满仓正在食堂煮粥,突然听见村口有人喊“王满仓,有人找你!”
王满仓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铁勺,快步往村口走。他以为是公社的人来找他,没想到走到村口,就看见一个穿着中山装的男人,站在村口的杨树下,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笑,眼神很熟悉。
“王叔叔!”男人喊了一声,声音有点哽咽。
王满仓愣在原地,看着男人,半天没认出来。直到男人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是他当年给李向阳的那块手表,虽然旧了,却还能走。
“王叔叔,我是向阳啊,我回来了!”
王满仓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男人,就是他等了十八年的李向阳!他再也忍不住,跑过去,一把抱住李向阳,眼泪掉了下来,说“向阳,你终于回来了!你可算回来了!叔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李向阳也抱着王满仓,哭着说“王叔叔,我回来了,我来晚了,我没能见上奶奶最后一面,我对不起奶奶,对不起你!”
村口的社员们都围了过来,看着李向阳,小声议论着“这不是李建国的儿子李向阳吗?怎么回来了?”“你看他穿的中山装,还拿着皮包,是不是有出息了?”“听说他去新疆读大学了,现在是干部了!”
王满仓拉着李向阳的手,给社员们介绍:“这是向阳,我看着长大的娃,现在有出息了,从新疆回来了!”
社员们都笑着跟李向阳打招呼,“向阳,欢迎回来!”“向阳,在新疆挺好的?”“向阳,以后常回来看看!”
李向阳笑着跟社员们点头,说“谢谢大家,我在新疆挺好的,以后会常回来的”。
王满仓拉着李向阳,往家走。路上,李向阳跟王满仓说,他父亲李建国的冤案已经平反了,公社还给他补发了抚恤金;他在新疆大学毕业了,分配到了地区的农业局当干部,这次回来,一是为了看看王满仓,看看老母亲的坟,二是为了报答王满仓十八年前的救命之恩。
“王叔叔,十八年前,要是没有你暗给我粥吃,我早就饿死了;要是没有你在困难年月里帮我,我早就活不下去了;要是没有你让我去新疆插队,我早就被批斗死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李向阳说,眼里满是感激。
“向阳,叔没做啥,就是给你口饭吃,你不用记在心里。”王满仓说,心里暖暖的。
到了家,王满仓给李向阳倒了杯热水,李向阳从黑色的皮包里拿出一个布包,递给王满仓,说“王叔叔,这是我给你带的东西,有新疆的葡萄干、核桃,还有一件棉袄,新疆的棉花好,暖和,你冬天穿。”
他又拿出一沓钱,递给王满仓,说“王叔叔,这是五百块钱,你拿着,一是给奶奶买些祭品,二是你以后别在食堂当炊事员了,食堂的工作太累,你年纪也大了,该歇歇了,我给你在公社找个轻松的工作,或者你跟我去新疆,我照顾你。”
王满仓看着手里的钱,又看了看李向阳,眼泪掉了下来。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也从来没人跟他说“我照顾你”。他说“向阳,钱你拿着,叔不要,你刚参加工作,需要钱,叔在食堂当炊事员挺好的,不累,不用你给叔找工作,也不用跟你去新疆,叔在村里住惯了,舍不得离开,也舍不得你奶奶的坟。”
“王叔叔,你就拿着吧,这是我的心意,你要是不拿着,我心里会不安的。”李向阳说,把钱塞到王满仓手里,“你要是不想跟我去新疆,我就经常回来看看你,每个月给你寄钱,让你好好过日子。”
王满仓没办法,只能接过钱,说“好,叔拿着,以后你别给叔寄钱了,你自己好好过日子就行。”
第二天,李向阳跟着王满仓,去了老母亲的坟前。李向阳跪在坟前,给老母亲磕了三个头,哭着说“奶奶,我回来了,我来看你了,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王叔叔的,会经常来看你的。”
王满仓站在旁边,看着李向阳,心里满是欣慰。他想起1957年的深秋,李向阳蹲在食堂门口,冻得发抖,他给了李向阳一碗粥;想起1959年的灾年,李向阳饿肚子,他给了李向阳半块馍;想起1970年的冬天,李向阳去新疆,他给了李向阳一块手表;想起这十八年的牵挂,十八年的等待,现在终于有了结果——李向阳有出息了,回来了,还想着报答他,想着照顾他。
他突然明白,人这一辈子,做一件好事,可能不会马上有回报,但只要你坚持善良,坚持初心,总有一天,善意会有回响,会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到你身边。
第六章 1975年后:善意传承的岁月
李向阳在村里待了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里,他天天陪着王满仓,帮王满仓劈柴、挑水、做饭,就像小时候一样。他还去了公社,跟公社的书记说了王满仓的事,说“王叔叔是个好人,十八年前救了我,我希望公社能给王叔叔找个轻松的工作,别让他再在食堂当炊事员了,太累”。
公社书记听了,很感动,说“李同志,你放心,王满仓同志踏实肯干,是个好同志,我们早就想给她调整工作了,现在就安排他去公社的仓库当管理员,工作轻松,还能多领点工分。”
王满仓知道后,很开心。他在食堂当炊事员当了十八年,天天煮粥、做饭,确实累,现在能去仓库当管理员,不用再早起烧火,不用再天天闻油烟味,他很满足。
李向阳走的那天,王满仓去村口送他。还是在那棵杨树下,还是十八年前的场景,只是现在,李向阳不再是那个瘦得像芦柴棒的孩子,而是穿着中山装、拿着皮包的干部;王满仓也不再是那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而是头发花白、背有点驼的中年人。
“王叔叔,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别累着,要是身体不舒服,就给我打电话,我马上回来。”李向阳拉着王满仓的手,舍不得松开。
“你也好好照顾自己,在单位好好工作,别惦记叔。”王满仓说,眼泪掉了下来,“有空就回来看看,叔在村里等你。”
“我会的,王叔叔,我每个月都给你写信,每个季度都回来看看你。”李向阳点点头,转身朝着县里的方向走去。
王满仓站在村口,看着李向阳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才慢慢转身回家。他手里攥着李向阳给的钱,心里满是幸福——他这辈子,没什么大的追求,就想好好活着,就想看着李向阳有出息,现在,他的愿望都实现了。
从那以后,李向阳真的每个月都给王满仓写信,跟他说单位的事,说“今天去农场考察,看到棉花长得很好,想起了以前种棉花的日子”,说“昨天跟同事一起吃饭,吃了新疆的手抓饭,想起了以前你给我带的红薯干馍”。
他每个季度都回村里看王满仓,每次回来,都给王满仓带东西——新疆的特产,新的衣服,还有钱。他还帮王满仓把家里的土坯房修了修,换了新的屋顶,刷了新的墙,说“王叔叔,房子修好了,冬天就不会漏风了,你住着也舒服”。
1978年,改革开放开始了,公社的体制慢慢变了,食堂也解散了,王满仓在仓库当管理员,工作很轻松,每个月能领不少工资,日子过得越来越好。他把李向阳给的钱存了起来,没舍得花,说“等向阳结婚了,给向阳当彩礼”。
1980年,李向阳在新疆结婚了,媳妇是他的同事,叫刘芳,也是河南人,很贤惠。李向阳特意带着刘芳回村里,跟王满仓见面。刘芳一见到王满仓,就鞠了个躬,说“王叔叔,谢谢你十八年前救了向阳,以后我们会好好照顾你的”。
王满仓看着李向阳和刘芳,笑得合不拢嘴,说“好,好,你们好好过日子,叔就放心了”。他把存了五年的钱拿出来,递给刘芳,说“这是叔的一点心意,你们拿着,买点家具,好好布置布置家”。
李向阳和刘芳推辞不过,只能接过钱,说“谢谢王叔叔,我们以后会常回来看看你的”。
1985年,李向阳的儿子出生了,他给儿子取名叫李念仓,“念仓”,就是想念王满仓的意思。他特意带着儿子回村里,让儿子给王满仓磕头,说“念念,这是王爷爷,是爸爸的救命恩人,你以后要好好孝敬王爷爷”。
李念仓才一岁,还不会说话,却对着王满仓笑,王满仓抱着李念仓,心里满是欢喜,说“念念真乖,以后常来村里看王爷爷,王爷爷给你煮红薯吃”。
后来,李念仓长大了,每年暑假,李向阳都会把他送到村里,让他跟着王满仓住。李念仓跟着王满仓去地里挖红薯,去河边钓鱼,去仓库帮忙整理粮食,王满仓则给李念仓讲李向阳小时候的事,讲“你爸爸小时候饿肚子,王爷爷给你爸爸粥吃”,讲“你爸爸去新疆,王爷爷给你爸爸手表”,讲“你爸爸有出息了,回来报答王爷爷”。
李念仓每次都听得很认真,说“王爷爷,你真好,以后我长大了,也要好好孝敬你,像爸爸一样”。
王满仓看着李念仓,又看了看经常回来的李向阳,心里满是幸福。他没想到,1957年的一碗稀粥,能换来十八年后的荣归故里,能换来一辈子的牵挂,能换来两代人的孝敬。
1990年,王满仓已经60岁了,退休了。李向阳特意从新疆回来,把王满仓接到了新疆,说“王叔叔,你年纪大了,一个人在村里我不放心,跟我去新疆,我照顾你,让你安享晚年”。
这次,王满仓没拒绝。他跟着李向阳去了新疆,住进了李向阳家——一套三居室的房子,宽敞明亮,有暖气,冬天再也不会冻肚子了。刘芳天天给王满仓做好吃的,李念仓天天陪着王满仓散步、聊天,李向阳每天下班回家,都会跟王满仓说单位的事。
王满仓在新疆住得很开心,有时候会跟李向阳说“向阳,你还记得1957年的深秋吗?你蹲在食堂门口,冻得发抖,我给了你一碗粥,那时候我没想过,你会有今天,也没想过,我会跟着你去新疆享福”。
李向阳握着王满仓的手,说“王叔叔,我记得,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要是没有你那碗粥,就没有我的今天,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亲人,我照顾你,是应该的”。
2005年,王满仓85岁了,在新疆安详地走了。走的时候,他躺在病床上,握着李向阳的手,说“向阳,叔这辈子,没白活,能看着你有出息,能跟着你享福,叔就满足了。你以后要好好过日子,要好好教育念念,让他做个好人,像你一样,懂得感恩”。
李向阳点点头,哭着说“王叔叔,你放心,我会的,我会让念念做个好人,让他永远记得你,记得你的恩情”。
王满仓走后,李向阳把他的骨灰带回了河南,埋在了老母亲的坟旁边——村口的杨树下,那棵李向阳小时候种的杨树,现在已经长得很高大了,夏天能遮阴凉,冬天能挡风雪,就像王满仓当年守护李向阳一样,守护着这两座坟。
每年清明节,李向阳都会带着刘芳和李念仓回村里,给王满仓和老母亲上坟,给他们献花,给他们念信,跟他们说家里的事,说“王叔叔,念念长大了,考上了大学,也当了干部,他没辜负你,他是个好人,懂得感恩”。
李念仓也会跪在王满仓的坟前,磕三个头,说“王爷爷,我来看你了,我没忘记你,没忘记你的恩情,我会像爸爸一样,做个好人,懂得感恩,把你的善意传下去”。
风从杨树叶间吹过,沙沙作响,好像是王满仓在回应他们,好像是在说“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叔放心了”。
1957年,王满仓在公社食堂当炊事员,暗给“坏分子”的儿子李向阳一碗粥,那时候的他,只是出于善良,出于不忍,没想过要什么回报;1975年,李向阳荣归故里,带着感恩,带着荣耀,要照顾王满仓一辈子,那时候的他,只是出于感恩,出于铭记,没想过要什么名分。
这一碗粥,跨越了十八年的岁月,跨越了河南到新疆的距离,连接了两代人,传承了一份善意,一份感恩。它告诉我们,善良从来都不会被辜负,感恩从来都不会被遗忘,只要你做个好人,只要你懂得感恩,这份善意,就会像村口的杨树一样,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代代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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