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春天的黄昏,烟雾缭绕的饭馆包间里,战友们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有点不真实。
战友
那是春天的黄昏,烟雾缭绕的饭馆包间里,战友们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有点不真实。
班长李向阳,那个曾经掷地有声下达命令的汉子,如今竟是街头乞丐。
"老李,你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我——徐国庆,端起酒杯,声音哽咽。
三十年了,当年川南军区的十几位老兵,头发花白,皱纹爬满脸庞,只有那目光中的执拗和倔强,依然如当年在高原雪山上巡逻时一般坚定。
李向阳那只完好的左手颤抖着接过酒杯,右袖空荡荡地垂着。
他脸上的沟壑比我们都深,像是被岁月和风霜刻意雕琢过。
我想起前几天在火车站看到他的情景——破旧的军绿色挎包,褪色的灰布棉袄,蹲在站前广场的角落,面前放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盒。
当时我差点没认出他来,要不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那双在连队里总能一眼看穿敌情的眼睛。
"国庆,别这么看着我,我李向阳活得挺好。"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那笑容里藏着我看不懂的坚韧。
我知道他在撒谎。
饭桌上摆着几盘家常菜,一瓶二锅头,几个搪瓷缸子,完全不同于外面霓虹闪烁的九十年代末繁华。
我们就这样,像回到了当年的军营食堂,粗茶淡饭间谈笑自如。
只是话题从打仗变成了儿女,从站岗变成了退休,唯独李向阳沉默不语,偶尔应和两句,目光游离。
八十年代末,随着改革大潮,李向阳所在的国营煤矿被裁撤,他失业在家。
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多少人被时代的浪潮卷入未知的命运。
原本以为凭着退伍军人的身份和手艺能找到出路,可那只残缺的右臂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与新时代的机会隔绝。
"我记得你结婚那会儿,媳妇多漂亮啊,叫什么来着?"马志远问道,试图活跃气氛。
李向阳的眼神黯淡了一下,"春兰,她叫王春兰。"
"孩子呢?上学了吧?"我接着问。
"她带着孩子去了南方,说是那边机会多。"他低头喝了口酒,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们都沉默了。
在那个"下海"热潮的年代,多少家庭经受了聚散离合的考验。
有人南下深圳,有人转业经商,每个人都在摸索着适应这个陌生而充满机遇的新时代。
饭桌上,战友马志远提起了当年在雪山上的那场遭遇战。
"要不是老李,我早就变成山上的一堆白骨了。"马志远的眼睛湿润了,"当时那帮暴徒突袭,老李一个人顶上去,让我们先撤。"
"哎呀,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李向阳摆摆手,像是不愿回忆。
马志远却执着地继续:"你们知道不?他右臂的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敌人的刀砍下来,差点要了他的命。"
我们都愣住了。
李向阳从来没有向我们提起,当年为救马志远,他失去了右臂。
如今我们才知道,那道曾经让我们好奇的伤疤背后,藏着多么沉重的故事。
"可你现在怎么不来找我们?我们都有能力帮你啊!"我急切地问道。
周围的战友纷纷附和,有的已经在国企当了中层,有的开了小厂,虽然不算大富大贵,但帮衬老战友总是绰绰有余的。
李向阳的目光游移着,落在远处墙上挂着的一幅山水画上。
"我有我的坚持。"只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像是一道铁门,将所有的追问都挡在外面。
饭后,我们每人塞给李向阳几百块钱,他推辞不过,最终收下了。
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春夜的巷口,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脑海中全是李向阳在火车站乞讨的样子,与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班长形象重叠在一起。
我翻出了老式木柜底层的相册,泛黄的照片上,年轻的李向阳穿着军装,站姿笔直,目光如炬。
那是我们退伍前的合影,背景是连队的红旗,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青春的朝气。
谁能想到,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们的命运会如此不同?
第二天一早,我就收到了李向阳送回的钱。
整整齐齐地装在一个旧信封里,还附了一张纸条:"兄弟情义记在心,钱财不能随便收。"
这一下,我真急了。
接下来的一周,我们轮流去火车站找李向阳,想办法帮他,可每次送去的钱和物资,第二天就会原封不动地出现在我家门口。
我们不明白,为何他宁愿在街头乞讨,也拒绝接受战友的帮助。
"这老李,犟脾气一点没变!"马志远拍着桌子说,"当年在部队就这样,明明伤得不轻,硬是咬牙坚持完成任务。"
"得想个法子。"我皱着眉头说,"不能看着老班长这样下去。"
经过多方打听,我终于从一个小贩那里得知了李向阳住在城东的棚户区。
那天下着小雨,我撑着伞,沿着泥泞的小路,走进了那片低矮的棚户区。
屋檐下滴答的雨水声伴随着远处收音机里播放的《东方红》,让这个傍晚显得格外萧瑟。
按照地址,我来到了一间用木板和石棉瓦搭建的小屋前。
屋门虚掩着,透出微弱的灯光。
我轻轻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幕——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昏黄的煤油灯光下复习功课。
屋内陈设简陋到了极点:一张破旧的木桌,两把缺了腿的凳子,墙角放着一个生锈的铁皮箱子,想必是李向阳的全部家当。
少年抬起头,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眉眼,与当年牺牲的战友张建军如出一辙。
那双眼睛,那英挺的鼻梁,还有嘴角的那颗小痣,都是张建军的翻版。
"叔叔好,"少年站起来,礼貌地问候,"您是爸爸的战友吧?他常提起您们。"
我的心一阵抽搐,一时语塞。
就在这时,李向阳推门进来,看到我,愣在了门口,手里拎着的几个土豆差点掉在地上。
"国庆,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发颤。
雨水顺着他的衣襟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滩水迹。
"这是..."我指着少年,声音也在发抖。
李向阳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东西,示意少年去煮土豆。
"这是建军的儿子,张小军。"他声音低沉,"建军牺牲前托付给我的。"
那一刻,过去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1978年冬天,我们在边境执行任务,张建军中了埋伏,临终前将自己的遗物和未出生的孩子托付给了李向阳。
李向阳郑重承诺会照顾好战友的后人,却从未向我们提起过这件事。
"这么多年,你一直..."我哽咽了。
"建军用命换来的和平,我不能让他的孩子没人照顾。"李向阳平静地说,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自然的事。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李向阳宁愿靠乞讨维持生计,也要让孩子有尊严地生活和学习。
为什么他拒绝我们的帮助,因为他骨子里的那股军人尊严从未消失。
"小军明年就高考了,成绩一直不错。"李向阳脸上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骄傲神情,"他想考军校,像他爸爸一样保家卫国。"
小土豆煮好了,香气弥漫在狭小的屋子里。
张小军盛了一碗递给我,我注意到他的手指因为常年劳作而粗糙,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叔叔,我爸爸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突然问我。
我看着这个和张建军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心中百感交集。
"你爸爸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我慢慢地说,"他从不畏惧困难,总是冲在最前面。"
"向阳爸爸也是这样告诉我的。"张小军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李向阳这些年来不仅仅是在抚养一个孩子,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让牺牲战友的血脉和精神得以延续。
当晚,我留在了李向阳的小屋。
简陋的地铺,潮湿的被褥,却让我睡得格外安稳。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透过破旧的窗纸洒进来,照在张小军熟睡的脸上。
我悄悄起身,发现李向阳坐在门外的小板凳上,望着夜空发呆。
"睡不着?"我轻声问。
"老毛病了,"他苦笑,"伤口阴天下雨就疼。"
我们并排坐着,像当年在军营里站岗一样,沉默却默契。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关于建军的孩子,关于你的困难..."
李向阳掏出一支皱巴巴的香烟,用嘴衔着,我赶紧帮他点上。
他深吸一口,烟雾在月光下缓缓散开。
"当兵的人,不就是要有担当吗?"他轻声说,"建军用命换来的和平,我不能让他的孩子没人照顾。"
"可你不必一个人扛啊!我们都是战友。"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他抖了抖烟灰,"但我不想麻烦大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要操心。"
"小军妈妈呢?"我小心翼翼地问。
"建军牺牲后,她改嫁了。"李向阳平静地说,没有一丝责备,"那时候日子难,女人带着孩子不容易。"
我沉默了。那是个特殊的年代,物质匮乏,生活艰难,多少人在现实面前不得不做出妥协。
"那你的妻子呢?春兰为什么会离开?"我又问。
李向阳的眼神暗了下来,"一开始她很支持我照顾小军,但后来煤矿倒闭,我下岗了。"
"又赶上我的伤复发,干不了重活。她带着我们的儿子去了广东,说是去打工,结果就再也没回来。"
他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起初我还会收到他们的信和照片,后来就断了。"他吸了口烟,"听说她在那边重新组建了家庭。"
"那你怎么不..."
"去找她?"他摇摇头,"孩子跟着她生活得好,有吃有穿,能上学,比跟着我强。"
这就是李向阳,宁愿自己承受一切苦难,也要为他人着想。
他的无私和坚韧,让我感到无地自容。
"其实,我这些年也不是一直这样,"李向阳继续说,"下岗后我也尝试过开摩的、看工地、擦皮鞋..."
"但这条胳膊总是碍事,加上年龄大了,没人要。后来小军上了高中,学费比以前高多了,我才..."
他没有说完,但我明白了。
为了供养张小军上学,他不得不放下尊严,在火车站乞讨。
"明天我们一起去找战友们,"我拍拍他的肩膀,"小军的事情是我们共同的责任。"
李向阳摇摇头,刚要开口拒绝,我打断了他:
"别忘了,当年我们在部队宣誓的时候说过什么?'一个都不能少',记得吗?"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他心底的某根弦,他的眼圈红了。
第二天一早,我打电话通知了所有能联系上的老战友,约在城里最好的饭店见面。
这一次,李向阳没有拒绝我的邀请,但坚持自己带着张小军一起来。
当十几位老兵看到张小军的那一刻,会场一片寂静。
那张与张建军如此相似的面孔,让每个人都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英勇牺牲的战友。
马志远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他走上前,紧紧抱住了张小军。
"好孩子,你长得真像你爸爸。"他哽咽着说。
其他战友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向张小军讲述他父亲的英勇事迹。
张小军站在那里,瘦高的身材笔直如松,眼眶红红的,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
李向阳站在一旁,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放松和欣慰。
饭桌上,我们听李向阳讲述了这些年来抚养张小军的艰辛历程。
从小军牙牙学语,到上学读书;从生病发烧彻夜守候,到为了学费四处奔波...
每一个细节都让我们动容,也让我们感到愧疚。
"战友们啊,"老连长王大山站起来举杯,声音有些颤抖,"这么多年,我们都忽略了彼此,特别是忘了建军临终的嘱托。"
"从今天起,小军就是我们共同的儿子!"
"对!我们共同的儿子!"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高举酒杯。
当天下午,我们商量着要帮助李向阳和张小军。
马志远在工厂有一处闲置的宿舍,收拾一下就能住人;王大山是退役军人事务局的,可以帮李向阳办理相关补助;还有人提出众筹一笔钱作为张小军的学费和生活费...
最终,我们给李向阳在退伍军人服务站安排了一份看门的工作。
虽然工资不高,但胜在稳定,也适合他的身体状况。
张小军则搬到了马志远家住,因为那里离重点高中更近,上下学更方便。
李向阳起初还有些犹豫,但看到张小军期待的眼神,终于点头同意了。
"班长,你就别推辞了,"我拍着他的肩膀说,"这不是施舍,是我们共同的责任。建军若在天有灵,也会希望我们这样做的。"
那天晚上,我和李向阳一起收拾他那间简陋的小屋。
他小心翼翼地将一个旧皮箱子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发黄的信件和照片。
"这些都是建军的遗物,"他轻声说,"我一直想等小军考上大学再给他看。"
信封上是一个女人秀气的字迹,想必是张建军妻子寄来的。
照片中,年轻的张建军穿着军装,笑容灿烂;还有他和妻子的合影,两人站在某个公园的石碑前,背景是盛开的桃花。
"建军的妻子知道孩子一直是你在抚养吗?"我忍不住问。
李向阳沉默了片刻,"知道。她每年都会给小军寄一些钱和礼物,但从不现身。"
"为什么?"
"她有了新家庭,新的生活。"李向阳叹了口气,"况且,她怕小军会恨她。"
我点点头,不再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和选择,我们无权评判。
搬家那天,整个棚户区的邻居都来送行。
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拉着李向阳的手,眼含热泪:
"向阳啊,这些年多亏你帮我挑水劈柴,我这把老骨头才撑到现在。"
一个残疾的中年人拄着拐杖走来,塞给张小军一个布包:
"小军,叔不识字,但知道你最爱看书。这是我省下来的钱,给你买几本参考书吧。"
张小军鼻子一酸,转身抱住了那个中年人。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李向阳选择住在这个贫困的棚户区,不仅仅是因为这里的租金便宜。
在这里,他找到了与自己同样遭遇生活困境的人,他们互相帮助,互相扶持,形成了一个特殊的"家庭"。
李向阳不仅在抚养张小军,他还在用自己有限的能力,帮助着周围的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搬进新居后,李向阳很快适应了新的生活。
在退伍军人服务站,他不仅看门,还热心帮助每一位来访的老兵。
由于他的认真负责,很快成了站里的"红人",站长甚至专门为他增设了一个"退伍军人联络员"的职位。
张小军在新环境中也表现得很出色。
有了稳定的学习环境和充足的学习资料,他的成绩突飞猛进,很快成为班上的佼佼者。
每个周末,我们这些老战友都会轮流去看望李向阳和张小军,带去一些自家种的蔬菜、自己做的点心,或者只是坐在一起,聊聊过去的故事。
转眼到了高考那年的春天。
张小军以优异的成绩被军校预录取,只等最后的体检和政审。
李向阳比谁都紧张,天天翻看着报纸上的招生简章,生怕漏掉什么重要信息。
"班长,你就放心吧,"我笑着安慰他,"就小军那身体素质和政治背景,绝对没问题!"
果然,不久后张小军收到了军校的正式录取通知书。
那天晚上,我们所有的老战友都聚集在李向阳的小院里,摆了一桌丰盛的菜肴,为张小军庆祝。
饭桌上,李向阳破天荒地多喝了几杯,脸上泛起了红晕。
他站起来,端着酒杯,环视着周围的战友们,眼中含着泪水:
"建军,你看到了吗?你的儿子要穿上军装了,和你一样保家卫国..."
说着,他的声音哽咽了。
我们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仿佛真的看到了张建军的灵魂在这个小院上空徘徊。
张小军起身,郑重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向阳爸爸,谢谢您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我会努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人,不辜负您和我父亲的期望。"
李向阳拍拍他的肩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断地点头。
金秋送爽的日子里,我们一群老兵整齐划一地穿上多年未曾穿过的军装,送张小军去军校报到。
李向阳站在校门口,那只残缺的右臂敬了个标准的军礼,目送张小军的背影消失在肃穆的校园中。
"向阳,你是我们永远的班长。"我轻声说道,心中满是敬意。
李向阳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平静而坚定的光芒:
"不,国庆,我们都是普通人,只是赶上了不普通的时代。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履行着对这个国家、对战友、对家人的承诺。"
阳光下,他的背影挺拔如松,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军人。
三十年的岁月,改变了我们的容颜,却从未改变我们的初心。
那个秋天的午后,金色的阳光洒在老军人们的肩头,温暖而又明亮。
来源:渝鲜生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