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调开得太足了,冷气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冰针,从四面八方扎进我的皮肤里。
拿到那张银行卡的时候,我的手有点抖。
不是激动,是冷的。
空调开得太足了,冷气像无数根看不见的冰针,从四面八方扎进我的皮肤里。
对面的男人,我曾经叫他老徐,现在公司里的人都毕恭毕敬地称呼他“徐总”。
他穿着一身熨帖的定制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那块表,我知道,够在我的老家付个首付了。
他把卡推过来,动作很轻,像是在打发一只停在餐桌上的苍蝇。
“密码六个八,二十万,税后。”
他的声音也很轻,和我记忆里那个在烟雾缭绕的小作坊里,拍着我肩膀,眼睛放光地说“兄弟,咱们一起干票大的”的老徐,判若两人。
我看着那张薄薄的卡片,它在明亮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二十万。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架老式飞机从低空掠过,震得耳膜生疼。
一年前,也是在这个地方,不过当时还只是个毛坯房,水泥地,墙皮都没刷。
老徐拉着我,指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唾沫星子横飞。
“小陈,你看,未来,整个行业都会记住我们!我给你保证,项目成了,年薪一百万,一分不少!这只是开始!”
他的眼睛里有火。
是那种能把人的血都点燃的火。
我信了。
我辞掉了那份虽然工资不高但极其稳定的工作,一头扎进了他描绘的那个叫“未来”的梦里。
我们做的,是声音修复。
不是普通的声音,是那些被时间遗忘、被损耗侵蚀的老旧磁带,那些承载着一个时代、一个家庭、甚至一个人一生记忆的声音。
老徐不知道从哪儿淘来了一批濒临报废的盘式磁带,据说是一个快要倒闭的老电台清仓处理的。
他说,这里面有宝藏。
我就是那个挖宝的人。
整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我几乎是睡在那个后来装修得越来越豪华、但我却越来越陌生的办公室里的。
我的世界里,只有机器低沉的嗡鸣,电流细微的嘶嘶声,还有指尖触碰到那些脆弱的、泛黄的磁带时,那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触感。
空气里永远弥漫着一股老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味道,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我喜欢这种味道。
它闻起来,像时间本身。
我研发了一套全新的算法,用深度学习去模拟、填补那些因为霉变、消磁而缺失的音频片段。
这是一个孤独而漫长的过程。
我像一个在黑暗中刺绣的绣娘,一针一线,缝补着时间的裂痕。
有时候,为了修复一段只有几秒钟的、几乎无法辨别的女声,我能对着频谱图,熬上三天三夜。
困到极致的时候,就趴在桌上睡一会儿,梦里全是那些破碎的、不成调的音符,它们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幽灵,在我脑海里飘荡。
老徐偶尔会来看我。
初期的时候,他会带两瓶啤酒,一袋花生米,陪我坐到深夜。
他会给我讲这些磁带背后的故事,讲那个唱歌的姑娘后来嫁去了哪里,讲那个念诗的男人如何才华横溢却一生潦倒。
他的眼睛里,还残存着当初的火。
他说:“小陈,你不是在修复声音,你是在复活灵魂。”
我被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
我觉得我做的事情,是有意义的。
是超越金钱的。
后来,项目成功了。
我们修复的第一批音频,一段尘封了四十年的地方戏曲,被一个文化基金会高价买走。
公司一夜成名。
老徐开始忙了。
他不再带啤酒和花生米来,而是穿着越来越贵的西装,带着不同的投资人,来我的工作室参观。
他会指着我,像介绍一个新奇的展品一样,对那些西装革履的人说:“看,这就是我们的核心技术,我们的壁垒。”
我成了“核心技术”,成了“壁垒”。
我不再是那个和他一起做梦的“小陈”。
再后来,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少。
公司的规模越来越大,人越来越多,办公室也换了新的。
我还是守着我那个小小的、堆满了老旧设备的工作室。
那里的空气,还保留着最初的味道。
直到今天,项目所有核心部分全部完成,他把我叫到这间能俯瞰半个城市夜景的、崭新得有些刺眼的办公室。
然后,给了我这张卡。
二十万。
我拿起那张卡,指尖传来一阵塑料的冰凉。
我看着他,想从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的愧疚,或者哪怕是一点点不自然。
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半点波澜。
“徐总,”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们当初说好的,是一百万。”
他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白色的雾气模糊了他的脸。
“小陈,做人要看清现实。”
“公司刚起步,到处都要用钱。市场推广、渠道打通、团队建设,哪个不是无底洞?”
“给你二十万,已经是我顶着董事会的压力,能给出的最高价了。”
“你要知道感恩。”
感恩。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慢慢地、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笑了。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也许是觉得荒唐,也许是觉得悲凉。
我这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那些不眠不休的夜晚,那些密密麻麻的代码,那些被复活的声音,最后只换来一句“你要知道感恩”。
“老徐,”我改了称呼,我想在最后,再叫他一次这个名字,“你还记得吗?那盘编号73的磁带。”
他的手,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知道,他记得。
那是一盘很特殊的磁ato,霉变得非常严重,几乎被所有人判定为“死刑”。
里面录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在清唱一首很老的歌谣。
声音很温柔,但因为损坏,断断续续,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老徐把那盘磁带交给我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他说:“小陈,拜托了。无论如何,把她救回来。”
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
我把磁带小心翼翼地从片盘上拆下来,用最柔软的棉布,一点一点地擦拭上面的霉斑。
我重写了算法的核心模块,让它能够基于最微弱的信号残留,去推演、重构那些已经消失的声音。
那一个月,我感觉自己像个通灵师。
我每天听着那段破碎的、幽灵般的歌声入睡,我试图去理解她唱歌时的气息,她的换气,她每一个尾音的颤动。
最后,我成功了。
当那首完整的、清晰的、带着暖意的歌谣,从音响里流淌出来的时候,老徐,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就坐在这间办公室的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磁带里的女人,是他的亡妻。
那首歌,是她当年唱给他听的。
那是他们爱情的开始,也是他心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我复活的,是他妻子的声音。
是我帮他,把他生命里最重要的那束光,从时间的废墟里,重新找了回来。
现在,他用二十万,买断了我这一年的心血,也买断了这份恩情。
“那盘磁带,修复得很好。”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了一些,“我很感谢你。”
他用了“感谢”,而不是“感恩”。
一字之差,天壤之别。
我把那张卡,轻轻地放回桌上。
“徐总,钱我不要了。”
“这一年,就当我为你那个梦想,免费打了一次工。”
“从此以后,我们两清了。”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朝门口走去。
手握住门把手的那一刻,我听到他在背后说:
“小陈,别意气用事。离开这里,以你的资历,去哪儿都拿不到这个价。”
“这个行业,技术迭代很快的。你那套东西,很快就会过时。”
我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是吗?”
我轻轻说了一句,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走廊灯火通明,同事们来来往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职业化的笑容。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才,那间豪华的办公室里,一个梦想,碎了。
声音碎得那么轻,只有我自己听得见。
我没有回我的工作室。
我知道,那里已经不属于我了。
我直接走进了电梯,按了负一楼。
电梯里光洁的镜面,映出我苍白而疲惫的脸。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觉得很陌生。
这一年,我到底在图什么呢?
图那一百万的承诺?
还是图他那句“你是在复活灵魂”?
电梯门开了。
我走了出去,回到了地面。
夏天的夜晚,空气闷热得像一床湿棉被,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没有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城市的霓虹,像一幅巨大而艳俗的油画,在我眼前晃动。
那些曾经让我觉得充满希望和机会的光,此刻看起来,却充满了嘲讽。
我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了一瓶冰水。
拧开瓶盖,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一直凉到胃里。
我混沌的大脑,似乎清醒了一点。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很快就接了。
“喂,阿伟吗?是我。”
“你上次跟我说,想找我聊聊我那套算法的授权,现在还算数吗?”
阿伟是我大学同学,现在在一家国内顶尖的互联网公司,做音频技术研发。
他之前通过朋友,知道了我在做的事情,对我那套算法非常感兴趣,几次三番想挖我过去,或者买下算法的独家授权。
都被我拒绝了。
因为老徐说,这是我们公司的核心机密,是我们的命根子,绝对不能外传。
我当时信了。
我觉得,这是我和他共同的财产,是我们的孩子。
现在,我亲手把他卖了。
不,不是卖。
是送。
“当然算数!陈哥,你终于想通了?”阿伟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
“我想通了。”我说,“不过,我有个条件。”
“你说,只要我们能办到,什么条件都行!”
“我不要钱。”
电话那头沉默了。
“我只有一个要求,把这套算法,开源。”
“什么?开源?”阿伟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不可思议,“陈哥,你疯了吗?你知道这套算法的商业价值吗?这至少是八位数起步的!你把它开源了,就意味着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免费使用、修改、传播它!”
“我知道。”我的声音很平静,“我就要这个结果。”
让所有热爱声音、尊重记忆的人,都能免费使用它。
让它去到更广阔的世界,复活更多的灵魂。
而不是被锁在某个公司的保险柜里,成为某个商人牟利的工具,成为他口中那个冰冷的“技术壁垒”。
这,才是我创造它的初衷。
老徐,你不是说,它很快就会过时吗?
那我就让它,以最快的速度,遍地开花。
让它在你所谓的“过时”之前,绽放出最灿烂的光芒。
我不知道老徐听到这个消息时,会是什么表情。
大概,会比我看到那张二十万的银行卡时,还要精彩吧。
挂了电话,我删掉了老徐所有的联系方式。
然后,我订了一张去南方的火车票。
我想去一个有海的城市。
我想听听海浪的声音。
那是最原始、最真实、永远不会被磨损的声音。
我需要用它,来洗一洗我的耳朵,和我的心。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城市。
那些高楼大厦,那些闪烁的霓虹,在我眼里,渐渐变成了一团模糊的光影。
就像我和老徐之间,那个曾经无比清晰的梦。
现在,也模糊了,远去了。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又响起了那首歌谣。
那个温柔的女声,在轻轻地唱着。
这一次,我没有觉得悲伤。
我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
我把她的声音,从那个冰冷的商业帝国里,带了出来。
从今往后,她的歌声,将和我的算法一起,自由地,在风中飘荡。
我在海边的小镇,租了间房子。
推开窗,就能看到一片蔚蓝的大海。
海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脸。
我什么也没干,就每天坐在阳台上,看潮起潮落,听海浪拍岸。
有时候,一坐就是一天。
我的心,像被海水反复冲刷的沙滩,那些棱角,那些伤痕,慢慢地,被抚平了。
我开始重新审视过去的那一年。
我失去了什么?
一个虚假的承诺,一个不再是朋友的老板。
我得到了什么?
一套我自己创造的、独一无二的算法,一种“复活灵魂”的能力,还有,一颗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的心。
这么一想,我好像,也没那么亏。
大概一个月后,阿伟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说,算法开源的事情,办妥了。
在一个全球最大的开源社区平台上,他们专门为我的算法建立了一个项目主页。
发布的第一天,就引爆了整个技术圈。
下载量,星标数,讨论度,全都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在增长。
无数的开发者、声音爱好者、甚至是一些专门从事文化遗产保护的公益组织,都发来了邮件。
他们惊叹于这套算法的强大,更感谢我的无私。
阿伟在电话里,语气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陈哥,你现在是圈子里的神了!你知道吗?神!”
我笑了笑,说:“我不是神,我只是个手艺人。”
一个修复时间的手艺人。
“对了,”阿伟突然想起了什么,“你猜谁最急?”
我没说话,但我知道他说的是谁。
“你前老板的公司啊!我听说,他们最近接了个大单子,一个海外博物馆的音频修复项目,标的额非常高。结果现在,他们的核心技术,烂大街了!哈哈哈,烂大街这个词不好,应该叫普度众生!”
“我听说,他们内部都炸锅了。你那个前老板,徐总,在办公室里发了好大的火,把几百万的设备都给砸了。”
“最要命的是,你留给他们的那套系统,只是个执行程序。没有源代码,他们根本没法进行二次开发,去满足那个海外项目更复杂的需求。现在全世界的开发者都在基于你的开源代码做各种优化升级,只有他们,守着个空壳子,干瞪眼。”
“我听说,他们花高价请了好几个技术团队,想破解你的核心代码,结果呢?连门都摸不着!有个大神看了之后直接说,写这套算法的人,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里面的架构和逻辑,除了他本人,谁也别想搞懂。”
“现在好了,那个海外的大单子,眼看就要飞了。据说违约金是个天文数字。真是大快人心啊!”
阿伟说得眉飞色舞。
我却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没有感到复仇的快感。
我的心里,很平静。
我仿佛能看到老徐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砸的不是设备。
他砸的,是他亲手打碎的,我们曾经共同的梦。
他以为他用二十万,买断了我的技术。
他不知道,他真正抛弃的,是技术的灵魂。
而那个灵魂,在我这里。
挂了电话,我继续看海。
海面上,有几只海鸥在盘旋。
它们叫声清亮,自由自在。
真好。
又过了几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我接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但此刻却充满了疲惫和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小陈,是我。”
是老徐。
我没有说话。
“你在哪儿?”他问。
“一个很远的地方。”
“我……”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我能见你一面吗?”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见的吗?”我反问。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恳求,“但是,公司现在真的很需要你。那个项目,对我们来说,生死攸关。”
“那是你的公司,不是我们的。”我纠正他。
“我给你钱!一百万,不,两百万!我给你股份!百分之十!只要你回来,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你!”他急切地说。
我笑了。
他还是不懂。
他以为,所有东西,都是可以用钱来衡量的。
他以为,所有的伤害,都可以用钱来弥补。
“老徐,你还记得,你当初跟我说过一句话吗?”
“你说,我不是在修复声音,我是在复活灵魂。”
“现在,你为了钱,要把那些灵魂,再杀死一次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死寂。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说:“小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你错的,不是欠我那八十万。”
“你错的,是把你自己的灵魂,给弄丢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看着远处的海天相接的地方,夕阳正缓缓落下,把整个海面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我知道,这件事,还没有结束。
但属于我的那一部分,已经结束了。
我拉黑了他的号码。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就此恢复平静。
但没想到,几天后,一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份宁静。
那天,我正在阳台上摆弄我新买的一盆花。
楼下传来一阵汽车的引擎声。
我没在意。
这个小镇,偶尔也会有外地来的游客。
直到,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此刻却显得有些蹒跚的脚步声,正在上楼。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站直了身体,看着楼梯口。
很快,一张憔悴的、布满血丝的脸,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是老徐。
他好像老了十岁。
头发乱糟糟的,西装也皱巴巴的,眼窝深陷,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他完全没有了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徐总”的模样,看起来,倒像是个走投无路的赌徒。
他看到了我,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光亮,然后迅速地黯淡下去,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所取代。
有愧疚,有悔恨,有恳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他一步一步地,走到我的面前。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盆不知名的、开着紫色小花儿的植物。
“小陈。”他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没有回应。
“我找了你很久。”他说。
“找我干什么?”我的语气很冷淡,“是来欣赏我的失败,还是来炫耀你的成功?”
他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我是来求你的。”
他说出那个“求”字的时候,我看到他的嘴唇在颤抖。
一个曾经那么骄傲、那么不可一世的男人,竟然会对我说出这个字。
我觉得有些荒诞。
“我没听错吧?”我说,“徐总,您现在可是身价上亿的大老板,您有什么事,要求我这个被您开除的、一文不值的技术员?”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
我知道这很刻薄。
但我控制不住。
这一年来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失望,在这一刻,全部涌了上来。
他的脸色,白了一分。
他没有反驳,只是默默地承受着。
“那个项目,我们搞砸了。”他低着头,声音很小,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没有你的源代码,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对方很生气,要起诉我们,索赔天价违约金。”
“公司的资金链,已经断了。”
“银行在催债,投资人要撤资,员工……也都快走光了。”
“再这样下去,公司,就完了。”
他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有些可怕。
像是在陈述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我看着他。
阳光照在他身上,却没有半分暖意。
我突然觉得,他很可怜。
一个被自己的欲望,吞噬了所有的人。
“所以呢?”我问,“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回去,帮你收拾这个烂摊子?”
“是。”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也布满了最后一丝希望,“我知道,只有你,能救公司。”
“我为什么要救?”
我的反问,让他愣住了。
“那……那是我们一起……”
“打住。”我打断了他,“从你给我那张二十万的卡开始,它就只是你的公司,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了。”
“它现在是死是活,都和我无关。”
我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
他眼里的那点光,彻底熄灭了。
他的身体,晃了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然后,他做了一个我这辈子都想不到的动作。
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就跪在我面前,跪在那盆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旁边。
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我看着跪在地上的这个男人。
这个曾经拍着我的肩膀,说要一起干票大的男人。
这个曾经坐在地上,听着亡妻的歌声,哭得像个孩子的男人。
这个曾经穿着昂贵的西装,用一种施舍的语气,对我说“你要知道感恩”的男人。
现在,他就这样,毫无尊严地,跪在我的面前。
“小陈,我求求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不能让它就这么完了……这是我一辈子的心血啊……”
“这不光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为了她……”
他说着,抬起头,泪流满面。
“我答应过她,要做出一点名堂来,要让所有人都听到那些被遗忘的好声音……我不能食言啊……”
“我被钱迷了心窍,我混蛋,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她……”
“你打我吧,骂我吧,怎么样都行!只要你肯帮我,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扇自己的耳光。
“啪!啪!啪!”
声音很响,在这安静的阳台上,显得格外刺耳。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同情。
我走上前,抓住了他扇向自己的手。
他的手很烫,还在不停地发抖。
“你起来。”我说。
他不动,只是抬着那张满是泪痕的脸,看着我。
“你先起来。”我加重了语气。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
因为跪得太久,他的腿有些发软,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
我扶了他一把。
“进去说吧。”
我把他让进了屋里。
我给他倒了杯水。
他接过去,一口气喝完了。
我们相对而坐,沉默了很久。
屋子里,只有窗外海浪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传来。
“你真的,就那么想要那个公司吗?”我先开了口。
他点了点头。
“为什么?”我问,“为了钱?为了名?”
他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看着他,突然明白了。
那个公司,对他来说,可能不仅仅是公司。
那是他和亡妻之间,最后的联系。
是他用来纪念她、慰藉自己的,一种方式。
虽然,这种方式,已经因为他的贪婪和迷失,变得扭曲和丑陋。
但我知道,在他内心最深处,那个最初的、纯粹的念头,可能还在。
只是被太多的灰尘,给掩盖了。
“源代码,我不会给你。”我说。
他的身体,猛地一震,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又变成了绝望。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可以帮你这一次。”
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眼睛里重新亮起了光。
“真的?”
“我可以远程,帮你把那个项目完成。”我说,“就当是,还你当初的知遇之恩。”
“不过,我也有条件。”
“你说!什么条件我都答应!”他急切地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第一,从今以后,你公司的所有技术,都必须基于我的开源代码进行开发,并且所有的二次开发成果,也必须无偿开源,回馈给整个社区。”
他愣住了。
这意味着,他将永远失去所谓的“技术壁垒”。
他的公司,将不再拥有任何秘密武器。
他犹豫了。
我知道,这是在剜他的肉。
“不愿意就算了。”我说。
“不!我愿意!我愿意!”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他知道,他没有选择。
“第二,”我继续说,“那个项目所得的所有利润,你一分都不能留。全部捐出去,成立一个公益基金。”
“基金会的名字,就用你妻子的名字命名。”
“专门用来,在全球范围内,搜寻、抢救、修复那些濒临消失的、珍贵的民间声音遗产。”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一种我无法形容的复杂情绪。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最后一个条件。”
我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广阔无垠的大海。
“做完这件事之后,你我之间,就真的两清了。”
“从此以后,你是你的徐总,我是我的小陈。我们,再也不要相见。”
身后,是长久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我的背影上。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听到他用一种几乎被风吹散的声音,说:
“……好。”
那天之后,老徐就走了。
我没有送他。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用我的电脑,远程连接上了他们公司的服务器。
我看到了那个被他们搞得一团糟的项目。
我叹了口气。
然后,开始工作。
我又回到了那种不眠不休的状态。
我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一行行的代码,像流淌的溪水,从我指尖倾泻而出。
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堆满了老旧设备的工作室。
空气里,仿佛又弥漫起了那股熟悉的、像时间一样的味道。
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的心很平静。
我不是为了谁的承诺。
也不是为了谁的梦想。
我只是在完成一个手艺人,最后的收尾工作。
半个月后,项目完成了。
我把所有成果,打包,加密,发送到了指定的邮箱。
然后,我格式化了我的电脑,删除了所有与此相关的痕 E 盘。
做完这一切,我走出房间。
阳光很好,海风很轻。
我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的告别。
我彻底地,告别了过去的那一年,告别了那个叫老徐的人,也告别了那个曾经天真地以为一个承诺就能代表一切的自己。
后来,我听说,老徐的公司,起死回生了。
那个海外项目,大获成功。
他们遵守了约定,把所有的利润,都捐了出去。
一个以他妻子名字命名的声音遗产保护基金会,成立了。
我也听说,老徐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把公司做大上市的徐总。
他解散了大部分的商业团队,把公司变成了一个半公益性质的技术研究机构。
他们依托于我的开源社区,做了很多有意义的二次开发,帮助了很多需要帮助的人和组织。
公司的规模,比以前小了很多。
但他看起来,却比以前轻松了很多。
有人在一次行业论坛上,拍到了他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穿着简单的T恤和牛仔裤,正在给一群大学生,讲解声音修复的技术。
他的脸上,带着笑容。
是那种我很久很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像我们最初认识时那样。
而我,也开始了自己的新生活。
我用自己积攒的一点钱,在海边的小镇,开了一家小小的声音工作室。
我不接商业的大单子。
我只接一些特殊的委托。
比如,帮一位老人,修复他已故老伴几十年前哼唱的歌谣。
比如,帮一个年轻人,把他童年时,爷爷在院子里给他讲故事的录音,变得清晰。
比如,帮一个女孩,从一段嘈杂的家庭录像里,提取出她父亲,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我的收费很低,有时候,甚至免费。
来找我的人,都会给我讲一个故事。
每一个故事,都藏着一段独一无二的记忆,和一份沉甸甸的爱。
我用我的技术,帮他们缝补时间的裂痕,找回那些珍贵的声音。
每一次,当我看到他们听到那些被复活的声音时,脸上露出的那种惊喜、感动、释然的表情,我就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不再追求那一百万的年薪。
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承诺。
我找到了比那更宝贵的东西。
那就是,内心的平静,和自由。
我还是会经常坐在阳台上,看海。
海浪的声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不停歇。
它在告诉我,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比如青春,比如梦想,比如一个人的初心。
但时间,也会留下一些东西。
比如,那些被记录下来的声音。
和那些声音里,永远不会消逝的,爱。
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邮件。
邮件里,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我点开了它。
音响里,传来了一段被修复得非常完美的声音。
是一个温柔的女声,在清唱那首很老的歌谣。
歌声的最后,有一个很轻很轻的声音,像是附在磁带末尾的彩蛋。
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年轻,清澈,带着一丝羞涩。
他说:
“我爱你。”
我关掉了音频。
我知道,这是谁发来的。
这是他,迟到了一年,也是迟到了一生的,道歉。
也是他,对他妻子,和他自己青春的,一次告别。
我没有回复邮件。
我只是走到窗边,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咸味的海风。
天很蓝,海很阔。
一切,都过去了。
风中,仿佛传来了歌声。
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那是无数被复活的灵魂,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自由地,歌唱。
而我,只是一个安静的聆听者。
一个修复时间的手艺人。
这就够了。
来源:大气柳叶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