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九九九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柏油马路都好像被晒化了,黏糊糊的。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热得像个巨大的蒸笼,连柏油马路都好像被晒化了,黏糊糊的。
我,李卫东,十八岁,市第二技工学校的学生,就站在这个蒸笼的中心,感觉自己快要被烤干了。
不是因为天热,是因为我心里烧着一团火。
校长办公室里,那台老旧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发出的“嘎吱”声,像是在嘲笑我。
“李卫东,你知不知道你这次犯了多大的事?聚众斗殴,影响极其恶劣!”王校长挺着他那个标志性的啤酒肚,手指头几乎要戳到我的鼻子上。
他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优秀教育工作者”的奖状,此刻看起来格外刺眼。
我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事情的起因,是班上的刘小军,一个从农村来的孩子,家里困难,人也老实。总有几个混子学生欺负他,抢他的饭票。那天,他们又把刘小军堵在墙角,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冲了上去。
结果,我一个人,撂倒了他们三个。
学校的处理结果下来得很快:那三个混子,家里都有点小关系,记大过处分。而我,这个“主犯”,直接开除。
我不服。
我不是不认我打了架,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见义勇为,到了他们嘴里就成了聚众斗殴的头目。
刘小军被吓破了胆,一个字都不敢说。老师们劝我,服个软,写个深刻检查,兴许还有转机。
可我骨头硬,低不下这个头。
“校长,不是我聚众,是我一个人打的他们。”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一个人打三个?你当自己是电影明星啊?”王校长冷笑一声,端起他那个泡着浓茶的大搪瓷缸子,“性质是一样的,甚至更恶劣!说明你这个人,有暴力倾向!”
我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咯咯作响。
我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在这个地方,真相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真相”。
我心里那股火,烧得我喉咙发干。绝望和愤怒交织在一起,让我几乎要窒息。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彻底告别这个地方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闪过我的脑海。那是我最后的,也是最渺茫的一根救命稻草。
我转过身,看着王校长那张油光满面的脸,深吸一口气,问出了那个我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的问题。
“王校长,你……认识我妈吗?”
王校长正准备喝茶,听到我这句话,动作停住了。他抬起眼皮,透过厚厚的镜片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解,仿佛在看一个精神不正常的学生。
他把茶缸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发出一声闷响。
“你妈?”
他嗤笑一声,嘴角撇出一个轻蔑的弧度,慢悠悠地靠回他的老板椅里,用一种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语气说:
“你妈是哪根葱?”
第一章 沉默的铁西区
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了校长办公室。身后,是那台老旧吊扇依旧不变的“嘎吱”声,和王校长喝茶时发出的“滋溜”声。
走出校门,夏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成了一个被开除的学生。
这个身份像一件沉重又滚烫的蓑衣,披在了我十八岁的身上。
我沿着马路牙子,漫无目的地走着。脚下的路,似乎从来没有这么长过。
我们家住在铁西区,那是这座北方重工业城市的心脏。几十年来,无数的工厂像钢铁巨兽一样盘踞在这里,烟囱里吐出的浓烟,是这座城市的呼吸。
我家,就在红旗纺织厂的家属院里。一栋栋式样相同的红砖筒子楼,像排列整齐的火柴盒。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有机油味,有煤灰味,还有食堂里飘出的饭菜味。这是我从小闻到大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可今天,我却觉得这个味道无比的陌生和压抑。
我不敢回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妈说。
我妈叫张兰,是红旗纺织厂的一名描稿工。
说得通俗点,就是给布料设计花样的。但在厂里,大家都叫她“张工”,或者更尊敬一点,叫“张师傅”。
我妈不是什么领导,甚至连个小组长都不是。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
但她又不是一个普通的工人。
红旗纺织厂出口苏联和东欧的那些最受欢迎的“的确良”布料,上面的花样,很多都出自她的手。她画的牡丹,厂里的老师傅都说,像是能闻到香味儿。她设计的几何纹样,简洁又大方,总能引领一阵时髦。
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因工伤去世了,是我妈一个人,靠着那支画笔,一针一线地把我拉扯大。
她很少说话,性格像她笔下的线条一样,沉静,内敛,但又充满了力量。她对我没什么太高的要求,只反复叮嘱过一句话:“卫东,人可以穷,可以没本事,但脊梁骨不能弯。”
而现在,我这个让她挺直脊梁骨的儿子,却被学校扫地出门了。
我在家属院门口那棵大槐树下,从中午一直坐到太阳落山,直到天边的火烧云都变成了灰紫色。
蚊子在我耳边嗡嗡作响,我却浑然不觉。
终于,我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推着一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从工厂的方向慢慢走来。
是我妈。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简单的髻,几缕被汗水浸湿的发丝贴在额角。她看起来很疲惫,自行车的车筐里,放着一小把青菜和一块豆腐。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
我站起身,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挪到她面前。
“妈。”我的声音干涩沙哑。
她停下车,看着我,没有立刻说话。她的眼神很平静,但那平静里,似乎藏着能看穿一切的力量。
“怎么这个点才回来?还没吃饭吧?”她问,语气和往常一样温和。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的眼睛,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我攥得皱巴巴的退学通知单,递了过去。
路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昏黄的光线照在她脸上,也照亮了那张薄薄的纸。
我看到她的手,那双能描绘出最绚丽花朵的手,在接过那张纸的时候,有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周围很安静,只有邻居家窗户里传出的电视声,和远处工厂车间隐约的机器轰鸣声。
我妈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完了那张通知单。
很长时间的沉默。
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来。我宁愿她打我一顿,骂我一顿,也好过现在这样。
终于,她把那张纸叠好,小心地放进了自己工装的口袋里。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和失望,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饿了吧?”她轻轻地说,“回家,妈给你下碗面条。”
说完,她推起自行车,车轮压过路面上的石子,发出“咯噔”一声。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不算高大、甚至有些瘦弱的背影,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我妈没有弯。
可我的脊梁骨,却好像被人打断了。
第二章 一块红绸布
家还是那个家。
三十多平米的小房子,水泥地面被拖得干干净净。一张饭桌,两把椅子,一张床,还有一个用布帘隔开的小空间,那就是我妈的工作间。
我妈没再问我学校里的事,一个字都没问。
她像往常一样,利落地洗菜,切葱花,然后点燃了蜂窝煤炉子。很快,屋子里就弥漫开了炝锅的香味。
我坐在小板凳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面条很快就端上来了,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着碧绿的葱花。
“吃吧,吃了身上才有劲儿。”她把筷子递给我。
我埋着头,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滚烫的面条滑过喉咙,却暖不了我冰冷的心。我吃得很快,像是要用这种方式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和难过。
吃完饭,我妈收拾了碗筷。
她擦干净桌子,从我的书包里,拿出我的课本和作业本,一本一本地看。
那些书本上,有我画的涂鸦,有我写下的胡思乱想。她看得那么认真,仿佛那不是一本枯燥的技校课本,而是一本传世名著。
最后,她拿起我的专业课本——《机械制图》。
她翻开一页,上面是我画的一张齿轮零件图。那是我最得意的一张图,线条流畅,尺寸标准,还得过老师的表扬。
“这图,画得不错。”她指着图纸,轻声说,“线条干净,有根骨。”
这是她第一次,评价我的“作品”。
我妈很少夸我,这是我记事以来,听过她说的最重的一句表扬。我的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
“妈,我……”我想解释,想告诉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却摆了摆手,打断了我。
“卫东,”她看着我,目光平静而坚定,“妈相信你。你是我儿子,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孩子。”
“是非对错,你自己心里有杆秤。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你自己得站直了。”
她说完,就转身走进了那个用布帘隔开的工作间。
很快,里面就传来了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那是她从厂里淘汰下来的老式蝴蝶牌缝纫机,用了快二十年了,声音依旧清脆有力。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彻夜难眠。
隔着布帘,缝纫机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我知道,我妈也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妈没有去上班。
她请了假,这在她的人生里是极其罕罕的事。我记忆中,她连生病都很少请假。
她一早就出了门,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一块巨大的红绸布。那种红,是正红,像国旗一样鲜艳,在屋里铺开,几乎占了半个房间的地面,晃得人眼睛都亮了。
“妈,你弄这么大块布干嘛?”我好奇地问。
“厂里接了个活,给市里做一个‘迎评创优’的门头横幅,点名要厂里手艺最好的师傅做。”她一边说,一边用一把老式的木尺子在红绸布上比量着,“活儿急,厂里就把任务给我了,让我带回家做。”
我知道,“迎评创优”是那几年最时髦的词。各个单位,为了迎接上级的检查评比,都要把门面装点得漂漂亮亮。
可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接下来的几天,我妈就把自己关在了那个小小的工间里。
她先是在一张巨大的牛皮纸上画草图。她不用尺子,一支铅笔在她手里,像是有了生命。几笔下去,一对龙凤的雏形就跃然纸上。那龙,矫健威猛,仿佛要腾云驾雾而去;那凤,华丽高贵,似乎要引吭高歌。
画完草图,她又开始配色,选线。
她拿出一个木头匣子,里面是上百种颜色的丝线,五彩斑斓,像一道彩虹。她把丝线一缕一缕地拿出来,在红绸布上比对,寻找最和谐,也最惊艳的搭配。
那几天,我被开除的阴霾似乎被这块鲜艳的红绸布冲淡了。
我无所事事,就坐在旁边给我妈打下手。帮她穿个针,递个剪刀,或者只是静静地看着。
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我妈工作。
我看到她的手指在布料上翻飞,那根小小的绣花针,在她手里仿佛有了魔力。平针、乱针、打籽、盘金……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针法,在她手下运用自如。
金色的丝线,在红色的绸布上游走,渐渐地,龙的鳞片开始闪光,凤的羽毛开始丰满。
那不仅仅是刺绣,那是在创造生命。
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她却浑然不觉。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一针一线,一龙一凤。
我忽然明白了,我妈为什么能在厂里赢得所有人的尊重。
这种尊重,无关职位,无关权力。
它只源于她手中这门独一无二的技艺,源于她对这门技艺倾注的全部心血和热爱。
这是一种安身立命的根本。
一个星期后,我妈的活儿还没干完,家里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是我的班主任,张老师。
张老师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人很正直,也很关心我。他一进门,就看到了地上那块巨大的红绸布,和上面已经初具雏形的龙凤。
他被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阿姨,这……这是您绣的?”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妈停下手里的活,点了点头,给他倒了杯水。
“李卫东这孩子,可惜了。”张老师叹了口气,对我妈说,“阿姨,这事儿学校处理得确实有问题。我去找过王校长,可是……唉……”
我妈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张老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阿姨,我听说……咱们市第二技校,最近也要搞一个‘迎评创优’的活动,迎接省里的检查团。他们也需要做一个门头,要求特别高,找了好几家广告公司,做出来的样品,王校长都看不上。”
“他嫌那些电脑打印出来的字,没有气势,没有灵魂。”
听到这里,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向我妈。
她依旧在穿针引线,头也没抬,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吗?那可真不巧。”
第三章 无人能绣的龙凤
张老师坐了一会儿,看着我妈那气定神闲的样子,又看了看我这个垂头丧气的学生,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叹着气走了。
他前脚刚走,我妈就放下了手里的针线。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卫东,你过来。”她叫我。
我走到她身边。
“你看,”她指着楼下家属院里来来往往的邻居,“你王叔,钳工,厂里没他拧不紧的螺丝。你刘婶,纺织工,听声音就知道哪台机器的梭子出了问题。还有楼下修自行车的李大爷,闭着眼睛都能把一辆车拆了再装上。”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这些人,都没什么文化,更没什么权力。但他们走到哪,别人都得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师傅’。”
“为什么?”她转过头,看着我。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他们手里有活儿。”我妈替我说了出来,“人活一辈子,总得有一样东西,是别人拿不走的。这样,你的腰杆子,才能永远是直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我妈把她绣了一半的龙凤横幅小心翼翼地卷了起来,用一块干净的白布包好,放在了柜子顶上。
“妈,这活儿不干了?”我问。
“不急。”她淡淡地说,然后拿出那本《机械制图》,放在我面前,“这几天,你哪也别去,就在家把这本书给我从头到尾看一遍,把上面的图,都重新画一遍。”
我不知道我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还是照做了。
被学校开除后,我第一次重新拿起了铅笔和圆规。
没有了学校的束缚和考试的压力,我反而更能沉下心来。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张一张地画。从最简单的螺丝,到最复杂的齿轮组。
我妈就在我旁边,做着她的针线活。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我铅笔在图纸上滑动的“沙沙”声,和她针尖穿过布料的“簌簌”声。
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奇妙的和谐。
我画图,她刺绣。我们谁也不打扰谁,却又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交流。
我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静了下来。
就在我画完半本书的时候,事情像我妈预料的那样,发生了变化。
先是厂里的王主任,一个和我妈关系不错的车间领导,急匆匆地找上了门。
“哎呦,我的张大姐啊!”王主任一进门就嚷嚷开了,“你可得帮我个忙!市里那个横幅,催得紧啊!你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我妈不紧不慢地给他倒了杯水,说:“王主任,真对不住。最近家里出了点事,我儿子这情况,你也知道。我实在是……没心情。”
王主任一听,脸上的表情就变得很复杂。
他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对我妈说:“张兰,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卫东这事,确实是学校那边办得不地道。可你跟厂里置气没用啊!这活儿是市里直接压下来的,咱们厂要是办砸了,我这个主任也担待不起啊!”
我妈只是低着头喝茶,不说话。
王主任磨了半天嘴皮子,说得口干舌燥,我妈就是不松口。最后,他只能跺跺脚,悻悻地走了。
王主任走了没两天,又来了一个人。
这一次,来的是市第二技校的总务处主任,姓李。
李主任显然是有备而来,提着一兜水果,脸上堆满了笑。
“张师傅,久仰大名,久仰大名啊!”他一进门就热情地伸出手。
我妈没跟他握手,只是客气地点了点头,让他坐。
李主任开门见山,说明了来意。果然和张老师说的一样,学校为了迎接省里的检查,要做一个门面,要用最高档的苏绣工艺,绣一条龙凤呈祥的横幅。
“我们找遍了全市,也去省城问了,那些所谓的‘大师’,绣出来的东西,匠气太重,根本没有神韵。后来,我们多方打听,才知道红旗纺织厂里,卧虎藏龙,有您这样一位真正的大师!”李主任的语气里充满了恭维。
我心里冷笑一声。
现在知道我妈是“大师”了?早干嘛去了?
“我们王校长说了,价钱好商量,只要张师傅您肯出手,条件您随便开!”李主任拍着胸脯保证。
我妈听完,慢慢放下了手里的茶杯。
她抬起眼,看着李主任,眼神平静如水。
“李主任,真不好意思。我不是什么大师,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纺织女工。”
“而且,我手笨,绣不了龙,也绣不了凤。我只会绣点小猫小狗,上不了台面。”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李主任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显然没想到,自己会被一个普通女工,用这么软的钉子,碰得这么彻底。
“张师傅,您……您这是……”
“我儿子,前几天刚被你们学校开除了。”我妈打断了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块巨石,“我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去给开除我儿子的学校,绣什么龙凤呈祥。”
李主任的脸,一下子涨成了猪肝色。
他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站在一旁,看着我妈瘦弱的背影,第一次觉得,她是那么的高大。
她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一句指责。
她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了一个最简单的事实。
但这个事实,却比任何激烈的言辞,都更有力量。
第四章 踏破门槛的校长
李主任灰溜溜地走了。
我心里出了一口恶气,痛快极了。
“妈,你真厉害!”我冲她竖起了大拇指。
我妈却没什么得意的表情,她只是看了我一眼,说:“回去画你的图。”
我“哦”了一声,乖乖地坐回桌前。但我知道,这件事,还没完。
果然,又过了两天,我们家那扇快被踩烂的门,迎来了一位重量级的人物。
是王校长。
他亲自来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屋里临摹一张复杂的装配图,就听到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我跑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那个在办公室里对我嗤之以T鼻的王校长。
他显然没想到开门的是我,愣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尴尬。
他不再是那天在办公室里高高在上的样子。他脱下了那身笔挺的中山装,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确良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额头上全是汗。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很高级的果篮。
“李卫东同学……在家啊。”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我妈从里屋走了出来,看到王校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地问:“王校长大驾光临,有事吗?”
“张……张师傅!”王校长看到我妈,立刻换上了一副谦卑的笑容,快步走上前,“哎呀,总算见到您本人了!我早就想来拜访您了,一直没抽出时间!”
我看着他这副嘴脸,差点笑出声来。
“家里小,乱,王校长别嫌弃。”我妈说着,却没有请他进来的意思。
王校长被堵在门口,有些下不来台。他把果篮往我手里一塞,说:“一点小意思,给孩子补补身体。”
我妈伸手拦住了,把果篮又推了回去。
“王校长,无功不受禄。我们家虽然穷,但不收来路不明的东西。”
她的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
王校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站在门口,搓着手,局促不安的样子,哪里还有半点校长的威严。
“张师傅,我……我是为学校那个横幅的事来的。”他终于说出了来意,“我们学校,这次迎接省里的检查,关系到能不能升级成重点技校,对学校,对孩子们,都非常重要。我们是真心诚意地,想请您这位大师出山!”
“大师不敢当。”我妈的语气依旧不咸不淡,“王校长,你找错人了。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没那么大的本事。”
“张师傅,您就别谦虚了!”王校长急了,“我知道,您是因为李卫东同学的事,对我们学校有意见。这件事,我承认,我们处理得……是有些草率了。”
他终于提到了我。
我妈抬起眼,直视着他的眼睛。
“王校长,草率了?”她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我儿子为了保护同学,和人打架,你们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定性为聚众斗殴的头目,直接开除。这叫草率了?”
“我儿子在你的办公室里,问你认不认识我。你问他,他妈是哪根葱。”
“现在,你跑到我这个‘不知是哪根葱’的人家里来,让我给你绣龙凤呈祥,给你学校争光添彩。”
“王校长,你觉得,这天底下,有这样的道理吗?”
我妈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她没有提高音量,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地钉进了王校长的脸上。
王校长的汗,流得更凶了。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不停地擦着额头,嘴里囁嚅着:“误会,张师傅,这都是误会……我那天……我那天是话赶话,说错了,说错了……”
“我这个人,说话直,您别往心里去。”
“我今天来,就是代表学校,给您,给李卫东同学,赔个不是。”
说着,他竟然真的朝我妈,微微鞠了一躬。
我惊呆了。
我从来没想过,那个不可一世的王校长,竟然会有这样低声下气的一天。
我妈却依旧不为所动。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像一棵扎根在岩石里的青松,任凭风吹雨打,自岿然不动。
“王校长,你的道歉,我心领了。”
“但是,道歉不能让黑的变成白的。”
“我儿子受的委屈,不能就这么算了。”
她看着王校长,目光灼灼,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她的条件:
“想让我绣那条横幅,可以。”
“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第五章 针尖对麦芒
王校长一听有门,眼睛都亮了。
“张师傅,您说,您说!别说一件,就是十件,只要我能办到,绝不推辞!”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我妈看着他,缓缓地、清晰地说:
“第一,学校必须重新调查我儿子打架的事情,还他一个清白。”
“第二,调查结果,要在全校大会上公布。谁犯的错,谁承担责任。该处分谁,处分谁。该给谁道歉,给谁道歉。”
“第三,把我儿子的处分决定,从档案里撤销。”
她每说一条,王校长的脸色就白一分。
等到我妈说完,他的脸已经毫无血色,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张……张师傅……”他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个……让我很难办啊。”
“那三个学生,家里都……都有点关系。学校当时那么处理,也是……也是有苦衷的。”
“而且,在全校大会上公布,这……这影响不太好,会损害学校的声誉。”
我妈冷笑一声。
“损害学校的声誉?”
“王校长,为了不得罪有关系的人,就颠倒黑白,把一个见义勇为的学生开除,这难道就不损害学校的声誉吗?”
“你所谓的声誉,难道就是一块绣着龙凤的红布,而不是教书育人,明辨是非的良心吗?”
我妈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刻刀,一层一层地剥开了王校长那虚伪的面具。
他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我言尽于此。”我妈下了逐客令,“王校长,你请回吧。什么时候你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说完,她转身就回了里屋,留下王校长一个人,尴尬地站在我们家门口。
那扇破旧的木门,此刻仿佛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
王校长在门口站了足足有五分钟,最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王校长没有再来。
我心里有些打鼓,忍不住问我妈:“妈,你说……他会答应吗?”
我妈正在检查我画的图纸,头也没抬地说:“他会的。”
“为什么?”
“因为那条横幅,对他来说,比一个学生的清白,重要得多。”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悲哀。
果然,第三天上午,班主任张老师兴冲冲地跑来了。
“卫东!阿姨!好消息!”他一进门就喊道,“学校重启调查了!王校长亲自抓的!”
张老师告诉我,王校长回去后,立刻召集了学校领导开会。会上,他力排众议,决定推翻之前的处理结果,成立新的调查组,重新调查斗殴事件。
调查进行得很快。
没有了那些“关系”的干扰,事情的真相很快就水落石出了。
那个被我帮助的同学刘小军,在张老师的鼓励下,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实情。还有几个当时在场的同学,也站出来为我作证。
那三个欺负人的混子,在证据面前,也承认了是他们先挑衅,先动的手。
一切都真相大白。
一个星期后,市第二技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
在数千人的注视下,王校长站在主席台上,亲自宣读了对那三个学生的记大过处分决定,并当众向我,李卫东,表达了歉意。
他说,学校之前的处理是错误的,是官僚主义的,伤害了一个正直勇敢的好学生。他代表学校,向我道歉。
最后,他宣布,撤销对李卫东同学的开除处分,恢复其学籍。
当他说完这一切的时候,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主席台上那个曾经让我无比憎恶的校长,心里却 strangely 没有一丝快意。
我只是觉得很累。
为了这么一个简单的“清白”,我们却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散会后,王校长亲自把我送回了家。
他站在我家门口,态度和上一次截然不同,充满了真诚的感激。
“张师傅,谢谢您!您不仅是技艺上的大师,更是我们教育工作者的老师。您给我,给二技校,都上了一堂深刻的课。”
我妈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针线包。
她看着王校长,平静地说:“王校长,我的条件你做到了。现在,轮到我兑现我的承诺了。”
“明天,你把布料送来吧。”
第六章 真相与传承
第二天一早,一辆卡车停在了我们家楼下。
王校长带着总务处的李主任,亲自押车,送来了一卷崭新的,比上一次更加华美厚重的红绸。
绸布在屋里铺开,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我妈没有立刻开始动工。
她围着那块红绸布,走了好几圈,时而蹲下,用手轻轻触摸布料的纹理;时而又站远,眯着眼睛,审视它的光泽。
那样子,不像一个绣工在看一块布,倒像一个将军在审视自己的战场。
“这块料子,经纬细密,光泽内敛,是好料。”她做出评价。
然后,她转头对我说:“卫东,从今天起,你别画图了,给我打下手。”
我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
就这样,我成了我妈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徒弟。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特别的一段时光。
我妈把她压箱底的本事,毫无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
她告诉我,刺绣的第一步,不是动针,而是“识布”。不同的布料,有不同的“脾气”,要用不同的针法和力道去对待。
她教我如何“劈线”。一根普通的丝线,在她手里,能被分成八股,甚至十六股,细若游丝。用这种线绣出来的东西,才会有细腻的过渡和层次感。
她还教我各种针法。
她说,针法就像武功的招式,死记硬背没有用,关键在于“意”。心随意动,意在针先。
“你心里想的是一条腾飞的龙,那你手下的针,就得有风雷之势。你心里想的是一朵含苞的花,那你下针,就得像清晨的露水一样轻。”
我听得如痴如醉。
我开始明白,这门手艺,远不止是穿针引线那么简单。
它背后,是一套完整的审美体系,是一种对美的极致追求,更是一种代代相传的,属于中国工匠的智慧和精神。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帮我妈穿针,劈线,绷布。
有时候,她会让我尝试着绣一些简单的部分,比如一片云,一朵花。
起初,我绣出来的东西,歪歪扭扭,惨不忍睹。
我妈也不骂我,她只是拿过我绣坏的地方,拆掉,然后重新绣一遍给我看。
她的手很稳,针起针落,从容不迫。
渐渐地,在那块巨大的红绸上,一条金色的巨龙,和一只五彩的凤凰,开始慢慢显现出它们的真容。
那龙,鳞甲闪烁,龙爪刚劲,双目炯炯有神,仿佛下一秒就要破布而出,搅动风云。
那凤,羽翼华美,翎羽层层叠叠,色彩绚烂至极,仪态高贵典雅,引吭回眸间,尽是王者之气。
最绝的是,我妈在绣龙凤的眼睛时,只用了最简单的一针。
但就是那一针,仿佛注入了灵魂。
“这叫‘点睛’。”我妈告诉我,“画龙画虎,最难画骨。刺绣也一样,最难的,是绣出那个‘神’。”
我看着那栩栩如生的龙凤,彻底被震撼了。
我终于明白,王校长为什么在看遍了所有广告公司的样品后,还是不满意。
因为机器打印出来的东西,无论多么精美,都只是冰冷的像素和线条的组合。
而我妈手里的这件作品,它是有温度的,有生命的,有灵魂的。
它凝聚了一个手艺人几十年的心血、智慧和情感。
这是任何机器都无法替代的。
就在横幅即将完工的时候,我的班主任张老师又来了。
他带来了我的档案。
那张白纸黑字的开除通知单,已经被抽了出来,换上了一张学校的嘉奖令,表彰我见义勇为的行为。
张老师把档案袋递给我,笑着说:“卫东,回来上课吧。同学们都想你了。”
我接过那个薄薄的牛皮纸袋,心里却异常平静。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块红绸布,又看了看正在埋头刺绣的妈妈。
那个曾经我无比渴望回去的校园,此刻,似乎对我已经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了。
我对我妈说:“妈,我……我不想回学校了。”
我妈停下了手里的针,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我。
我鼓起勇气,说出了我心里的话:“我想跟你学手艺。”
第七章 红绸上的尊严
我妈看着我,看了很久。
她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欣慰,还有一丝我当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张老师在一旁急了:“卫东,你别犯傻啊!你妈的手艺是好,可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这是手艺活,能当饭吃吗?你回学校,拿到毕业证,进个大工厂,当个技术员,那才是正道!”
张老师说的是当时所有人的共识。
九十年代末,国企改革的浪潮已经席卷了我们这座老工业城市。
曾经被视为“铁饭碗”的工厂,开始变得不再稳固。下岗,成了悬在每个工人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人们开始崇尚文凭,崇尚技术,觉得那才是未来的保障。
像我妈这样的传统手艺,在很多人眼里,已经是落日余晖,虽然美丽,却注定要被时代淘汰。
我妈没有理会张老师的劝说,她只是问我:“你想好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想好了。”
“学这个,苦,而且穷,一辈子可能都发不了财。你也不怕?”
“不怕。”我看着她的眼睛,无比坚定地说,“我觉得,做这个,心里踏实。”
我妈笑了。
那是她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真正地笑。皱纹在她的眼角舒展开来,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她对张老师说:“张老师,谢谢你的好意。孩子的路,让他自己选吧。”
张老师看着我们母子俩,摇了摇头,叹着气走了。他大概觉得,我们俩都疯了。
半个月后,那条凝聚了我妈无数心血的龙凤呈祥横幅,终于完工了。
当它被彻底展开的那一刻,整个房间都仿佛被点亮了。
那已经不是一条简单的横幅,而是一件艺术品。
王校长亲自带人来取。
当他看到成品的时候,他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张着嘴,围着横幅转了一圈又一圈,伸出手想摸,又不敢摸,生怕自己的触摸亵渎了这件作品。
“神了……真是神了!”他喃喃自语,眼睛里放着光。
最后,他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我妈。
“张师傅,这是我们学校的一点心意,您辛苦了。”
我妈没有接。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材料费和她这半个月的工时费,精确到角。
“王校长,我不是卖艺的。我是一个工人。”她说,“我凭手艺吃饭,该拿多少,就拿多少。一分不多要,一分也不少拿。”
王校长拿着那张单子,再看看手里的信封,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敬佩和一丝愧疚。
他郑重地对我妈鞠了一躬。
“张师傅,我受教了。”
几天后,省里的检查团来到了市第二技校。
那条龙凤呈祥的横幅,就挂在学校最显眼的大门口。
据说,检查团的领导里,有一位是懂行的。他站在这条横幅下,足足看了十分钟,赞不绝口。
他问王校长,这是哪位大师的作品?
王校长挺直了胸膛,无比自豪地回答:“这不是什么大师的作品。这是我们这座城市,一位普通的纺织女工的作品。”
市第二技校,因为这次迎检的出色表现,顺利地升级成了省级重点技工学校。
王校长的位置,也坐得更稳了。
而我,李卫东,则正式告别了我的学生时代,成了一名学徒。
我的师傅,是我的母亲,张兰。
我的课堂,就在那个用布帘隔开的,小小的工间里。
我的课本,是那些五彩斑斓的丝线,和母亲那双布满老茧,却又无比灵巧的手。
我的人生,在那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拐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弯。
但我的心里,却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安宁。
因为我知道,我找到了一条真正属于我的,能够让我一辈子都挺直脊梁骨的路。
第八章 我妈是张兰
时间一晃,就是十几年。
这座城市,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们家所在的铁西区,那些曾经冒着浓烟的巨大工厂,一个接一个地沉寂了下去。高耸的烟囱不再呼吸,宽阔的厂房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拔地而起的商品楼。
红旗纺织厂,也没能幸免。
它在一次又一次的改革浪潮中,最终还是没能撑下去,宣告了破产。
我妈,和成千上万的老工友一样,成了一名下岗工人。
她拿到了一笔微薄的遣散费,从此告别了她工作了一辈子的地方。
很多人都说,张兰的时代,过去了。那个靠一门手艺就能赢得尊重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但我知道,他们错了。
我妈下岗后,并没有消沉。
我们用那笔遣散费,在家附近租了一个小门面,开了一间小小的刺绣工作室。
名字很简单,就叫“张兰刺绣”。
起初,生意很冷清。
这个快节奏的时代,已经很少有人会愿意花上几个月,甚至一年的时间,去等待一件手工刺绣的作品。
但我和我妈,都不着急。
我们就像过去一样,每天安静地坐在绷架前,一针一线,绣着我们心中的山水、花鸟。
我妈的手艺,经过岁月的沉淀,愈发精湛。她的作品,少了一丝匠气,多了一份返璞归真的淡然。
而我,经过十几年的磨练,也终于能独当一面了。
渐渐地,开始有人慕名而来。
有的是真心喜欢这门老手艺的收藏家,有的是希望能为自己定制一件独一无二嫁衣的新娘,还有一些国外的设计师,他们从我妈的作品里,看到了东方美学的神韵。
我们的工作室,慢慢地有了名气。
但我们始终坚守着我妈定下的规矩:不接急活,不接流水线的活,每一件作品,都必须是我们自己亲手完成的。
我们赚的钱不多,但足够我们过上安稳、体面的生活。
更重要的是,我们的心,是安宁的。
有一年,王校长退休了。
他退下来之后,反而经常到我们的小店里来坐坐,喝杯茶,看看我们绣花。
他变得像个和蔼的邻家老头,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官气。
有一次,他看着我妈飞针走线的样子,感慨地说:“张师傅,我这辈子,佩服的人不多,您算一个。当年,是您给我上了一课,让我明白,什么叫‘尊严’。”
我妈笑了笑,说:“王校长,你言重了。我就是一个工人,我只知道,人得凭良心做事。”
后来,市政府要筹建一个工业博物馆,专门派人来找我妈,希望能收藏她当年的作品,并且请她担任博物馆的特约顾问。
来的人里,有一个年轻的干部。
他看着我妈,很客气地问:“请问,您是哪位?”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王校长在办公室里问我的那句话。
我走上前,扶着我妈的胳膊,看着那个年轻的干部,平静而自豪地说:
“她不是哪根葱。”
“她是我妈,她叫张兰。”
来源:大气花猫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