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伟一边用抹布擦着餐桌,一边问我,眼睛没看我,但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准确地投进我心里。
“你这就算……下来了?”
林伟一边用抹布擦着餐桌,一边问我,眼睛没看我,但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像小石子,准确地投进我心里。
我把公文包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发出的声音比平时闷。
“不叫下来了,叫岗位调动。平级,从业务部调到市场支持。”
我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说今天晚饭是吃米饭还是面条。
“市场支持?那不就是原来给你写方案,帮你跑腿的部门吗?”
她手里的抹布停了,终于抬起头看我,眼神里没什么波澜,但就是这种没有波澜,才更让我觉得不自在。
我换鞋的动作慢了下来。
“性质不一样,现在这个岗位更看重策略和统筹。”
我自己都听不出来这话里的底气。
“哦。”
林伟应了一声,又低下头去擦桌子,一下,又一下,擦得那块木纹桌面都快反光了。
我们这个家,一百二十平,不大不小,月供一万二,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女儿彤彤的钢琴课,一节四百。我原来的职位,销售总监,底薪加提成,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拿五六万,差的时候也有两万多。
现在这个市场支持的岗位,死工资,一万五。
数字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我没敢让它停下来。
“彤彤呢?”我岔开话题。
“写作业呢。老师今天又打电话了,说她上课走神。”
林伟的语气还是平平的,像在播报天气。晴,有时有云。但我就怕这种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起雨来。
我走到客厅,沙发上堆着没来得及叠的衣服,茶几上放着彤彤的零食盒子。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空气里好像飘着一层看不见的灰,吸进去,喉咙里就有点干。
我没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城市光晕,把自己陷进沙发里。
我叫陈阳,三十八岁,在这家公司干了十年。从一个毛头小伙子,跟着师傅跑业务,喝酒喝到胃出血,签下第一个小单子时手都在抖。十年,我以为我把根扎在这里了。
总监的位置,我坐了三年。都说高处不胜寒,但我没觉得,我只觉得踏实。每一笔业务,每一个客户,都是我一步一个脚印跑出来的。
直到上个星期,公司空降了一个副总,姓张,四十出头,据说是老板的远房亲戚。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烧到了我们业务部。
理由是“优化组织架构,提升协同效率”。
我的位置,给了一个跟了新副总很多年的亲信。而我,陈阳,被“优化”到了市场支持部。
交接工作的时候,我手底下带出来的几个兵,眼神躲躲闪闪。平时“阳哥长阳哥短”叫得最亲热的小刘,递给我文件的时候,手指尖都只敢轻轻碰一下纸的边缘。
我心里不是没有想法,但能有什么想法呢?胳膊拧不过大腿。
我只能安慰自己,平台还在,人还在,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吃饭了。”林伟的声音从厨房传来。
我起身,打开客厅的灯。灯光亮起的一瞬间,我眯了下眼。墙上我们一家三口的合照,笑得特别灿烂。那是去年去海边拍的,彤彤骑在我的脖子上,林伟靠着我,我们背后是蓝色的海。
那时的我,大概想不到,生活这片海,说变天就变天。
晚饭是三菜一汤,西红柿炒蛋,青椒肉丝,凉拌黄瓜,还有紫菜蛋花汤。都是家常菜,林伟的手艺很好。
“多吃点。”她给我夹了一筷子肉丝。
彤彤埋头吃饭,小嘴塞得鼓鼓的。
“爸,我们下个月还去海洋公园吗?你说过的。”彤彤含糊不清地问。
我心里咯噔一下。
“去,当然去。”我笑着说,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林伟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吃完饭,我抢着去洗碗。我想找点事做,让自己的手和脑子都动起来,就不会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
水流哗哗地响,我把一个盘子冲了三遍。
林伟靠在厨房门上,看着我。
“老陈,”她忽然开口,“你跟我说实话,这次调动,是不是得罪谁了?”
我关掉水龙头,厨房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没有。就是正常的公司人事变动。”
“正常?”她走过来,从我手里拿过盘子,用干布擦干,“正常的变动,会把你从一线的主力位置,调到一个后勤部门?你当我不懂吗?”
我沉默了。
“是不是因为上次大客户老李的那个项目?我听你说过,那个新来的张副总想插手,你没让。”
林伟总是这样,能一针见血地看到问题所在。
老李的项目,是我们公司今年的重头戏,合同金额八百多万,我跟了快一年才拿下来。张副总刚来,就想把这个项目转给他的人,我据理力争,在会议上跟他说得脸红脖子粗。最后老板出面,还是让我继续负责。
当时我还以为,是老板看重我的能力。现在想来,可能只是给我挖的一个坑。
“都过去了。”我不想多谈。
“过去了?”林伟把擦干的盘子放进碗柜,发出清脆的响声,“陈阳,这不是过去的事。这是我们家的事。房贷、车贷、孩子上学,哪一样是‘过去了’就能解决的?”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很有分量。
“我知道,你让我缓缓。”我转过身,看着她。她的眼角,好像比我上次仔细看的时候,多了几条细纹。
她叹了口气,没再逼我。
“水槽好像有点漏水,你待会儿看看。”她指了指下面。
我低下头,橱柜的角落,确实有一小滩水渍。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覆睡不着。林伟的呼吸均匀,她睡着了。我悄悄起身,走到阳台。
城市的夜景很繁华,万家灯火,像一片星海。哪一盏灯,是为我亮的?
我心里很乱。我不是怕从头再来,我是怕这种不明不白的挫败。就像一个拳击手,在台上准备好了迎战,却被人从背后打了一闷棍,直接判负。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对手是谁。是张副-总,还是那个默许这一切发生的老板?
第二天是周末,我不用去公司。
我起了个大早,想把那个漏水的水槽修好。我找出工具箱,蹲在厨房,拆开水管,研究了半天。
林伟起来做早饭,看我满头大汗的样子。
“行不行啊你?不行就找个师傅吧。”
“没事,小问题。”我嘴上逞强。
其实我根本没找到问题在哪。那些接口,垫圈,看起来都好好的。但我只要一开水龙头,水还是会从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渗出来。
这感觉,像极了我现在的处境。
问题一定存在,但我找不到它。
就在我满手油污,一筹莫展的时候,门铃响了。
“谁啊,这么早。”林伟去开门。
我没在意,继续跟那根水管较劲。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我不想听到的声音。
“陈阳在家吧?嫂子好,我是他公司的王总。”
王总,我们业务部原来的大老板,现在张副总来了,他也算半退二线,管着几个不痛不痒的部门。但他在公司的资历很老。
我心里一沉,赶紧擦了擦手,从厨房走出去。
王总已经换了鞋,站在客厅里,笑呵呵地看着我。他手里提着一盒茶叶,一盒点心。
“王总?您怎么来了?”我挤出一个笑容。
“周末,顺路过来看看你。”他把东西放在茶几上,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哟,家里挺温馨的嘛。”
林伟端了两杯水过来,放在他面前,然后对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们聊”,就拉着彤彤进房间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王总。
他没有马上开口,而是慢悠悠地喝了口水,打量着我们的家。
他的目光让我很不舒服,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
“陈阳啊,”他终于开口了,“这次岗位调动的事,你也别往心里去。公司嘛,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战略调整也是常有的事。”
“我明白,王总。服从公司安排。”我坐在他对面的小凳子上,腰挺得很直。
“嗯,你能这么想就好。”他点点头,身体往前倾了倾,压低了声音,“今天我来,其实是有个事,想私下跟你了解一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王总您说。”
他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老李那个项目,最后那笔尾款,公司账上一直没收到。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老李那个项目,八百多万的合同,分四期付款。最后一笔尾含,两百一十万,应该在我调岗前就已经到账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还催过财务,让他们盯着点。
“不可能啊。”我下意识地反驳,“我走之前,流程都走完了,财务那边也确认过的。”
“是吗?”王总的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可是财务说,没收到。张副总为这事,今天早上还开了个会,发了很大的火。”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
“这个事情,跟我没关系啊。我所有的交接手续都办得很清楚,单据、合同,一应俱全。”
“我知道,我知道。”王总摆摆手,一副“我当然相信你”的样子,“但是你看,这事巧就巧在,你前脚刚调走,后脚就发现钱没到账。而且,负责跟老李对接的,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来。
我明白了。
这不是什么岗位调动,不是什么组织架构优化。
这是一个早就设计好的圈套。
我被降职,只是第一步。现在,他们要往我身上泼脏水了。
“王总,您的意思是,我拿了这笔钱?”我的声音有点发抖,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
“哎,话不能这么说。”王总又往后一靠,恢复了那种闲聊的姿态,“我就是来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情况没跟公司同步。比如,老李那边是不是资金周转有困难,跟你私下打过招呼,想晚点付?你知道的,这种事,可大可小。你要是提前说了,公司也能理解。你要是瞒着不说,那性质就变了。”
他在给我下套。
如果我承认知道老李会晚付款,那就是我失职,隐瞒不报。
如果我坚持说我不知道,那在钱没到账的事实面前,我的嫌疑就最大。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尊敬过的老领导。他的脸上挂着和蔼的笑容,但眼神里,我什么也看不到。
“我不知道。”我斩钉截铁地说,“我经手的最后一笔款项,是第三笔。最后一笔尾款,在我办交接的时候,按合同约定,还没到付款日期。但我已经把所有相关文件,包括催款提醒的流程,都交接给了接替我的小孙。按理说,现在这事,应该由他负责。”
“小孙?”王总笑了,“小孙说,他接手的时候,你告诉他一切正常,很快就会到账。他刚接手,很多事情不熟,就信了你的话,没去催。”
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小孙,也是我带出来的人。
“所以,现在所有人都说,这笔钱的去向,只有你最清楚。”王总端起水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像是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这和我没关系。”我重复了一遍,声音比刚才大了一些。
“陈阳,你别激动。”王总放下水杯,“我今天来,不是来追究你责任的。我是来帮你的。你想想,两百多万,不是小数目。公司要是真追究起来,报警处理,对你影响多不好?”
他这是在威胁我。
“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联系一下老李,问问到底怎么回事。要是能把钱催回来,这事就算过去了。张副总那边,我去帮你解释。”
他把责任,轻飘飘地推到了我身上。
我明明已经不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了,却要我去承担催款的责任。
如果催回来,功劳是他们的,我只是“将功补过”。
如果催不回来,那黑锅,就得我来背。
“王总,”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已经调离业务部了,这个项目的所有事,都跟我没有关系了。公司的钱没到账,应该由现在的负责人和财务部去处理。”
我试图划清界限。
王总的脸色沉了下来。
“陈阳,你怎么就不明白呢?现在不是你有没有关系的问题,是公司认为这事跟你有关系!”
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别以为你调到市场部就万事大吉了。我告诉你,这事要是不解决,公司有的是办法让你待不下去!”
图穷匕见了。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十年。我为这家公司付出了十年。我最好的青春,我的健康,我的家庭时间,都给了这家公司。
到头来,我换来了什么?
一个圈套,一盆脏水,一句“让你待不下去”的威胁。
“王总,我再说一遍。”我的声音异常平静,“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钱的去向,你们应该去查公司的账,去问现在的负责人,而不是来问我一个已经调离的人。”
王总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好,好,陈阳。你有种。”他冷笑一声,“路是你自己选的,别后悔。”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林伟和彤彤从房间里出来。彤彤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听到了我们的争吵。
林伟走到我身边,什么也没问,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没事吧?”
我摇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厨房里,那个漏水的水槽,还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渗水。
滴答,滴答。
像是在为我的十年,倒计时。
周末剩下的时间,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试着给小孙打电话,那个接替我位置的年轻人。电话通了,响了很久,他才接。
“喂,阳哥。”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也很生分。
“小孙,我问你个事。老李那个项目的尾款,到底怎么回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阳哥,这个……我也不太清楚。我接手的时候,你不是说都正常嘛。王总和张副总现在都盯着这事,我压力也很大。”
他把皮球踢了回来。
“我交接给你的文件里,写得很清楚,尾款的付款日期是上周五。你应该去跟进的。”
“哎呀,阳哥,我这不刚上手嘛,千头万绪的。再说了,老李是你这么多年的客户,你们关系那么好,我以为你们私下都沟通过了呢。”
他的话,和王总如出一辙。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但我忍住了。
“小孙,我们共事三年,我怎么对你的,你心里清楚。你跟我说句实话,这到底是不是张副总他们搞的鬼?”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久到我以为他已经挂了。
“阳哥,对不住。我……我这边还有个会。先不说了。”
“嘟嘟嘟……”
他挂了。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
一种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这就是我带出来的人。
我曾经手把手地教他怎么写方案,怎么跟客户沟通,怎么在酒桌上保护自己。
现在,他用我教他的方式,来对我釜底抽薪。
林伟走过来,拿走了我的手机。
“别打了。没用的。”她说,“他们已经串通好了。”
我看着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吃饭吧。”她说,“天塌下来,也得先吃饭。”
那天晚上,我几乎没吃什么东西。
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地回放着王总的话,小孙的话。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像针一样扎着我。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因为我挡了张副-总的路?
就因为我没让他的人接手那个项目?
所以他们就要用这种方式,把我彻底搞垮?
我不甘心。
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背上这个黑锅。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我的名誉,我的职业生涯。
周一,我照常去了公司。
我没有去市场支持部报道,而是直接去了财务室。
财务总监老刘,跟我关系还不错。以前业务部报销,我没少请他吃饭。
我敲门进去的时候,他正戴着老花镜看报表。
“哟,陈阳,稀客啊。”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扶了扶眼镜。
“刘哥,我来问个事。”我开门见山,“老李那个项目的尾款,到底有没有到账?”
老刘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他放下报表,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陈阳啊,这事……张副总特意交代过,不让任何人查。”
“我是项目的原负责人,我有权知道。”
“你现在不是了。”老刘叹了口气,“你现在是市场部的人。按规定,你不能查阅业务部的账目。”
他用规定来搪塞我。
“刘哥,咱们多少年交情了。你就跟我说句实话,那笔钱,到底在不在账上?”我几乎是在求他。
老刘沉默了。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
“陈-阳,听哥一句劝。这事,你别管了。你管不了。”
他的话,证实了我最坏的猜测。
这根本就是一笔糊涂账。或者说,他们故意把这笔账做成了糊涂账。
“我知道了。”我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我的新办公室。那个地方,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我坐电梯下楼,走出公司大门。
阳光很刺眼,照得我有些晕眩。
我站在路边,看着车来车往。我觉得自己像一个孤魂野鬼,找不到归宿。
我该怎么办?
报警?我没有任何证据。他们可以说这是公司内部的经济纠纷。
去找老板?老板既然默许了张副总的做法,就说明他已经放弃我了。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
那种感觉,就像你掉进了一个沼泽里,你越是挣扎,陷得就越深。而岸上的人,都在冷眼旁观。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一家咖啡馆门口。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我要了一杯最苦的美式,坐在靠窗的位置。
我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想一想。
我把整件事从头到尾捋了一遍。
张副总空降,想抢项目,我没让。
然后,我被调岗。
紧接着,王总上门,说尾款没到。
小孙和财务部,都统一了口径。
他们的目的很明确:一,把我赶走。二,把这笔两百多万的款项,做成一笔坏账,或者用其他方式处理掉,而我,就是那个最合适的替罪羊。
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我手里唯一的筹码,就是客户老李。
他是唯一能证明我清白的人。
只要他能站出来说一句,款已经付了,或者还没付,是什么原因。那么,所有的谎言都会不攻自破。
但是,我能去找他吗?
老李,李总,是一个很精明的商人。我们合作了五年,关系一直不错。但商场上的关系,说到底,还是利益关系。
现在,我是一个被公司抛弃的人。他会为了我,去得罪一个风头正劲的副总吗?
我不知道。
我犹豫了很久。
咖啡已经冷了,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
我拿出手机,找到了老李的电话。
我的手指在拨号键上悬了很久,都没有按下去。
我害怕。
我怕听到我不想听到的答案。我怕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断了。
就在这时,林伟的电话打了进来。
“喂,你在哪儿呢?”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
“我在外面,有点事。”
“中午回来吃饭吗?”
“……不回了。”
“那你自己找地方吃点。别饿着。”
她没有问我公司的事,没有问我为什么不去上班。她只是关心我有没有吃饭。
挂了电话,我忽然觉得,我没什么好怕的了。
我不是一个人。
我身后,还有林伟,还有彤彤。
为了她们,我也不能就这么认输。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了老李的电话。
电话响了三声,接了。
“喂,陈阳啊,稀客啊。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老李爽朗的笑声从听筒里传来。
“李总,您好。没打扰您工作吧?”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没有没有,刚开完会。怎么,有事?”
“是有点事,想跟您当面聊聊。不知道您方不方便?”
“哦?什么事啊,这么神秘。电话里不能说?”
“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老李沉默了一下。
“行吧。那你下午三点,来我办公室一趟。”
“好的,谢谢李总。”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管结果如何,我至少迈出了第一步。
下午两点五十,我准时出现在老李公司的楼下。
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今天出门,我还是穿了西装,打了领带。这是我作为销售的习惯。
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的狼狈。
老李的办公室在顶楼,视野很好。
他的秘书把我领进去。
“陈阳,来,坐。”老李从办公桌后走出来,指了指会客区的沙发。
他给我泡了一杯茶。
“说吧,什么事,搞得这么正式。”他坐在我对面,笑着问。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是好茶,但我尝不出味道。
“李总,我就开门见山了。”我放下茶杯,看着他的眼睛,“我们公司那个项目的尾款,就是那笔两百一十万,您……付了吗?”
老李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还是那样笑着。
“付了啊。怎么,你们公司没收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付了?什么时候付的?付到哪个账户了?”我追问道。
“上周五啊,就合同上约定的最后一天。”老李说得轻描淡写,“我让财务直接打到你们公司的对公账户了。怎么,有问题?”
我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
如果老李说的是真的,那说明钱确实到了公司账上。
是公司内部的人,把这笔钱藏起来了。
是财务总监老刘在撒谎。
“李总,您能……把打款的回执,给我看一下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这是个很冒昧的请求。
老李的笑容,第一次收敛了。
他看着我,眼神变得有些锐利。
“陈阳,你今天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总,不瞒您说,我现在已经不负责这个项目了。我被调到了别的部门。我们公司现在说,这笔钱没收到,而且把责任,都推到了我身上。”
我决定实话实说。
“哦?”老李挑了挑眉毛,“还有这种事?”
他靠在沙发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
“所以,你来找我,是想让我帮你证明,钱已经付了?”
“是。”我点点头。
老李笑了。
“陈阳啊,我们认识五年了。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人。”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你们公司内部神仙打架,你把我拉进来干什么?”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里刚刚燃起的一点希望。
“李总,这不是神仙打架。这是他们要毁了我。”
“那又与我何干呢?”他反问道。
我愣住了。
是啊,这与他何干呢?
他是我的客户,不是我的朋友。
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商业合作的基础上的。
现在,我已经不能为他提供价值了。他凭什么要帮我?
“陈阳,”老李的语气缓和了一些,“我劝你一句。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你们那个新来的张副总,我见过。来头不小。你斗不过他的。”
“可是,事实就是事实。钱付了,就是付了。”
“事实?”老李又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嘲讽,“在商场上,谁的拳头大,谁就是事实。”
我沉默了。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这样吧,”老李站了起来,走到办公桌前,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这是打款回执的复印件。你拿去吧。”
我惊喜地抬起头,接过那张纸。
“但是,”他又说,“我有一个条件。”
“您说。”
“这张复印件,你只能自己看。不能拿出去当证据,更不能说是我给你的。对外,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认你们公司现在的负责人。”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给了我一个真相,却不让我用这个真相来保护自己。
这算什么?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不为什么。”老李坐回他的老板椅上,转了半圈,背对着我,看着窗外的风景,“我还要跟你们公司做生意。我不想得罪任何人。尤其是,一个正在上升期的副总。”
他的背影,显得那么高大,又那么冷漠。
我明白了。
他不是在帮我。
他只是在打发我。
他给我看这张纸,只是为了让我死心。让我知道,我输了,输得很彻底。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复印件,走出了老李的公司。
纸上,银行的印章,清晰可见。
收款方,是我们公司的名字。
金额,两百一十万,一分不差。
日期,上周五。
这是铁证。
但我却不能用它。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感觉自己像一个笑话。
我手里握着真相,却只能任由谎言将我吞噬。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林伟和彤彤已经吃过晚饭了。桌上给我留了饭菜,还用一个罩子盖着。
“回来了?”林伟从房间里走出来,“去哪儿了?电话也打不通。”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关机了。
“没电了。”我把公文包放下,换了鞋。
“吃饭吧,还热着。”
我走到餐桌前,看着那些饭菜,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把那张复印件,放在桌子上。
林伟拿起来,看了一眼。
“这是?”
“老李给的。钱,确实到账了。”我的声音很嘶哑。
林伟的脸上,没有我预想中的惊喜。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张纸,然后又看着我。
“他肯帮你作证吗?”
我摇了摇头。
“他不想得罪人。”
林伟把复印件叠好,放在一边。
“那就别指望他了。”她说。
我以为她会失望,会抱怨,会说“你看,我早就知道会这样”。
但她没有。
她的平静,超出了我的想象。
“老陈,”她走到我身后,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你听我说。”
我抬起头。
“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钱的问题。”
我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们要的,不是那两百多万。他们要的,是让你从那个位置上下来,而且,是让你以一种不光彩的方式下来。这样,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安排自己的人。”
“那笔钱,可能早就被他们用别的名目做平了。也可能,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公司的某个账上,等着哪天需要的时候,再‘突然’被找到。”
“所以,你拿着这张纸,去找他们对质,有用吗?”
“没有用。他们只会说,这是你伪造的。或者,他们会反过来,告你窃取商业机密。”
“你去找老板,有用吗?”
“没有用。老板要的是稳定。他不会为了你一个被架空的总监,去得罪一个有背景的副总。”
林伟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一直不愿面对的现实。
我一直以为,我是在为了清白而战。
其实,我只是在一个他们早就设定好的剧本里,扮演一个注定失败的角色。
“那我该怎么办?”我茫然地问。
我的骄傲,我的经验,我的十年,在这一刻,都化为了乌有。
我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方向。
“辞职吧。”林伟说。
我愣住了。
“辞职?”
“对。离开这个地方。”
“可是……我的名声怎么办?我就这么走了,不就等于默认我拿了钱吗?”
“名声?”林伟笑了,“你觉得,他们会在乎你的名声吗?你觉得,圈子里的人,会相信一个失败者的话,还是会相信一个当权者的话?”
“我们不要他们的名声。我们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可是,房贷怎么办?彤彤的学费怎么办?”
“我们可以把大房子卖了,换个小一点的。彤彤的钢琴课,如果她真的喜欢,我们就坚持。如果只是我们强加给她的,那就不上了。”
“你……都想好了?”我看着她,有些不敢相信。
“从你被调岗那天起,我就在想了。”她说,“陈阳,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这里不留你,自有留你处。我们大不了,从头再来。”
从头再来。
这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艰难。
我三十八岁了,不是二十八岁。
我还有多少资本,可以从头再来?
“我……”我还是犹豫。
我不甘心。
我不甘心就这么灰溜溜地离开。
林伟看出了我的不甘。
她没有再劝我。
她只是说:“你累了。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又回到了十年前,第一次跟着师傅去见客户。
客户是个大胖子,一杯接一杯地灌我酒。
我喝得天旋地转,跑到洗手间吐。
师傅跟进来,拍着我的背,对我说:“小陈,记住。做销售,有时候卖的不是产品,是人。你得让人觉得,你这个人,靠谱。”
然后,画面一转。
我看到张副总,王总,小孙,他们围坐在一张桌子前,指着我笑。
他们说:“你看那个人,多不靠谱。”
我从梦中惊醒。
一身冷汗。
窗外,天还没亮。
我看着身边熟睡的林伟和彤彤,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决定。
也许,林伟是对的。
这场仗,我从一开始,就赢不了。
我一直想证明我“靠谱”。
但他们,根本就不在乎。
他们只是想让我“出局”。
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个肮脏的牌桌上,任由他们摆布?
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结束这场游戏。
第二天,我没有去公司。
我在书房里,坐了一整个上午。
我没有写辞职信。
我觉得,一封辞职信,太便宜他们了。
我写了一封邮件。
一封很长很长的邮件。
收件人,是公司高层的所有人,包括老板和张副总。
抄送,是业务部和市场部的全体员工。
邮件的标题是:关于老李项目尾款事宜的最终说明,以及我的离职申请。
在邮件里,我没有指责任何人,没有抱怨任何事。
我只是用最平静,最客观的语气,陈述了事实。
我写了我是如何跟进这个项目的,合同的每一个条款,每一笔款项的支付流程。
我写了我在调岗前,做了哪些交接工作,留下了哪些文件记录。
然后,我写道:“关于最后一笔尾款,在我离任后,公司方面一直表示未收到。对此,我本人也感到十分困惑。出于对公司财产和个人声誉负责的态度,我于昨日下午,私下拜访了客户李总。”
“经与李总确认,该笔款项已于上周五,也就是合同约定的最后付款日,汇入我司对公账户。李总出于商业合作的善意,向我提供了打款回执的复印件,以证清白。”
写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
我没有把那张复印件作为附件,发出去。
因为我答应过老李。
也因为,我不需要。
我接着写道:“我相信,这其中一定存在某些信息传递上的误会。可能是我司财务系统延迟,也可能是其他部门的同事工作过于繁忙,未能及时更新信息。我建议公司内部,可以重新核对一下相关账目。”
“无论如何,款项已经支付,公司的利益没有受到损失,这是最重要的。”
“这件事,也让我深刻地反思了自己。也许,我的工作方式,已经不再适合公司的发展节奏。与其占据一个不能发挥最大价值的岗位,不如把机会留给更合适的人。”
“因此,我正式提出离职申请。感谢公司十年来对我的培养。祝愿公司未来,蒸蒸日上。”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检查了一遍。
没有一个攻击性的词语,没有一句情绪化的表达。
但我知道,这封邮件发出去,会掀起怎样的波澜。
我把所有人都拉到了阳光下。
张副总,王总,财务老刘,他们不能再在暗地里操作了。
他们可以说我撒谎,但他们必须面对一个问题:那笔钱,到底在哪里?
如果他们承认收到了,那他们之前所有的指控,都不攻自破。
如果他们坚持说没收到,那就是在公开质疑一个大客户的信誉。
而我,已经把自己的姿态,放到了最低。
我没有要求恢复名誉,没有要求任何赔偿。
我只是陈述事实,然后,离开。
我把球,踢给了他们。
我点击了“发送”按钮。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我关掉电脑,走出书房。
林伟正在客厅拖地。
“我发了。”我说。
她停下动作,看着我。
“嗯。”她点点头,笑了。
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
下午,我的手机被打爆了。
有以前的同事,发来信息,隐晦地表示支持。
有其他部门的领导,打电话来,旁敲侧击地问我到底怎么回事。
王总也打了电话来。
他的声音,不再是那天的盛气凌人,而是带着一丝急切。
“陈阳!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在毁掉公司的声誉!”
“王总,”我平静地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如果说实话会毁掉公司的声誉,那我们应该反思的,不是事实,而是公司本身。”
“你……你马上把邮件撤回!这事我们可以再谈!”
“没什么好谈的了。王总,祝您工作顺利。”
我挂了电话。
后来,我听说,老板亲自主持了会议,把张副总和财务总监老刘叫过去,谈了很久。
再后来,公司发布了内部通告。
通告说,经过核实,老李项目的尾款,因财务系统升级,未能及时入账,现已确认收到。对于此次乌龙事件给相关同事带来的困扰,公司深表歉意。
通告里,没有提我的名字。
也没有提任何人的责任。
这是一次完美的“内部消化”。
他们用一个轻飘飘的“系统升级”,掩盖了所有的人心险恶。
但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我的离职申请,被批准了。
办手续那天,我回到我工作了十年的地方。
很多人看到我,都假装没看见,匆匆走过。
只有几个跟我关系不错的年轻人,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阳哥,保重。”
“嗯,你们也加油。”
我收拾好我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抱着一个纸箱,走出了公司大门。
回头看了一眼那栋高耸的写字楼。
阳光下,玻璃幕墙闪闪发光,显得那么冰冷。
我在这里,奋斗了十年。
现在,我要跟它告别了。
没有不舍,只有平静。
我回家的路上,顺便去菜市场买了菜。
林伟爱吃的鱼,彤彤爱吃的虾。
我还买了一瓶红酒。
回到家,林伟正在陪彤彤练琴。
琴声断断续续,不是很流畅,但很悦耳。
我把菜放进厨房,开始做饭。
我把鱼收拾干净,虾线一根根挑出来。
我忽然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这样,安安心心地为家人做一顿饭了。
晚饭的时候,我开了一瓶红酒。
“庆祝一下。”我说。
“庆祝什么?”彤彤问。
“庆祝爸爸,有了新生活。”我笑着说。
林伟举起杯,跟我碰了一下。
“敬新生活。”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未来的打算。
我说,我想休息一段时间,好好陪陪她们。然后,再考虑是去找工作,还是自己做点什么。
林伟说,好。不管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
我们没有再提公司的那些事。
那些人,那些事,都已经翻篇了。
睡觉前,我去厨房喝水。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水槽。
咦?不漏水了。
“老婆,水槽你找人修好了?”我问。
“没有啊。”林伟说,“今天下午,我自己拿扳手,把那个接口拧紧了点,好像就不漏了。”
我愣了一下。
我折腾了一整个周末都没搞定的问题,她就这么轻易地解决了。
我忽然明白了。
很多时候,我们觉得问题很复杂,很难解决,其实,可能只是我们把它想复杂了。
或者,是我们没有找到问题的根源。
就像我之前,一直想在公司的那个体系里,去证明自己的清白。
但其实,问题的根源,根本就不在那个体系里。
根源在于,那个体系本身,就已经坏掉了。
我真正要做的,不是去修补它。
而是,离开它。
就像这个漏水的水槽。
也许,它需要的,只是有人把它拧紧一点。
而我的生活,需要的,是换一个新的水槽。
第二天早上,我送彤彤去上学。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爸,我们这个月,还去海洋公园吗?”彤彤拉着我的手,仰着头问我。
“去。”我说,“我们下个周末就去。”
我看着女儿的笑脸,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失去了一份工作,一个职位。
但我好像,找回了更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呢?
我说不清楚。
可能,是和家人在一起的安稳。
可能,是面对未来的勇气。
也可能,是做回自己的,那种从容。
我知道,未来的路,不会一帆风顺。
我可能会遇到更多的困难,更多的挑战。
但是,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永远有两盏灯,在为我亮着。
一盏是林伟。
一盏是彤彤。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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