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许,钥匙不对劲..."我使劲拧着锁孔里的钥匙,却纹丝不动。
归途
"老许,钥匙不对劲..."我使劲拧着锁孔里的钥匙,却纹丝不动。
身后的老伴儿王淑芬放下行李箱,神色有些慌张。
我叫许建国,今年六十五岁,是八二年从东北调到这座城市的国企老职工。
淑芬是当年厂里的缝纫组长,我们在厂里的元旦联欢会上认识的,那时她穿着一件自己缝制的藏蓝色连衣裙,安静地坐在角落里。
转眼四十年过去,两鬓斑白,我和淑芬刚刚完成了退休后的梦想——花了两年时间环游世界。
那是我俩一辈子的心愿,七十年代末期在人民公园看到的《环球博览》杂志,勾起了我们对远方的向往。
为了这次旅行,我们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养老钱,总共花了三十七万。
"再试试看,可能是锁芯生锈了。"淑芬递给我一瓶矿泉水,轻声说道。
夕阳西下,小区里回荡着熟悉的傍晚喧嚣,大爷大妈们散步的声音,孩子们追逐打闹的欢笑。
两年未归,我和淑芬拖着行李箱站在自家门前,却进不去了。
"不对,这锁好像换过。"我仔细打量着门锁,发现和原来的确有些不同。
我掏出老人机,拨通儿子许家明的电话。
电话那头,家明似乎正在忙碌,背景音里有交谈声和敲击键盘的声音。
"爸,您回来了?"家明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透着紧张,"我...我这就过来,您先别着急。"
淑芬在旁边小声问:"怎么了?家明怎么说?"
我摇摇头:"他马上过来,没说别的。"
我和淑芬在楼道的台阶上坐下,望着窗外的夕阳,聊起这两年的见闻。
"记得希腊那个小岛吗?海水蓝得跟咱家八十年代那种蓝墨水一样。"淑芬眼睛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
我笑着接话:"那个岛上的老头儿,一口一个'中国朋友',非让我们喝他的橄榄油。"
四十分钟后,电梯门打开,家明气喘吁吁地走出来。
他比我记忆中的样子消瘦很多,精心打理的短发间夹杂着几根白发,额头上的抬头纹更深了。
看见我们,家明的脸色发白,眼圈泛红。
"爸、妈..."他欲言又止,喉结上下滚动。
我站起来,拍了拍他的肩膀:"钥匙不对了,是换锁了吗?"
家明低着头,声音几乎低不可闻:"爸,房子...房子我卖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我一时语塞,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没扶住栏杆。
"你说什么?"淑芬的声音颤抖着,表情凝固在脸上。
小区里的喇叭突然响起:"各位业主请注意,明天上午将进行消防设施检修,请大家做好准备..."
这熟悉的广播声此刻竟显得如此刺耳。
"我们去我那儿说吧,"家明艰难地说,"车就在楼下。"
一路上,车厢里沉默得可怕。
家明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泛白,偶尔透过后视镜偷偷瞄我和淑芬的反应。
淑芬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却不知从何说起。
当年下海经商开厂的峥嵘岁月,九十年代的辛苦打拼,世纪之交的扩大生产,以及退休前交给家明的殷切嘱托,都在脑海中交织闪回。
"爸,妈,到了。"家明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车停在了城郊一处陌生的小区前,看上去是那种九十年代末期的老式小区,楼体外墙已经有些斑驳。
家明领我们上了五楼,打开了501室的房门。
屋子不过六十平米,简单的家具,狭窄的厨房,连原来我们家客厅的一半都不到。
玄关处挂着一幅我和淑芬在埃及金字塔前的合影,是我们去年寄回来的明信片上的照片,被家明裱了起来。
"先坐,我给你们倒茶。"家明手忙脚乱地找出两个杯子,打开了热水壶。
淑芬默默地走进小厨房,接过儿子手中的水壶,开始沏茶。
我知道她这是不想当着儿子的面掉眼泪,她一直都是这样,有什么心事都憋在心里。
家明在我对面坐下,双手握紧又松开,欲言又止。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我尽量控制着自己的语气。
家明深吸一口气,低声说道:"厂子去年遇到大麻烦,一个大客户拖欠款项跑路了,银行贷款到期,供应商催债,四十多名员工的工资发不出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想尽了办法,找朋友借钱,卖掉了自己的车,连小航的学费都掏出来了,实在没办法了。"
小航是我们的孙子,今年八岁,正在上小学二年级。
"房产证不是在保险柜里吗?"我皱着眉头问。
家明低着头:"妈走之前给了我备用钥匙,说是万一有急事..."
"我们连电话都没接到一个。"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我怕影响你们的旅行心情。"家明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妈的医保卡还在我这里,我...我怕你们担心。"
淑芬从厨房里端出茶来,轻声问:"房子卖了多少钱?"
"一百八十五万。"家明低声回答,"还完债务只剩下不到二十万了,我攒下这些,准备等你们回来后..."
一阵沉默。
那晚,我躺在陌生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想起自己一手创办的小厂,从九十年代初的几台二手缝纫机,发展到后来的三层厂房、四十多名工人,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环游世界前,我只叮嘱了家明几句就放心离开。
彼时厂子运转正常,订单充足,家明大学毕业后就开始帮我打理,已经有七八年了。
我是太自私了吗?只顾着实现自己的梦想,却没想到儿子在家独自扛起这么大的压力?
旁边的淑芬也没睡着,她轻轻握住我的手:"建国,别想太多了,睡吧。"
我翻来覆去,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那是七十年代末,我刚从黑龙江的农场回城,考上了技校。
父亲是老厂工,省吃俭用攒下的钱,原本打算给自己配副老花镜,却全都给了我做学费。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国娃,好好学,咱家就指望你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是不是也用同样的重担压在了家明身上?
第二天清晨,淑芬早早起床,在狭小的厨房里忙活起来。
"家明他们一会儿过来吃早饭,"她边切葱边说,"昨晚给他媳妇打电话了。"
我默默点头,走到窗前。
窗外是破旧的小区中庭,几棵梧桐树遮挡着晨光,楼下有老人在打太极,孩子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去上学。
这一切既陌生又熟悉。
"建国,"淑芬放下手中的活儿,擦了擦手走到我身边,"你别怪家明。记得咱们刚结婚那会儿,为了给你弟弟交大学学费,咱们不也是变卖了唯一值钱的缝纫机吗?"
我沉默了。
那是一台上海产的蝴蝶牌缝纫机,是淑芬的嫁妆,她曾经视若珍宝。
那时候我们穷得揭不开锅,却毫不犹豫地作出了更艰难的决定。
"可那不一样..."我嘴硬道。
淑芬笑了笑:"有什么不一样?都是为了家人。"
门铃响了,是家明一家三口来了。
家明的妻子李敏是个干练的女人,今天特意做了我爱吃的韭菜盒子。
孙子许小航奶声奶气地喊着:"爷爷奶奶,我想死你们啦!"
我把小航抱起来,他比两年前重了不少,个子也长高了。
"爷爷,爸爸说你们去了好多好多地方,比电视里还好看!"小航眨着大眼睛问,"你们看到大象了吗?看到狮子了吗?"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都看到了,爷爷还给你带了礼物呢。"
早饭很简单,却是一家人两年来第一次团聚。
饭后,家明欲言又止,最后鼓起勇气说:"爸,我想带您去看看厂子。"
我点点头,和家明一起出门。
坐着公交车,我们来到了熟悉的工业园区。
远远望去,那块熟悉的厂房门口已经挂上了"待租"的牌子,大门紧锁,窗户上落满灰尘。
记忆中车间里缝纫机的轰鸣声,工人们的欢声笑语,以及每年春节前的团拜会,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
"当时催债的人都堵在家门口了,"家明声音嘶哑,"要不是房子卖得及时,连这间小出租屋都住不起了..."
我走到厂房前,用手抚摸着那个自己亲手设计的厂牌,上面写着"许氏服装厂"五个大字。
"爸,对不起,我没能守住您的心血。"家明突然哽咽起来。
阳光照在我们父子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房子没了可以再买,厂子倒了可以重来。这些年,你一个人扛着,也够不容易了。"
家明眼圈红了:"爸,我已经和几个老客户联系好了,打算从小规模做起,先租个小车间..."
返程的路上,我提议去看看我们的老房子。
那是我和淑芬九十年代初买的房子,两室一厅,七十多平米,是我们省吃俭用,加上单位补贴才买下的第一套商品房。
当时全家人搬进去的喜悦,至今记忆犹新。
车子驶进熟悉的小区,满眼都是回忆。
"新房主已经装修好了,"家明小声说,"是个年轻夫妇,刚生了孩子。"
我点点头,没有下车,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
那个曾经承载了我们二十多年家庭生活的地方,如今已经属于别人了。
"走吧,"我深吸一口气,"回家。"
回到出租屋,淑芬正和李敏一起收拾行李箱里的东西。
见我们回来,她笑着问:"怎么样?"
我摇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晚上,李敏做了一大桌菜,说是给我们接风。
桌上有糖醋排骨、红烧鱼、地三鲜、醋溜白菜,都是我爱吃的家常菜。
"爷爷,我给你看我画的画。"小航拿出一张画纸,上面歪歪扭扭地画着一个老爷爷和老奶奶,站在一座金字塔前面。
我笑着接过来:"画得真好,爷爷要收藏起来。"
饭桌上,家明给我们讲了这两年来的艰难时刻,那个拖欠货款的客户如何跑路,银行如何催促还贷,工人们如何一个个离开...
"最后只剩下老赵和老王还跟着我,到现在工资都没领全。"家明说到动情处,眼中含着泪水。
我看着儿子消瘦的脸庞和早生的白发,心中酸楚。
想当年,他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坐在我的自行车横梁上,好奇地东张西望。
转眼间,他已经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承受着我都难以想象的压力。
淑芬静静地听着,时不时给小航夹菜,眼睛里却闪烁着泪光。
"家明,"饭后,我郑重地说,"我和你妈商量过了,咱们从头开始。"
我拿出旅行中攒下的护照和一些纪念品:"这些可以卖不少钱,我还有些老同事,明天我去联系一下。"
家明摇摇头:"爸,您和妈辛苦一辈子,好不容易环游世界,我不能..."
我打断他:"世界转一圈,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再美的风景也比不上一家人在一起。"
淑芬笑着把最后一个饺子夹给小航:"我和你爷爷走遍世界才明白,家才是最暖的地方。有你们在,哪里都是家。"
李敏忽然说:"爸,妈,我有个主意。我们单位旁边有个服装批发市场,最近很多人找手工活儿,妈缝纫技术那么好,不如..."
淑芬眼睛一亮:"好啊,我可以接些缝纫的活儿,当年我可是厂里的缝纫能手!"
家明也来了精神:"我联系几个老客户,从订单做起,慢慢恢复元气。"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老赵不是一直想做那个改良版工装吗?咱们可以从小批量试做起..."
窗外,夕阳西下,余晖洒进这个小小的出租屋。
三代人围坐在一起,在简陋的饭桌上,重新点燃了希望。
小航不知何时爬到了我的膝盖上,软软地靠在我怀里。
望着孙子稚嫩的脸庞,我忽然明白,这才是真正的财富。
几天后,我和淑芬跟着家明去银行办理了一些手续,把剩下的积蓄取了出来。
"爸,真的不用..."家明还想推辞。
我摆摆手:"咱爷俩谁跟谁?当年你上大学,全家人省吃俭用,现在遇到难处,哪有不帮衬的道理?"
回家路上,我们路过一家小店,门口挂着"急招缝纫工"的牌子。
淑芬进去问了问情况,出来时眼睛亮亮的:"老板说可以先试做几件,手艺好的话长期合作。"
那天晚上,淑芬拿出随身带回来的针线包,在灯下缝制起样品来。
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仿佛又回到了四十年前,那个在厂里缝纫车间埋头工作的年轻姑娘。
岁月荏苒,时光流逝,但那份专注和执着从未改变。
两周后,淑芬的手艺得到了小店老板的认可,开始固定接活儿。
家明也联系上了几个老客户,在家办公,接了些小单子。
我则联系了几个退休的老同事,大家凑在一起,商量着如何东山再起。
慢慢地,我们的生活开始步入正轨。
虽然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但一家人其乐融融,每天都有新的希望。
有天晚上,我和淑芬坐在小区的长椅上,望着满天繁星。
"建国,"淑芬轻声说,"你后悔吗?花那么多钱去旅行。"
我握住她的手:"不后悔。我们看到了大海,看到了雪山,看到了不同的人和事。但最重要的是,我们知道了家的意义。"
淑芬靠在我肩膀上:"我也不后悔。要不是我们出去走走,可能永远不知道家明一个人扛了这么多。"
我们相视一笑,默契地望向星空。
几个月后,家明和老赵开发的改良版工装获得了一个大订单。
我们租下了一个小车间,又请回了几个老工人。
许氏服装厂,重新开始了。
虽然规模比从前小了很多,但人心齐,干劲足。
淑芬每天早出晚归,在小店和车间之间穿梭,指导年轻工人的缝纫技术。
我则负责采购和质检,把关每一件成品的质量。
小航放学后,常常来车间找我们,在角落里写作业,偶尔也跟着大人们学几针简单的缝纫。
一天傍晚,收工后,我们一家人站在车间门口合影留念。
照片里,我和淑芬头发花白但笑容灿烂,家明和李敏站在我们身旁,小航蹲在最前面,做着鬼脸。
身后是我们的新起点——一个小小的车间,一个简单的梦想。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的意义,不在于走得多远,而在于回家的路上,一家人彼此扶持,共同前行。
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只要我们还在一起。
那天夜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屋,我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和踏实。
家,不是房子的大小,而是爱的深度。
归途漫漫,但只要方向对了,每一步都是向前。
来源:皮皮妈妈育儿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