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是1992年,我刚从一所不怎么出名的大学毕业,托了点关系,进了这家市里的粮油公司。
“小王,这批货的数据再核对一遍,一个小数点都不能错。”
林惠的声音从办公桌后面传来,不高,但很有分量。
我赶紧站直了身子,应了一声:“好的,林主任。”
那年是1992年,我刚从一所不怎么出名的大学毕业,托了点关系,进了这家市里的粮油公司。
我是个合同工,每天的工作就是跟在林惠后面,处理一堆堆的单据和报表。
林惠是我们的科室主任,也就三十出头,人长得清秀,平时不怎么笑,做事特别利落。
公司里的人都说她背景不简单,丈夫家在市里很有能量。
我不敢多想,只想好好表现,争取早日转正,然后把在老家等着我的小兰接过来。
小兰是我的未婚妻,我们从高中就在一起了,她总是在信里问我,什么时候才能在城里安个家。
我看着手里密密麻麻的数字,心里盘算着,再加三个月班,年底的奖金应该能多一些。
稳定,是我那时候对生活唯一的念想。
周五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林惠突然叫住我。
“小王,南郊仓库那边有批新到的泰国香米,数据有点对不上,你跟我去一趟。”
我心里咯噔一下,南郊仓库又远又偏,这一来一回,晚饭是赶不上了。
但我嘴上还是立刻答应:“没问题,林主任。”
我们到仓库的时候,天色已经有点暗了。
管仓库的是个姓张的老头,耳朵不大好,见我们来了,慢悠悠地打开了那扇巨大的铁门。
仓库里一股陈米和麻袋混杂的味道,光线很暗,只有几盏昏黄的灯泡吊在顶上。
林惠拿着账本,我拿着手电筒,一排排地对货。
她做事真的很细,每一袋米都要拍一拍,确认一下封口。
我跟在她身后,手电筒的光圈随着她的指尖移动,心里有点焦急,想着小兰这个时候应该在家里准备晚饭了。
等我们把所有数据都核对完,已经是两个多小时以后了。
林惠合上本子,脸上露出一点点轻松的神色:“好了,数据没问题,是我们这边录入的时候弄错了。走吧。”
我们走到门口,我伸手去拉那扇铁门。
拉不动。
我又使了点劲,铁门纹丝不动。
我心里一沉,侧耳贴在门上听了听,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
“林主任,”我的声音有点干,“门好像从外面锁上了。”
林惠走过来,也试着推了推,那扇厚重的铁门发出沉闷的响声,但就是打不开。
她的脸色也变了。
仓库里没有电话,窗户都在很高的地方,还焊着铁条。
我们被困住了。
天彻底黑了下来,仓库里唯一的光源就是我那只电量不太足的手电筒。
我们喊了半天,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然后又被一垛垛的米袋子吸收掉,传不出去多远。
外面的世界,好像一下子把我们给忘了。
起初,我们还维持着上下级的体面。
林惠坐在一个米袋上,姿势还很端正,对我说:“小王,别急,老张可能就是忘了,等他想起来就会回来开门的。”
我“嗯”了一声,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
和女上司,单独,被困在仓库里过夜。
这事要是传出去,我转正的事估计就悬了。
更重要的是,我怎么跟小兰交代。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仓库里的温度开始下降。
九月的天,晚上已经很凉了。
我穿着一件短袖衬衫,冻得有点发抖。
林惠看出来了,她说:“那边有几条旧的麻袋,你去拿过来披上吧。”
我依言走过去,拖过来两条还算干净的麻袋,递给她一条。
她接过去,很自然地抖开,披在肩上。
那股麻袋的味道更浓了,但确实暖和了一点。
沉默在空气里蔓延。
我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还有远处角落里,老鼠窸窸窣窣的声音。
“小王,你有对象了吧?”林惠突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赶紧回答:“有,我们是高中同学,在老家等我。”
“准备什么时候办事?”
“等我工作稳定了,转了正,就接她过来。”我说这话的时候,底气不是很足。
林惠没再说话,只是抱着膝盖,看着手电筒光柱里飞舞的灰尘。
后半夜,我实在撑不住了,靠着一排面粉袋子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给我披了件东西。
我睁开眼,发现是林惠把她身上的那条麻袋盖在了我身上,她自己则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的确良衬衫,抱着胳膊缩在一旁。
手电筒已经没电了,四周一片漆黑,我只能看到她一个模糊的轮廓。
“林主任,你……”
“你年轻,正是需要身体的时候,别冻坏了。”她的声音在黑暗里很轻。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赶紧把麻袋拿起来,重新披回她身上:“您是领导,您披着。”
我们推让了半天,最后决定两个人靠得近一点,共用那两条麻袋。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味道,不是城里流行的那种浓香,很清淡。
她的肩膀偶尔会碰到我的胳膊,很僵硬。
我知道,她也很紧张。
这种处境,对一个女人来说,更难。
“对不起,林主任,都怪我,应该早点提醒老张的。”我低声说。
“不怪你,”她轻轻说,“谁也想不到会这样。”
黑暗好像有种魔力,能让人卸下白天的伪装。
我们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我跟她讲我小时候在乡下掏鸟窝、下河摸鱼的事,讲我跟小兰是怎么认识的。
讲到小兰为了给我凑上大学的学费,把她妈妈留给她的银镯子都卖了的时候,我的声音有点哽咽。
林惠一直安静地听着。
轮到她讲的时候,她只说了几句。
她说她也是从小地方考出来的,刚来城里的时候,连公共汽车都不会坐。
我问她:“那您丈夫呢?他肯定对您很好吧?”
我问完就觉得有点唐突。
黑暗里,我感觉到她身体僵了一下。
过了很久,她才说:“我们……是家里介绍的。他人很好,很忙。”
“很忙”这三个字,她说得特别平淡,但我听出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都沉默了。
饥饿和寒冷一起涌上来,希望也一点点被磨掉。
我开始想,我们是不是要死在这里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林惠突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一垛米袋前,费力地拖下来一袋。
袋口是线缝的,很结实。
她找了半天,从地上捡起一小块尖锐的石子,开始一下一下地磨那根封口的线。
她的手指很巧,但力气不大,磨了很久,线才断了一根。
白花花的大米从破口处流了出来。
她用手捧了一点,递给我:“吃吧,生的,垫垫肚子。”
我看着她被石子磨得有点发红的手指,心里一酸。
我摇摇头:“您先吃。”
她没跟我争,自己先捻了几粒米放进嘴里,慢慢地嚼。
我也学着她的样子,抓了一把米。
生米很硬,嚼起来咯牙,还有一股土腥味,但咽下去之后,胃里确实感觉好受了一点。
我们俩就这么靠着米袋,一口一口地嚼着生米,看着天光从高高的窗户里一点点透进来。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难吃,也最难忘的一顿饭。
吃完米,人有了一点力气,但绝望的感觉也更清晰了。
周六,厂里不会有人来。
我们要在这里再待上至少一天一夜。
林惠看起来比我平静。
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开始在仓库里慢慢走动,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她和我在办公室里认识的那个林主任,不太一样。
办公室里的她,是严肃的,有距离的。
而现在这个她,虽然也穿着那身半旧的衬衫和长裤,却有种说不出的韧劲。
她找到一个废弃的水龙头,拧了半天,居然流出一点带着铁锈味的自来水。
我们轮流着喝了几口,算是解了渴。
“小王,我们得想办法弄出点动静。”她说。
仓库里能发出大声音的东西不多。
我们试着把几个空油桶推倒,但那声音传不远。
后来,我看到墙角有一根废弃的钢筋。
我眼睛一亮,把钢筋拖过来,开始一下一下地敲击铁门。
“当!当!当!”
声音很响,在仓库里震得我耳朵嗡嗡作响。
林惠站在我身后,说:“慢一点,保存体力,每隔十分钟敲一次。”
我就这么成了个人工报时器。
敲一会儿,歇一会儿。
间歇的时候,我们就坐下来聊天。
聊得越多,我越发现,我对她一无所知。
她喜欢看书,能背出很多我没听过的诗。
她说她年轻的时候,想当个记者,到处去看看。
“那为什么后来……”我问。
“后来就按部就班了。”她淡淡地说,目光投向那扇透着微光的窗户,“人这一辈子,能由着自己性子的时候不多。”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触动了。
我一直以为,我的路就是按部就含地转正、结婚、生子,像我爸妈一样。
我从没想过,我“想”做什么。
下午的时候,我敲得胳膊都酸了,效果却不大。
外面安静得像个被遗忘的世界。
我的情绪开始变得有点低落。
“林主任,你说,我们会不会……”
“不会。”她打断我,语气很肯定,“肯定会有人发现我们不见了的。”
她越是镇定,我心里就越是没底。
她那么好,那么体面,要是真出了什么事,她丈夫家里会怎么想?公司会怎么处理?
我一个合同工,大概率就是个被遗忘的脚注。
可她不一样。
想着想着,我心里就涌上一股劲。
我不能让她出事。
我站起来,找到仓库里最高的一垛货,那是一垛垛的面粉,堆得快有两层楼高。
“林主任,我想爬上去,看看能不能把窗户上的铁条弄断一根。”
林惠走到下面,抬头看了看,皱起眉头:“太高了,很危险。”
“没事,我小时候爬树掏鸟窝,比这高多了。”我故作轻松地说。
我开始往上爬。
面粉袋子很滑,踩不稳。
我手脚并用,像只笨拙的壁虎,一点点往上挪。
爬到一半的时候,脚下一滑,整个人都往下出溜。
我心里一紧,幸好及时抓住了一个袋子的边角。
“小王,你下来!”林惠在下面喊,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急切。
我没理她,喘了口气,继续往上。
终于,我爬到了顶上。
高处的空气似乎都新鲜一些。
我伸手摸了摸窗户上的铁条,冰冷,坚硬,焊得死死的。
我用尽全身力气去掰,去晃,铁条只是微微颤动。
我的手心被粗糙的铁锈磨破了,渗出血来。
我还是不放弃,用身体撞,用脚踹。
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下面的林惠一直没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仰头看着我。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彻底没力气了。
我瘫坐在面粉袋子上,看着那扇牢不可破的窗户,一种无力感从心底升起。
我失败了。
我顺着面粉袋子滑了下来,摔在地上。
林惠赶紧跑过来扶我。
她的手碰到我胳膊的时候,我才发现她一直在抖。
“你看看你的手。”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我摊开手掌,上面是几道血口子,混着灰尘和铁锈,看起来有点吓人。
她没说话,转身走到那个生锈的水龙头前,用手接了点水,然后撕下自己衬衫的一角,小心翼翼地给我擦拭伤口。
水很凉,但她的动作很轻。
我看着她低着头,专注地给我清理伤口的样子,心跳得有点快。
她离我很近,我能看清她额前细小的绒毛,和眼角那一道浅浅的纹路。
那一刻,仓库里的灰尘,远处的鼠叫,我们的困境,好像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她手里那块湿漉漉的布。
处理好伤口,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这次的沉默和之前不一样。
空气里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黏糊糊的,说不清,道不明。
我不敢看她。
她也没看我。
天又黑了。
这是我们被困的第二个夜晚。
没有了手电筒,黑暗变得更加纯粹,也更加漫长。
我们还是靠在一起,披着麻袋取暖。
但这一次,我们靠得更近了。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和她平稳的呼吸。
“小王,”她突然开口,声音很小,“你后悔吗?跟我来这一趟。”
“不后悔。”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为什么?”
我想了想,说:“因为……因为我看到了不一样的林主任。”
黑暗中,我感觉她笑了笑。
“我有什么不一样的?”
“您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我说的是实话。
她又沉默了。
过了很久,我以为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又开口了。
“其实,我很害怕。”
我愣住了。
“我怕黑,怕老鼠,也怕……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丈夫,他可能都不知道我没回家。他这个周末,在外地有个重要的会议。”
“我爸妈身体不好,我要是出了事,他们肯定受不了。”
她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脆弱的一面。
那个在办公室里雷厉风行,一个小数点都不放过的林主任,原来也只是一个会害怕的普通女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我只能笨拙地说:“不会的,林主任,我们肯定能出去的。”
“嗯。”她应了一声,把头往麻袋里缩了缩。
那一晚,我几乎没睡。
我睁着眼睛看着无边的黑暗,听着身边她均匀的呼吸声,心里五味杂陈。
我对她,有敬佩,有同情,还有一种……我说不清楚的情愫。
这种情愫让我觉得很不安,像个背叛者。
我对不起小兰。
可是,我又控制不住地去想,如果林惠的生活是另外一个样子,她会不会比现在更开心?
周日的早上,我们是被一阵巨大的开门声惊醒的。
刺眼的阳光照进来,我们都下意识地用手挡住眼睛。
门口站着一脸惊慌的张大爷,还有几个公司的同事。
“林主任!小王!你们怎么在里面!”
得救了。
我脑子里只有这三个字。
从仓库里走出来,呼吸到外面新鲜空气的那一刻,我差点腿一软跪在地上。
林惠比我镇定。
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服,对大家说:“张大爷年纪大了,可能忘了我们还在里面盘点。没事了,让大家担心了。”
她把一切都轻描淡写地带了过去。
公司派车把我们送了回去。
在车上,我们俩隔着一个座位,谁也没说话。
仓库里的两天两夜,像一场不真实的梦。
现在梦醒了,我们又变回了林主任和合同工小王。
回到宿舍,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小兰打了个电话。
电话是接到她邻居家里的。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我刚说了一句“喂”,眼泪就下来了。
我没跟她说被困的事,只说这两天加班太累了,很想她。
小兰在电话那头很心疼,嘱咐我要注意身体,别太拼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胡子拉碴、满眼红血丝的自己,觉得无比疲惫。
周一上班,公司里一切如常。
好像谁都不知道南郊仓库发生的事。
我和林惠在走廊里碰到,她对我点点头,就过去了,眼神和以前一样,平静无波。
我心里松了口气,又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那两天两夜,好像真的就那么过去了,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但很快,我就发现我错了。
变化是从一些细节开始的。
以前,同事们午休的时候,会开玩笑地叫我“林主任的跟屁虫”。
现在,他们不叫了。
他们看到我,眼神会变得有些奇怪。
几个平时跟我关系还不错的年轻人,也开始有意无意地疏远我。
女同事们看我的眼神,更是充满了探究和一丝……轻视。
有一次,我去茶水间倒水,听到两个人在里面小声议论。
“听说了吗?南郊仓库那事……”
“能不知道吗?孤男寡女,关了两天两夜,啧啧。”
“那个小王,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啊……”
“林主任也是,平时看着那么正经,怎么会……”
我端着杯子,站在门口,手脚冰凉。
原来,事情早就传开了。
张大爷虽然耳朵不好,但嘴巴不严。
那天来开门的同事,也把看到的“景象”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
在我们衣衫不整、满身灰土地从仓库里出来的那一刻,故事的版本就已经不由我们控制了。
我成了那个想走捷径、攀附女上司的投机小人。
林惠,则成了那个不守本分、和下属不清不楚的女人。
我试着跟一个关系比较好的同事解释:“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发生,就是被锁在里面了。”
他拍拍我的肩膀,眼神里充满了同情:“兄弟,我们信你。但是,别人的嘴,你堵不住啊。”
是啊,我堵不住。
流言就像长了脚的怪物,在公司的每个角落里穿行。
我走在走廊里,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那些窃窃私语,像针一样,一下一下地扎在我身上。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仓库里那片黑暗,和林惠那双在黑暗里依然清亮的眼睛。
还有同事们异样的眼神,和小兰在电话里天真的叮嘱。
这一切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大网,把我牢牢地困住了。
林惠那边,情况似乎更糟。
我听说,她丈夫来公司找过她一次。
两个人关在办公室里,不知道说了什么。
只知道她丈夫出来的时候,脸色铁青。
从那天起,林惠脸上的笑容就彻底消失了。
她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也更严厉。
开会的时候,有个人报表出了个小错,被她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得抬不起头来。
大家都说,林主任这是心情不好,拿大家撒气呢。
只有我知道,她不是。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披上一层更厚的铠甲。
我们俩在办公室里,几乎零交流。
工作上的事,她都通过别人转达给我。
我们像两个被推上审判台的同案犯,却被隔离开来,连交换一个眼神的机会都没有。
我心里很难受。
我觉得是我连累了她。
如果那天,我没有跟她去仓库,或者我更机警一点,就不会发生这一切。
我越想越觉得,这一切的根源,都在我自己。
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对林主任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在那个黑暗的仓库里,当她给我擦拭伤口,当我们靠在一起取暖的时候,我的心跳,是不是真的只是因为紧张?
我不敢深想。
我怕想下去,会发现一个连自己都无法面对的,不堪的自己。
我开始拼命地工作,想用忙碌来麻痹自己。
我每天第一个到公司,最后一个走。
所有的脏活累活,我都抢着干。
我想向所有人证明,我王建,是靠自己的努力吃饭的,不是靠任何不光彩的关系。
但我的努力,在流言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们只会说:“你看,他心虚了,在拼命表现呢。”
那段时间,我瘦了十几斤,整个人都脱了相。
小兰在信里问我,是不是生病了,为什么感觉我好像有心事。
每次给她回信,我都觉得像在写一份谎言报告。
我告诉她我很好,工作很顺利,领导很器重我。
每一个字,都像在嘲笑我。
终于,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来了。
年底的转正名单公布了,没有我的名字。
一个比我晚来三个月,业务能力远不如我的小子,转正了。
据说,他叔叔是公司的一个副总。
名单贴出来的那天,我站在公告栏前,看了很久很久。
周围同事们投来的目光,有同情,有幸灾乐祸。
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忍耐,所有的委屈,在那一刻,都成了一个笑话。
我为之奋斗的一切,那个想在城里安家,把小兰接过来的梦想,碎了。
那天晚上,我没回宿舍。
我一个人去了江边,吹了一夜的冷风。
江水在黑夜里翻滚,无声地向前流淌。
我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我只是想好好工作,好好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开始反思整件事。
从被困仓库,到流言四起,再到转正失败。
我一直是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
我像一棵被风暴吹打的小草,只能逆来顺受。
我忙着向别人解释,忙着证明自己的清白,忙着埋头苦干,以为这样就能让一切回到正轨。
可我错了。
我越是想证明,就越是显得可疑。
我越是想逃避,那件事就越是如影随形。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江风吹得我浑身冰冷,但我的脑子却异常清晰。
我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份公平。
我想要一份尊重。
我想要一份能让我挺直腰杆,堂堂正正活下去的生活。
我也想要……弄清楚,我对林惠,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我不能再这么浑浑噩噩下去了。
我不能让这件事,成为我一辈子的心魔。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辞职。
然后,我要回一趟老家,把所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小兰。
不管她是什么反应,是相信我,还是离开我,我都必须对她诚实。
这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
做出决定之后,我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第二天,我走进办公室,把一封辞职信,放在了林惠的桌子上。
她正在看文件,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到了那封信。
她的手顿了一下。
“你想好了?”她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想好了。”我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没有躲闪,“林主任,谢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还有……对不起。”
这句“对不起”,包含的东西太多了。
有连累她的歉意,也有我自己内心深处,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的忏悔。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她拿起笔,在我的辞职信上签了字。
“也好。”她低声说,“换个环境,重新开始。”
我拿着签好字的辞职信,走出了办公室。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我辞职的消息,很快就在公司传开了。
版本有很多。
有人说我受不了压力,自己滚蛋了。
也有人说,是林主任的丈夫给了我一笔钱,让我离开的。
更难听的,说我们俩的事被公司高层知道了,为了保住林主任,只能牺牲我这个临时工。
这些,我都不在乎了。
我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准备离开这个我曾经寄予了所有希望的城市。
走之前,我犹豫了很久,还是给小兰写了一封信。
我没有在信里说辞职的事,只说公司派我出差一段时间,可能联系会不方便。
我还没准备好,在信里跟她说清楚一切。
我必须当着她的面,看着她的眼睛说。
就在我准备去火车站的那个下午,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林惠打到我宿舍楼下小卖部的。
“你来一下公司,我在办公室等你。”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也很坚决。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找我。
但我还是去了。
我到的时候,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夕阳从窗户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她看起来比前段时间更瘦了,也更憔悴。
“坐吧。”她说。
我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
“你是不是觉得,你转正失败,是因为我?”她开门见山。
我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
我摇摇头:“不全是。我知道公司里的情况。”
“不,”她打断我,“就是因为我。”
我看着她,不明白她的意思。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
那是一份人事调动的文件。
上面写着,我,王建,因为“个人作风问题”,不予转正。
而批准人那一栏,签着一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是她丈夫的名字。
他是市里主管人事的领导之一。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砸了一下。
原来,不是流言蜚...
原来,是他在背后,亲手断了我的路。
“为什么?”我看着林惠,声音都在发抖。
“他听到了那些传闻。”林惠的目光移向窗外,声音很轻,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他觉得,我让他丢了面子。所以,他要给你一个教训,也要给我一个警告。”
我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我的努力,我的清白,在权力和面子面前,一文不值。
我只是他们夫妻关系里,一个被随意碾死的蚂蚁。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瞬间将我吞没。
我以为我辞职,就能摆脱这一切。
我以为我坦白,就能获得救赎。
可我错了。
在这个故事里,我连当一个配角的资格都没有。
我只是一个道具。
一个用来证明她丈夫的权威和她的“不贞”的道具。
“所以,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我的声音很冷。
“不。”林惠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情绪,“我是来跟你道歉的。”
“道歉?”我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是。这件事,把你卷进来,是我的错。”她从桌上拿起另一个信封,推给我,“这里面,是一笔钱。不多,但够你回老家,做点小生意,重新开始。”
我看着那个信封,感觉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用钱来弥补?
他们毁掉我的前途,我的梦想,我的名誉,然后想用一点钱,就把我打发掉?
“我不要。”我把信封推了回去,站起身,“林主任,你的道歉我收到了。你的钱,我不需要。我王建虽然穷,但还没到要靠别人施舍的地步。”
我说完,转身就走。
“王建!”她在我身后叫住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你恨我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沉默了很久。
恨吗?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累,前所未有的累。
“不恨。”我轻轻地说,“你也是个可怜人。”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再回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掏空了。
所有的信念,所有的坚持,都崩塌了。
我像一个游魂一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天黑了,华灯初上。
这个城市的繁华,和我没有一点关系。
我走回宿舍,收拾好行李,买了当晚最晚一班回老家的绿皮火车票。
坐在拥挤又嘈杂的车厢里,闻着各种混杂的气味,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灯火,心里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我甚至不知道,我该怎么去面对小兰。
我该怎么告诉她,我不是被公司派去出差,而是被灰溜溜地赶回来的?
我该怎么跟她解释,我和我的女上司之间,那段清白又不清白的两天两夜?
我手里的那份“个人作风问题”不予转正的通知复印件(我从林惠桌上拿走了),像一块烙铁,烫着我的手心。
火车开了一夜。
我在硬座上,一夜无眠。
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在仓库里,林惠分给我半块麻袋的那个夜晚。
我想起了她用衬衫的衣角,给我擦拭伤口时专注的眼神。
我想起了她说“其实,我很害怕”时,声音里的颤抖。
我也想起了小兰。
想起了她为了我,卖掉银镯子的样子。
想起了她在信里,一遍遍叮嘱我注意身体的样子。
想起了我们一起憧憬的,在城里安个家的未来。
两个女人的脸,在我脑海里交替出现。
一个,是遥不可及的梦,带着一丝清冷和破碎的美。
一个,是实实在在的温暖,是我奋斗的起点和归宿。
我一直以为,我的问题,是怎么向小兰证明我的清白。
但现在我明白了,我的问题,是我自己。
是我在面对诱惑和困境时,内心的摇摆和懦弱。
是我在面对不公和强权时,除了愤怒和逃避,束手无策。
仓库里的那两天,像一个催化剂,把我内心深处所有的不成熟和不坚定,都催化了出来。
我以为我爱小兰,但当另一个更优秀、更让我心动的女人出现时,我动摇了。
我以为我足够坚强,但当流言和打压袭来时,我溃不成军。
我一直活在自己给自己设定的一个“好人”的剧本里。
我要当一个好儿子,好男友,好员工。
我努力去扮演这个角色,却忘了问自己,我到底是谁。
火车到站的汽笛声,把我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
天亮了。
我走下火车,踏上熟悉的站台,闻着空气里熟悉的煤烟味,心里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好像突然想通了。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证明什么。
我唯一需要面对的,是我自己。
我需要诚实地面对我的懦弱,我的动摇,我的不甘。
我也需要诚实地面对我的感情。
我对林惠,有过心动,有过同情,有过敬佩。
但这并不是爱。
那更像是一种在特定环境下,两个孤独的灵魂,短暂的相互取暖。
梦醒了,就该回到现实。
而我的现实,是小兰。
我对小兰的感情,是经过时间考验的,是扎根在土壤里的。
那是亲情,是责任,是习惯,是我生命里最坚实的一部分。
我不能因为一场虚幻的梦,就毁掉我的现实。
顿悟,往往就在一瞬间。
在走出火车站,看到那个熟悉的小县城的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迷雾都散开了。
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
我没有直接回家。
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好好地洗了个澡,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我把自己收拾得尽量体面一些。
然后,我走到了小兰家楼下。
我没有上去。
我给她邻居打了个电话,让她下来一下,说我在楼下等她。
几分钟后,我看到小兰穿着一件碎花连衣裙,匆匆地从楼道里跑了出来。
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你怎么回来啦?不是说出差了吗?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她一边说,一边跑到我面前,很自然地帮我整理了一下衣领。
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和毫无保留的笑容,我心里一阵刺痛。
“小兰,”我抓住她的手,认真地看着她,“我们找个地方,我想跟你说点事。”
我们去了县城里唯一的一家咖啡馆。
那是我第一次带她来这种地方。
她显得有点拘谨,端着咖啡杯,小心翼翼地吹着气。
我把那份人事通知的复印件,从口袋里拿出来,放在她面前。
“我辞职了。或者说,是被辞退了。”我平静地说。
小兰愣住了,她拿起那张纸,看着上面的字,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个人作风问题……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都在抖。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在仓库里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一字不落地,全都告诉了她。
我没有丝毫隐瞒,也没有为自己辩解。
我讲了我们怎么被困,怎么互相取暖,怎么一起嚼生米。
我也讲了我对林惠,那一瞬间的心动和同情。
我还讲了公司里的流言,讲了林惠丈夫的报复。
我讲得很慢,很平静。
每说一个字,都像是在对自己进行一次凌迟。
小兰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
她的手紧紧地攥着咖啡杯,指节都发白了。
等我说完,咖啡馆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和我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我想,她可能会哭,会骂我,会把咖啡泼在我脸上,然后说我们完了。
无论是什么结果,我都接受。
因为这是我应得的。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一个世纪都过去了。
她终于开口了。
“那个林主任,她……是个好人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
我猛地抬起头,看着她。
她的眼睛红红的,但没有眼泪。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的情绪。
我点点头:“她……很不容易。”
小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那杯已经凉透了的咖啡。
她用小勺子,一下一下地,无意识地搅动着。
“王建,”她又开口了,“你老实告诉我,你回来,是因为工作没了,没地方去了,才想到我。还是因为,你真的想清楚了,你想要的是我?”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想清楚了。以前,我总觉得,我要在城里站稳脚跟,给你一个好的生活,那就是爱你。但经历了这些事,我才明白,真正的爱,不是这些外在的东西。是我不管在什么境地,都想第一时间见到你。是我在最迷茫的时候,脑子里想的还是你。是我愿意把最不堪的自己,都剖开给你看。”
“小...兰,”我的声音有点哽咽,“我对不起你。我心里,确实对别人,有过那么一丝丝的动摇。但是,那就像是黑夜里看到的一颗星星,虽然亮,但很遥远。而你,是我的太阳。没有你,我的世界就是一片黑暗。”
我说完,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在咖啡馆里,哭得像个孩子。
小兰看着我,眼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我身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轻轻地帮我擦眼泪。
就像小时候,我摔倒了,她帮我擦掉膝盖上的泥土一样。
那一刻,我知道,我没有失去她。
我们的故事,没有结局。
那之后,我没有再回那个城市。
我在县城里找了一份工作,在一个中学当了代课老师。
工资不高,但很稳定,也很踏实。
我和小兰在第二年春天结了婚。
没有大办,就是请了两家人,吃了顿饭。
婚礼那天,她穿着红色的嫁衣,笑得特别好看。
她说:“王建,以后,不许再骗我了。”
我点点头,说:“好。”
婚后的生活,平淡如水。
我们住在学校分的旧筒子楼里,每天一起买菜,做饭,散步。
偶尔,我也会想起林惠。
我会想,她现在怎么样了。
她是不是还在那个压抑的家庭里,继续扮演着那个端庄得体的角色。
我没有再去打听她的消息。
我知道,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那段在仓库里的经历,像我青春里的一道疤。
它曾经让我疼痛,让我迷茫,让我看清了人性的复杂和现实的残酷。
但现在,它愈合了。
它成了一个提醒。
提醒我,生活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的坦途。
提醒我,在任何时候,都要守住内心的诚实和底线。
提醒我,珍惜眼前那个,愿意在我最不堪的时候,还给我擦眼泪的人。
几年后,我通过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正式的教师编制。
我们的孩子也出生了,是个漂亮的女儿。
小兰辞了工作,专心在家带孩子。
有时候,看着她抱着女儿,在夕阳下哼着童谣的样子,我心里会觉得特别安宁。
我曾经以为,成功的人生,是在大城市里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
但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人生,不是你站在多高的地方,而是你的身边,有没有那个能让你心安的人。
我的人生,从那个黑暗的仓库开始,拐了一个大弯。
我失去了我曾经追求的一切。
但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找到了,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东西。
那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安稳,是一种洗尽铅华后的平静。
是一种,我知道无论我走到哪里,犯了什么错,都有一个地方是我的港湾,有盏灯会为我而亮的,笃定。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