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冲着蹲在地上给我打下手的半大小子喊了一声,嗓子有点干,全是土。
“把那个大号的扳手递给我。”
我冲着蹲在地上给我打下手的半大小子喊了一声,嗓子有点干,全是土。
拖拉机肚子底下那股子柴油味儿,混着夏天地里头闷热的土腥气,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这是1982年的夏天,热得邪乎。队里的那台东方红54,正趴窝在地头,像一头累瘫的老牛,吭哧都不吭哧一声。
队长老叔背着手,在我旁边转了八圈了,鞋底子都快磨薄了。
“进河,行不行啊?这秋粮眼看就要下种了,它要是动不了,可就误了大事。”
我没抬头,手里的活儿没停。“叔,你再转两圈,这地都要让你踩出个井来了。急也没用,老毛病了,离合器片磨损得厉害。”
我叫陈进河,三十出头,不是科班出身的修理工。
也就是当年在部队里当了几年工程兵,跟那些铁疙瘩打交道多了,回来后队里这些农机有点小毛病,大伙儿就都习惯性地来找我。
一来二去,我倒成了队里不拿工资的“技术员”。
我老婆秀兰常说我,这是揽了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耽误自家地里的工夫,还没一分钱好处。
我也知道,可看着乡亲们那一张张着急上火的脸,我这心里头就搁不住事儿,总觉得我不伸手,就是我的不是了。
正当我满头大汗地拧着一个生了锈的螺丝时,一双干净的布鞋停在了我眼前。
鞋面是蓝色的,边上绣着一圈小白花,针脚细密。
我顺着鞋子往上瞧,是队里的会计,刘文静。
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上面还盖着个盖儿,防止土掉进去。
“陈大哥,喝口水吧,看你热的。”她的声音轻轻的,跟村里其他女人的大嗓门不一样,像是从收音机里飘出来似的。
刘文静是几年前来的知青,后来嫁给了邻村一个跑供销的,就留下了。她男人常年在外头跑,一年到头也回不来几趟。
她人长得白净,说话细声细气,总爱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跟我们这些土里刨食的人,看着就不太一样。
村里的婆姨们背地里没少嚼舌根,说她一个文化人,眼睛长在头顶上,瞧不上庄稼人。
可我倒觉得她人不错,每次去队里交公粮,她算账又快又准,从来没出过错,对谁都客客气气的。
我接过缸子,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缸凉白开,那股子从喉咙里一直凉到胃里的舒坦劲儿,甭提多得劲了。
“谢谢啊,文静。”我用袖子抹了把嘴,把缸子递回去。
她没接,眼睛看着趴窝的拖拉机,又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脸颊上有点发红,不知道是天热晒的,还是别的。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陈大哥,你这活儿……什么时候能忙完?”
我看了看天色,“快了,换个零件就成。”
她点点头,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往前凑了半步,手里的扳手都快递到我鼻子底下了。
“那个……陈大哥,”她红着脸,眼睛不敢看我,盯着自己手里的扳-手,“我……我那儿……也有个零件坏了,不知道你能不能……也帮我瞅瞅?”
这话一出口,周围几个歇着抽烟的汉子都停了手里的动作,耳朵竖得跟兔子似的,眼神在我们俩身上来回打转,那目光里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一个男人,去一个丈夫常年不在家的女人屋里修东西,这事儿在村里,可不是喝口水那么简单。
我老婆秀兰的脸,一下子就浮现在我脑海里。她要是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跟我闹。
可看着刘文静那双带着点期盼又有点为难的眼睛,拒绝的话,就像是块石头堵在了嗓子眼,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接过她递来的扳手,那扳手上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啥东西坏了?”我问。
“收音机,”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前几天还好好的,这两天就不响了,里面咔啦咔啦的。”
收音机。
这可是个稀罕玩意儿。我们整个生产队,也就队长家和她家有。
我心里头那点捣鼓机械的瘾头,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
可理智告诉我,这事儿得掂量掂量。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旁边的李二牛就嘿嘿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点不怀好意。
“哟,刘会计家的收音机坏了啊?那可是金贵东西,进河,你可得好好给修修。别把人刘会计给耽误了,人家晚上还指着听曲儿呢。”
这话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刘文静的脸“刷”的一下,从脸颊红到了耳根,头埋得更低了,手足无措地绞着自己的衣角。
我心里头一股火就上来了。
我把手里的扳手往地上一扔,发出“哐当”一声响。
“李二牛,你嘴巴干净点!人家刘会计找我帮忙,队里谁家没找过我?你家那脱粒机去年是谁给你修好的?”
李二牛被我这么一呛,脸上有点挂不住,嘟囔了两句“开个玩笑嘛,那么认真干啥”,就不再言语了。
我转过头,对刘文静说:“行,等我把这拖拉机弄好了,就过去给你看看。”
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挺平静的。
我觉得我这是在做好事,是帮同志解决困难,光明正大,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刘文静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小声说了句“谢谢陈大哥”,就端着搪瓷缸子匆匆走了,那背影看着,倒像是在躲着什么。
我低下头继续干活,可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头总觉得有点乱。
手里的扳手,好像比刚才沉了不少。
拖拉机修好,已经是傍晚了。
我发动了机器,那熟悉的“突突”声再次响起,像一首让人安心的歌。
队长和乡亲们都挺高兴,非要拉着我去队部喝酒。
我摆摆手,说家里还有事,就推着我的二八大杠自行车往家走。
路过刘文静家门口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下。
她家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显得特别安静。
我想了想,还是把车子停在了门口。
答应了人家的事,就得办到。
我敲了敲门。
门很快就开了,是刘文静。她好像一直在等我,身上还穿着白天那件碎花衬衫。
“陈大哥,你来了。”她把我让进屋,给我倒了杯水。
她家不大,但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张木头桌子上铺着一块蓝印花布,上面放着一个暖水瓶和几个杯子。墙上贴着一张年画,画上是个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鲤鱼。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墨水味儿,混着一股皂角的清香。
这和我家完全不一样。
我家到处都是孩子的玩具,墙上是小石头用泥巴抹的印子,空气里永远是烟火和汗水的味道。
那台红灯牌的收音机就摆在桌子上,枣红色的外壳,擦得锃亮。
我坐下来,打开后盖,仔细检查里面的线路。
刘文静就坐在我对面,安安静静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屋子里只有我用螺丝刀捣鼓零件发出的细微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
这种安静,让我有点不自在。
我跟秀兰在家,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我们俩总是有说不完的话,地里的收成,孩子的学习,东家长西家短。
“你男人……啥时候回来?”我没话找话,想打破这沉默。
“快了,”她声音很低,“说是中秋节前能回来一趟。”
我“嗯”了一声,没再问。
我发现是里面一根保险丝烧了,这毛病不大。我从自己随身带的工具包里找了根细铜丝,小心翼翼地给换上了。
合上后盖,插上电,一拧开关。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是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
熟悉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清晰洪亮。
“好了。”我说,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
刘文静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光彩,像是黑夜里突然亮起的星星。
“陈大哥,你太厉害了!我以为修不好了呢。”她语气里带着点小女孩似的雀跃。
我摆摆手,“小毛病。”
她非要留我吃饭,说都做好饭了。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秀兰和小石头肯定在家等我吃饭呢。
“不了,家里还等着呢。”我站起身准备走。
她把我送到门口,又从屋里拿出一个纸包递给我。
“陈大哥,这是我托人从城里买的点心,你拿回去给孩子吃。”
我推辞不要。
她却很坚持,把纸包硬塞到我怀里,“你帮我这么大忙,我也不知道怎么谢你。这就是一点心意,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推辞就显得矫情了。
我只好收下,骑上车子回了家。
回到家,秀兰已经把饭菜摆在桌上了,小石头趴在桌上打瞌ë。
“怎么才回来?给你留的饭都快凉了。”秀兰一边给我盛饭,一边埋怨道。
“队里的拖拉机坏了,刚修好。”我把手里的点心放在桌上,“喏,给小石头的。”
秀兰打开纸包,是几块金黄色的桃酥,散发着一股香甜的味道。
“哪来的?”她警惕地问。
“刘会计给的。”我轻描淡写地说,“顺路帮她把收音机修了一下。”
我说得坦然,因为我觉得我没做错什么。
秀兰的脸色却一下子沉了下来。
她把那包桃酥往桌子中间一推,声音也冷了八度。
“陈进河,你长本事了啊。现在不光给队里白干活,还上赶着给人家家里干活去了?”
我一听这话,火气也上来了。
“你这叫说的什么话?不就是搭把手的事吗?乡里乡亲的,谁家还没个需要帮忙的时候?”
“帮忙?”秀-兰冷笑一声,“别人家让你帮忙,都是大白天的,当着大伙儿的面。你给刘会计家帮忙,怎么就专挑天黑了去?还一去就是大半宿?”
“我那是修完拖拉机才去的!你这人思想怎么这么不健康?”
“我思想不健康?”秀兰的眼圈红了,“陈进河,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村里人下午就在传了!说你跟那个刘会计……不清不楚的!”
“胡说八道!”我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子上,“都是李二牛那帮人嘴碎,你别听他们瞎咧咧!”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秀兰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把睡着的小石头都给惊醒了。
小石头揉着眼睛,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我看着哭闹的儿子,看着满脸是泪的秀兰,心里头又烦又闷,像堵了一团湿棉花。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
晚上躺在床上,秀兰背对着我,身子绷得紧紧的。
我知道她没睡着。
我也睡不着。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
我一遍遍地回想今天发生的事,从修拖拉机,到去刘文静家,再到跟秀兰吵架。
我真的做错了吗?
我只是帮了个忙,怎么就成了别人嘴里的“不清不楚”,成了我们夫妻吵架的导火索?
这天晚上,我第一次尝到了因为“帮忙”而带来的苦涩滋味。
这滋味,比拖拉机底下的柴油味儿还难闻。
从那天起,家里的气氛就变了。
秀兰不跟我吵了,但她也不怎么跟我说话了。
我跟她说话,她就“嗯”、“啊”地应着,多一个字都没有。
她把家里收拾得比以前更干净,把我的衣服洗得更勤,给我做的饭菜也从不含糊。
可我知道,她心里那根刺,扎下了。
村里的风言风语,也并没有因为我们的争吵而停止,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我走在路上,总觉得背后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以前跟我称兄道弟的几个汉子,现在见了面,眼神也怪怪的,开的玩笑也开始带颜色。
“进河,啥时候也去帮我家婆姨修修缝纫机啊?也修到大半夜呗?”
我气得脸通红,想跟他们理论,可他们嘻嘻哈哈地就散了,留我一个人在原地,像个傻子。
我开始刻意躲着刘文静。
在路上远远看见她,我就绕道走。
去队部办事,我也尽量挑她不在的时候去。
有一次在供销社门口碰见了,她想跟我打招呼,我却像没看见一样,低着头推着车子就过去了。
我能感觉到她停留在我身后的目光,但我不敢回头。
我怕。
我怕别人看见,怕那些闲话传到秀兰耳朵里,让她更难受。
我以为这样,事情就能慢慢平息下去。
可我错了。
那天下午,我从地里回来,路过村口的大槐树。
几个婆姨正凑在那儿纳鞋底,一边干活一边聊天。
我本来没想听,可她们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飘到我耳朵里。
“……要我说啊,还是那刘会计有本事,不声不响的,就把陈进河那样老实人都给勾搭上了。”
“可不是嘛!你看陈进河媳妇,最近脸拉得跟长白山似的,话都少了。”
“活该!谁让她男人有本事呢!这年头,会修东西的男人可吃香了。不像我家那口子,除了会吃饭,啥也不会。”
“你们说,他俩是不是真的……”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也不想听了。
我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血一个劲儿地往头上涌。
我真想冲上去,跟她们好好理论一番。
可我能说什么呢?
我说我们是清白的?她们会信吗?
她们只会觉得我是恼羞成怒,是欲盖弥彰。
我第一次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原来,人的嘴,比最难修的机器还要复杂,还要可怕。
我闷着头回了家,一句话也不想说。
秀兰看我脸色不好,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端来一盆洗脸水。
看着她布满老茧的手,看着她眼角不知不觉爬上的细纹,我心里突然一阵难受。
她跟着我,没过上一天好日子。现在,还要因为我,在村里抬不起头,被人戳脊梁骨。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为了一点“乐于助人”的虚名?为了一句“陈大哥你真厉害”的夸奖?
值得吗?
我开始反思。
我不再觉得委屈,也不再觉得是别人嘴碎。
我开始想,这件事,是不是从一开始,我就做错了。
我不该在天黑之后,一个人去刘文静家。
我不该收她那包点心。
我给了别人说闲话的由头,也给了秀兰胡思乱想的借口。
我的思考,从“为什么他们要这么说我”,慢慢变成了“我到底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生活”。
我想要的,不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家人平平安安,不受人非议吗?
为了这点破事,把家里搞得鸡犬不宁,把秀兰伤成这样,我图什么?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主动跟秀兰开了口。
“秀兰,对不住。”
我坐在炕沿上,看着她的背影,声音有点干涩。
她的肩膀抖了一下,没回头。
“这几天,让你受委屈了。”我继续说,“那些闲话,你别往心里去。我跟刘会计,啥事都没有。以后,我离她远点,再也不跟她来往了。”
秀兰还是没说话,但我听到了她压抑着的抽泣声。
我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背,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觉得,我欠她的,不只是一句道歉。
我得做点什么,来弥补我的过错,来挽回我们的家。
我决定去找刘文静,把话说清楚。
我不能再这么躲着了。躲避,解决不了问题,只会让误会越来越深。
我得告诉她,为了我们各自的家庭,我们以后最好还是保持距离。
这话说出来可能会伤人,但长痛不如短痛。
我得为我的家负责。
这个念头一旦在我心里扎了根,就变得越来越清晰。
我不再被动地承受那些流言蜚语,而是开始主动地思考,如何去解决这个难题。
这是我第一次,不为了“面子”,不为了“名声”,而是为了我内心真正想要守护的东西,去采取行动。
我选了个下午,估摸着村里人都下地干活了,才去了刘文静家。
我心里挺忐忑的,把要说的话在肚子里翻来覆去地过了好几遍。
我敲了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却不是刘文静。
是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个子不高,人很黑瘦,身上一股浓浓的酒气。
他斜着眼打量我,“你找谁?”
我愣了一下,“我找刘会计。”
男人冷笑一声,侧身让开,我看到屋里头,刘文静正坐在凳子上,头发有点乱,眼眶红红的,脸上还有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屋子里一片狼藉,暖水瓶倒在地上,碎了一地。
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明白了。
这个男人,应该就是她那个跑供销的丈夫,王勇。
王勇显然是听到了村里的风言风语,这次回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你就是那个陈进河?”王勇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敌意和鄙夷。
我点了点头。
“行啊,兄弟,本事不小啊。我前脚走,你后脚就登堂入室了?还真会挑时候!”他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句往我心上扎。
刘文静站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王勇,你胡说什么!陈大哥是好人,他就是帮我修了个收音机!”
“修收音机?”王勇笑得更厉害了,“修收音机能修出这么多闲话来?你当我是三岁孩子?我看你们是借着修东西的名义,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他的话越说越难听,不堪入耳。
我气得浑身发抖,拳头攥得死死的。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盯着他,“我跟刘会计是清白的,你别在这儿血口喷人!”
“清白?”王勇一把揪住刘文静的头发,把她拽到我面前,“那你跟我说说,你们俩怎么个清白法?大半夜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们是在学文件,还是在讨论生产?”
刘文静疼得叫出了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
我再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一把推开王勇。
“有话好好说,你别动手打人!”
王勇被我推得一个踉跄,站稳后,眼睛都红了。
“好啊,陈进河,还敢护着她!我看你们俩是真有事!今天我非得让全村人都来看看,你们这对狗男女的真面目!”
说着,他就冲到门口,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
“大伙儿快来看啊!陈进河和刘文静偷人,被我抓个正着啊!”
他的声音又尖又响,一下子就把左邻右舍都给引了出来。
很快,刘文静家门口就围了一圈人,对着我们指指点点。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完了。
这下全完了。
我本来是想来澄清误会,结束这一切的。
可没想到,我的主动行动,却把我推进了一个更深的漩涡,引爆了一颗更大的炸弹。
现在,不只是流言蜚语了。
这是“捉奸在床”的铁证。
我看着周围那些幸灾乐祸、鄙夷、好奇的眼神,看着哭得瘫软在地的刘文静,看着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一样的王勇。
我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浑身冰冷,无处可逃。
我的名声,我的家庭,我一直努力维持的一切,在这一刻,好像都崩塌了。
村长和队里的几个干部闻讯赶来了。
他们把王勇拉开,又把围观的人群劝散。
我像个犯人一样,被带到了队部的办公室。
刘文静也被她家的邻居扶着,跟在后面。
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村长老叔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烟屁股在鞋底上碾灭。
“进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能说什么?
我说我真的是来澄清误会的?
谁会信?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在狡辩。
王勇在一旁添油加醋地哭诉,说他常年在外辛辛苦苦,就是为了这个家,没想到家里却出了这种丑事。
他说得声泪俱下,好像自己是天底下最委屈的人。
刘文静低着头,不停地哭,肩膀一抽一抽的,只反复说一句话:“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不是的……”
可她的辩解,在王勇的“铁证”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后,村长拍了板。
“这事儿,是你们的家务事,我们队部也不好管得太宽。”他看着王勇,“但是,王勇,你动手打人就是不对。夫妻俩有话好好说。”
他又转向我,叹了口气。
“进河啊,你也是个有家有室的人了,以后……要注意影响。有些事,要懂得避嫌。”
我低着头,脸烧得厉害。
“注意影响”,“懂得避嫌”。
这八个字,像八个巴掌,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队部,天已经黑了。
我不敢回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秀兰,怎么面对小石头。
我在村口的河边坐了一整夜。
河水静静地流淌,映着天上的星星。
我看着自己的倒影,觉得那么陌生。
陈进河,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你是个好人吗?
你乐于助人,可你的帮助,却给别人带来了灾难,给自己的家庭带来了毁灭性的打击。
你是个好丈夫吗?
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家,可你做的事,却让你的妻子在全村人面前抬不起头。
你是个好父亲吗?
你以后要怎么教你的儿子做人?告诉他,要像你一样,为了所谓的“清白”,把生活搅得一团糟吗?
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
我一直以来坚守的那些信念,那些做人的准则,在这一刻,都变得可笑起来。
什么光明磊落,什么问心无愧。
在现实面前,这些都一文不值。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天快亮的时候,我才拖着沉重的步子回了家。
我以为,等待我的,会是秀兰的眼泪和质问。
可屋子里静悄悄的。
秀兰坐在炕上,正在给小石头缝补一件旧衣服。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针一线,缝得特别认真。
看到我回来,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失望,有难过,但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怨恨。
“回来了?”她开口了,声音有点沙哑,“锅里给你留了饭,还是热的。”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再也忍不住了,刷的一下就流了下来。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部队里流血流汗都没掉过一滴泪,可在那一刻,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走到炕边,跪在了地上。
“秀兰,我对不起你。”
秀兰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看着我。
她没有扶我起来,也没有骂我。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叹了口气。
“陈进河,你起来吧。跪着,解决不了问题。”
她的平静,比任何打骂都让我感到心痛。
我站起身,坐在炕沿上,把昨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她说了。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推卸责任。
我告诉她,我本来是想去跟刘文静说清楚,以后保持距离的。
我告诉她,我没想到会碰上她男人回来,更没想到事情会闹到这个地步。
我说完了,屋子里又是一片沉默。
过了很久,秀兰才开口。
“我相信你。”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像一道光,照进了我那片漆黑的内心。
我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村里人都那么说,你……你为什么还信我?”
秀兰的眼圈红了,但她还是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我跟你过了这么多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她说,“你这人,心眼实,总觉得帮别人是天经地义的。可你忘了,人心,比你修的那些机器要复杂得多。”
她顿了顿,继续说:“这件事,你是有错。你的错,不在于你帮了刘文静,而在于你没把这个家,没把我这个媳妇,放在第一位。你怕我多想,就瞒着我。你怕别人说闲话,就躲着。你越是这样,别人就越觉得你们有事,我也越是胡思乱想。”
秀兰的话,像一把锤子,一锤一锤地敲在我心上。
是啊。
我一直以为,我的问题是“瓜田李下”的嫌疑。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真正的问题,是出在我跟我妻子的关系上。
我以为的“稳定”,其实是一种忽略。
我每天忙着队里的事,忙着帮张家修水泵,帮李家磨镰刀,我觉得我是在做好事,是在为这个家积攒好名声。
可我却忽略了身边这个最需要我关心和沟通的人。
我把她的操劳当成理所当然,把她的沉默当成是理解。
当问题出现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不是跟她商量,而是自己去解决,怕她担心,怕她误会。
可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恰恰是对她最大的不信任和伤害。
就像那台趴窝的拖拉机,我总想着去修理外面的世界,却没发现,我自己家庭这部“机器”里,最重要的那个“零件”——我们夫妻之间的信任和沟通,已经磨损得快要坏掉了。
刘文静的出现,只是一个导火索,它引爆的,是我们婚姻里早就存在的隐患。
我一直以为,我需要向全世界证明我的清白。
可那一刻我才顿悟,我唯一需要证明的,是我对这个家的责任,和对秀兰的爱。
我真正需要修理的,不是那台收音机,也不是我的名声,而是我和秀兰之间,那道因为我的忽略而产生的裂痕。
“秀兰,”我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很粗糙,但很温暖,“我知道错了。以后,不管什么事,我都跟你说,我们一起扛。”
秀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没有说原谅我,只是反手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很紧。
我知道,这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那一天,我没有去地里。
我陪着秀兰,把家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我们一起喂猪,一起做饭,一起教小石头认字。
我们的话不多,但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像是在重新建立一种连接。
傍晚的时候,村长来了。
他把我叫到院子里,递给我一根烟。
“进河,刘文静那事儿,有结果了。”
我心里一紧。
“她男人王勇,今天早上带着她去镇上,要把她送回娘家去。”村长吸了口烟,吐出一团白雾,“走到半路,刘文静跳河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
“人……人呢?”我声音都发抖了。
“放心,被路过的人救上来了,没大事。”村长拍了拍我的肩膀,“她这一跳,把事情的性质给闹大了。镇上的妇联都介入了。王勇常年家暴,邻居都能作证。这次回来,也是听了风言风语,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人。现在,他被带走接受调查了。”
我松了口气,心里却五味杂陈。
“那……刘文静呢?”
“她被她娘家人接走了。走之前,她托我给你带句话。”村长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她说,对不住你,把你给连累了。还说,你是个好人。”
我沉默了。
好人。
这个词,在几天前,还是我引以为傲的标签。
可现在听起来,却充满了讽刺。
为了这个“好人”的虚名,我差点毁了两个家庭。
村长走后,我把事情的后续告诉了秀兰。
秀兰听完,也只是叹了口气。
“她也是个可怜人。”
从那天起,我变了。
我不再是那个有求必应的“陈技术员”了。
队里的农机坏了,如果是上班时间,我还是会去修。但一到下工时间,我就准时回家。
有人再来找我帮忙,我会先问一句:“这事儿急吗?不急的话,等我明天抽空。”
有人再拿我和刘文静的事开玩笑,我也不再脸红脖子粗地跟人争辩。
我会看着他,很平静地说:“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提了。再提,就是往人家伤口上撒盐,不厚道。”
我的平静和坦然,反而让那些爱嚼舌根的人觉得没趣,慢慢地,也就没人再提了。
我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在了家里。
我开始学着跟秀兰聊天,聊地里的庄稼,聊孩子的未来,也聊她今天高不高兴。
我发现,她其实有很多心事,只是以前我从来没问过。
我还用攒下的津贴,给她买了一块上海牌的手表。
她嘴上埋怨我乱花钱,可我看到她偷偷在没人的时候,把手表戴在手腕上,对着光看了一遍又一遍,脸上是那种我很久没见过的,像小姑娘一样的笑容。
秋天的时候,我们家的自留地大丰收,打了比往年多两成的粮食。
交完公粮,剩下的堆满了我们家的小仓库。
看着那些金黄的玉米棒子,秀兰的脸上笑开了花。
“还是自家的地,你多上点心,它就多给你出粮食。”她说。
我看着她,心里明白,她说的,不只是地。
也是我们的家,我们的日子。
1982年的那个夏天,像一场高烧,让我病得不轻。
但烧退了之后,我却感觉自己脱胎换骨,活得比以前更明白了。
我明白了,一个男人真正的本事,不是能修理多少台机器,也不是能在外面赢得多少声叫好。
而是能守护好自己的家,能让你媳妇脸上有笑,能让你孩子心里踏实。
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复杂。
但只要家里的这台“机器”运转正常,只要最重要的那个“零件”还在身边,那不管遇到多大的风雨,心里头,就总有那么一盏灯,是亮着的。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