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坐在梳妆台前,给我儿子童童擦脸上的香香,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然然,爸说今天他请客,让你穿得体面点。”
李劲一边在衣柜里翻找他那件许久不穿的衬衫,一边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我正坐在梳妆台前,给我儿子童童擦脸上的香香,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体面点?”我透过镜子看着他,“什么场合,还要用上‘体面’这个词?”
李劲从衣柜里探出头,脸上带着点讨好的笑:“爸六十大寿,正日子。他说要在‘福满楼’摆一桌,请几个老朋友。”
福满楼。
我心里咯噔一下。那地方我知道,我们市里有名的高档酒楼,一道最普通的清炒时蔬都要八十八。我们一家三口,平时连从它门口路过都要绕着走。
“他请客?”我放下润肤霜,转过身看着李劲,“他哪来的钱?”
这不是我说话刻薄,实在是公公李建国的前科太多。年轻时在单位里不安分,总想着下海经商发大财,结果折腾了好几次,每次都赔得底朝天。家里的积蓄,婆婆的退休金,甚至还问亲戚借了不少,全填了他的窟窿。
李劲脸上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他走过来,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然,爸都六十了,就这一次,让他高兴高兴。钱的事,你别担心,我这儿有。”
我看着他,没说话。
他口里的“我这儿有”,意思就是“我们家有”。我是个会计,对家里的每一笔收支都清清楚楚。我们俩的工资加起来,刨去房贷、车贷、童童的早教班费用,每个月能攒下的钱,也就那么一点。我们正计划着换个大点的房子,好让童童有个自己的房间,首付款还差一大截。
“你爸的老朋友,是哪些人?”我问。
“就……就以前厂里的那几个,还有他后来做生意认识的几个‘老板’。”李劲的眼神有些闪躲。
我心里那点不安的感觉又扩大了些。公公那些所谓的“老板”朋友,我见过一两个,一个个油光满面,说话嗓门比谁都大,聊的都是几十上百万的生意,但谁也没见他们真正做成过什么。说白了,就是一群爱面子、讲排场的中年男人,聚在一起互相吹捧,寻找一点虚幻的存在感。
公公请他们吃饭,尤其是在福满楼这种地方,会发生什么,我几乎能预见到。
“李劲,我们说好的,今年开始要攒钱换房子。”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童童明年就要上幼儿园了,现在这个一居室,根本不够住。”
“我知道,我知道。”李劲连忙点头,“就这一次,下不为例。爸都开口了,我总不能驳了他的面子,对吧?大寿啊,一辈子就一次。”
他总是这样,把“面子”和“孝顺”挂在嘴边。
我看着他,心里叹了口气。最终还是点了点头,从衣柜里拿出那件只在参加婚礼时穿过的连衣裙。
算了,就像他说的,六十大寿,一辈子就一次。只要他别太过分,这笔钱,我认了。
我当时天真地以为,所谓的“过分”,顶多就是点几道价格离谱的硬菜。
到了福满楼,推开包厢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错了。
包厢很大,金碧辉煌的,中间一张能坐二十人的大圆桌。公公李建国已经坐在主位上,满面红光,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他身边围坐着七八个男人,就是李劲口中的“老朋友”。
婆婆和童童坐在稍远一点的位置,婆婆脸上的笑容有些局促,不停地给童童夹他面前的小零食,眼神却时不时地瞟向李建国,带着一丝担忧。
我们一进去,李建国立刻站了起来,大手一挥,声音洪亮地介绍:“来来来,这是我儿子李劲,儿媳妇林然,还有我大孙子童童!”
那几个男人立刻转过头来,目光在我们身上扫了一圈。
“哎哟,老李,你这儿子儿媳,一看就是人中龙凤啊!”
“是啊是啊,孙子也这么精神,你这福气,我们可比不上!”
恭维声此起彼伏。
李建国显然很受用,他挺了挺胸膛,拉着李劲坐到他身边,又招呼我:“然然,带童童坐你妈旁边去。”
我抱着童童坐下,婆婆立刻凑过来,小声问我:“然然,你爸今天……是不是有点太张扬了?”
我看着桌上已经摆好的冷盘,光是那盘装饰精美的刺身拼盘,价格就不会低于四位数。我没说话,只是拍了拍婆婆的手,示意她放宽心。
可这心,怎么放得宽?
人到齐后,服务员进来点菜。
李建国大手一挥,连菜单都不看,直接对服务员说:“把你们这儿的招牌菜,什么龙虾、鲍鱼、石斑鱼,都给我上一遍!捡最贵的上,别怕我们吃不起!”
服务员脸上露出了职业的微笑,但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
我坐在下面,手指已经不自觉地攥紧了。
李劲在旁边轻轻碰了碰他爸的胳膊,小声说:“爸,差不多就行了,都是自家人。”
“什么自家人!”李建国眼睛一瞪,“今天在座的,都是你叔叔伯伯,是你爸我这么多年的兄弟!我六十大寿,能怠慢了兄弟吗?”
他转向那些朋友,拍着胸脯说:“各位兄弟,今天放开了吃,放开了喝!千万别跟我客气!”
“老李就是敞亮!”
“那必须的,跟着李哥,什么时候吃过亏!”
气氛一下子被烘托了起来。
我低着头,用手机计算器飞快地按着。光是这几道硬菜,价格已经奔着五千去了。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还不是结束。
点完菜,服务员微笑着问:“先生,请问酒水需要点什么?”
来了。
这才是今天的重头戏。
我紧张地看着公公,心里默念着,点些啤酒就好,最多开一瓶红酒。
李建国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茅台。”
我心里一沉。
他身边的朋友立刻开始起哄。
“还得是茅台!配得上咱们李哥的身份!”
“老李,你今天可是要大出血了啊!”
李建国一脸得意,似乎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他伸出一根手指,对服务员说:“先来……两瓶,让我们兄弟们漱漱口。”
我稍微松了口气。两瓶,虽然贵,但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然而,我还是低估了他爱面子的程度。
他旁边一个戴着大金链子的男人,故意大声说:“老李,你这就有点不够意思了啊。我们这儿八个人,两瓶怎么够分?一人半杯就没了。”
另一个也跟着说:“就是,你这不是吊我们胃口嘛!看不起兄弟们?”
这话像是一剂猛药,直接打在了李建国的虚荣心上。
他的脸瞬间涨红了,像是受到了什么天大的侮辱。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都跟着跳了一下。
童童被吓得一哆嗦,往我怀里缩了缩。
“谁说我看不起兄弟了?”李建国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瞪着那个服务员,几乎是吼出来的,“听着!给我上八瓶!我们一人一瓶,今天谁不喝倒,谁就不是我李建国的兄弟!”
整个包厢,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他这个举动给镇住了。
连刚才起哄的那两个男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僵硬。
八瓶茅台。
服务员愣了几秒,才确认性地问了一句:“先生,您确定是……八瓶吗?”
“确定!赶紧上!”李建国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甚至都来不及去计算八瓶茅台是多少钱了,一个数字在我脑海里盘旋——那是我和李劲辛辛苦苦攒了三年的,准备用来换房子的首付款的一大半。
我的手脚开始发冷,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我下意识地看向李劲。
他坐在他父亲身边,脸色发白,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迎上李建国那双喷火的眼睛,他又把话咽了回去。他只是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无奈。
他在求我,别出声,别让他爸下不来台。
婆婆在旁边,手都在抖,她想去拉李建国的衣服,却被李建国一把甩开。
“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吃你的饭!”
我看着眼前这荒诞的一幕。
公公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面子”,正在豪掷我们一家三口未来的希望。
而我的丈夫,那个应该和我站在一起,共同守护我们小家的人,却选择了沉默,选择了“孝顺”。
一股凉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抱着童童,看着那些酒被一瓶瓶地送上来,放在桌子中央。每一瓶,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
接下来的饭局,我如同嚼蜡。
公公和他的朋友们推杯换盏,高声阔论。他们聊着过去所谓的“辉煌”,展望着未来虚无的“蓝图”。酒过三巡,一个个都面红耳赤,说话也开始不过脑子。
有人吹嘘自己最近又拿下了多大的项目,有人说自己跟哪个大领导吃了饭,李建国在其中,更是当仁不让的主角。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运筹帷幄、视金钱如粪土的成功人士。
我看着他,只觉得可笑。
一个连自己养老金都快保不住的人,一个需要儿子儿媳来支付他虚荣账单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点江山?
李劲坐在他旁边,不停地给他爸夹菜,陪着笑,偶尔也端起酒杯,喝上一小口。他的目光,始终不敢和我对视。
我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给童童喂饭。童童很乖,小口小口地吃着,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气氛的压抑,不像平时那么闹腾。
中途,我借口带童童去洗手间,走出了包厢。
走廊里清新的空气让我混沌的大脑稍微清醒了一点。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拿出手机,打开银行APP,看着那个我每天都要看好几遍的数字。
那是我们未来的根基。
我想到我们租的那个小房子,夏天西晒,热得像蒸笼;冬天窗户漏风,冷得刺骨。
我想到童童的玩具只能堆在客厅的角落里,因为没有他自己的房间。
我想到我和李劲,为了省钱,已经很久没有看过一场电影,很久没有给自己买过一件新衣服。
我们节衣缩食,一点一点地积累,就像燕子衔泥筑巢,小心翼翼地构筑着我们对未来的期望。
而现在,这个巢,就要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给吹散了。
凭什么?
就凭他是我丈夫的父亲?就凭所谓的“孝顺”和“面子”?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慢慢成形。它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坚定。
回到包厢,酒局已经接近尾声。
桌上杯盘狼藉,八个茅台酒瓶,东倒西歪地立在那里,其中五个已经空了。
公公和他的朋友们,大多已经喝得舌头都大了,还在互相吹捧着。
“老李,你……你这辈子,值了!”
“就是……嗝……有这么好的儿子儿媳,我们……羡慕!”
李建国醉眼朦胧地看着李劲,拍着他的肩膀,大着舌头说:“我儿子……我儿子有出息!他孝顺!我……我这辈子,没白养他!”
李劲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能尴尬地笑着。
终于,有人提议散了。
大家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互相搀扶着往外走。
李建国作为主人,自然要去送客。他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对李劲大声喊:“儿子!去把账结了!”
语气理所当然,仿佛在吩咐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李劲点了点头,站起身,目光终于落在了我身上。
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歉意,有为难,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理所当然。
他大概以为,我会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虽然心里不舒服,但最终还是会妥协,会为了他,为了这个家的“和睦”,咽下这口气,然后拿出我们的积蓄,去填补这个窟窿。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
婆婆一脸紧张地看着我,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我抱着已经快睡着的童童,慢慢地站了起来。
我没有去看李劲,也没有去看账单,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八个空了一大半的酒瓶上。
然后,我做出了那个在我脑海里演练了无数遍的动作。
我转过身,抱着童童,一步一步,朝着包厢门口走去。
我的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沉稳。
“然然?你……你去哪?”李劲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慌乱。
我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我走过他身边,走过那些目光各异的“朋友”身边,径直走出了包厢。
“林然!”
李劲的声音拔高了,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我听到了,但我还是没有停。
我抱着童童,走过长长的走廊,走下楼梯,走出了福满楼金碧辉煌的大门。
外面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我打了个哆嗦,却觉得从未有过的清醒。
身后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李劲追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
“你干什么去?爸还在里面等着结账呢!”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充满了质问。
我终于回过头,平静地看着他。
“结账?结什么账?”我问。
“当然是饭钱啊!你……”他似乎觉得我的问题很可笑。
“饭钱,我们可以结。”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是酒钱,谁点的,谁结。”
李劲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说什么胡话!那是我爸!他今天六十大寿!”
“我知道。”我说,“所以,我们作为儿子儿媳,可以承担他寿宴的餐费,这是我们应尽的孝心。但是,我们没有义务,为他那可笑的虚荣心买单。八瓶茅台,李劲,你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
“我……我知道贵,但是……但是那么多人看着,总不能让我爸下不来台吧!”他还在重复着那套说辞。
“面子?”我看着他,突然觉得有点想笑,“他的面子,就要用我们一家三口的未来去换吗?李劲,你清醒一点!我们为了买房,每天挤公交,中午带饭,连给童童多买一个玩具都要犹豫半天。这些钱,是我们一分一分攒下来的!不是大风刮来的,更不是给你爸拿去在酒桌上炫耀的资本!”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他的耳朵里。
李劲的脸涨得通红,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挣扎。
“可是……可是现在怎么办?爸和他那些朋友都还在,账单在那儿呢,总得有人付钱啊!”
“那是他该考虑的问题。”我说,“一个成年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他敢点这八瓶酒,就应该想到自己有没有能力支付。而不是把烂摊子理所当然地丢给自己的儿子。”
我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林然!”他还在后面喊。
我没有再回头。我抱着童童,走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坐了上去。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李劲还愣愣地站在福满楼的门口,霓虹灯的光照在他脸上,表情茫然又无助。
我知道,我这一走,家里必定会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有些事情,总要有个人先喊停。
回到家,我先安顿好童童睡觉。小家伙大概是累了,头一沾枕头就睡着了,呼吸均匀。
我坐在床边,看着他熟睡的脸庞,心里那股因为转身离开而产生的些微动摇,彻底消失了。
我做的没错。
我是在保护他,保护我们这个小家。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冰箱运转的嗡嗡声。我没有开灯,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地等着。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
门锁终于响了。
李劲回来了。
他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一进门就对我大吼大叫。他只是默默地换了鞋,走进来,然后頹然地倒在另一张沙发上,把脸埋在手掌里。
客厅里一片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勾勒出他疲惫的轮廓。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我和他之间。
过了很久,他才用一种沙哑的,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你知道爸最后是怎么把账结掉的吗?”
我没做声。
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把他那些朋友,一个个地打电话,挨个借钱。有的人直接挂了,有的人说手头紧。最后,还是打电话给我姑姑和小叔,一人借了一万,才勉强把酒钱付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
“他那些所谓的‘兄弟’,走的时候,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他活了六十年,从来没这么丢人过。”
李劲抬起头,在黑暗中看着我:“然然,你今天……真的太狠了。你就不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我们可以回家再吵,为什么非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面子?”我打断他,“李劲,在你心里,面子就那么重要吗?比我们这个家还重要?”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急切地辩解,“我只是觉得,我们可以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更好的处理方式是什么?”我追问,“是让我拿出我们给童童攒的学费,去给你爸的虚荣买单吗?是让我们继续住在这个连转身都困难的小房子里,就为了维护他那可笑的‘尊严’吗?”
“李劲,你有没有想过,今天这八瓶茅T,只是一个开始。如果我们这次妥协了,下次呢?下次他会不会变本加厉?他会觉得,反正有我们兜底,他可以无所顾忌地挥霍。这个无底洞,我们永远都填不满!”
我的声音也有些激动,但我努力克制着。
这不是吵架,这是在沟通,在解决问题。
李劲又不说话了。他只是抱着头,身体微微发抖。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坐下。
我放缓了语气,轻声说:“李劲,我知道你难做。一边是生你养你的父亲,一边是你的妻子和孩子。但是,孝顺不等于纵容。真正的孝顺,是帮助他认清现实,而不是陪着他一起活在幻想里。”
“今天在福满楼,我看着你爸的样子,你知道我想到了什么吗?”
他抬起头,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我想到了童童。我害怕,如果我们就这样一直纵容下去,有一天,童童会不会也变成他爷爷那样的人?觉得面子比什么都重要,觉得闯了祸,总会有人在后面给他收拾烂摊子。”
“我害怕,我们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会被这种无休止的索取拖垮。到那个时候,我们拿什么给童童一个安稳的未来?”
这番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李劲心里那把锁。
他看着我,眼神里的挣扎和迷茫,渐渐被一种清明所取代。
他突然伸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对不起,然然。”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哽咽,“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我总想着息事宁人,总想着家和万事兴,却忘了,没有底线的退让,换不来真正的和睦。”
我拍着他的背,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这一关,我们过去了。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他问。
“明天,我们一起回爸妈家一趟。”我说,“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
第二天是周日。
我们带着童童,买了一些水果和营养品,回了公婆家。
一进门,就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
婆婆在厨房里忙活,看到我们,只是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眼圈却是红的。
公公李建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闷着头抽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头。他没看我们,也没说话,整个客厅都弥漫着一股低气压。
童童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乖乖地拉着我的手,不敢乱跑。
李劲把东西放下,走到他爸面前,叫了一声:“爸。”
李建国没应声,又狠狠地吸了一口烟。
李劲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开口说道:“爸,昨天晚上的事,我想跟您谈谈。”
李建国这才有了反应。他猛地把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抬起头,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瞪着我们。
“谈?有什么好谈的?嫌我给你们丢人了是不是?嫌我老了,没用了,只会给你们添麻烦了是不是?”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怨气。
“爸,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李劲说。
“不是这个意思是什么意思?”李建国的情绪激动起来,“我活了六十年,过个生日,请朋友吃顿饭,怎么了?我花你们的钱,让你们没面子了?林然,你昨天做得好啊!直接抱着孩子就走了,把我一个人扔在那儿!你让我的老脸往哪儿搁?”
他把矛头直接对准了我。
我没有退缩,迎着他的目光,平静地说:“爸,我昨天离开,不是为了让您难堪,而是我觉得,我们有必要停下来,好好想一想,我们这个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我们家能出什么问题?”李建国冷笑一声。
“问题就是,您对金钱的态度,和我们这个小家庭的承受能力,出现了巨大的偏差。”我拿出我作为会计的理性和条理,一字一句地说。
“昨天那顿饭,不算酒水,餐费是五千三百块。这个钱,作为您的寿宴,我们心甘情愿地出。但是那八瓶茅台,总价是两万三千八百四十块。爸,您知道这个数字对我们意味着什么吗?”
我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这笔钱,是李劲和我,省吃俭用,攒了整整一年的钱。是我们计划中,换房子首付款的一部分。是我们给童童未来教育准备的储备金。”
“您为了在朋友面前的‘面子’,一句话,就几乎花掉了我们一年的积蓄。您觉得,这合适吗?”
李建国被我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却又找不到理由。
“我……我那不是喝多了嘛!”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
“喝多了,不是理由。”我摇了摇头,“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前年,您说要跟朋友合伙做生意,从我们这里拿走了五万块,结果不到半年就赔光了。去年,您给亲戚做担保,结果人家跑了,又是我们替您还了三万块的债。”
“每一次,您都说,是最后一次。每一次,您都把理由归结为‘运气不好’‘交友不慎’。但是爸,您有没有想过,问题的根源,可能在您自己身上?”
我的话,像一把刀,毫不留情地剖开了他一直以来用“面子”和“借口”包裹起来的伪装。
李建国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他的身体开始发抖,嘴唇哆嗦着,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
婆婆从厨房里冲了出来,一把拉住我:“然然,别说了,别说了!你爸他……”
“妈,让他说!”李劲拦住了婆婆,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我觉得然然说得对。有些话,我们早该说了。”
他转向他父亲,目光里有心疼,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
“爸,我们是您的儿子儿媳,我们有义务赡养您,孝顺您。我们会保证您和妈的衣食无忧,生病了我们会带您去看病。但是,我们没有义务,再为您的虚荣和不切实际的幻想买单。”
“从今天开始,我们家的财务,必须和你们分开。我们会每个月给您和妈固定的生活费,其他的,我们一概不管了。您欠姑姑和小叔的钱,您自己想办法还。这是您自己犯下的错,您要自己承担后果。”
李劲的这番话,彻底击溃了李建国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嘴里喃喃自语:“分……分开……你们……你们是要不管我了……”
“不是不管你,爸。”李劲蹲下身,握住他父亲冰冷的手,“是希望您能真正地为自己活一次。不是活在别人的眼光里,不是活在酒桌的吹捧里。爸,您已经六十岁了,该歇歇了。”
那天,我们在公婆家待了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把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所有问题,都摊开来说了。
有争执,有眼泪,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
最后,李建国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我和李劲离开的时候,婆婆送我们到门口,她拉着我的手,眼睛红红的,对我说:“然然,谢谢你。这些话,在我心里憋了半辈子了,一直没敢说。或许……这样对你爸,才是真正的为他好。”
我看着婆婆鬓角的白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改变一个根深蒂固了几十年的观念,很难。
这条路,会很长。
之后的一段时间,公公没有再联系我们。
我们按照约定,每个月按时把生活费打到婆婆的卡上。偶尔打电话回去,婆婆总是说,他还是老样子,不怎么说话,天天在家看电视。
我知道,他心里那道坎,还没过去。
李劲也有些担心,好几次都想回去看看,都被我拦住了。
“给他点时间。”我说,“也给我们自己一点时间。”
我把那笔差点被挥霍掉的钱,重新存回了银行。然后,我开始更积极地看房子,带着李劲和童童,利用每个周末,去各个楼盘考察。
当我们的生活,有了清晰而具体的目标时,那些不愉快的过往,似乎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月后。
那天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婆婆的电话,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然然,你快来医院!你爸……你爸他晕倒了!”
我心里一惊,立刻请了假,和李劲一起赶到了医院。
公公正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脸色苍白。医生说,是高血压引起的短暂性脑缺血,幸好送来得及时,没有大碍,但以后必须要注意休息,控制情绪,戒烟戒酒。
病房里,只有婆婆一个人守着。
看到我们,李建国把头扭到了一边,不看我们。
婆婆把我们拉到走廊上,才告诉我们,原来,公公为了还那两万块钱,瞒着家里人,去找了一份在工地上看大门的活。白天黑夜地连轴转,结果身体吃不消,就晕倒了。
我跟李劲听完,心里都不是滋味。
我们走进病房,李劲搬了张椅子,坐在他父亲床边。
“爸,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们来想办法。”李劲说。
李建国还是不说话。
我倒了杯温水,递到他嘴边:“爸,先喝点水吧。”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有倔强,有怨恨,但似乎还有别的东西。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张开了嘴。
看着他喝水的样子,我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不再是那个在酒桌上意气风发的“大人物”,只是一个脆弱的、需要人照顾的老人。
他用他的方式,在为自己的错误承担责任。虽然这个方式,很笨拙,甚至有点可笑。
“爸,”我轻声说,“您别去工地了,太辛苦了。钱我们先帮您还上,就当是我们借给您的。您以后,从我们给的生活费里,每个月慢慢还给我们,好不好?”
我特意用了“借”这个字。
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们是在施舍他,是在可怜他。我想保留他最后一点尊严。
李建国浑身一震。
他猛地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浑浊的眼球里,渐渐泛起了水光。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过了好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好。”
从医院回来后,家里的气氛,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公公不再整天闷在家里了。他开始跟着婆婆一起,去楼下的公园散步,下下棋,跟老邻居们聊聊天。
他戒了烟,也再没碰过酒。
我们每个周末,还是会带着童童回去看他们。他话不多,但眼神柔和了很多。看到童童,会主动抱一抱,逗他玩。
有时候,他会拿出自己用旧报纸练的书法,有点不好意思地给我们看。
“随便写写,活动活动手腕。”他说。
我和李劲,把那两万块钱,替他还给了姑姑和小叔。
公公知道后,什么也没说。但是从那以后,每个月,我的手机都会收到一条银行短信,提示有一笔五百元的转账汇入。
不多,但从未间断。
半年后,我们看中了一套房子。学区不错,户型也好,就是首付还差五万块。
我和李劲商量着,是不是该跟朋友周转一下。
就在我们发愁的时候,婆婆打来了电话。
“然然,你跟李劲,回家来一趟。”
我们回去后,公公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布包,一层一层地打开,里面是一个存折。
他把存折递给我。
“这里面,有六万块钱。”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是你妈的养老金,还有……我攒的一点。你们拿去,把房子的首付交了。”
我跟李劲都愣住了。
“爸,这怎么行!这是您跟妈的养老钱!”李劲急忙推辞。
“拿着吧。”李建国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房子是大事,童童上学是大事。我……我这辈子没给你们帮上什么忙,还净添乱。这点钱,就当是……我这个当爷爷的,给孙子的一点心意。”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这钱,不用还。”
我拿着那个有些陈旧的存折,感觉沉甸甸的。
我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公公。他穿着一件普通的灰色夹克,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似乎也比以前更深了。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靠茅台来装点门面的李建国了。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父亲,一个普通的爷爷。
我突然明白了。
那天在福满楼,我转身离开,摔碎的,不仅仅是公公的“面子”,更是他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那个虚幻的世界。
当浮华散去,他才终于看清了,什么才是生活中最真实、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那不是酒桌上的恭维,不是朋友间的吹捧,而是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是含饴弄孙的平淡幸福。
我们最终还是收下了那笔钱。
搬家那天,公公和婆婆都来了。
公公看着童童在宽敞明亮的新房间里跑来跑去,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们在新家,吃了一顿饭。
没有大鱼大肉,就是几样家常小菜。
饭桌上,李劲开了一瓶啤酒,给公公倒了一杯。
公公端起杯子,却没有喝。他看着我们,说:“以前,我总觉得,男人活一张脸。现在我才明白,一家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比什么脸面都重要。”
说完,他把酒杯放下,端起了面前的茶杯。
“今天,我以茶代酒,敬你们一杯。”他看着我和李劲,“谢谢你们,没有放弃我这个不争气的爹。”
我跟李劲对视一眼,都笑了。我们一起端起杯子,跟他碰了一下。
窗外,万家灯火。
屋子里,饭菜的香气,混合着家人的笑语,温暖而踏实。
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经历了一场风暴,但雨过之后,是更坚固的土地,和更清朗的天空。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