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我女儿张敏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软软糯糯的,像她小时候一样。
“妈,我饿了。”
电话那头,我女儿张敏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鼻音,软软糯糯的,像她小时候一样。
我正拿着抹布擦桌子,听见这话,手上的动作立马停了,把抹布往旁边一搭,拿起沙发上的外套就往身上套。
“想吃什么?妈现在就去给你买,是想吃王记那家的馄饨,还是李嫂做的酸辣粉?”
“馄饨吧,要三鲜的,多放点紫菜。”
“好嘞,你等着,我这就去。”
挂了电话,我心里头热乎乎的。我女儿张敏,怀孕七个多月了,被我当宝贝似的供着。她婆家离得远,亲家母身体又不好,照顾她这事,自然就落到了我这个亲妈身上。
我老伴老张看我一阵风似的要出门,从报纸后面抬起头,“又是小敏?”
“可不是,这孩子,嘴刁得很,就认那一口。”我一边穿鞋一边念叨,嘴上是埋怨,脸上却全是笑意。
老张叹了口气,把报纸叠好,“你也顾着点自己,别累着。还有,阿强那边,你也多问问。”
阿强是我儿子,张强。说来也巧,我儿媳妇王丽,跟我女儿差不多同时怀上的,预产期就差一个星期。
这在我们老家,叫“双喜临门”。
我心里当然也惦记儿子那边,嘴上应着:“知道知道,我昨天还跟王丽通了电话,她说都好着呢,自己能行,让我先紧着小敏这边。”
王丽是我儿媳,农村出来的姑娘,人勤快,也懂事,就是性子有点闷,不爱说话。不像我女儿,从小被我宠到大,什么事都爱跟我撒娇。
我觉得这样挺好,女儿贴心,儿媳独立,我这个当妈的,心里头跟明镜似的,一碗水端得平平的。
那时候的我,每天乐呵呵地围着女儿转,给她炖汤,陪她散步,听她讲单位里的趣事。我退休金不高,但都舍得给她花,看着她圆滚滚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我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我甚至都计划好了。等小敏生了,我伺候她坐完月子,孩子满百天,我就立马去儿子家,接替王丽她妈,帮着带孙子。
孙子,外孙,都是我的心头肉,手心手背,哪有不疼的道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顺顺当-当地过下去,一大家子和和美美,儿孙绕膝。
那会儿的我,真不知道,命运早就把一个天大的难题,悄悄摆在了我面前。
那道题,没有正确答案,怎么选,都是错。
那天下午,我正在厨房里给小敏炖着鲫鱼汤,奶白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满屋子都是鲜味。
我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是女婿李伟打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妈你快来!小敏肚子疼,好像要生了!我们现在去市医院!”
我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汤勺“哐当”掉在地上,也顾不上关火,抓起钥匙就往外冲。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小敏已经被推进了产房。我隔着那扇厚重的门,听着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心揪得跟什么似的。
女婿李伟一个大男人,急得在走廊里团团转,看见我,跟看见了主心骨一样,“妈,这可怎么办,比预产期早了快半个月。”
“没事没事,医生在呢,能有什么事。”我嘴上安慰他,手心却全是冷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
就在我坐立不安的时候,口袋里另一部专门给儿子家留着的手机,也响了。
是儿子阿强打来的。
我划开接听,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他那边乱糟糟的,声音又急又沉,“妈,王丽也发动了,刚送进三院,你……你那边怎么样了?”
我当时就愣住了,举着电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怎么会这么巧?
怎么会是同一天?
我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这边是我的女儿,从小娇生惯养,疼得不得了。那边是我的儿媳,关系着张家的香火,按理说,我这个当奶奶的,必须得到场。
李伟看我脸色不对,凑过来问:“妈,谁啊?”
“是你弟,王丽……王丽也要生了。”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走廊里的空气好像一下子凝固了。
我能感觉到女婿的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电话里,儿子还在等着我的回话,“妈?你能过来一趟吗?王丽她妈坐最早一班车,也得明天下午才到,我一个人,有点……有点慌。”
我听得出来,我那个一向沉稳的儿子,是真的慌了。
我的心,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产房里陪着女儿,一半飞到了三院,陪着儿子儿媳。
我该怎么办?
我只有一个我,分不成两个人。
产房的门“呀”地一声开了,护士抱着一个襁褓出来,“张敏家属,恭喜,是个男孩,六斤八两,母子平安。”
我跟李伟一下子涌了上去,看着那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脸,我眼泪当场就下来了。
这是我的外孙,我女儿拼了命生下来的宝贝。
我隔着玻璃窗看了一眼被推出来的女儿,她脸色苍白,头发被汗水浸湿了,看见我,虚弱地笑了笑,眼角还挂着泪。
那一刻,我心里的天平,彻底倾斜了。
我拿起电话,给我儿子打了过去。
“阿强,妈走不开。小敏她……她刚生完,身边不能没人。你是个男子汉,先撑一下,等王丽她妈来了就好了。”
我说得很快,像是在给自己找理由,又像是在下定决心。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我听见儿子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异常平静的语气说:“好,我知道了,妈。你照顾好我姐就行。”
说完,他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心里空落落的。我知道,我做了一个选择。
一个当时我觉得是天经地义、一个母亲必然会做的选择。
我留在了女儿身边。
小敏的月子,是我一手一脚伺候的。
我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炖好各种汤汤水水,再算着时间给她做月子餐。孩子哭了,我第一个抱起来哄;孩子尿了,我换尿布比女婿还利索。
小敏产后情绪不太好,爱掉眼泪,我就整宿整宿地陪着她,给她讲笑话,开导她。
小外孙,我给他取名叫童童。他长得像小敏,皮肤雪白,眼睛又大又亮。我抱着他,怎么也看不够,心都快化了。
那一个月,我很累,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可我心里是满的。
我觉得我做了一个母亲该做的一切。
期间,我去过一次三院。
是儿子生下孙子后的第三天。我炖了一大锅猪脚汤,提着保温桶过去的。
病房里很安静。王丽躺在床上,脸色也不太好。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坐在床边,正小声跟她说着话。
看见我,那女人站了起来,有些局促。
王丽介绍说:“妈,这是我妈。”然后又对着她妈说:“妈,这是张强的妈妈。”
我心里咯噔一下。
张强的妈妈。
不是“妈”。
我笑着把保温桶放下,“亲家母,你来了就好,辛苦你了。”
王丽她妈只是拘谨地点点头,搓着手,没说话。
我走到床边,去看我的孙子。
他也小小的,睡得很熟。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心里头总隔着一层什么。
不像我看到童童时,那种血脉相连、心都要跳出来的感觉。
王丽轻声说:“阿姨,您也累了,快坐吧。”
她叫我“阿姨”。
我心里又是一沉,但脸上还是挂着笑,“没事没事,我就是来看看你们。阿强呢?上班去了?”
“嗯,单位有急事,请不了太久的假。”王丽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们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气氛始终有些尴尬。王丽她妈听不懂我们这的方言,就一直沉默地坐着。我跟王丽,除了孩子,也找不到别的话题。
我问她给孩子取名字了没有。
她说,阿强取了,叫乐乐,快乐的乐。
我临走的时候,王丽让她妈把我送出门。在走廊里,亲家母才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我说:“大姐,我知道你忙。我们家王丽,从小就独立,能照顾好自己,你别担心。”
这话听着是客气,可我怎么听,都觉得不是滋味。
从那天起,我跟儿子家的关系,就变得有些微妙。
我出了月子,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照顾外孙童童的事业里。小敏要上班,女婿也忙,孩子没人带,我这个姥姥自然是义不容辞。
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围着童童转。
他什么时候喝奶,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该换尿布,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第一次对我笑,第一次含含糊糊地叫“姥……姥”,第一次颤颤巍巍地走路,我都在场。
那些瞬间,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记忆。
童童几乎就是我一手带大的。他跟我比跟他爸妈还亲。晚上睡觉,小手一定要攥着我的手指头才肯睡。
我沉浸在做姥姥的幸福里,渐渐地,把孙子乐乐那边,就给忽略了。
不是不想,是实在分身乏术。
偶尔周末,我会想着去儿子家看看。
可每次去,都觉得不自在。
王丽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乐乐也被她妈妈照顾得很好。我买的玩具,乐乐玩一会儿就丢到一边。我做的饭菜,他们也只是客气地吃几口。
王丽还是叫我“阿姨”。
乐乐很怕生,看见我就往他妈妈身后躲,小声地,跟着他妈妈叫我“阿姨”。
我每次想抱抱他,他都会扁着嘴要哭。王丽就会赶紧把他抱过去,“乐乐还小,认生,阿姨你别介意。”
我怎么能不介意?
那也是我的亲孙子啊。
可我看着他那张陌生又抗拒的小脸,我伸出去的手,只能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有一次,我听见邻居在背后议论。
“你看林姐,天天帮女儿带孩子,自己亲孙子倒是不管了。”
“可不是嘛,哪有奶奶不带孙子,去带外孙的道理?这儿媳妇心里肯定有想法。”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回家跟老张抱怨,老张只是抽着烟,半晌才说:“路是你自己选的。你把所有的时间都给了童童,乐乐那边,自然就生分了。”
我不服气,“小敏那时候需要我,我能怎么办?王丽有她妈帮忙,我总得分个轻重缓急吧?”
“那现在呢?”老张问,“现在童童也大了,你是不是也该多去阿强那边走动走动?”
我沉默了。
我习惯了。
我习惯了每天睁开眼就是童童,习惯了童童黏在我身边的感觉。
去儿子家,我反而像个客人,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童童都上了幼儿园。
他聪明活泼,在幼儿园里是老师最喜欢的孩子。每天我去接他,他都会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进我怀里,大声喊着“姥姥”,然后把老师奖励的小红花献宝似的贴在我脸上。
那一刻,我觉得我拥有了全世界。
那年老张过六十大寿,我们一家人,第一次这么齐整地聚在一起。
我牵着童童,儿子牵着乐乐。
两个孩子,同岁,生日也只差几个小时。
可站在一起,差别太大了。
童童个子高一些,性格也外向,见人就喊,嘴巴甜得很。乐乐瘦瘦小小的,一直躲在王丽身后,谁跟他说话,他都把脸埋进妈妈的腿里。
饭桌上,童-童坐在我身边,熟练地给我夹菜,“姥姥,吃这个,这个好吃。”
亲戚们都夸童童懂事,夸我好福气。
我笑着,眼角的余光却瞟向了乐乐。
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王丽身边,自己用小勺子吃饭,一句话也不说。
席间,一个远房的表姐,大概是喝了点酒,说话也没个遮拦。
她指着两个孩子,大声说:“你看这俩孩子,一个像火,一个像冰。还是跟姥姥长大的孩子活泼。”
王丽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她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乐乐碗里夹了一筷子青菜。
我儿子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心里觉得很不是滋味,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可张了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听见儿子和老张在阳台上说话。
我没过去,就站在客厅的阴影里。
儿子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疲惫。
“爸,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老张沉默了很久,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你没错。你妈……也没错。只是,人心都是偏的。”
“可乐乐是她亲孙子啊。他到现在,都不敢正眼看我妈。在幼儿园,老师问他奶奶是谁,他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只知道,他有个姥姥,是王丽的妈妈。他管我妈,叫‘童童的姥姥’。”
我儿子后面的话,我没听清,因为我的耳朵里,已经全是嗡嗡声。
童童的姥姥。
原来在我的亲孙子心里,我只是这样一个身份。
那一刻,我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我失去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称呼。
那次生日宴后,我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我看着身边活泼可爱的童童,再想想那个总是怯生生躲在妈妈身后的乐乐,我的心就像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暖的,一半是凉的。
我决定要补偿。
我不再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童童身上。
我开始频繁地往儿子家跑。
我给乐乐买最贵的遥控汽车,买最新款的乐高积木。
我试着去幼儿园接他放学。
可我第一次站在幼儿园门口,乐乐看到我,第一反应不是跑过来,而是愣在原地,然后回头去找他的老师。
老师牵着他走过来,问:“小朋友,这位是?”
乐乐的小手紧紧抓着老师的衣角,小声说:“是……是爸爸的妈妈。”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我。
我心里的酸楚,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我蹲下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乐乐,我是奶奶,奶奶来接你回家。”
他看着我,大眼睛里充满了陌生和戒备。
回家的路上,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走路。我给他买的糖,他也不要。
我把他送到家门口,王丽正好下班回来。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看到我身边的乐乐,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阿姨,今天怎么是您去接的?”
“我……我正好有空。”我有些语无伦次。
王丽没再说什么,只是接过乐乐的书包,牵着他的手,“跟奶奶说再见。”
乐乐小声地说了句“奶奶再见”,就跟着妈妈进门了。
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我站在门外,感觉自己像个局外人。
我没有放弃。
我试着周末把乐乐接到我家里来,想让他和童童多亲近亲近。
可两个孩子根本玩不到一起。
童童是家里的“小霸王”,玩具都是他的,乐乐稍微碰一下,他就不乐意。
乐乐也怕他,总是缩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自己玩。
有一次,两个孩子为了一个变形金刚抢了起来。童童一把将乐乐推倒在地。
乐乐没哭,就坐在地上,睁着大眼睛看着我。
那一刻,他的眼神,像一把锥子,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我下意识地,是去扶乐乐,还是去批评童-童?
我犹豫了。
就那么一秒钟的犹豫。
童童已经扑到我怀里,委屈地说:“姥姥,他抢我玩具!”
我抱着童童,看着地上的乐乐,心里乱成一团。
那天,儿子提前把乐乐接走了。
他走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很失望。
从那以后,我再提出接乐乐,王丽都会委婉地拒绝。
“阿姨,不用麻烦了,乐乐周末有兴趣班。”
“阿姨,我们周末约了朋友,要带乐乐出去玩。”
理由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客气。
我明白,那扇门,不仅是儿子家的门,也是他们心里的门,正在对我,一点一点地关上。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我躺在床上,眼前一会儿是童童依赖的笑脸,一会儿是乐乐疏离的眼神。
我觉得自己被困住了。
我想往前走,去亲近我的孙子,可我身后,还拽着我的外孙。我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把童童牢牢地绑在了我身上,现在,我却挣脱不开了。
我跟小敏提过,我想多花点时间在乐乐身上。
小敏当时就不高兴了。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嫌带童童累了?还是我哥跟你说什么了?”
“童童也是你一手带大的,你怎么能说不管就不管了?他会多伤心啊。”
我无言以对。
是啊,童童会伤心。
可乐乐呢?
乐乐那颗从来没有被我捂热过的心,又该怎么办?
转眼,八年过去了。
八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
童童八岁了,聪明,帅气,是学校里的小明星。他依然跟我最亲,每天放学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姥姥。
乐乐也八岁了。他学习成绩很好,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他很安静,很懂事,听说,是他们那一大家子人的骄傲。
我听说。
是的,关于乐乐的一切,我大多都是“听说”。
从儿子嘴里,从老张嘴里,从亲戚们的闲聊里。
因为,我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地跟乐乐说过话了。
我们见面的场合,通常都是在家庭聚会上。他会跟着他爸妈,礼貌地叫我一声“奶奶”,然后就再也没有交流。
他不会像童童那样,扑到我怀里撒娇。
他不会跟我分享学校里的趣事。
他看我的眼神,永远是平淡的,客气的,像看着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心里很清楚,这八年,我错过了什么。
我错过了他长第一颗牙,错过了他第一次走路,错过了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我错过了他所有重要的成长瞬间。
我想弥补,却发现,时间是最残忍的东西,它不会给任何人重来一次的机会。
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乐乐八岁生日那天。
那天,儿子家请了很多客人,亲戚朋友,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
我跟老张也去了,我给乐乐买了他最想要的航模,很大一个盒子,花了我小半个月的退休金。
乐乐收下礼物,说了声“谢谢奶奶”,然后就把礼物放到了一边,去招呼他的小同学了。
我看着他小大人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
宴会进行到一半,孩子们在客厅里追逐打闹。
一个不认识的小男孩,大概是乐乐的同学,他指着我,问乐乐:“那个阿姨是谁啊?”
客厅里很吵,但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那个孩子的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朝我看了过来。
我看到儿子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看到王丽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我看到我女儿小敏,有些不自在地别开了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我看着我的亲孙子,乐乐。
他顺着同学手指的方向看了我一眼,眼神清澈,没有丝毫波澜。
然后,他用一种再也平常不过的语气,清晰地对他的同学说:
“哦,那个是童童的姥姥。”
童童的姥姥。
不是奶奶。
甚至不是“我爸爸的妈妈”。
而是一个需要通过另一个孩子来定义身份的,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那一瞬间,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
周围的喧闹声,欢笑声,都离我远去。我的耳朵里,只剩下那七个字,像魔咒一样,一遍一遍地回响。
童童的姥姥。
童童的姥姥。
我坐-在椅子上,感觉手脚冰凉,浑身都在发抖。
八年。
我用了八年的时间,亲手把我“奶奶”这个身份,从我孙子的世界里,抹得干干净净。
我甚至,都没有资格,让他称呼我一声“奶奶”。
因为在他的世界里,我所有的爱,都给了另一个孩子。
我所有的身份,都只跟那个孩子有关。
我,只是“童童的姥姥”。
那天生日宴,我是怎么结束的,怎么回的家,我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回到家,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躺在了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老张坐在床边,叹了口气,给我掖了掖被角。
“想开点吧。”
我想开点?我怎么想开点?
那是我亲孙子啊!
我张家的长孙!
我躲在被子里,眼泪无声地往下流,浸湿了枕头。
我后悔了。
我真的后悔了。
如果时间能倒流,回到八年前那个下午,在医院的走廊里,我会怎么选?
我会不会,在女儿被推出产房后,对她说一句“妈妈要去看看你弟弟”,然后毅然决然地奔向另一家医院?
我会不会,在王丽最无助的时候,守在她身边?
我会不会,在我孙子睁开眼看到第一个亲人的时候,那个人是我?
可是,没有如果。
第二天,我病倒了。
高烧不退,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
在医院里输液的时候,我谁也不想见。
小敏来了,带着童童。
童童趴在我的病床边,小声地问:“姥姥,你怎么了?你是不是不要童童了?”
我看着他那张酷似女儿的脸,看着他眼睛里的依赖和不安,我的心又软了。
我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沙哑,“姥姥没事,就是有点累了。”
小敏在一旁削着苹果,嘴里不停地抱怨,“妈,你说你也是,都多大年纪了,还这么不注意身体。你要是倒下了,我跟童童可怎么办?”
我听着她的话,心里突然觉得很累。
是啊,我倒下了,她们怎么办?
可我,又该怎么办呢?
儿子和王丽也来了。
他们提着一篮水果,站在病房门口,显得有些局促。
乐乐没来,王丽说,他要上学。
王丽把水果放下,轻声说:“阿姨,您好好休息,家里有事就给阿强打电话。”
从头到尾,她依然叫我“阿姨”。
我看着她,突然很想跟她说声“对不起”。
可那三个字,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是我错了,可我拉不下这个脸。
我这个婆婆,当得太失败了。
出院后,我整个人都变了。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整天围着童童转。
我对小敏说:“妈年纪大了,精力跟不上了。童童也大了,该让他自己学着独立了。”
小敏很不理解,跟我大吵了一架。
“妈!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我哥他们跟你说什么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我没有跟她吵,我只是平静地说:“小敏,妈这辈子,前半生为了你,后半生为了童童。现在,妈想为自己活两年了。”
我开始拒绝小敏的一切要求。
我不再给她送饭,不再帮她接送童童。
童童哭着给我打电话,说想姥姥了。
我握着电话,心如刀割,可我还是狠下心说:“童童乖,姥姥最近身体不舒服,等好了再去看你。”
我跟女儿家,开始保持距离。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思考。
我在阳台上,一坐就是一下午,看着楼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老张看我这样,也不劝我,只是默默地给我递上一杯热水。
有一天,他坐在我旁边,突然开口了。
“秀贞,你知道水稻吗?”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水稻,你插秧的时候,手插-进去,是什么感觉?”
我想了想,“是空的,是软的。”
“对,”老张点点头,“人心也一样。你把所有的好,都给了小敏和童童,阿强和乐乐那边,你留下的,就是个空。你现在想把这个空填上,可那块地,已经被别人种上东西了。”
“别人?”
“王丽,王丽她妈。她们用了八年的时间,在那块空地上,种上了她们自己的东西。你现在想去拔掉,晚了。”
老张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是啊,晚了。
我错过了播种的季节。
现在,我连浇水的资格都没有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八年前的医院。
乐乐和童童,还是两个小小的婴儿,并排躺在床上。
我走到他们面前,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抱起哪一个。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王丽和她妈妈,抱起了乐乐。
小敏和李伟,抱起了童童。
他们越走越远,只剩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我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
我终于明白了。
我的错,不是选了女儿。
而是我的观念,从根上就错了。
我以为,女儿是我的,儿子娶了媳-妇,就成了别人家的。
我以为,我对女儿的好,是天经地义。我对儿媳的好,是情分,不是本分。
我以为,奶奶这个称呼,是与生俱来的。只要乐乐是我张家的孙子,他就必须认我这个奶奶。
我全错了。
亲情,不是靠血缘来维系的。
是靠陪伴,是靠付出,是靠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积累起来的。
我缺席了乐乐八年的成长,我就没有资格,要求他把我当成最亲的奶奶。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大石头,好像一下子被搬开了。
我不再纠结,不再痛苦。
我决定,我要做点什么。
不是为了弥补,也不是为了挽回。
就是为了,让我自己的心里,能过得去。
我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阿强,晚上有空吗?跟王丽一起,带乐乐出来吃个饭吧。我请客。”
儿子在电话那头很惊讶,但还是答应了。
我选了一家他们家附近很火的餐厅,提前定了位。
饭桌上,气氛依然有些尴尬。
我没怎么说话,只是不停地给王-丽和乐乐夹菜。
吃得差不多了,我放下筷子,看着王丽,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
“王丽。”
我第一次,这样郑重地叫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着我。
“这么多年,辛苦你了。”
我说得很慢,很认真。
王丽愣住了,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我儿子也愣住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
我没理他们,继续说:“以前,是我不对。我这个婆婆,当得不称职。我……我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乐乐。”
说到最后,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
我站起来,对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请你们,原谅我。”
整个餐厅的人,都在看我们。
可我不在乎。
那一刻,我放下了我所有的骄傲,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
我只是一个,想请求自己孩子原-谅的,母亲。
王丽哭了。
她捂着嘴,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掉。
我儿子也红了眼眶,他走过来,扶住我,“妈,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摇摇头,坚持着。
是乐乐。
是我的孙子乐乐,他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我身边,用他小小的手,拉了拉我的衣角。
“奶奶,你别这样。”
他叫我,奶奶。
时隔八年,我终于,又听到了这个称呼。
是从我孙子嘴里,清清楚楚地,叫出来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蹲下身,一把抱住了他。
这个我错过了八年的孩子。
他小小的身体,很瘦,但很温暖。
我抱着他,放声大哭。
像要把这八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悔恨,都哭出来。
那顿饭以后,我们家的关系,并没有立刻就变得亲密无间。
破镜,不可能重圆。
裂痕,永远都在。
但是,有些东西,确实在慢慢改变。
王丽开始在微信上,跟我分享乐乐的生活。
他考试得了第一名,她会发张奖状的照片给我。
他参加学校的运动会,她会给我发一段他跑步的小视频。
她不再叫我“阿姨”,而是改口叫了“妈”。
虽然,还有些生硬,但她在努力。
我也在努力。
我不再试图用物质去补偿乐乐。
我开始学着,去了解他的世界。
我知道了他喜欢看科幻小说,我就去书店,买了一整套《三体》送给他。
我知道了他偶像是航天员,我就托人,给他弄来了一张有签名的海报。
我不再强求他跟我亲近。
我只是,在他需要的时候,默默地出现。
他开家长会,儿子儿媳没空,我会去。
他生病了,我会炖好汤,送到他们家楼下,然后就走。
我不再去打扰他们的生活,我只是,用我的方式,告诉他们,奶奶,一直在。
童童那边,我也没有完全不管。
只是,我不再大包大揽。
我教小敏怎么做饭,教李伟怎么照顾孩子。
我告诉他们,爸爸妈妈,才是孩子成长路上,最重要的人。
姥姥,总有一天,会老,会离开。
他们必须自己,学会长大。
小敏一开始不理解,跟我闹了很久。
但看着我的坚持,看着童童慢慢地也适应了没有姥姥时刻在身边的日子,她也渐渐地,接受了。
现在的我,生活得很平静。
我不再是谁的专属保姆。
我有了自己的时间。
我跟老张,报了个旅游团,去了我们年轻时就想去的云南。
我们看了洱海,爬了玉龙雪山。
在苍山脚下,我给两个孩子,都寄了明信片。
给童童的,我写:你是姥姥的骄傲。
给乐乐的,我写:奶奶爱你。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乐乐还是不常叫我“奶奶”。
很多时候,他还是习惯沉默。
或者,在不得不称呼我的时候,他会说:“爸爸的妈妈。”
我也不再纠结于这个称呼了。
我知道,有些东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强求不来。
我只希望,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他长大成人,回忆起童年时,他的记忆里,除了那个“童童的姥姥”,还能有一个,虽然来迟了,但很努力在爱他的,奶奶的影子。
这就够了。
前几天,是乐乐的十岁生日。
我没有买贵重的礼物,而是亲手,给他织了一件毛衣。
米白色的,很简单的款式。
是我熬了好几个晚上,一针一线织出来的。
我把它送给乐乐的时候,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客气地收下就放到一边。
他拿在手里,摸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我,很认真地说:
“谢谢你,奶奶。”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打在他长长的睫毛上,暖洋洋的。
我的眼睛,有点湿。
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看不见的墙,虽然没有消失,但上面,已经开了一扇小小的窗。
从窗里,透进来的,是光。
来源:亲切冰淇淋v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