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生命进化的历史上,从单细胞到多细胞,从海洋的原始黏液到今天的人类,是一个漫长而神秘的跨越。而最新发表于《Nature》的一项研究,或许为“复杂生命的起点”提供了最具物理意味的答案——那是一场由DNA自身“打结”“折叠”与“环绕”掀起的革命。
在生命进化的历史上,从单细胞到多细胞,从海洋的原始黏液到今天的人类,是一个漫长而神秘的跨越。而最新发表于《Nature》的一项研究,或许为“复杂生命的起点”提供了最具物理意味的答案——那是一场由DNA自身“打结”“折叠”与“环绕”掀起的革命。
在巴塞罗那的基因组调控中心(CRG),进化生物学家 ARNAu Sebé-Pedrós 和同事们发现:在地球最早的复杂动物——如水母、珊瑚和栉水母(又称“梳状水母”)——的基因组中,DNA 不再只是线性的基因序列,而是被折叠成精密的三维结构,形成一个个“环路(chromatin loops)”。这些环路让染色质上相隔很远的区域——如基因启动子(promoter)与增强子(enhancer)——能够物理接触,从而在基因表达的调控上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复杂度。
研究者用一种名为 Micro-C 的新技术绘制了这些古老生物的基因组三维地图,首次发现它们的染色质中存在大量“远程调控环”。相比之下,它们的单细胞近亲(如领鞭毛虫或鱼孢子虫)却完全缺乏这种环形架构。也就是说,“生命变复杂”的关键,不在于出现了多少新基因,而在于旧基因被重新折叠进了新的空间结构之中。
正如 Sebé-Pedrós 所说:“在动物起源时,并不是基因本身发生了太大变化,而是它们第一次被允许以模块化、可组合的方式在时空中表达。”
这听起来几乎像一种宇宙隐喻——生命的复杂性并非来自“更多的东西”,而来自“更巧妙的联系”。
在单细胞生命中,基因调控相对简单。转录因子(TF)通常直接附着在基因上游的启动子区域,打开或关闭转录;这种近距离控制是高效的,但也极其局限。而在多细胞生物中,情况完全不同——肌肉、皮肤、神经等细胞,虽然拥有完全相同的DNA,却能演化出完全不同的形态与功能。这要求同一组基因在不同的细胞类型中被以不同方式“组合激活”。
问题是,一个启动子上可供转录因子绑定的空间有限,如何让同一个基因参与多个调控模块?答案正是:让远距离的DNA区域——增强子——通过空间折叠与启动子靠拢。
这些增强子像“控制面板”一样,可以在不同细胞类型中被不同组合的转录因子激活,赋予基因新的语义。DNA 环路则是实现这种远程通信的“空间桥梁”。在高级动物中,这一过程由名为 cohesin 的环形蛋白驱动,它像一个滑动的绳套,将DNA挤成圈,直到遇到另一种蛋白“CTCF”为止。而在水母和珊瑚这类早期动物中,尽管它们还没有CTCF,但研究者推测它们可能使用了类似功能的蛋白质,完成了这一关键折叠。
正是在这些DNA的“物理环绕”中,生命学会了“逻辑组合”——为细胞分化、组织形成、乃至神经系统的诞生铺平了道路。
如果把地球生命史压缩成一天,那么复杂动物的出现,大约发生在晚上九点半左右。在那之前,生命度过了将近 20 个小时的“单细胞时代”。这漫长的时光里,生命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分子工具:DNA、RNA、蛋白质、能量代谢体系、膜系统——几乎所有生命的“硬件”都已齐备。但在“软件层面”,即基因调控逻辑上,单细胞生命仍然极其朴素。
对单细胞而言,生存即响应环境。细菌、真菌或原始真核生物都通过“邻近调控”的方式控制基因表达:当某种物质出现时,转录因子立即附着在目标基因前方,打开或关闭转录。调控关系像是电路上的开关,一对一、直接、简单。
这套体系在单细胞层面极为高效——就像一个手动开关系统,足以应对温度变化、营养波动或外界威胁。但它缺乏“层次性”:每个开关只控制一盏灯,而不是一整片城市的灯光布局。
进化学家们长期认为,多细胞生命的诞生来自于一次基因创新:新的蛋白、全新的信号通路。然而,随着基因组学的进展,这个解释逐渐被推翻——许多控制我们身体结构的核心基因(比如 Hox 基因、信号转导通路的成员)在单细胞近亲中早已存在。换句话说,生命的复杂性不是“写入了新代码”,而是“重新编排了旧代码”。
在显微镜下,真核生物的DNA并不是自由悬浮的线,而是被缠绕在名为 组蛋白(histone) 的蛋白质“线轴”上,形成密密麻麻的“核小体”。这一机制在单细胞真核生物中早已存在,它最初可能只是为了节省空间、保护DNA不被损伤。
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个看似结构性的功能被进化“劫持”成了调控工具:DNA折叠的紧密程度、局部空间结构,逐渐与基因的开启或关闭挂钩。
于是,生命的基因不再只是平面文本,而成为一部可折叠的立体书。某些段落能被翻起、折叠、卷曲,与远方的篇章相连——从而创造出新的“语义”。
正是在这样的折叠宇宙中,增强子与启动子之间的“远程对话”成为可能。这种三维调控,像是一种生命级的“空间编程”,它允许同样的DNA文本,在不同细胞中读出完全不同的含义。
科学家曾多次在实验室中让单细胞生物“临时结盟”:黏菌在饥饿时会聚成一团;细菌在表面形成生物膜;领鞭毛虫甚至能在一定条件下形成多细胞集合体。
但这些“群体”都极为脆弱——它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分工。每个细胞仍保留自己的命运,一旦环境改变,联盟即刻瓦解。
而在距今约 7亿年前 的寒武纪前夜,地球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命运分化”:有的细胞永远成为运动的肌肉,有的负责感知光,有的构筑外层防护。
从基因角度看,这种稳定分化的核心是——相同的基因组,在不同的细胞中被以不同方式读取。
这需要一种更高层次的调控网络:它必须能让某个基因同时参与多个“组合模块”,能被多个远程增强子控制,能在不同时间、不同空间被激活或静默。
DNA环路,就是实现这一切的关键机制。它使基因的“语法”从线性顺序,跃升为立体语义;让生命的表达从句法,进入了文体。
Sebé-Pedrós 团队在研究水母、珊瑚和栉水母时发现,这些“原始动物”尽管结构简单,却已经拥有了丰富的细胞类型——神经样细胞、肌肉样细胞、感应细胞……而它们与单细胞亲属相比,最显著的区别不是“基因数目”,而是染色质的空间组织。
他们利用 Micro-C 技术绘制的三维基因组图像,像是一座“折叠的城市”:无数条DNA环路在基因与增强子之间搭起桥梁;成千上万个调控模块在时空中闪烁,仿佛一座城市在点亮自己的灯光系统。
这是生命第一次学会“用空间控制信息”。
自此之后,进化仿佛打开了阀门:从水母到扁形动物,从蠕虫到脊椎动物,基因调控网络的复杂性呈指数级爆炸。每一次动物形态的创新,都对应着染色质折叠模式的微妙调整。生命的复杂化,并非单一突变的结果,而是空间折叠的连续叠代。
DNA 的环路,也许是地球生命史上最安静、却最深远的一次结构创新。它没有带来新的分子,却改变了旧分子的关系;没有扩展基因数量,却扩展了生命的维度。
从那一刻起,生命的复杂性,不再取决于“写下什么”,而取决于“如何折叠”。细胞之间的分化、组织之间的层次、思维的出现,皆是这种三维调控的衍生。生命,从此具备了自我组织与表达的自由度。
而今,科学家在基因调控网络中看到的“空间逻辑”,正如人工智能模型中涌现的“语义逻辑”——二者都揭示出一个共同的规律:复杂性并非堆积,而是结构的重构。
来源:老胡科学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