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自那冰封雪虐的蛮荒之地重返大宁,我的行囊空空,唯有一颗头颅与一张羊皮为伴。
自那冰封雪虐的蛮荒之地重返大宁,我的行囊空空,唯有一颗头颅与一张羊皮为伴。
那头颅属于一个无名小卒,却被我视若珍宝,日夜不离。
那羊皮破旧不堪,上面烙印的,是我曾被视作牲畜,任人践踏的岁月。
我,曾是大宁帝国最耀眼的嫡长公主,皎洁如天上明月。而今,在他们眼中,我不过是一道腐烂流脓的旧伤疤。
天元十二年,贵妃的那个草包胞弟,为贪一丝战功,竟冒然率兵挑衅边境,引来了蛮族雷霆万钧的报复。
边关一朝失守,战火瞬间燎原千里,生灵涂炭。大宁王朝的脊梁,被打断了。最终,只能割地赔款,摇尾乞和。
蛮人应允了,却附加了一个条件:送大宁太子前往蛮族为质,十年为期。
那夜,父皇在勤政殿中独坐,青丝寸寸成雪。一夜枯坐的结果,便是让我,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卸下红妆,换上男装,顶替太子去那龙潭虎穴。
我年方十二,太子小我三岁。他为男,我为女,但身形相仿,不易分辨。父皇的算盘,打得真是精妙。
我是他与原配嫡后唯一的血脉,封号朝华。而太子,是那宠冠六宫的贵妃所出。
父皇曾对母后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可婚后多年,他们膝下只有我这一个女儿。他需要一个儿子来稳固他的江山。
贵妃入宫前,父皇曾握着母后的手说:“梓潼,你信我。她们不过是为皇家开枝散叶的器皿,一旦诞下皇子,朕便散尽后宫,此生唯你一人。”
可他后来却对着我叹息:“可惜朝华非是男儿身,否则,朕何至于违背与你母后的誓言。梓潼,你要体谅朕的苦衷,国不可无储君,否则朝野动荡,人心难安。”
父皇,你既嫌弃我身为女子,为何到了真正需要一个“男儿”去承担责任时,首先想到的却是我这个女儿?
况且,帝王之术在于权谋,在于民心,而非倚仗子嗣。天下百姓所求,不过是仓廪足、衣食暖,谁又真正在意那龙椅上坐的是男是女?这不过是他为自己的寡情薄幸,寻来的冠冕堂皇的借口。
贵妃入宫次年,便巧言令色,挑拨帝后关系,母后的恩宠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她在朝华宫那棵孤零零的梨树下,日复一日地等待,等来的只有檐下风铃凄楚的呜咽,和墙外贵妃醉酒后银铃般的娇笑。
不久后,太子失足落水。父皇双目赤红,如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狂怒地冲入朝华宫,不由分说便甩了母后一记耳光,厉声斥责她为后不仁,纵容宫人谋害储君。
母后百口莫辩,那名宫女早已被父皇下令当场杖毙,死无对证。
“朕,不想再见到你。念在结发之情,你皇后的名分,朕不收回。”
话虽如此,他却夺走了母后执掌六宫的凤印,将她彻底架空。贵妃自此权倾后宫,风光无两。诞下太子的她,俨然已是帝国实际上的女主人。
失势之后,我与母后在朝华宫的日子,过得连最低等的奴仆都不如。
六岁那年,我高烧不退,抽搐不止,太医却迟迟不至。只因太子骑马时,不慎蹭破了点皮,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被贵妃召去,围着他嘘寒问暖。
是瘦弱的母后,抱着滚烫的我,一步步跪行至贵妃的翊坤宫门前,苦苦哀求。贵妃这才像打发乞丐一般,随手指了个太医来为我诊治。
那一夜,母后紧抱着我,泪水浸湿了我的枕席:“我的朝华,你定要好好长大,定要平安。”
贵妃觊觎后位已久,她要让她的儿子成为名正言顺的嫡子,如此,她的地位便坚如磐石,再无人可以动摇。
我六岁那年,朝华宫的梨花开得极盛,雪白的花瓣簌簌而落,覆了母后一身。她就在那棵梨树下,永远地闭上了双眼。她知道,她若不死,我便永无宁日。
我坐在她身边的小凳上,学着她哼唱过的童谣,咿咿呀呀,想把她叫醒。年幼的我,只当她是睡着了。我守了她三天三夜,那支童谣,也唱了三天三夜。
直到母后的身体散发出腐败的气味,才被前来送馊饭的太监察觉。
父皇仿佛大梦初醒,追悔莫及,将我接到身边,声称要亲自抚养,以慰皇后在天之灵。那几日撕心裂肺的啼哭,毁了我的嗓子,声音变得沙哑难听。但在人心鬼蜮的后宫,这或许并非坏事。
我与太子一同上学。他天资平庸,我却过目不忘,聪慧异常。教导我们的太傅,时常捻着白须叹惋:“朝华公主,天纵奇才,可惜,可惜了。”
可惜我不是男子,对吗?
母后因我不是男子而死,父皇也因我不是男子,便将我推入蛮夷的炼狱,替他心爱的儿子去送死。
如今,我受尽凌辱,九死一生归来。天下人非但不念我为国捐躯的苦楚,反倒希望我“识大体”,早就该了断在蛮夷之地,以全所谓的女子贞洁。
在那暗无天日的羊圈里,只有一个混血的小兵,会趁着夜色偷偷溜进来,将怀里温热的饼子,一点点嚼碎了,喂进我嘴里,一次又一次地,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
你们都想让我死,我偏要活下去。
活下去,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回上京那天,长街之上,不见一丝炊烟。
太子下令,全城戒严三日,所有商铺歇业,严禁生火。他给出的理由冠冕堂皇:长姐在蛮夷受尽苦楚,归国途中,竟有无知愚民将长公主的遭遇编排成污言秽语,四处传扬,说我早已失贞,不知辗转于多少蛮族贵族身下。为免百姓言语冲撞,玷污皇姐清誉,故而行此非常之举。
此令一出,朝野上下,无不盛赞太子仁厚孝悌。父皇更是龙颜大悦,深感欣慰。
我心知肚明,这不过是太子赠我的第一份“下马威”。封街闭市,断绝了无数百姓三日的生计。那些本就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家,这三日只能挨饿。民怨如沸,而这所有的怨气,最终都会归咎于我这个“不祥”的公主。百姓对我,只会愈发鄙夷唾弃。
太子此人,完美继承了贵妃的阴狠与父皇的伪善,且青出于蓝。
我端坐在九龙衔珠的帝王御驾之上,目光冰冷地扫过两侧死寂的街道,心底发出一声嗤笑。
父皇用天子仪仗迎我入京,又命文武百官于玄武门跪迎,场面之盛大,给足了我颜面。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那微不足道的愧疚。虽然不多,但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我也为我亲爱的皇弟,备下了一份厚礼。
我轻轻抚摸着怀中那只奇特的酒器——它由一颗人头骨打磨而成,外表刷着金漆,镶嵌着璀璨的宝石,华美之中透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
“周寻燕,你答应过,会永远护着我的!”
我低下头,在那冰冷的骨骼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
离京前,蛮王曾带着玩味的笑容问我,可有什么需要携带的旧物。我只是恭顺地垂首,默默退出了他的营帐。
在清冷的月色下,我走回了那个囚禁我十年的羊圈。我从靴中拔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匕首,手起刀落,精准地割断了那只年迈头羊的脖颈。温热的血,喷溅了我一脸。我面无表情,沿着羊颈的切口,小心翼翼地将整张羊皮完整地剥下,动作娴熟而冷静,仿佛演练过千百遍。然后,我用这张羊皮,仔细地包裹好周寻燕的头颅。
他是我沉沦深渊时,眼中唯一的光。
周寻燕曾带着我逃亡了十次,每一次,都被无情地抓回。蛮王并不杀他,却纵容旁人将他折磨得体无完肤。只因他是一个蛮族贵族与大宁女人的私生子,一个被两族共同唾弃的混血。但那个贵族曾对老蛮王有救命之恩,而周寻燕,是他唯一的血脉。
至于为何是“唯一”。
“在我快要被他们打死的那一晚,我阿娘用毒,了结了那个人所有的子嗣,也包括他自己。”
“阿娘抱着我说,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去。”
我问:“那你阿娘呢?”
他脸上露出一抹凄然的苦笑:“阿娘她……自尽了。”
又一次,我投河自尽,是他将我从冰冷的河水中捞起。他抱着我僵硬的身体,在河边升起一堆篝火,用冻得发抖的声音,为我哼唱起他阿娘教给他的大宁童谣。
那旋律,竟与母后唱过的一模一样。
那一刻,我熄灭已久的求生之火,被重新点燃。
母后此生最大的愿望,便是我能平安长大。
可是母后,我不想长大,长大之后,便是人间炼狱。
来到蛮夷的第二年,我十四岁。初潮毫无预兆地来临,殷红的血染透了我的裤腿。我惊恐而麻木地站在原地,女儿身的秘密,就此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蛮王勃然大怒:“大宁竟敢欺骗我们!”
“卑鄙狡猾的中原人!”
他眼底的怒火很快被一种更为残忍兴奋的光芒所取代:“不过,我听说,朝华公主可是大宁的皎皎明月。”
他转头,对着身边的贵族们发出一阵野兽般的狂笑:“你们,想不想尝一尝这轮明月的滋味?”
四周,是此起彼伏,来自地狱的哄笑。
紧接着,一群又一群的野兽,朝我扑了过来。不知是谁先动的手,我的衣衫被撕成碎片,无数粗糙的手在我身上游走……我发出凄厉的尖叫,一遍遍地哭喊着:“母后……母后……”
救我!谁来救救我!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已黑。我才恍然想起,母后,早已不在了。
鲜血染红了整个羊圈,很长一段时间里,那群羊的身上都带着洗不掉的红色。蛮王不许我死,一个死去的质子无法交代。他派来巫医,强行吊住了我一口气。
依稀记得,昏沉之中,曾有一个温柔的女人,用温热的布巾,一遍遍为我擦拭身体。她的身上,带着一股干净而柔软的青草香。
可当我醒来,却依旧身处那肮脏的羊圈,再也未曾见过她。
在蛮夷之地,我的境遇,连最低贱的牲畜都不如。
是周寻燕,一次又一次,把我从鬼门关前拖了回来。
我绝食,他便将干硬的饼子嚼碎了,一口口喂给我。我投河,他便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下去,将我捞起……人若一心求死,总有千万种方法。或许是母后最后的遗言,在支撑着我,让我于绝望的尽头,燃起一丝苟活的念头。
心在地狱,身在人间。
周寻燕紧紧抱着我,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却固执地在我耳边说:“公主,你别死。我阿娘让我带你回家,她说,你是大宁的明月,是世上最高贵的公主殿下。”
听到这话,我用尽残存的力气,疯了一般地撕咬他。
“笑话!什么大宁的明月!大宁早就将我弃之如敝履!我如今比阴沟里的蛆虫还要肮脏!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周寻燕痛得眉头紧锁,却反而将我抱得更紧。
“公主,我阿娘说,你不要把这些蛮子当成人看。你就当,自己是被一群恶狗给咬了。”
“我阿娘还说,人与畜生,是讲不了道理的。人和畜生的区别在于,人会制造工具。只要拔了畜生的獠牙,砍了它们的利爪,它们就再也无法伤人了。您好好活着,回到故国,去打造属于您自己的武器,将这些畜生一一屠尽,这难道,不是很有意义吗?”
周寻燕阿娘的这番话,如一道惊雷,在我混沌的脑海中炸响。一股生生不息的力量,从我枯死的身体里重新生发出来,驱使着我,必须活下去。
至少,在死之前,要将那些曾撕咬过我的畜生,全部宰了!
“公主,我发誓,定会护您周全,送您重返大宁。这是我母亲的遗愿,请您,务必活下去。”
十八岁的周寻燕,在月光下立下重誓。
父皇送我来蛮夷时,从未想过我能活着回去。我将要面临何种境遇,他心中恐怕一清二楚。贵妃与太子,更是巴不得我早日曝尸荒野。满朝文武,自然也希望我这位“长公主”死得越凄惨越好。如此,史书上便能多添几笔对蛮夷的口诛笔伐,还能以此激发民间的仇恨。
我的存在,对所有人而言,都是一个麻烦。
可我,偏偏回来了。
我要让世人看看,明月虽会蒙尘,却终将驱散阴霾,让旭日重新高悬于大地之上。
太子率文武百官,于玄武门外相迎。
烈日当空,官员们个个汗流浃背,怨声载道,却又敢怒不敢言。
御驾缓缓停下,太子亲自上前,扶我下车。他一把握住我的手,声泪俱下,将一个仁爱弟弟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皇姐,这些年你在蛮夷受苦了!孤每每思及……皇姐所受的屈辱,便恨不能亲提三尺剑,将那群畜生碎尸万段,为你报仇雪恨!”
若非我这颗心早已千疮百孔,恐怕真会被他这番话勾起往事,当场失控。
我只是牵动嘴角,回以一个淡漠的微笑。
这时,一名言官越众而出,声如洪钟:“臣闻,长公主在蛮夷之地,日夜受辱于蛮族贵族。公主身负皇室血脉,何其尊贵,怎能屈身侍奉蛮夷?想我朝前代端宁公主,受辱之时,毅然自戕,以证清白!同为公主,您却苟且偷生,辜负了先皇后与陛下的教诲,此为不孝!又令我等朝廷重臣,在此烈日下跪迎,致使数位老臣昏厥,此为不仁!更在蛮夷面前卑躬屈膝,有损国格,此为不忠!臣等今日,必上奏弹劾!”
话音刚落,数名言官立刻出声附和。
原来,真正的杀招,在这里等着我。
在他们眼中,我再如何尊贵,终究只是一个女人。听闻此等羞辱之言,理应羞愤欲死,无地自容。他们安逸地躲在我的裙摆之下,享受着和平与尊荣,到头来,却反咬一口,指责我不该为了他们而“献身”。
只因,话语权,牢牢掌握在他们手中!
我敛去笑容,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子,最终落在了太子身后,那位身着侯爵官服的……宁远侯身上。
宁远侯,太子的亲舅舅。正是他,当年为贪战功,冒然进犯,才导致边关失守,蛮族入侵。
好,真是好极了。罪魁祸首,依旧高居庙堂,享尽荣华。而我这个受害者,却要在此接受审判。
我忽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木盒,高举过顶,而后,对着皇城的方向,重重跪下!
“诸位!此盒中所藏,乃是本宫潜伏蛮王身边十年,所搜集到的宁远侯等人通敌叛国的铁证!其中,有宁远侯亲笔所书的降书,更有他亲手绘制的我大宁边境军事布防图!”
“十年前,宁远侯兵败被俘。为求活命,他当着蛮王的面,亲手斩杀了副帅镇远大将军,并献上布防图,这才使得蛮族大军势如破竹,令我大宁将士血流成河!此后十年,宁远侯每年都会将我大宁最新的军防图,源源不断地送往蛮夷!”
此言一出,如平地惊雷,百官哗然。
“我乃大宁长公主,时刻不敢或忘父皇母后之教诲!与揪出内奸,铲除国之毒瘤,还我边关百姓一片安宁相比,区区身体受辱,又算得了什么!”
“我,上不愧于天,下不愧于民!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有愧于双亲的养育之恩!”
说罢,我朝着勤政殿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宁远侯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从靴中抽出一柄佩刀,直指着我:“你……你血口喷人!”那架势,恨不得立刻将我一刀封喉。
我跪在地上,身形却挺得笔直,回过头,用一种极尽轻蔑与阴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他。
“怎么?被我说中了,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
“你莫不是想效仿当年,像杀害镇远将军那般,也给我来个一刀封喉?”
“蛮王酒后曾无意中提及,当年镇远将军与你一同被俘,已是身中数箭,血染征袍。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提刀欲与敌偕亡。而你,却从背后死死捂住他的嘴,一刀割断了他的喉咙!事后,还将他的头颅割下,跪献于蛮王面前,乞求饶你一命!”
“如此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有死在冲锋的路上,却惨死于自己人的背叛!你竟还有脸污蔑他畏战自尽!宁远侯,你也配称之为人?!”
宁远侯身后,一名青年武将早已双目赤红,悲愤交加。他紧握双拳,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正是镇远将军的独子,李威。
李威排众而出,声音嘶哑而坚定:“家父绝不会畏战自尽!他常言,为将者,当马革裹尸,战至最后一刻!我父便是死,也定会拉上几个蛮子垫背!”
太子愣了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急忙上前打圆场:“皇姐……莫不是在蛮夷受了刺激,神志不清,患上了臆症?”
我义正词严,声震四野:“我没有疯!这点屈辱,于国之安危而言,又算得了什么!我若不忍辱负重,谁来为枉死的镇远将军讨回公道?谁来为我大宁万千战死的英魂鸣冤?!”
一时间,百官噤若寒蝉。他们先前对我的羞辱,是针对一个“失贞”女子的羞辱。而此刻,我已从一个被羞辱的弱者,化身为为国忍辱负重的英雄。具体的“女子”形象被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抽象而伟大的符号。
百官齐聚,玄武门前,朗朗乾坤之下。我真该多谢我的好皇弟,为我准备了如此宏大的一方舞台。
比起讲述一个女人在蛮夷之地如何被欺凌,活得猪狗不如的故事,我更愿意,讲述一个“卧薪尝胆,为国牺牲”的传奇。
你看,同样一件事,换一种叙述的方式,得到的结果,便会天差地别。
这,便是我送给太子的第一份大礼。
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在众人的簇拥下,急匆匆地赶来。
我的父皇,他终于出现了。
朝中尚存风骨的大臣,纷纷跪倒在地,恳请皇帝彻查宁远侯一案。其实无需他们多言,依据我提供的线索,父皇也断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父皇老了,鬓角已染上风霜。他步履蹒跚地走到我面前,用一双颤抖的手,仔细地端详着我。
“朕的朝华,你……受苦了。”
我猛地扑进他怀里,如倦鸟归林,放声大哭:“父皇!儿臣不孝!儿臣好想您啊!”
“有无数次,儿臣都想一死了之。可一想到父皇,一想到大宁,儿臣便告诉自己,就算是死,也定要将宁远侯通敌叛国的罪证,带回来!”
“儿臣怕他会害了父皇!儿臣已经没有母后了,这世上,便只剩下父皇您最疼爱儿臣了!”
这一刻,他眼中所有的审视与怀疑,都化作了真切的泪水。
我对着这位皇帝,只字不提国仇家恨,只讲血脉亲情,只讲我对他这个父亲的孺慕与担忧,并巧妙地暗示,我对他并无怨恨。
身为帝王,他不需要一个心怀怨恨的女儿。今日之事,即便他对我心存愧疚,那愧疚也只会是一根扎在他心底的刺。日后,他最多在金钱与地位上,对我加以补偿。
而我想要的,是他的信任。
如何让他相信,我对他毫无芥蒂?空口白话是无用的。今日,我便要做给他看。
“一切,为了大宁。”
多么完美的理由!
父皇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册封我为“镇国长公主”。为弥补他心中的亏欠,更是破例赐予我一块堪比亲王的封地,一切仪仗待遇,皆与亲王等同。
按照大宁祖制,公主的封地,只享税收之权,并无养兵之权。而亲王,不仅可收税,更可豢养三千府兵,作为皇室威仪的象征。
自始至终,父皇的目光,都未曾在太子身上停留片刻。
他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一路絮絮叨叨地,回忆着我们父女间的过往。
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及那空白的十年,究竟是如何度过的。
用完膳,结束了父女情深,接到无数金银细软的赏赐。
我来者不拒。
皇帝原打算让我住在朝华宫,我拒绝了,怕打扰母后安宁,只求平时能进宫看看他。
他就赐了一座上京城地段最好、最豪华的公主府,给了我随时入宫的腰牌。
这样一来,我能随时入宫,又能在外自由行走。
公主府,金箔做漆,雕梁画栋,气势恢宏,连门口的石狮子都奢华无比。
我躺在柔软的丝绢榻上,闭目养神。
门外响起夏荷姑姑敲门:「殿下,陛下赐了一件礼物。」
我懒洋洋道:「哦,拿进来吧。」
肯定又是奇珍异宝,我巴不得多些。
做任何事,都需要钱。
夏荷姑姑是伺候我母后的宫女,靠着和大总管韩盛的交情,加上谨小慎微,才活了下来,我向父皇讨要了她,做公主府的管事姑姑。
一双手,不,是两双手,给我捏肩捶腿。
我倏然睁眼,条件反射地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捅过去,精准利落地插在了眼前的人心口。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直挺挺地倒下了。
我这才回过神来。
原来,父皇赐给我两个男子,作入幕之宾。
我瞅着躺地上的一个,和吓呆的另一个。
两人都面若敷粉,眉目英俊,身材健硕。
父皇果然疼我。
稍稍一想,便明白了,他这是在告诉我,我没法嫁人了。
满朝文武,达官显贵,要么碍于权势,强按着低头。
寒门子弟为了权势,攀龙附凤。
没有人愿意真心娶我。
总之,我不会有好归宿。
倒不如不嫁。
做个蓄养面首、逍遥自在的长公主。
这一刻,他用心在为我考虑。
可是,我的父皇总是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只要太子和贵妃在。
我怎么可能逍遥终老?
既然是好意,我可得笑纳。
想着想着,我蓦地笑出声来。
勾了勾手指,对站着的那个说。
「过来,不要怕。」
他跪在我的脚边,刻意不看同伴的尸体,强装镇定,却不由自主地微颤,出卖了惊惧的内心。
看来没受过训。
我放心了。
我猜测他们是父皇安插在我身边的锦衣卫,没想到只是花瓶。
我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
他的眼睛,湿漉漉,单纯得紧。
我很喜欢单纯的人。
我享受着他的伺候。
有段时间,蛮王率军抢夺大宁边境,却被一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小将军,杀得损失惨重。
回来就把憎恨发泄在我身上,日日夜夜折磨我。
我躺在羊圈里,没有衣服,只有一块羊皮虚虚地盖着。
身上全是淤血,青青紫紫,没一块好地方。
很疼,很疼。
我开始绝食,人不喝水,大约七天便死了,我这具身体祈祷三天死掉吧。
最后一刻,我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想是母后来接我了吧。
我愧疚道:「母后,对不起,实在熬不住了。」
睁开眼睛,不是母后,是周寻燕。
又是周寻燕救了我,他为了让我活下去,告诉了我宁远侯通敌叛国的秘密。
知道这件事后,我泛起浓烈的求生欲,爱是希望,我因母后的爱而苟延残喘。
而恨才能让我重新活下去。
我的身体已经很凉了,他赤裸着上身,抱着我,用最赤忱的温度温暖着我,不含一丝欲念。
他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我给殿下讲讲笑话吧。其实是我母亲讲的。她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在她们那,男女平等,没有皇帝,也没有阶级,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虽然有些人为富不仁,但也不敢伤天害理。人们不再用贞洁捆绑女人。一些有钱的女人,还可以拥有很多男人。她最喜欢的一个女明星,虽然我不知道女明星是什么意思,她的身体,被无耻之人偷偷画下来,威胁女明星给钱。你猜怎么着?」
我来了精神,回了一口气:「嗯。」
示意他继续说。
周寻燕抱着满身青紫的我,轻轻笑了一下:「女明星干脆自己请了最好的画师,画了身体,展露在所有人面前。」
我「啊」了一声!
周寻燕又笑了:「你猜又怎么着?」
没等我说话,他继续说:「女明星被官差带走教育了一顿,后来官差把画画像的小偷抓住了。」
「后来呢?」
「女明星事业越来越红火,那个国家的百姓都站在她这边,说,这不是她的错,是小偷卑劣无耻。」
「殿下,我母亲也是被俘虏来的。我从小就听她讲故事,她又哭又笑,有时候很悲伤,说再也回不去了,有时候又很乐观,说这不是她的错。」
「她说,永远不要把别人施加在你身上的伤害,认为是自己的错。身体屈服,是为了有朝一日,拿回一颗干净的心。」
「公主殿下的身份地位,肯定比女明星还要贵重。只要您活着,就有做一切事情的希望。」
那一瞬间,我对周寻燕的娘亲肃然起敬,我们素未谋面,她仿佛是一道照在我头顶的光,解开了束缚在我身上的枷锁。
这些枷锁,是隐性的,却深入骨髓。
我来蛮夷之后,有恨过父皇,有恨过太子,恨过很多人,可我似乎从未想过反抗,我生来就是公主,为太子牺牲,为了父皇的颜面,我就该被舍弃。
失去贞洁,被百般凌辱,我就该羞愤自裁。
所有人都抛弃我,我就该自怨自艾,在冰冷中死去。
太子、父皇、蛮夷、大宁、四面八方的鄙夷、流言蜚语、污言秽语……他们就像一座座压在心头的大山。
我没想过把这些大山全部掀翻,似乎从我一出生起,他们就存在着。
现在,我有一股强烈的不甘心的欲望,破土而出。
山崩了!
宁远侯通敌叛国,证据确凿,无从抵赖,念及太子母家,免诛九族,全家斩立决。
贵妃和太子跪在勤政殿,一天一夜,嗓子都哭哑了,没能换来皇帝的回心转意。
我带着亲手做的糕点,进宫探望父皇。
我站着,贵妃跪着,凉凉地俯视她们母子。
原来,看着最厌恶的人,像丧家之犬似的跪在面前,这样痛快啊!
当年,母后在她的宫门口跪了一天一夜,贵妃想必也很痛快吧。
现如今,风水轮流转,是时候到你还了。
我劝慰道:「贵妃娘娘,地上凉,您别跪坏了身子。父皇念及旧情,您还是贵妃娘娘,只是宁远侯叛国通敌,罪有应得,您应该拍手称庆。父皇日后的江山会传给太子,宁远侯卖国,就是出卖太子。这样的人就应该凌迟处死,以儆效尤。不如我向父皇讨一道圣旨,让太子亲自监斩。」
跪在一旁的太子,心神微动,我这个主意说到他心坎上了。
有一个通敌叛国的舅舅,太子之位岌岌可危,朝臣官员最近也在上书,请皇帝考虑废太子。这些年父皇的后宫百花争艳,所出的皇子公主不少,太子早就不是一枝独秀了。
老百姓也议论纷纷,太子受宁远侯牵连,尽失民心。
我又命人在青楼酒肆,推波助澜。
宁远侯本是蛮夷人,贵妃说不定也是,他们潜入大宁,就是为了混淆皇室血脉,培养太子,日后好覆灭大宁,让蛮夷入主中原……
这些流言经不起推敲,但乍一听非常有道理,极具传播性,于是在民间炸开锅
太子最近焦头烂额,惶惶不可终日。
如果此刻他能亲自监斩宁远侯,换一个大义灭亲的名声,说不定能扭转局面。
贵妃似乎瞧出了太子的心思,睚眦欲裂地盯着他。
「你敢!」
太子犹豫了半晌,还是下定决心监斩宁远侯。
太子还求皇帝,改宁远侯的斩首为凌迟。
父皇沉默了一会,同意了。
我站在一旁,替父皇研墨,拟旨。
太子仿佛看到了生机和希望。
但,很快他就能体会希望破灭的滋味。
夏荷姑姑和我闲聊时提过,我在蛮夷的前两年,父皇打算用财帛和粮食换我回来。
然而,朝堂上,宁远侯和太子一党坚决反对。
宰相林抚之,也道不妥,大致意思是,把公主留在蛮夷,才能稳定局势,更何况,这些财帛和粮食够三个月军粮了。
父皇没有坚持到底。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父皇和朝臣们或许忘了,原本应该去蛮夷的人,是太子。
自古以来,从未有公主为质之说,即便远赴蛮夷,也是以和亲的名义,至少被当成人对待。
唯有战败国的俘虏,才披着羊皮,被当成畜生对待。
我堂堂一国嫡长公主,大宁国力鼎盛,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远不到亡国的地步。
哪怕是派使臣稍稍关注一下我,蛮夷也不敢如此折磨我。
是他们不能吗?是不愿!
十四岁那年,我曾经有机会爬出地狱。
他们轻而易举地毁了。
不过,现在我从地狱里爬出来了。
我派人把太子监斩宁远侯,一刀一刀凌迟处死的细节,绘声绘色讲给贵妃听。
交代,务必让贵妃身临其境。
贵妃当晚就疯了,逢人便讲,宁远侯不是罪人,没有通敌叛国。
倒也兄妹情深。
太子虽然挽回了民心,母家却倒了,宁远侯一派被清洗干净,在朝堂上孤立无援,无人为他做事,其他皇子野心渐涨,开始攻击他。
我无意间透露给三皇子,父皇每个月还会去看望贵妃。
他对贵妃有情,太子就还有希望。
三皇子当时神色凶狠。
等皇帝再去探望贵妃之时,贵妃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剪刀,往皇帝身上扎,凶狠叫嚣:「你死了,本宫的儿子就是皇帝,到时候把你们这些乱臣贼子全杀了,全杀了。」
所幸,贵妃养尊处优,力气小,很快被皇帝制服。
当晚,皇帝秘密处死了贵妃,犹觉得不解恨,命人拖到乱葬岗喂狗。
昔日荣耀至极、宠冠后宫的贵妃,沦为野狗豺狼的食物,连具完整的尸体都没留下。
太子彻底慌了,一时间他失去了所有,强悍的母家、宠冠后宫的母妃、父皇的信任,犹如丧家之犬,把自己锁在房里,不再出门,惶惶不可终日。
一如我当年,失去母后的惊慌无助。
我知道,皇帝不打算废太子。
可架不住逐渐长大的皇子们对太子的围攻。
三皇子一党在朝堂上猛烈抨击太子党,弹劾这些年来太子门客,贪污受贿,欺压百姓。
我送糕点时,皇帝正大发雷霆,奏章扔得满地都是。
「这个逆子背着朕干了多少无法无天的事!堂堂一国太子,竟然连修缮皇宫的五千两,都要贪。朕怎么养出如此低劣的儿子。」
我闻言冷笑,太子像您。
从小伺候皇帝的韩盛,退到角落里,大气都不敢出,像个隐形人,他还拼命朝我使眼色,让我不要靠近盛怒的皇帝,我露出淡然的微笑,谢绝了他的好意。
我向皇帝行了礼,径直捡起地上的奏章。
「父皇何必动怒,别气坏了身子。太子门客做的事,未必就是太子的意思,多半打着太子旗号。不如把这些人全部清理掉,给太子换一批门客。」
皇帝这段时间对我颇为信任,见我不计前嫌为太子说话,替他着想,脸上缓和了些。
「朝华,你说,给太子选哪些人好。」
我叹了口气,答道:「宰相林抚之。母妃去世,他又没个枕边人劝慰,不如把宰相林抚之的嫡长女嫁给太子。林相必定尽心尽力辅佐太子。」
皇帝大笑起来:「朕的朝华真是聪慧绝伦,把林相的女儿嫁给太子,妙啊!」
当然妙,皇帝不打算换太子,太子势力几乎全军覆没,在几位皇子的攻击下,毫无还手之力,朝堂已经失去平衡。掌权者最不愿看到这种情况。此时,把百官之首林相的女儿嫁给太子,让林相成为太子的助力,朝堂又能保持微妙的平衡。
皇帝望着我,目光慈爱:「朝华若是儿子,便好了。」
我孺慕地看着皇帝,撒娇道:「父皇,是女儿也很好呀。女儿为父皇分忧。」
皇帝解决了一桩头疼的事,心情变好,问我想要什么。
我向他讨要了一个人——锦衣卫副指挥使扬莫。
皇帝以为我看上了扬莫的人,要个男人而已,只要不沾染权势,都没有问题,一口答应。
他猜对了一半。
锦衣卫上监察百官,下监察百姓,天下事,都逃不过锦衣卫的眼睛。
锦衣卫行事暴戾血腥,副指挥使扬莫和指挥使庄天默有着抄家灭门的血海深仇。
扬莫原名周一扬。
庄天默以莫须有的罪名,借用锦衣卫的先斩后奏的权力,直接血洗扬莫一家,杀其父,夺其母。
年幼的扬莫被老管家藏起来,侥幸逃过一劫。
改名扬莫,为将庄天默挫骨扬灰之意。
当晚扬莫便进了公主府。
红烛帐暖,我开门见山:「周一扬,你效忠于我,我助你报灭门之仇。」
扬莫大惊失色,知晓他身份的人都死了,长公主是怎么知道的。
我看出了他的疑惑,缓缓道:「这个问题,若我成事之后,便回答你。若是不能成事,你知晓也无意义。不过你放心,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已不在人世。」
「庄天默深得父皇信任,在锦衣卫只手遮天,为人又警觉无比,旁人无法近身,现如今他又投靠了三皇子,等三皇子扳倒太子,你想报仇翻案,怕是无望了。」
扬莫眉头紧锁,沉吟了半响,并不信我:「那,长公主又如何替我报仇呢?」
我启唇轻笑:「自然是,我成为皇帝。」
扬莫一下愣住了,或许是这个想法过于惊世骇俗,他支支吾吾半天,放不出一句话。
「都是父皇的子嗣,我如何当不得皇帝。」
「可,世人都不会同意。」
「何须他们同意。」
我笑道:「不过,你若效忠于我,明日,我便替你杀了庄天默。」
「太子和三皇子,无论谁登上皇位,都不会为你报仇,更别提给周家莫须有的罪名翻案。唯有我成事,你便是肱骨之臣,站在权力的巅峰。」」
「殿下败了呢。」
我轻笑:「你也不亏呀。我有办法杀了庄天默,有些事情你做起来,难如登天,我做起来易如反掌。」
扬莫久久不语,我不急。
我勾了勾手,春宵一刻值千金,既然向皇帝讨要了他,不睡一下说不过去,反而惹皇帝怀疑。
长公主府像个筛子,不仅有皇帝的人,还有太子的,三皇子的,以及不知道是谁的。
不值得为扬莫的贞洁,耗费精力应付皇帝。
想来他也不介意。
次日,我揉着酸疼无比的腰,惹得念寻吃醋不已。
我给上次父皇赐的男子,取了个名字,念寻。
念寻给我揉着腰,哀怨道:「殿下莫要薄情,有了新人,也别忘旧人啊。」
他哀怨的模样让我很愉悦,赏了他一些金银珠宝,说我对扬莫只是新鲜感,最喜欢的还是他,日后生个一儿半女,想让他当我的驸马,念寻又欢天喜地起来。
我喜欢这样单纯好哄的人。
有一瞬间明白了男子的乐趣,他们非但不讨厌女子为他们争风吃醋,反而乐见其成,姬妾们斗得你死我活,内心隐秘的快感越强。
懂了。很爽。
庄天默早就投靠了三皇子,我争取无用,他活着反倒碍事,这些年仗着皇帝宠幸,手段严酷,残暴无比,他看上了扬莫的娘亲,想也不想就利用手中的权势,以莫须有的罪名杀人全家,强取豪夺,为三皇子排除异己,打压政敌,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太子一党恨透了庄天默。
不过,我并不打算借太子的手杀了庄天默,这样太麻烦了。
我穿了一身素白,直接召庄天默入府,挥退了所有仆人,只留一个扬莫。
让扬莫给他上了一盏加料茶,庄天默与我寒暄了几句,想也没想地喝下,不出三息便昏倒在地。
我坐着没动,掏出一把生锈的折刀递给扬莫,淡淡道:「现在,去杀了他。」
扬莫愣住了,我再次开口提醒,他才接过刀,干脆利落地捅进庄天默的心脏,滚烫的鲜血喷到他不可置信的脸上,他不敢相信,庄天默就这么死了,这么容易。庄天默在他眼里,就像一座不可翻越的心魔大山,恐怖又强大,卧薪尝胆二十年不能得手。
现在,就被长公主一碗茶水撂倒……思及此,他的表情略显狰狞。
我起身,从他手里抽走折刀,进宫见皇帝,人死了,总得有个说法。
四处散播我在蛮夷遭受折辱的人,是庄天默,是三皇子授意,目的是嫁祸给太子,让我更恨太子,从而支持他。
我把证据交给皇帝,哭得肝肠寸断:「父皇,儿臣派人请庄指挥使来府里问询,没想到他不仅不承认,还折辱儿臣,说儿臣人尽可夫……还要欺负儿臣,儿臣害怕,不小心杀了他。」
「父皇,儿臣不是故意的,女儿是不是惹祸了。」
皇帝看着面前惊慌害怕的女儿,素白的衣服上血迹斑斑,在蛮夷她也是这般害怕吧!
罢了,左右不过是一条野心大了的狗。
皇帝心疼地扶着我起来,劝慰安抚:「别怕,这是大宁,再大的祸事,父皇给你善后。」
我呈上的证据是真的,庄天默的好色朝野皆知,他做的那些恶事,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皇帝并没有怀疑我说的真假,是真是假也不重要。
我对跪在地上的扬莫道:「我乃大宁镇国长公主,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之一。庄天默在外权势滔天,但说到底,不过是父皇的一条狗。父皇一定会选择我,女儿和狗的地位不一样。」
「我想让他死,不难。随便找些莫须有的罪名安插给他,正如他当年手握权势,对周家做的事一样。如今我才是手握权力的人。」
我提醒他:「这就是权势的好处。」
他深深叩首:「愿为长公主效忠,万死不辞。」
这就是丛林法则,人与人一出生就不平等。
我说得极为赤裸,却是世间至理。
我因血统坠入地狱,也因血统获得便利。
还算是公平吧。
皇帝把念寻召唤进宫问话,这段时间我对念寻宠爱有加,金银珠宝毫不吝啬,上位者的温柔体贴,念寻自然对我死心塌地,他什么也不知道,又维护我,皇帝问不出当日情况。
此事结了,扬莫成了新的锦衣卫正指挥使。
皇帝认为,扬莫是我的人也没事,因为我是女子嘛,对皇权没有威胁。
自扬莫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我主动避嫌,不再召他入公主府伺候我。
扬莫反倒不乐意了,私下见面时,颇有微词。
「臣这二十六年来,只有殿下一位女人,殿下要始乱终弃吗?」
我明白了,他二十年都没能扳倒庄天默是有原因的,觉悟太差。
我还是得劝,稳住他:「我这是保护你,要坐稳指挥使的位置,长公主的面首终究不好听。」
扬莫听了顿时来劲,顺杆爬:「面首不好听,殿下是要给臣一个名分吗?」
这就是周寻燕口中的「恋爱脑」吗?
可怕!
他是我得用之人,我还是耐着性子道:「待日后我得偿所愿,自然许卿名分。」
扬莫心满意足地走了。
三皇子没了庄天默,太子和林相联姻,两人势力又旗鼓相当,开始斗得你死我活,皇帝的身体越来越差。
扬莫接管了锦衣卫,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开我的眼睛。
我让李威将军训练我三千府兵,他现在也是我的人。
我问他:「长驱破蛮贼,可否?」
他说:「可。」
他红了眼眶,这些年来,由于宁远侯的出卖,蛮人对大宁边军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像开了天眼,大宁毫无还击之力。
李威就是那年唯一一个击败过蛮夷的将领,即蛮王拿我泄愤的那年。
原本,他们能踏破蛮夷的营帐,接我回家的。
所创立战法,被蛮夷掌握,在一次进攻中,三万将士全军覆没,是几个亲卫从尸山血海里把重伤的李威抬出了包围圈。
英雄堪恨复堪怜。
怜他亦怜我。
我让李威自请去边境,忍耐蛰伏。
三年来,皇帝病得越来越重,我衣不解带服侍汤药,自学医理,亲尝秽物,令他感动不已。
直到有一天太医说,需要子女的血肉做药引,病情方能缓解。
太子和三皇子一开始自告奋勇,后来得知不是一小块,而是整整八碗血,相当于一个人身上一半的血量,他们退却了,我站了出来,为皇帝献了八碗血。
皇帝颤抖着喝下我的血熬的药,对我越发愧疚:「朝华,父皇愧对于你。」
我虚弱地垂坐在床边,守着他:「您是我的父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母后不在了,我孝敬您是应该的。」
父皇,我还您一身血肉,接下来您不要怪我。
皇帝的病,是我下的醉千引,无色无味,不是毒药,是凉药,长期服用,身体会慢慢衰败。
还是周寻燕的娘亲发现的,我在蛮夷服用此物避孕。
我隔山岔五给皇帝送吃食,偶尔我也吃一点,我年轻,不碍事。
皇帝本就老了,身体衰败不堪,长期服用,大限将至。
皇帝对我越发信任,他无力起身,清醒的时候很少,朝堂的奏章都由我批阅,给了我极大的权力,我把这些年培养的亲信,潜移默化地安插进朝廷,他们有些表面上是太子的人,或者是三皇子的人。
就为了有一天,等候我的命令。
是夜,三皇子的一位门客,把一件龙袍披在他身上,对他说:「殿下,陛下大限将至,却迟迟不废太子,若陛下龙驭宾天,太子名正言顺,你我该如何自处?」
是夜,三皇子举兵谋反,先攻入太子府,一剑杀了太子。
又包围皇宫,杀入勤政殿,在最后一刻,那位给他披上龙袍的门客,从背后将他一剑穿心。
后宫皇子们的居所失火,幼年皇子全部葬身火海。
这火应该是三皇子放的。
至于皇帝,我怕他听到这些消息备受折磨,用枕头捂着他通往极乐。
大宁皇室直系血脉唯有长公主我一人。
朝堂上,全部是我的人,有二心者,已经被扬莫除掉了。
玄武门揭发宁远侯谋反,使我在百姓心中声望颇高,加上这几年来,广施财帛,怜悯弱小,声势如虹。
先皇亲笔传位诏书,百官的臣服,百姓的拥戴,让我顺理成章登基。
明月死去之日,是太阳临空之时。
我成为千古未有的女帝。
只是。
心中还有一根刺。
蛮夷未破。
李威离京之时,我剖开周寻燕的头颅,里面藏着蛮夷的军事布防图,我郑重地交给李威,叮嘱道:「我已经为你铲除了奸佞,又给了蛮夷的军事布防图。三年之后,我还给你举国资源。」
「我要你踏平蛮夷的王帐,把他们从草原上抹去。可否?」
李威跪在地上,坚毅颔首:「可。」
称帝后,我兑现诺言,以举国上下之力支持李威,终于在第二年,踏平了蛮夷的王帐,将蛮夷贵族悉数押送至上京。
勤政殿灯火通明,我把玩着匕首,用脚挑起蛮王佝偻苍老的脸,他如今年过古稀,我叫李威特别留意,别让他死了。
他瑟缩着身子,眼神惊惧又惶恐,一如我当年的模样。
地位却调换了。
他挣扎道:「看在孩子的分上,你给我个痛快。」
是了,我忘了,还给他生过一个孩子。
当年能活下来,能拿到宁远侯通敌的证据,逃出蛮夷靠的就是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我抱着孩子依偎在他怀里,撒娇道:「大王,贱妾想让咱们的孩子日后当天下的王。他拥有您和大宁最尊贵的血脉,有这个资格。」
我没费什么事,便说服了他毕竟我和他有个孩子。
男人以为只要女人给他生了孩子,就驯服了这个女人。
可惜,我不是。
可惜孩子也不是他的,我日日服用醉千引怎么可能有孕生产之日,周寻燕找了一个混血弃儿。蛮夷烧杀奸淫,这样的混血儿总是会被丢弃,四处都是。
我在羊圈中生产无人在意,也方便我们⾏事。
我笑了⼀声给他安排了一个绝妙的死法。
把他关在虎豹房里找了几只发情的猛兽,⼀如当年,让这些贵族围观着送他进⼊地狱。
有些贵族吓得失禁了。
没关系,⼀个个慢慢来。
哀号声如美妙的乐曲,我站在太阳下叹江山如此多娇。
后记
周寻燕死在了我回京的那一夜。
他偷取布防图,被发现,逃⾛时⾝中数箭。
我们到了约好的地点汇合然而追兵很快就赶来,他将一柄折刀塞进我手里,⽤尽力气握着我的⼿插⼊他的心脏。
他倒在我身上,温和地说:「殿下,活下去。」
这⼀刻我⽆⽐冷静。
我割下他的头颅,⼜把布防图也交出取信了蛮王。
蛮王⽤周寻燕的头颅做成酒器,他们喜欢把仇⼈的头砍下来,做成酒器皿。他这样的器皿有很多,没几天就失去兴趣。我撒娇说,我没有让他赐我一个,他让我随便选。
我便拿回了周寻燕的头颅。
我⾃幼天资聪颖,过目不忘只一眼,就能记住全貌。
我花费了好几天终于复刻出布防图藏在周寻燕的头颅里,⼜将头颅封死,⽇日放在身边。
我名宴宁他叫寻燕。
我曾是最尊贵的⻓公主,也是最卑贱的奴隶。
他是蛮夷与⼤宁的混血,两国都厌恶排斥的存在。
我曾问周寻燕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他说:「每个人都能有尊严地活着。像阿娘的世界那样吧!」
来源:轩宝贝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