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考出分那天,南方的暑气像一锅滚开的水,把整个村子都煮得黏糊糊的。
高考出分那天,南方的暑气像一锅滚开的水,把整个村子都煮得黏糊糊的。
知了在老樟树上声嘶力竭地叫,仿佛在为即将揭晓的命运呐喊助威。
我家堂屋里,却比外面更闷。
空气里混着发霉木头的气味和二婶身上浓郁的廉价香水味,熏得我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大伯翘着二郎腿,一口接一口地嘬着他那根十五块一包的烟,烟雾缭绕,像是在做法。
“我说,亲家,今天可是大日子。”他朝我爸喷了口烟。
我爸憨厚地笑了笑,搓着手,没接话。
“悄悄和蔓蔓,今年都考得不错吧?”大伯母,也就是我二婶,用她那涂得鲜红的指甲捻起一颗瓜子,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刮过我。
我妈赔着笑:“都是孩子,尽力了就好。”
“话不能这么说。”大伯把烟蒂在鞋底摁灭,“咱们老林家,几代人没出过大学生了。今年,可就看她俩了。”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陡然拔高,确保院子里探头探脑的邻居都能听见。
“我跟村里人打了赌!就赌我们家蔓蔓,一定能考上!”
院子外传来一阵压抑的哄笑声。
我堂姐林蔓,此刻正端庄地坐着,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闻言羞涩地低下头,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她是我大伯家的独生女,从小就是村里的“别人家的孩子”,长得白净,嘴又甜,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
而我,林悄,是她身后的影子。
成绩不上不下,性格不声不响,像路边不起眼的野草。
奶奶坐在太师椅的正中央,像个老佛爷,手里盘着一对油光锃亮的核桃,闭着眼,一言不发。
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心早就偏到了大伯家。
因为大伯会赚钱,会说话,更因为林蔓下面,还有一个被全家寄予厚望的弟弟。
“爸,这有啥好赌的。”林蔓声音娇滴滴的,“妹妹学习也很努力的。”
她眼睛无辜地望着我,像一朵不谙世事的白莲花。
我心里冷笑。
昨晚就是她,在家族群里“不经意”地晒出自己估分超过一本线五十分的截图,引来一片赞扬。
然后又“关心”地问我:“妹妹,你估了多少呀?别有压力哦。”
我没回。
因为我知道,这场戏,今天才算真正开锣。
“蔓蔓就是懂事。”大伯母一脸骄傲,“不像有的孩子,闷葫芦一个,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我妈的脸白了白,想说什么,被我爸一个眼神按了下去。
这就是我的父母。老实,本分,一辈子信奉“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
哪怕这“和气”的代价,是把自己的孩子踩在脚下。
“查分时间到了吧?”大伯看了眼墙上的石英钟,指针正指向十点。
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那只老旧石英钟“咔哒、咔哒”的走动声,像在给我的心脏倒计时。
“蔓蔓,你先查!”大伯母把手机递过去,声音都在发抖。
林蔓故作镇定地接过,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然后,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啊!”
“怎么样怎么样?”大伯“噌”地一下站起来,撞翻了身边的茶杯。
滚烫的茶水溅到我的脚踝上,我却感觉不到疼。
林蔓的眼睛里迸发出狂喜的光芒,她几乎是尖叫着报出那个数字:“625!爸!妈!我考了625!”
“轰”的一声,屋里屋外都炸了。
“哎哟!大学生!我们老林家出大学生了!”
“蔓蔓真有出息!”
邻居们涌了进来,七嘴八舌的恭维像潮水一样把林蔓一家包裹起来。
大伯激动得满脸通红,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华子,一根一根地散:“同喜,同喜!”
奶奶也终于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里透出精光,她对着林蔓招招手:“好孩子,来,让奶奶看看。”
林蔓像一只骄傲的孔雀,穿过人群,扑进奶奶怀里。
“奶奶,我没给您丢人。”
“好,好,我的乖孙女。”奶奶拍着她的背,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
在这片狂欢的海洋里,我们一家三口,像三座孤岛。
我爸妈脸上挂着尴尬而僵硬的笑,想凑上去说句恭喜,却被人群挤得东倒西歪。
没有人看我。
仿佛我根本不存在。
“对了,”大伯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拨开人群,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悄悄,你呢?查了没?”
她的语气,不是关心,是审判。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在我身上。
我攥紧了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已经被手心的汗濡湿。
我妈紧张地抓住我的胳膊,低声说:“悄悄,要不……回头再查?”
她怕我考得不好,在这里丢人。
我看着她担忧的眼神,又看了看被众星捧月般的林蔓,突然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心酸。
凭什么?
凭什么我就要永远当背景板,永远被牺牲?
我挣开我妈的手,拿出手机,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我没有登录查分系统。
因为就在刚才,省招生办的短信已经进来了。
我点开那条短信,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林悄同学,你的高考成绩为……”
我顿了顿,抬起头,迎上所有人的目光。
“……638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知了的叫声,邻居的嘈杂,大伯的笑声,全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我平静的声音,在闷热的堂屋里,一圈一圈地回荡。
大-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像一尊滑稽的蜡像。
大伯母那张涂着厚厚粉底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林蔓猛地从奶奶怀里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是见了鬼。
“多少?”她尖声问道,“你再说一遍!”
“638。”我平静地重复,然后把手机屏幕转向她,“比你,多十三分。”
那串黑色的数字,在明亮的屏幕上,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愣如木雕。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更猛烈的爆发。
“不可能!”大伯母第一个跳起来,一把想抢我的手机,“你作弊!你这成绩肯定是假的!”
我侧身躲过,冷冷地看着她:“短信是省招生办官方发的,你要不要打个电话过去问问,是不是假的?”
“你……”她气得说不出话。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大-伯喃喃自语,他想不通,那个一直被他女儿压一头的“闷葫芦”,怎么会突然反超。
院子里的邻居们也炸开了锅,议论声嗡嗡作响。
“天哪,林家二丫头考得更高啊!”
“这下有好戏看了……”
“刚才老大不是还打了赌吗?这脸打得,啪啪响。”
大伯的脸,从红到紫,再从紫到黑,堪比调色盘。
他输了赌,更输了面子。
一直没说话的奶奶,此刻终于开了口。
她的声音沙哑而威严:“把手机,拿来我看看。”
我爸推了我一下,示意我过去。
我捏着手机,一步一步走到奶奶面前。
她一把夺过手机,凑到眼前,眯着浑浊的老眼,仔細地辨认着那串数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最终,她把手机扔回我怀里,吐出两个字:“真的。”
然后,她看向我,眼神复杂,有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不悦。
仿佛我考得好,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就算考得高又怎么样?”大-伯母缓过神来,尖酸刻薄的本性又占了上风,“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
“就是!”大伯也找到了台阶下,“我们蔓蔓以后是要招上门女婿,给我养老送终的!你呢?你读了大学,翅膀硬了,飞走了,还能管你爸妈?”
我被他这种强盗逻辑气得直想笑。
“大伯,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说了,孝不孝顺,跟读不读大学没关系,跟良心有关系。”
我的话,像一记耳光,扇在他们脸上。
“你!”大伯气得指着我,“你个死丫头,敢这么跟我说话!”
“我说的是实话。”我毫不畏惧地迎上他的目光。
“好了!都少说两句!”奶奶猛地一拍扶手,屋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她凌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最后,落在我身上。
“既然两个都考上了,是好事。”她缓缓开口,语气却不容置喙,“但是,我们家的情况,你们也知道,供不起两个大学生。”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我爸妈的脸色也变了。
“妈,您这是什么意思?”我爸急了。
奶奶没理他,继续说:“蔓蔓从小身体弱,又是女孩子,一个人去外地读书,我们不放心。她报的学校,就在本省。”
“悄悄呢,从小皮实,胆子也大。”
她的话说到这里,停住了。
但所有人都听懂了她的潜台词。
大伯母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光。
林蔓也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奶奶,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奶奶……”她哽咽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却胜过千言万语。
“妈!”我妈终于忍不住了,声音带着哭腔,“悄悄为了高考,没日没夜地学,都瘦成什么样了!她考得比蔓蔓好,凭什么不让她去?”
“就凭我是她奶奶!”奶奶的声音陡然严厉,“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我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
我爸死死地攥着拳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们,再看看眼前这群所谓的“亲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一路窜到天灵盖。
原来,在他们眼里,分数不是标准,性别不是标准,努力也不是标准。
谁会哭,谁会闹,谁更符合他们的利益,谁才是标准。
“所以,”我冷冷地开口,打断了这场闹剧,“奶奶的意思是,让我把上大学的名额,让给堂姐?”
所有人都看着我。
奶奶的脸上没有丝毫愧疚,反而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威严。
“悄悄,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她说,“你还年轻,可以再复读一年。明年,肯定能考得更好。”
“明年?”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说得真轻巧。您知道复读一年要多花多少钱,多受多少罪吗?”
“再说了,凭什么?”我上前一步,直视着她,“就因为她是您更疼爱的孙女?就因为她会哭会闹,而我只会默默忍受?”
“放肆!”奶奶气得浑身发抖,“你这是在质问我吗?”
“我只是在问一个公道。”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我的分数,是我一笔一划考出来的。我的未来,凭什么要由你们来决定?”
“你……你这个不孝孙女!”奶奶指着我,气得嘴唇发紫。
林蔓立刻扑上去,给她抚着胸口,哭哭啼啼地说:“奶奶,您别生气,都是我不好……妹妹,你就听奶奶的话吧,算我求你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一种胜利者的眼神,挑衅地看着我。
我真的被她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恶心到了。
“你别演了。”我冷冷地说,“想让我让出名额,除非我死。”
这句话,我说得斩钉截铁。
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我的决绝震住了。
连我爸妈,都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
他们可能从没想过,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女儿,身体里会爆发出如此强大的能量。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大伯第一个反应过来,指着我爸的鼻子就骂,“老二,看看你养的好女儿!目无尊长,自私自利!”
我爸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大哥,悄悄她……”
“她什么她!”大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今天这事,必须听妈的!要么,让悄悄把名额让出来,要么……你们一家,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滚出去”,这三个字,像三把尖刀,狠狠地插在我爸妈的心上。
我家的房子,是爷爷奶奶留下的祖产,房产证上,是奶奶的名字。
我们一家,一直住在这里。
如果被赶出去,我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我妈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不稳。
我爸死死地咬着牙,额头上的青筋一根根暴起。
我知道,他在挣扎。
一边是女儿的前途,一边是安身立命的家,和那份沉重的“孝道”。
“爸,妈。”我转过身,看着他们,“如果你们今天让我让步,我会恨你们一辈子。”
我不是在威胁他们。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妈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看着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爸的目光,在我和奶奶之间,来回地移动。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深吸一口气,对奶奶说:“妈,悄悄考这个分数不容易。让她去读吧。”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无比清晰。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是我爸,第一次,为了我,正面反抗奶奶。
奶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老二,你这是要为了一个丫头片子,跟我作对?”
“我不是跟您作对。”我爸挺直了腰杆,“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对悄悄不公平。”
“不公平?”大伯母尖叫起来,“我们蔓蔓哪里不好了?就因为她少考了十几分,就活该没大学上吗?你们的心怎么这么狠!”
“对啊,二弟,你可要想清楚。”大-伯也阴恻恻地开口,“惹恼了妈,你们以后可没好日子过。”
“而且,”他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致命的问题,“你们家有钱供她读大学吗?”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我家的经济状况,我很清楚。
我爸在镇上的工地打零工,我妈在超市当收银员,两个人加起来的工资,勉强够一家人糊口。
之前为了给我和林蔓攒学费,奶奶把家里的积蓄都收了上去,说统一保管。
那笔钱,现在,毫无疑问,在大伯手上。
“钱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爸咬着牙说,“就算砸锅卖铁,我也要供悄悄上大学!”
“砸锅卖铁?”大伯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就凭你?你去哪儿砸锅卖铁?老二,别说胡话了。家里的钱,都在我这儿。我告诉你们,只要悄悄敢去报名,一分钱,你们都别想拿到!”
这是釜底抽薪。
他们不仅要抢我的名额,还要断了我的后路。
我妈彻底崩溃了,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爸的脸,一片死灰。
他那点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被现实击得粉碎。
林蔓一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们知道,他们赢了。
在金钱和亲情的双重绑架下,我们,毫无还手之力。
“怎么样?”大-伯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丫头,现在,你还嘴硬吗?”
我看着他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突然觉得很平静。
怒火烧到极致,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理智。
“大学,我是一定要上的。”我一字一句地说,“钱,我也不需要你们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大伯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我抬起头,目光像淬了冰的剑,“我自己挣学费。”
“你?”大伯母夸张地笑了起来,“就凭你?你去哪儿挣?去端盘子洗碗吗?等你挣够了学费,大学早就开学了!”
“这就不劳大伯母费心了。”我淡淡地说。
我没有再和他们争辩。
我知道,和这群人,讲道理是没用的。
他们只信奉强权和利益。
我拉起还在哭泣的妈妈,对我爸说:“爸,我们回家。”
我的家,是堂屋后面那两间矮小、潮湿的偏房。
我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虎视眈眈的大伯一家,最终,颓然地点了点头。
在我们转身离开的那一刻,我听到奶奶冷冰冰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我告诉你们,只要我活着一天,这个家的规矩,就不能乱。谁要是敢不听话,就给我滚出去!”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回到那间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旧书桌的小房间,我妈还在不停地抹眼泪。
“悄悄,妈对不起你……妈没用……”
“妈,不怪你。”我递给她一张纸巾,“你别哭了。”
我爸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劣质的烟,整个房间都弥漫着呛人的烟味。
我知道,他们都陷入了绝望。
但我没有。
从我决定反抗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在脑子里盘算好了一切。
我打开那台用了五年的旧电脑,联网,搜索。
“国家助学贷款申请流程。”
“大学生勤工俭学岗位。”
“新生入学绿色通道。”
一条条信息,在我眼前展开。
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要大,也比我想象的要公平。
离开那个乌烟瘴气的家,我还有无数条路可以走。
而他们,永远只能困在那一方小小的院子里,用所谓的“规矩”和“孝道”,互相倾轧。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身份证和户口本,去了镇上的教育局。
我咨询了助学贷款的政策。
工作人员非常热情,详细地给我讲解了申请流程和所需材料。
其中一项,需要村委会开具的贫困证明。
我心里清楚,想从村委会拿到这个证明,比登天还难。
村长是大伯的牌友。
果然,当我找到村长,说明来意后,他一脸为难地看着我。
“悄悄啊,不是叔不帮你。你大伯昨天特地来打过招呼了,说你们家……不符合贫困标准。”
“我们家怎么不符合了?”我问,“我爸打零工,我妈做收银,我们连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这还不算贫困?”
“哎呀,你这孩子……”村长搓着手,“你大伯说了,你们家还有祖产,奶奶还健在,怎么能算贫-困户呢?这要是传出去,影响我们村的形象。”
真是冠冕堂皇。
我看着他办公桌上那条崭新的中华烟,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行,我知道了。”我没有纠缠,转身就走。
从村委会出来,太阳火辣辣地照在身上。
我没有回家,而是坐上了去县城的公交车。
既然此路不通,那我就换一条路。
我记得,高三毕业前,班主任曾经说过,如果家庭有困难,可以向学校求助。
我们班主任,姓王,是个刚毕业不久的年轻老师,非常有责任心。
我找到了他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王老师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喂,哪位?”
“王老师,我是林悄。”
“林悄?”他愣了一下,随即想了起来,“哦哦,我想起来了!成绩出来了吧?考得怎么样?”
“638分。”
“真的?太好了!”王老师的声音里透着真诚的喜悦,“我就知道你这孩子有潜力!准备报哪所大学?”
我把家里的情况,言简意赅地跟他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许久,王老师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岂有此理!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事!”
“老师,我想问问,学校这边,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我?”
“有!当然有!”王老师立刻说,“你别急,我马上帮你联系市教育局的资助中心。另外,你报考的大学,肯定也有绿色通道。你先把志愿填好,剩下的事情,我们一起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你看,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好人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我的那些“亲人”一样,冷漠自私。
接下来的几天,我一边在网上研究各个大学的专业和招生政策,一边顶着烈日,去镇上找暑期工。
我想得很清楚,助学贷款可以解决学费和住宿费,但生活费,我必须自己挣。
我不能再向我爸妈开口了。
他们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我在一家新开的奶茶店,找到了一份兼职。
每天工作八小时,从中午十二点到晚上八点,时薪十五块。
工作很辛苦,要一直站着,不停地摇茶、打包。
第一天下来,我的腿和胳膊都快断了。
晚上回到家,我妈看着我累得发白的脸,眼泪又下来了。
“悄悄,别去了,太辛苦了。钱的事,我跟你爸再想办法。”
“妈,我不辛苦。”我挤出一个笑容,“能用自己的汗水挣钱,我觉得很踏实。”
这几天,大伯一家倒是消停了不少。
他们大概以为,我已经屈服了,正在为复读做准备。
林蔓偶尔会在家族群里,发一些她和同学出去玩的照片,字里行间,都透着准大学生的优越感。
我一概不理。
道不同,不相为谋。
填报志愿那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郑重地在第一志愿,填上了那所我心仪已久的、位于南方的985大学。
专业,我选了法学。
当我按下“确认”键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人生,终于被我自己握在了手里。
几天后,我接到了王老师的电话。
他说,市教育局那边已经了解了我的情况,特事特办,只要我的录取通知书下来,他们就会协助我办理生源地贷款。
而且,他还帮我联系了我报考大学的招生办老师。
对方承诺,只要我被录取,开学时可以直接走“绿色通道”入学,缓交学费。
所有的问题,似乎都在迎刃而解。
我以为,我离我的大学梦,只有一步之遥了。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
我低估了人性之恶。
录取通知书,是邮政的快递员送到村口的。
那天我正在奶茶店上班,接到电话时,激动得差点把手里的奶茶洒了。
我跟店长请了假,一路飞奔回家。
然而,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到村口时,却看到了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我的录取通知书,那个印着烫金校徽的红色信封,正被林蔓拿在手里。
她旁边,站着大伯、大伯母,还有奶奶。
“你们干什么!把通知书还给我!”我冲了过去。
“哟,正主来了。”大伯母阴阳怪气地说。
林蔓举着手里的信封,在我面前晃了晃,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怨毒。
“林悄,你真行啊。居然报了这么好的学校。”
她的分数,只够上一个普通的二本。
我的通知书,无疑是刺向她心脏最锋利的一把刀。
“还给我!”我伸手去抢。
大伯一把将我推开,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差点摔倒。
“着什么急?”他冷笑着说,“这东西,现在可不是你的了。”
“你什么意思?”我心里一沉。
“意思就是,”大伯从林蔓手里拿过那个信封,在我面前扬了扬,“你想去上大学,可以。拿十万块钱来。”
“十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们疯了!”
“我们没疯。”大伯母说,“这十万块,是你这十几年在家吃穿用度的钱,是你爸妈欠我们家的钱,是你占了我们家风水的补偿费!一分都不能少!”
我被这番无耻的言论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这是敲诈!”
“随你怎么说。”大-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反正,见不到钱,你就别想见到这张纸。”
奶奶拄着拐杖,冷冷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她的沉默,就是最大的纵容。
周围的邻居,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却没有一个人上前来帮我。
我爸妈闻讯赶来,看到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
“大哥!你们怎么能这样!”我爸冲上去理论。
“我怎么样了?”大伯把通知书往怀里一揣,“我说了,拿钱来换!拿不出来,就让这丫头在家待着!”
“你们这是犯法的!”我妈哭着喊。
“犯法?谁看见了?”大伯母环顾四周,那些邻居立刻缩回了脑袋,“有证据吗?通知书上写你名字了吗?哦,是写了。但现在,它在我手上。”
无耻。
无耻到了极点。
我看着他们丑陋的嘴脸,忽然明白了。
他们不是想要钱。
他们只是见不得我好。
他们要的,是把我彻底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身。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怒火,让自己冷静下来。
跟他们硬碰硬,是抢不回来的。
我必须想别的办法。
“好。”我看着大伯,平静地说,“十万块是吧?给我三天时间。”
所有人都愣住了。
连我爸妈,都惊讶地看着我。
大伯眯起眼睛,审视着我:“你个小丫头,去哪儿弄十万块?”
“这你不用管。”我说,“三天后,还是在这里,我拿钱来,你把通知书给我。但是,你们要保证,这三天,不能损坏我的通知书。”
“行。”大伯想了想,大概觉得我一个黄毛丫头,根本不可能在三天内凑到十万块,不过是缓兵之计。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我拉着我爸妈,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转身离开。
“悄悄,你疯了?我们去哪儿弄十万块啊?”一回到家,我妈就急得团团转。
我爸也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
“爸,妈,你们别急。”我关上门,压低声音说,“我没打算给他们钱。”
“那你……”
“我有别的办法。”我从口袋里,掏出了我的手机。
刚才,就在我和他们对峙的时候,我悄悄按下了录音键。
大伯那些嚣张的话,大伯母那些刻薄的言辞,全都被清清楚楚地录了下来。
“这是……?”我爸妈凑过来看。
我把音量调到最大,播放了那段录音。
“……你想去上大学,可以。拿十万块钱来……”
“……你们这是敲诈!”
“……谁看见了?有证据吗?”
清晰的对话,在小小的房间里回响。
我爸妈的眼睛,越睁越大。
“悄悄,你……”
“大伯说得对,凡事都要讲证据。”我关掉录音,眼神冰冷,“现在,我有证据了。”
第二天,我没有去所谓的“凑钱”。
我拿着那段录音,还有我的身份证、准考证复印件,再一次去了县城。
这一次,我去的不是教育局。
是派出所。
接待我的是一位年轻的民警,他听我说明来意,又听了那段录音后,脸色立刻严肃了起来。
“同学,你放心,你反映的这个情况,属于敲诈勒索,我们一定会依法处理。”
“谢谢警察叔叔。”
“你先回去等消息,不要跟他们发生正面冲突。我们调查清楚后,会立即采取行动。”
从派出所出来,我感觉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大半。
我相信法律。
我相信,这个社会,终究是邪不压正的。
剩下的两天,我照常去奶茶店上班,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大伯一家,大概以为我真的在四处借钱,还时不时地在村里散布谣言,说我为了上大学,要去借高利贷了,把我爸妈的名声都搞臭了。
我爸妈气得不行,但我让他们都忍着。
马上,就要真相大白了。
第三天下午,约定的时间到了。
我准时出现在村口。
大伯一家,早就等在了那里,身后还跟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
“钱呢?”大-伯伸出手,一脸贪婪。
“急什么。”我淡淡地说,“通知书先给我看看,确定完好无损。”
大伯从怀里掏出那个红色信封,在我面前晃了晃:“好好的呢。”
就在他晃动的那一刻,两辆警车,悄无声息地从村口开了进来,停在了我们身后。
所有人都愣住了。
车门打开,几个穿着制服的民警走了下来。
为首的,正是那天接待我的年轻民警。
大伯一家的脸色,瞬间变了。
“警察同志,你们这是……?”村长闻讯赶来,谄媚地迎了上去。
民警没有理他,径直走到大伯面前,亮出证件,声音威严。
“林建国,我们接到举报,你涉嫌敲诈勒索,请你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什么?”大伯懵了,“我……我没有啊!这是污蔑!”
“有没有,回去就知道了。”民警一挥手,两个同事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还有你,李秀芬。”民警又看向大伯母,“你也一样。”
大伯母“啊”的一声尖叫,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
“不是我!不关我的事啊!”
“带走!”民警毫不留情。
林蔓和奶奶都吓傻了。
周围的村民,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谁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是你!是你报的警!”林蔓突然反应过来,指着我,歇斯底里地尖叫,“林悄,你这个贱人!你居然报警抓自己的亲大伯!”
我冷冷地看着她:“是他自己犯了法,咎由自取。”
“你不得好死!”她疯了一样想冲过来打我,被一个民警拦住了。
民警从惊魂未定的大伯手里,拿过那个红色信封,核对了一下上面的信息,然后,交到了我手上。
“林悄同学,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了。”
我接过那份失而复得的录取通知书,紧紧地抱在怀里。
烫金的校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
大伯和大伯母,最终因为敲诈勒索罪名成立,被处以拘留十五日,并处罚金。
十万块的勒索金额虽然没有得逞,但性质恶劣,派出所决定杀鸡儆猴。
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在整个村子炸开了锅。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个平时不声不响的丫头,会这么“狠”。
奶奶气得大病一场,躺在床上下不来。
林蔓成了全村的笑话,整天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他们家的那场“升学宴”,自然也办不成了。
而我,成了村里人议论的焦点。
有人说我大逆不道,不孝。
有人说我做得对,就该这样对付恶人。
但这些,我都不在乎了。
我爸妈,从最初的震惊和担忧,到后来,也慢慢想通了。
那天晚上,我爸喝了点酒,红着眼对我说:“悄悄,爸没用,以前总让你受委屈。以后,爸支持你,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
我妈在一旁,默默地帮我收拾行李,把她省吃俭用攒下的几百块钱,偷偷塞进了我的口袋。
我知道,这个家,从今天起,不一样了。
那根名为“孝道”和“亲情”的枷锁,被我亲手打碎了。
我们一家人,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了。
开学那天,我爸妈坚持要送我到县城的火车站。
临上车前,我妈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悄悄,到了学校,要好好照顾自己,钱不够了就跟家里说,别自己硬撑着。”
“知道了,妈。”我帮她擦掉眼泪,“你们也保重身体。”
我爸站在一旁,眼眶通红,想说什么,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去吧。”
我点点头,拖着行李箱,转身走进了检票口。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我的前方,是星辰大海。
火车缓缓开动,窗外的景象,飞速地向后倒退。
那些熟悉的村庄、田野,都渐渐模糊。
我靠在窗边,看着玻璃上倒映出的自己。
那是一个瘦弱,但眼神坚定的女孩。
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但她的心里,已经住进了一头无所畏惧的狮子。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王老师发来的信息。
“林悄,一路顺风。大学是新的起点,要继续加油。你的未来,不止于此。”
我笑了笑,回了他两个字:“谢谢。”
然后,我点开那个沉寂已久的家族群。
里面依旧冷清。
我想了想,打下了一行字。
“我走了。谢谢你们,让我看清了什么是真正的亲情,也让我学会了,如何为自己而活。”
然后,我按下了“退出群聊”。
从此,山高水远,江湖不见。
那张录取通知书,不是我通往大学的门票,是我通往我自己的通行证。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的更精彩,也更忙碌。
我申请了助学贷款,又在学校的图书馆,找到了一份勤工俭学的岗位。
每天除了上课,就是泡在图书馆里,读书,工作。
虽然辛苦,但内心无比充实。
法学的课程很难,堆积如山的案例,晦涩难懂的法条,一度让我感到吃力。
但我没有放弃。
每当我想退缩的时候,我就会想起出分那天,大伯一家丑陋的嘴脸。
是他们,让我明白了,权利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尊严是要靠实力去捍卫的。
而法律,就是我最强大的武器。
大一的寒假,我没有回家。
我用自己攒下的钱,报了一个法律实践的冬令营。
我想用最短的时间,让自己变得更强。
除夕夜,我一个人待在学校的宿舍里,跟爸妈视频。
视频里,他们身后的背景,不再是那个阴暗潮湿的偏房。
而是一个宽敞明亮的小房间。
我爸告诉我,大伯被拘留后,村里开始搞土地确权。
我爸据理力争,把属于我们家的宅基地,从奶奶手里要了回来。
然后,他用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又借了一点钱,在原来的地基上,盖了三间新瓦房。
“悄悄,你看,这是你的房间。”我妈把镜头转向一间布置得干净整洁的卧室,“等你回来,就住新房子了。”
看着视频里崭新的一切,和爸妈脸上久违的舒心笑容,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知道,我们家,终于苦尽甘来了。
他们不仅仅是盖了新房,更是建立起了属于自己的、独立的人格和尊严。
他们不再是那个大家庭里,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对了,”我爸突然说,“你奶奶前几天托人带话,说想你了,让你过年回去看看她。”
我沉默了。
“你要是不想回,就不回。”我爸立刻补充道,“爸妈都支持你。”
“我回去。”我说。
不是因为原谅,也不是因为想念。
我只是想回去看看,那个曾经企图掌控我命运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也想让那些曾经看不起我们一家的人,看看我们现在过得有多好。
大二的暑假,我回家了。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但感觉,一切都变了。
邻居们看到我,不再是以前那种鄙夷和看好戏的眼神,而是多了一丝敬畏和讨好。
他们会主动跟我打招呼,夸我出息了,还让我给他们家的孩子,讲讲学习经验。
人性,就是如此现实。
我去了奶奶家。
曾经人声鼎沸的堂屋,如今冷冷清清。
大伯和大伯母,自从那件事后,就像变了个人。
大伯不再到处吹牛,变得沉默寡多言。大伯母也不再打扮得花枝招展,整天唉声叹气。
他们的儿子,也就是林蔓的弟弟,学习成绩一落千丈,整天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成了新的“问题少年”。
林蔓在她的二本学校里,过得也不如意。听说挂了好几科,还因为跟同学吵架,被全院通报批评。
而奶奶,比两年前更老了。
她坐在那把熟悉的太师椅上,看到我进来,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曾经那个说一不二的老佛爷,如今,已经没有了丝毫威严。
我没有叫她。
我只是平静地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我听我爸说,你想我了?”我淡淡地开口。
她点了点头,伸出干枯的手,似乎想拉我。
我后退了一步。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我说,“如果不是你,我可能还是那个逆来顺受的林悄,永远学不会反抗,也永远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是你,亲手把我推了出去。现在,我回来了。”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但我不会再走进这个家门了。”
说完,我转过身,没有再看她一眼,大步走出了那个曾经带给我无数噩梦的院子。
门口,阳光正好。
我爸妈正在不远处的新房前,等着我。
我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爸的腰杆,挺得笔直。
我朝他们跑了过去,给了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一刻我明白,家,不是一所房子,不是一群有血缘关系的人。
家,是爱,是理解,是尊重,是永远在你身后支持你的港湾。
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从大学毕业,并且成功考取了研究生。
再后来,我成了一名律师。
我接过很多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处理过各种各样的纠纷。
但我始终记得,那个闷热的夏天,那个改变我一生的下午。
它像一个烙印,刻在我的生命里,时刻提醒我:
永远不要放弃为自己争取权利,永远不要向不公和偏见低头。
因为,你的命运,只能由你自己书写。
别人的笔,写不出你想要的人生。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