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正埋头处理一份关于社区三号楼顶层漏水的老年业主联名投诉信,字里行间都是经年累月的怨气。
手机在旧办公桌上“嗡”地振了一下,像只被拍了一掌的肥苍蝇。
我正埋头处理一份关于社区三号楼顶层漏水的老年业主联名投诉信,字里行间都是经年累月的怨气。
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廉价茉莉花香氛和档案纸张混合的霉味。
是高中同学群的消息,艾特了全体成员。
“各位老同学,毕业十年,弹指一挥间!周六晚七点,帝豪酒店三楼牡丹厅,十年之约,不见不散!”
发起人是当年的班长,后面跟了一长串“收到”和“必须到”的表情包。
我的指尖悬在屏幕上,像被点了穴。
帝豪酒店。
我一个月工资,不吃不喝,够在那儿开两桌。
群里有人起哄:“这次是不是还得感谢咱们的大赞助商陈言同学啊?”
班长立刻回了个抱拳的表情:“必须的!陈总说了,全场开销他包了,大家只管敞开了吃喝!”
陈言。
这两个字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里,不深,但精准地找到了那根最酸软的神经。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脸。
粗糙,干燥。
常年在外面跑社区网格,风吹日晒,再贵的护肤品也挡不住岁月的侵蚀。
我关掉手机,把那份漏水投诉信又看了一遍,仿佛上面的字能开出花来。
“不去。”
我对自己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有什么好去的?
去看人家的名牌包,还是去看自己这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
回家的时候,儿子豆豆正在客厅里跟外卖小哥因为一个超时赔付的红包较劲,我老公张浩翘着二郎腿在沙发上打游戏,耳机里传来“Victory”的音效,他振臂欢呼,仿佛刚打赢了一场世界大战。
餐桌上,是我早上出门前就备好的菜,纹丝未动。
“饭怎么没热?”我把包甩在玄关柜上,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疲惫。
张浩摘下耳机,一脸无辜:“我以为你快回来了,等你一起吃现成的。”
又是这句“吃现成的”。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我快回来了?我六点下班,现在七点半,路上堵了一个小时,你连按一下微波炉的力气都没有?”
“哎呀,多大点事儿,”他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这不是等你嘛,一起吃热闹。”
我看着他那张理直气壮的脸,气得说不出话。
这就是我当年的选择。
一个我觉得踏实、安稳、会过日子的男人。
饭桌上,我没什么胃口,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鬼使神差地提了一句:“我高中同学会,这周六。”
张浩眼睛一亮:“同学会?好事啊!得去!”
我瞥了他一眼:“我不想去。”
“为什么不去?”他把一块排骨啃得干干净净,咂咂嘴,“这种场合就得去,让你那些老同学看看,你现在过得多好。老公工作稳定,儿子聪明伶俐,有房有车的,多有面子。”
我差点气笑了。
面子?
我们家那辆开了八年的国产车,每个月要还四千块的车贷房贷,我的工资刚够日常开销和豆豆的补习班,他的工资倒是“稳定”,稳定地月月光。
这就是他眼里的“面子”。
“陈言也去。”我轻轻地说。
张浩夹菜的筷子顿住了,他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东西,随即又被一种莫名的兴奋取代。
“陈言?就是当年在全校师生面前跟你求婚那个?”
“嗯。”
“他现在干嘛的?”
“开公司的,听他们说,做得挺大。”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云淡风轻。
“那更得去了!”张浩一拍大腿,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老婆,你必须去!而且要漂漂亮亮地去!”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可笑。
“你这是什么逻辑?”
“什么什么逻辑?这叫争口气!”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像个出谋划策的军师,“当年他那么高调,你没答应他,选了我。现在他发达了,你要是灰头土脸的,人家背后怎么说我?说我没本事,让你跟着我受苦了。这不行!”
我被他这种匪夷所思的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所以,我去参加我的同学会,是为了你的面子?”
“也是为了你的面子嘛!”他嘿嘿一笑,“你想想,你到时候打扮得光鲜亮丽地出现,往那儿一坐,就是对他最好的‘反击’!告诉他,你的选择没错!”
我无言以对。
在他眼里,这仿佛不是一场同学聚会,而是一场迟到了十年的战争。
而我,是他的旗帜。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十年前那个下午的画面,像褪色的老电影,一帧帧在脑海里回放。
毕业典礼,操场上几千人。
陈言抱着一大捧红玫瑰,在主席台下,用借来的麦克风,声嘶力竭地喊我的名字。
“林微,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整个操场都沸腾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滚烫,尖锐。
我当时是什么感觉?
不是惊喜,不是感动,而是铺天盖地的恐慌。
我看到他眼里的火焰,那种不顾一切的、要把全世界都抓在手里的野心。
那火焰让我害怕。
我家境普通,父亲身体不好,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读个师范,回家乡找份安稳的工作,照顾父母。
而陈言,他要去北京,要去闯荡,要去创造一个属于他的帝国。
我们是两条路上的人。
我当着几千人的面,摇了摇头,然后像逃一样地跑掉了。
后来听说,他当天下午就去火车站,买了去北京的票。
再后来,不到半年,就传来了他闪婚的消息。
娶的是谁,没人知道。
从那以后,我们再无交集。
周三下午,我正在社区调解两户人家因为楼道里堆放的旧纸箱子吵得不可开交,张浩的电话打来了。
“老婆,我给你报了个名!”
“什么名?”我一边给两位大爷大妈递上温水,一边费力地听着电话。
“一个形象设计体验课,就在你们单位附近那个商场里,我把钱都付了,你下班直接过去。”
我愣住了。
“多少钱?”
“不贵,体验价,才八百八。”
八百八!
我一个月的午饭钱加交通费。
“张浩你疯了?!”我压低声音,怒火已经蹿到了嗓子眼。
“哎呀,为了周六的‘战斗’,这点投资是必要的!”他语气轻松,“我已经跟老师约好了,她会帮你挑一身最合适的战袍,保证让你惊艳全场!”
我挂了电话,气得手都在抖。
那两位还在争吵的大爷大-妈,见我脸色不对,都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小林啊,你没事吧?”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王大爷,李大妈,我们继续说纸箱子的事。”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处理这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都比处理我的家庭生活要轻松得多。
傍晚,我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家形象设计工作室。
一个打扮精致的女老师接待了我,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挑剔。
“张先生都跟我说啦,是要参加一个很重要的同学会,对吧?”
我点点头,有些局促。
“您是想给前男友一个下马威呢,还是想让现任脸上有光?”她一针见血。
我被问得一噎,脸上火辣辣的。
“都不是,”我定了定神,“我就是想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糟糕。”
她笑了,表示理解。
她给我挑了一条酒红色的连衣裙,V领,收腰,裙摆垂坠感很好。
我换上之后,站在镜子前,有点不敢认。
镜子里的人,身形依然是我,但那条裙子仿佛有一种魔力,把我身上的疲惫和琐碎都遮盖住了,勾勒出一点久违的、属于女性的曲线和光彩。
“很美,”老师由衷地赞叹,“您底子很好,就是平时太不爱打扮了。”
我看着吊牌上的价格:2880。
心猛地一沉。
“太贵了。”我几乎是立刻就要脱下来。
“别急啊,”老师拉住我,“张先生说了,只要您喜欢,价格不是问题。他还特意嘱咐,要给您配一双好鞋,一个好包。”
我愣住了。
张浩?他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我给他打电话,那边很快就接了。
“老婆,衣服试了吗?喜欢不?”
“张浩,这衣服太贵了,我不要。”
“哎,喜欢就行!钱的事你别管!”他听起来很高兴,“你听我说,我刚跟我一个哥们儿聊了,他说陈言现在公司做得很大,正在搞一个社区生鲜冷链的项目,想找各个社区的网格负责人合作试点。”
我的心,一瞬间凉了半截。
原来如此。
这八百八的体验课,这两千八的裙子,都不是给我一个人的。
这是“投资”。
是为了让他那个游手好闲的表弟,能通过我去搭上陈言的线,去“薅羊毛”。
“张浩,”我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嘿嘿,这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嘛!”他还在电话那头得意洋洋,“你到时候跟陈言多聊聊,探探口风,看这个项目有没有油水。要是能把我表弟塞进去,以后咱们家……”
我没听他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我脱下那条漂亮的裙子,换回自己那身灰扑扑的衣服,对一脸错愕的老师说:
“不好意思,我什么都不要了。”
走出商场,夜风吹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十年了,我以为自己嫁给了安稳,嫁给了生活。
到头来,我不过是他用来装点门面、谋取利益的工具。
在陈言面前是这样,在他那些狐朋狗友面前,也是这样。
周六那天,我还是去了。
我没穿新裙子,就穿了一件自己衣柜里最体面、也最普通不过的米色风衣。
化了个淡妆,尽力遮了遮眼下的黑眼圈。
走进帝豪酒店牡丹厅的那一刻,我还是紧张了。
满屋子的人,衣香鬓影,笑语晏晏。
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精心修饰过的、恰到好处的成熟和成功。
我像个误入天鹅湖的丑小鸭,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我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希望自己能变成透明的。
但总有人不让你如愿。
“哎哟,这不是咱们当年的校花林微吗?”一个发了福的男同学端着酒杯走过来,大嗓门嚷嚷着。
周围几桌的人都看了过来。
我尴尬地笑了笑。
“快过来,坐这边!陈言他们都在这儿呢!”他不由分说地拉起我。
我被他半推半就地带到了主桌。
桌边坐着好几个当年班里的风云人物,众星捧月般围着一个人。
陈言。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深灰色西装,没打领带,领口微敞,比十年前清瘦了一些,但眼神里的锐气和自信,却丝毫未减,反而被岁月打磨得更加内敛深沉。
他身边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妆容精致,气质优雅,一看就是那种养尊处优的“富贵太太”。
那应该就是他的妻子,苏晴。
“陈言,你看谁来了!”大嗓门同学把我推到前面。
陈言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波澜,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他站起身,很绅士地朝我伸出手:“林微,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我握住他的手,指尖冰凉。
他的手很温暖,干燥有力。
一触即分。
“这位是我的妻子,苏晴。”他介绍道。
“陈太太,你好。”我朝她点点头。
苏晴对我露出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微笑:“你好,林小姐。经常听陈言提起你。”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种话,是女人之间最微妙的宣示主权。
“是吗?”我笑了笑,决定装傻,“那肯定说的都是我当年怎么不识好歹吧。”
我用一种自嘲的语气,把这个潜在的炸弹,变成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苏-晴的笑容僵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这么“接地气”地自揭伤疤。
陈言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
“快坐快坐!”班长热情地招呼着,把我按在陈言旁边的空位上。
我坐立难安,感觉自己像个冒牌货,混进了真正的名流晚宴。
席间的气氛很热烈。
大家都在聊着各自的近况,聊公司,聊股票,聊孩子在哪所国际学校。
我默默地吃着菜,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那些精致的菜肴,在我嘴里却味同嚼蜡。
“林微现在在哪儿高就啊?”一个女同学状似无意地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又集中到了我身上。
“谈不上高就,”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我在街道办做社区网格员。”
空气安静了几秒钟。
“网格员?那是什么?”有人问。
“就是管管东家长西家短,调解邻里纠纷,处理高空抛物,检查消防通道什么的。”我解释得很平静。
“哦……那挺辛苦的啊。”那个女同学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是挺辛苦,”我看着她,微微一笑,“每天都能见识到最真实的人间百态,比坐在办公室里看K线图有意思多了。比如前两天,我还处理了一个因为短视频内容审核标准不一,导致两个主播在小区里打起来的案子。”
我故意抛出了一个非常具体又有点猎奇的细节。
桌上的人都愣住了,显然他们的生活里,不会出现这种“剧情”。
苏晴优雅地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开口道:“听起来是很有意义的工作,社会需要你们这样在基层默默奉献的人。”
她的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达了赞赏,又巧妙地把我划归到了“基层”和“奉献者”的行列,和他们这些“上层”区分开来。
我心里冷笑一声。
这就是语言的艺术。
我正想说点什么,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
是张浩。
我走到走廊尽头去接电话。
“老婆,怎么样了?见到陈言了吗?聊上了吗?”他急切的声音传来。
“见到了。”
“那你快找机会跟他提提我表弟的事啊!就说你有个亲戚,踏实肯干,想跟着他做项目,长长见识!”
“张浩,”我打断他,“这是我的同学会。”
“我知道啊!正因为是同学会,才好开口嘛!有同学这层关系在,他总不能不给你面子吧?”
“面子?我的面子在他那里值多少钱?”我忍不住反问。
“那也比没有强啊!”他还在循循善诱,“老婆,你想想,这事儿要是办成了,我表弟一个月多挣好几千,咱们家也能轻松不少。你买那条两千多的裙子,不就眼睛都不用眨一下了?”
他又提那条裙子。
那条我没有买的裙子,此刻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心上。
“张浩,你是不是觉得,我今天来这里,就是为了给你家‘打秋风’的?”
“话怎么说得这么难听呢!这叫资源合理利用!”
我气得浑身发抖,脑子都要被气炸了。
“我告诉你,这事儿我不会提的。你要是觉得你面子大,你自己来跟他说!”
说完,我直接掐断了电话。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
眼泪不争气地涌了上来。
委屈,愤怒,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以为我嫁给了踏实,没想到只是嫁给了一个更大的算计。
我以为我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但当现实赤裸裸地摆在面前时,我还是破防了。
“你没事吧?”
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猛地回头,是陈言。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杯水。
我赶紧擦掉眼泪,狼狈地转过身:“没事,风大,眼睛进沙子了。”
这种谎话,连三岁小孩都骗不了。
他没拆穿我,只是把水递给我:“喝点水吧。”
“谢谢。”我接过来,一口气喝了大半杯。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稍微平复了一下我翻腾的情绪。
“刚才……都听到了?”我低声问。
“听到一点。”他言简意赅。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己婚姻里最不堪的一面,就这么被他撞了个正着。
太难堪了。
“让你见笑了。”我把杯子还给他。
“谈不上,”他看着我,目光很平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走廊里的水晶灯,光芒璀-璨,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为什么做网格员?”他忽然问。
“大学读的社工专业,毕业考了社区的岗,就一直做下来了。”我简单地回答。
“我记得,你当年的梦想是当个老师。”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还记得。
“后来家里出了点事,我爸生病,需要人照顾,就没去考教师资格证。”我轻描淡写地带过。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转折。
为了照顾父亲,我放弃了去市里最好中学实习的机会,选择了离家最近的街道办。
也是因为这个,我才更坚定了要找一个“安稳”的伴侣。
“辛苦了。”他说。
又是这三个字。
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和从苏晴嘴里说出来,感觉完全不一样。
苏晴的“辛苦”,是居高临下的客套。
而他的“辛苦”,是平视的,带着理解的。
我的鼻子又是一酸。
“你呢?”我赶紧转移话题,“听说你公司做得很大。”
“还行吧,就是瞎忙。”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每天都在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处理不同的麻烦。有时候半夜醒过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听起来,也挺辛苦的。”我学着他的语气。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自己选的路,跪着也得走完。”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湖里,激起千层浪。
是啊,自己选的路。
我们都走在自己选择的路上。
“你太太……很漂亮。”我由衷地说。
“嗯,她很好。”陈言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我们是商业联姻,两家公司有合作。她是个很好的事业伙伴。”
我惊得说不出话。
我一直以为,他当年被我拒绝后,是出于赌气和情伤才闪婚的。
没想到,真相是如此的“成年人”。
没有爱,只有利弊。
这比我想象的,还要让人……心酸。
“那你……幸福吗?”我问出了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问完我就后悔了。
陈言看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幸福?”他像是咀嚼着这个词,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谈幸福太奢侈了。谈的是责任,是义务,是得失。”
他说完,转身走回了宴会厅。
我一个人在走廊里站了很久。
心里五味杂陈。
我曾经以为,我和他活在两个世界。
他是光鲜亮丽的成功人士,我是平凡琐碎的家庭主妇。
但此刻,我忽然觉得,我们或许都一样。
都被困在自己选择的生活里,戴着面具,身不由己。
回到座位,气氛已经到了高潮。
有人提议玩游戏,真心话大冒险。
瓶子转来转去,不出意外地指向了我。
“真心话还是大冒险?”大家起哄着。
“真心话吧。”我有气无力地说。
那个发福的男同学又跳了出来,一脸坏笑:“好!林微,我问你,当年陈言跟你求婚,你为什么不答应?现在后不后悔?”
一个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又无比尖锐的问题。
满堂喝彩,口哨声四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
我看到苏晴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微笑。
我甚至能感觉到,陈言的身体,也微微僵硬了一下。
我端起面前的果汁,喝了一口。
然后,我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不后悔。”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为什么?”男同学追问,不肯放过我。
“因为,”我看向陈言,也看向所有人,“十年前,我想要的是一个能陪我一起在下雨天收衣服的人,而不是一个能给我一片星空的人。星空很美,但离我太远,我够不着,也不想要。”
“那现在呢?”
“现在?”我笑了,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坦然的笑,“现在我明白了,下雨天收衣服这种事,不能指望任何人,得靠自己。至于星空,偶尔抬头看看,也挺好的。”
我说完,全场鸦雀无声。
我不知道他们听懂了没有。
但我知道,我自己懂了。
那个一直困扰我、让我觉得自卑和不甘的心结,在这一刻,好像忽然就解开了。
我没有选错。
我只是为我的选择,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而陈言,也为他的选择,付出了他的代价。
我们,扯平了。
接下来的时间,我变得异常轻松。
我不再畏畏缩缩,不再觉得低人一等。
有人跟我敬酒,我就大方地喝果汁。
有人问我工作上的事,我就把那些鸡毛蒜皮的邻里纠纷,当成段子讲给他们听。
他们听得津津有味,仿佛在听什么都市传说。
我发现,当我真正接纳自己的生活,并且能坦然地把它讲出来时,那些所谓的“不堪”和“琐碎”,反而成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一种他们这些生活在云端的人,所没有的、带着烟火气的真实感。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大家提议合影。
我们这群奔四的“中年人”,像当年的孩子一样,挤在一起。
摄影师喊着“一、二、三”。
就在快门按下的前一秒,陈言忽然侧过头,对站在他身边的我说了一句很轻的话。
他说:“你刚刚那段话,说得很好。”
我的心,轻轻一颤。
散场的时候,外面下起了小雨。
秋夜的雨,带着凉意,打在脸上,很清醒。
大家三三两两地告别,钻进各自的好车里,呼啸而去。
我站在酒店门口,准备打车。
一辆黑色的辉腾,悄无声息地停在我面前。
车窗降下,是陈言。
苏晴坐在副驾,已经有些醉意,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去哪儿?我送你。”他说。
“不用了,不顺路,我打车很方便。”我摆摆手。
“上车吧,”他的语气不容拒绝,“这么晚了,一个女人不安全。”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木质香水的味道,很好闻。
我报了小区的名字。
他没说什么,平稳地把车开上了高架。
雨刷器在玻璃上,有节奏地刮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车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你先生……为什么没来接你?”他看着后视镜,状似无意地问。
后视镜里,映出我有些疲惫的脸。
“他忙。”我撒了个谎。
我总不能说,他此刻可能正因为我没能帮他“拉关系”而生我的气吧。
他没再追问。
车子开到我家小区门口,我道了谢,准备下车。
“林微。”他忽然叫住我。
我回过头。
路灯的光,透过沾着雨丝的车窗,落在他脸上,明明暗暗。
他的眼神,很深,很复杂。
“怎么了?”
他看着我,目光从我的眉毛,滑到我的眼睛,最后,停在了我眼角的细纹上。
看了很久。
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想别开脸。
“老了,”我自嘲地笑了笑,“眼角的皱纹,粉都盖不住了。”
他没有笑。
他的喉结动了动,眼圈,竟然毫无预兆地,一点点红了。
“这些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类似于心疼的情绪,“你过得很辛苦吧。”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的故作轻松,全部土崩瓦解。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
不是因为后悔。
不是因为旧情。
而是因为,这十年,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所有的独自硬撑,所有的深夜痛哭……
我妈只看到我的疲惫,让我别太拼。
我老公只看到我的价值,让我去换取利益。
我自己只告诉自己,这是你选的路,活该。
没有任何人,看懂过我脸上的这些痕من。
没有任何人,对我说过一句:你辛苦了。
而今天,看懂我脸上风霜的,竟然是当年被我推开的人。
这太讽刺了。
也太……让人心酸了。
我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身体因为压抑而微微颤抖。
他没再说话,只是从前面递过来一包纸巾。
副驾上的苏晴,动了一下,似乎要醒了。
我赶紧擦干眼泪,拉开车门:“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然后,我逃也似地冲进了雨里。
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那辆黑色的辉腾,在我身后停了很久。
回到家,一片漆黑。
张浩不在客厅,游戏机也关着。
我走进卧室,看到他背对着我,躺在床上,已经睡了。
或者,是装睡。
我没开灯,在黑暗中脱下衣服,走进浴室。
打开花洒,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我的身体。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被水汽模糊的自己,眼泪又一次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委屈,也不是心酸。
而是一种……告别。
我在心里,对我这十年荒腔走板的婚姻,对我那个眼瞎心盲的自己,做了一个郑重的告别。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
张浩还在睡。
我化了个淡妆,给自己做了一份精致的早餐。
煎蛋,培根,烤面包,还有一杯热牛奶。
我吃得很慢,很认真。
吃完,我写了一张纸条,放在餐桌上。
“我去单位了,早餐在锅里,儿子今天去我妈那儿。关于你表弟的工作,你自己想办法。还有,这个月的房贷,你来还。”
然后,我拎着包,走出了这个我住了八年的家。
阳光很好。
小区里的桂花开了,香气袭人。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到了单位,同事们都惊讶地看着我。
“微姐,你今天……好不一样。”一个刚来的小姑娘说。
“是吗?”我笑了笑,“可能昨天睡得好吧。”
一上午,我处理了三起投诉,调解了两家矛盾,还去社区的独居老人家里探望了一圈。
我忙得脚不沾地,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和踏实。
中午,我没吃食堂,而是去单位附近的一家小面馆,点了一碗牛肉面。
热气腾腾的面,洒满了香菜和葱花。
我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
这才是生活本来的味道。
下午,我接到了张浩的电话。
他的声音充满了怒气:“林微你什么意思?房贷让我还?我哪儿有钱!”
“那是你的问题,”我的声音很平静,“你是一个成年男人,是这个家的男主人,你总不能指望我一个女人,养你一辈子吧?”
“你……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是不是跟那个陈言旧情复燃了?”他开始口不择言。
“张浩,”我打断他,“别把所有人都想得跟你一样不堪。我只是不想再过这种把你当儿子养的日子了。”
“你……”他气得说不出话。
“如果你觉得过不下去,我们可以谈谈离婚的事。豆豆跟我,房子归我,车子归你,房贷我们一人一半。”我条理清晰地抛出我的方案。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他被镇住了。
他从来没想过,那个一直对他言听计从、逆来顺受的我,会提出“离婚”这两个字。
“你想好了?”他最后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想了十年,今天才想明白。”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原来,把话说开,是这么痛快的一件事。
原来,当我不再害怕失去的时候,我才是最强大的。
傍晚,我的微信响了一下。
是一个好友申请。
头像是灰色的,名字只有一个字:言。
我点了通过。
对方很快发来一条消息:“我是陈言。昨晚的事,别放在心上。”
我回道:“我没事,谢谢。”
“那就好。”
然后,又是一条:“那家社区生鲜项目,我看了报告,风险评估没通过,已经停了。让你先生的亲戚别惦记了。”
我看着这条消息,愣住了。
他是在……帮我解围吗?
他怕我因为这件事,在家里为难?
心里,涌上一股暖流。
“好,我知道了。替我谢谢你。”
“不客气。”
然后,他发来一个银行账户和一串数字。
“这是什么?”我不解。
“你父亲当年的手术费,还有这些年的利息。我算了一下,大概是这个数。”
我彻底惊呆了。
当年我爸做心脏搭桥手术,家里凑不够钱,是我妈背着我,去求了陈言的父母。
他家当时条件也不好,他爸妈把准备给他去北京闯荡的钱,先借给了我们。
这件事,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这些年,我们家陆陆续-续在还,但因为各种事情,一直没能还清。
我没想到,他还记得。
而且,还算上了利息。
“我不能要。”我立刻回绝。
“这不是给你的,”他回得很快,“这是我还给叔叔阿姨的。当年要不是他们支持,我妈可能也不会同意我借钱给你家。”
他顿了顿,又发来一条。
“林微,我们之间,早就两清了。你不用觉得欠我什么。”
“但是,作为老同学,如果你真的需要帮助,可以开口。”
我看着手机屏幕,眼眶又湿了。
这个男人。
他总是这样。
用最理智、最冷静的方式,做着最温暖、最体贴的事。
他给了我钱,却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我的尊严。
他告诉我我们两清了,却又给我留下了求助的后路。
我忽然明白,十年前,我害怕的不是他的野心,而是他的深情。
我怕我还不起。
我深吸一口气,把眼泪逼回去,打下一行字。
“钱我会想办法还你。但还是谢谢你。”
“好。”
对话结束。
我把手机放下,看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里一片澄明。
这场迟到了十年的同学会,像一场龙卷风,把我原本平静(或者说死气沉沉)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但风暴过后,留下的不是废墟,而是一片崭新的、充满了可能性的天空。
我不知道我和张浩的婚姻会走向何方。
我也不知道我和陈言的未来会不会再有交集。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找回了自己。
那个曾经为了家庭、为了责任,把自己一点点磨平、藏起来的林微,终于又回来了。
日子还是那碗白饭,但加不加盐,从今天起我说了算。
来源:洒脱清泉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