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阳,这个方案,你做的是个什么东西?啊?拿给猪看,猪都得摇摇头!”
我妈是在菜市场晕倒的。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被老板按在会议室里,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陈阳,这个方案,你做的是个什么东西?啊?拿给猪看,猪都得摇摇头!”
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动,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来电显示是“王姨”,我们家老邻居。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老板还在咆哮,我猫着腰,把手机按了静音。
可那屏幕,跟催命符一样,一遍遍地亮。
“不好意思,李总,我接个电话,可能家里有急事。”我实在扛不住了。
李总的脸黑得像锅底:“接!我看你家里能有什么天大的事!”
我逃也似的冲出会议室,按下接听键,手心全是汗。
“阳阳啊!你快来中心医院!你妈……你妈在菜市场晕倒了!”王姨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都没听清,抓起工位上的车钥匙就往外跑。
李总追到门口骂:“陈阳!你这个月奖金别想要了!”
我头也没回。
奖金?奖金能换我妈的命吗?
一路闯了多少个红灯,我自己都数不清。
赶到急诊室,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儿扑面而来。
王姨和几个老邻居围在抢救室门口,个个神色慌张。
“王姨,我妈怎么样了?”我冲过去,声音都在抖。
“刚推进去,医生说……说是心梗,很危险。”王姨拍着我的背,眼圈红红的。
我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心梗。
这两个字像两把大锤,狠狠砸在我心上。
我爸就是因为这个走的。
那年我才上大学,天塌了一样。
现在,这天又要塌一次吗?
抢救室的灯,红得刺眼。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露出一张疲惫但还算年轻的脸。
“谁是李慧芳的家属?”
“我是!医生,我是她儿子!我妈怎么样了?”我踉跄着扑上去。
医生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
他翻了翻手里的病历夹,眉头皱了起来。
“病人情况暂时稳定了,但很危险。左主干血管几乎完全堵死,必须马上做心脏搭桥手术。”
我松了半口气,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做!医生,马上安排!多少钱我们都做!”
医生没接我的话,反而盯着病历上的名字,又抬头看了看我。
“李慧芳……是住在城南老棉纺厂宿舍的那个李慧芳吗?”
我愣了一下:“是啊,医生,您认识我妈?”
他嘴角扯出一个说不清是冷笑还是自嘲的弧度。
他说:“这个老太太,我认识。”
“几年前,我们医院家属楼拆迁,带头躺在推土机前面,不让施工的,就是她吧?”
我的血,一下子凉了半截。
我当然记得那件事。
城南改造,棉纺厂那一片老宿舍都要拆。
开发商给的补偿款低得离谱,街坊邻居都不愿意。
我妈那个人,一辈子要强,又是老住户,特有威望。
她就带着一帮老头老太太,天天去项目部静坐。
最后闹得最凶的一次,就是躺在了推土机前面。
那件事当年还上了本地新闻的社会版。
我当时在外地出差,回来才知道,吓得魂飞魄散。
为此,我还跟我妈大吵了一架。
我说:“妈,你不要命了?为那点钱值得吗?”
我妈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回我:“这不是钱的事!这是理!是咱们住了几十年的家!”
我怎么都没想到,几年后,会在这种情况下,以这种方式,被一个医生旧事重提。
我看着他,嘴唇哆嗦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医生,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没看我,目光落在抢救室的门上,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耳朵里。
“我爸,就是那个项目的总工程师。因为工期被你们一拖再拖,天天被领导骂,被业主逼,着急上火,突发脑溢血,现在还躺在家里,话都说不清楚。”
我的脑子彻底空了。
完了。
我心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他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陈述一件跟自己无关的事。
“不巧,全心外科,能做这种高难度搭桥手术的主任医师,就三个。”
“一个,是我老师,上周去北京开会了。”
“一个,是我师兄,上个月援非,得半年后才回来。”
“最后一个,”他终于把目光移回到我脸上,那眼神,像冰,“就是我,徐凯。”
空气仿佛凝固了。
周围老邻居们的议论声,护士的脚步声,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他。
还有我妈那条悬在他手里的命。
“徐……徐医生……”我嗓子干得像要冒烟,“求求您,救救我妈……以前的事,是我们不对,我给您……给您和叔叔道歉……”
我弯下腰,想给他鞠躬。
他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
“道歉就不必了。陈先生,你母亲的病情,我已经交代清楚了。”
“手术风险很高,我们做医生的,肯定会尽力。但你也知道,手术嘛,总有意外。”
他话说得滴水不漏。
尽力。
意外。
这两个词,在他嘴里说出来,像两把刀,来回割着我的神经。
他这是什么意思?
是暗示我,他会在手术台上“尽力”让我妈出“意外”吗?
我不敢想下去。
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
“徐医生!”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不能这样!你是医生!救死扶伤是你的天职!”
他笑了。
那笑容里,满是嘲讽和疲惫。
“天职?陈先生,当初我爸躺在救护车里,你们为了所谓的‘理’,堵着路不让救护车过的时候,你们的天职又是什么?”
我哑口无言。
还有这事?
我怎么不知道?
我妈从来没跟我提过。
“我……”
“行了,准备一下吧。”徐凯没再给我说话的机会,转身就走,“手术安排在明天早上八点,家属去把字签了。”
他走了。
留给我一个冷硬的背影。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王姨她们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阳阳,这可咋办啊?”
“造孽啊!怎么就碰上这家了!”
“要不……咱们转院吧?”
转院?
我妈现在这个情况,经得起折腾吗?
就算转院,一时半会儿,能找到比这里更好的心外科,找到比他技术更好的医生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妈的命,现在就攥在这个叫徐凯的男人手里。
而我,除了求他,别无他法。
女朋友林薇接到电话赶来的时候,我已经签完了所有的字。
手术同意书,病危通知书,厚厚一沓。
每一个签名,都像在签我自己的卖身契。
林薇抱着我,眼泪也下来了。
“怎么会这样……陈阳,你别怕,我们一起想办法。”
她比我冷静。
她问我:“那个徐医生,他到底想要什么?是钱吗?还是要我们一个态度?”
我摇头。
“我不知道……我看他的样子,不像为了钱。”
他那种眼神,是恨。
是那种积压了很久,刻在骨子里的恨。
这种恨,是钱能解决的吗?
林薇咬着嘴唇,想了半天。
“陈阳,要不,我们去求求他。带着礼物,去他家,诚心诚意地道歉。不管怎么样,姿态要做足。”
也只能这样了。
死马当活马医。
我跟王姨打听了徐凯家的地址,说是就在医院后面的家属楼。
我和林薇在医院门口的水果店,买了一个最贵的果篮。
又在旁边的烟酒店,买了两条好烟,两瓶好酒。
东西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
或者说,是我想让他看到我的“心意”。
家属楼是老房子,没有电梯。
我们提着东西,一口气爬上六楼,累得气喘吁吁。
门是虚掩着的。
能听到里面有电视的声音,还有一个男人含混不清的说话声。
我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门开了。
开门的是徐凯。
他穿着家居服,头发有点乱,看到我们,愣了一下。
随即,他脸上的表情就冷了下来。
“你们来干什么?”
我把手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徐医生,我们……我们是来道歉的。为我妈以前不懂事,给您和叔叔添了那么多麻烦,说声对不起。”
林薇也跟着说:“是啊徐医生,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一个老人家计较。求求您,一定要救救阿姨。”
徐凯的目光,在我们提着的东西上扫过。
然后,他笑了。
“呵,又是这套。”
他侧过身,让我们看清了屋里的情景。
客厅很小,很旧。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歪在沙发上,嘴眼歪斜,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正徒劳地想按下去。
口水顺着他的嘴角,流到胸前的衣服上。
电视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节目。
那就是他的父亲。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总工程师。
我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
“看到了吗?”徐凯的声音很轻,却很重,“我爸以前最喜欢自己开车出去钓鱼。现在呢?他连换个台都做不到。”
“你们的‘不懂事’,毁了他下半辈子。”
“现在,你们提着这点东西,说几句不痛不痒的对不起,就想让我把这一切都忘了?”
“你们觉得,可能吗?”
我无地自容。
手里的东西,千斤重。
“滚。”
徐凯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当着我们的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我和林薇,像两个傻子,被关在门外。
手里的果篮和烟酒,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下楼的时候,林薇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陈阳,怎么办?他根本不给我们机会。”
我没说话。
我只是觉得冷。
从头到脚的冷。
回到病房,我妈已经从抢救室转到了重症监护室。
她还没醒,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脸上罩着呼吸机。
监护仪上,心率的曲线微弱地跳动着。
我隔着玻璃看着她,心如刀割。
我妈这个人,强势了一辈子。
在厂里是车间主任,在家里说一不二。
我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从没听她抱怨过一句。
她总说:“阳阳,人活一口气。咱不惹事,但也不能怕事。”
拆迁那件事,我知道,她不是为了钱。
那套老房子,是我爸单位分的,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屋前有棵香樟树,是我出生那年,我爸亲手种的。
拆迁,就是要挖掉她的根。
她是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捍卫她的家,捍卫她的记忆。
可我没想到,她的“理”,她的“气”,会给别人带来那么大的伤害。
甚至,可能要用她的命来偿还。
这个世界,有时候真的不讲道理。
或者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
你的“理”,可能就是别人的“罪”。
那一晚,我跟林薇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夜。
我们想了很多办法。
找院领导?
人家凭什么为了你一个普通病人,去得罪一个心外科的顶梁柱?
给红包?
徐凯那样子,像是会收红包的人吗?只怕会适得其反。
找媒体曝光?
说医生因为个人恩怨,不给病人好好做手术?
空口无凭,谁信?
再说,万一激怒了他,我妈怎么办?
所有的路,都堵死了。
天快亮的时候,林薇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
我看着她疲惫的脸,心里一阵阵发酸。
她跟着我,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我们俩都是普通家庭,在这座城市里苦苦挣扎。
好不容易凑够了首付,买了套小房子,每个月光房贷就压得我们喘不过气。
我妈这场病,更是雪上加霜。
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几百块钱现金。
银行卡里,也只有不到五万的存款。
手术费,后续的治疗费,康复费……像一座大山,压得我看不见光。
我掏出手机,翻着通讯录。
那些平时称兄道弟的朋友,一到这种时候,我却一个都不敢打。
人穷志短。
张嘴借钱,太难了。
就在我快绝望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王姨。
“阳阳,你快来!你妈醒了!”
我像打了鸡血一样,弹了起来。
冲到重症监护室门口,隔着玻璃,我看到我妈真的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我,眼神动了动,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
一个护士走了过来。
“病人想见家属,但她现在还不能说话。你们可以进去一个人,时间不能太长。”
我赶紧换上无菌服,走了进去。
我妈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我握住她没有打针的那只手,她的手冰凉。
“妈,你别怕,没事的,医生说手术做完就好了。”我强忍着眼泪,对她笑。
她摇了摇头。
然后,她用手指,颤颤巍巍地在我手心上写字。
一笔一划,很慢,很用力。
我仔细辨认着。
第一个字是“家”。
第二个字是“里”。
第三个字是“床”。
第四个字是“下”。
“家里床下?”我疑惑地问。
她点了点头。
然后又开始写。
“铁”“盒”“子”。
家里床下,铁盒子。
我一下子想起来了。
那是我爸留下来的一个旧铁皮盒子,我妈当宝贝一样锁在床底下,谁都不让碰。
我一直以为里面是我爸的遗物,一些照片或者信件。
她现在提这个干什么?
我妈见我没明白,有点着急,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监护仪上的数字,开始“滴滴”地报警。
护士赶紧过来。
“家属,请你先出去,病人情绪不能激动!”
我被赶了出来。
我妈到底想说什么?
那个铁盒子里,到底有什么?
是钱吗?
我妈一辈子省吃俭用,我知道她攒了点养老钱。
可那点钱,对于这场手术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林薇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问我怎么了。
我把刚才的事跟她说了。
林薇想了想,说:“阿姨是不是想告诉你,盒子里有钱,让你无论如何都要把手术做了?”
“也许吧。”我心不在焉。
直觉告诉我,事情可能没那么简单。
离手术还有两个小时。
我坐立不安。
我决定回家一趟。
不管盒子里是什么,我妈在进手术室前,把它交给我,一定有她的道理。
我跟林薇打了声招呼,开车往老房子赶。
老棉纺厂宿舍,还是那副破败的样子。
红砖墙,旧窗户,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这里早就该拆了。
我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皂角和旧家具的味道传来。
屋子很小,但被我妈收拾得一尘不染。
我走到我妈的卧室,趴在地上,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铁皮盒子。
盒子上了锁。
我找不到钥匙,干脆从厨房拿了把菜刀,把锁撬开。
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我愣住了。
里面没有钱。
没有存折。
只有一沓厚厚的,泛黄的纸。
最上面一张,是一份《拆迁补偿协议》。
我拿起来,看到了我妈的名字:李慧芳。
后面,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和红手印。
不止我妈一个,王姨,李叔……几乎整个宿舍楼的老邻居,都在上面签了字。
这是一份联名协议。
我翻到后面,看到了补偿条款。
条款写得很清楚,除了开发商给的补偿款,他们还要求原地回迁,并且要给每户解决一个子女的就业问题。
我继续往下翻。
是一沓沓的会议记录,信访材料,还有……还有很多照片。
照片上,是我妈带着一群老头老太太,在项目部门口静坐。
他们拉着横幅,上面写着:“我们要回家!”“还我公道!”
还有一张,就是我妈躺在推土机前面的照片。
她那么瘦小的一个人,躺在冰冷的钢铁巨兽面前,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一张张地看下去,手开始发抖。
在材料的最后,我找到了一本日记。
是我妈的日记。
我从不知道,我妈还有写日记的习惯。
她的字不好看,歪歪扭扭,还有很多错别字。
“3月5日,晴。开发商又来人了,还是那个价,打发要饭的呢。老王家的说,算了,斗不过他们。我说,不能算,这是你爸留下的房子,是我们的根。”
“3月15日,阴。今天去市里上访,门卫不让进。我们在门口站了一天,腿都肿了。阳阳打电话来,我没敢说,怕他担心。”
“4月2日,雨。今天闹得有点大。我躺在车前面了。我知道阳阳知道了会骂我。可我没办法。徐总工是个好人,每次都来劝我们。但是,这不是他能做主的事。”
徐总工。
我心头一震。
是徐凯的父亲吗?
我赶紧往后翻。
“4月10日,晴。听说徐总工病了,脑出血,很严重。我心里很难受。我们不是要跟他过不去,我们只是想要个公道。下午,我们几个老家伙凑了点钱,想去医院看看他。他家里人把我们骂了出来,说我们是害人精。”
“4.12日,阴。今天救护车来了,说是拉一个急救的病人。我们不知道,把路堵了。后来才知道,车上是徐总工。我对不起他。但是,如果我们让了,他们就会趁机把机器开进来。我们几十户人的家,就没了。”
日记到这里,就断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纸上。
原来是这样。
我妈不是不知道自己错了。
她知道。
她心里有愧。
但是,在她身后,是几十户邻居的家。
她不能退。
我一直以为,我妈是个不懂变通,爱钻牛角尖的固执老太太。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在她瘦弱的肩膀上,扛着的是什么。
我把日记和那份联名协议小心地收好,放进包里。
我看了看时间,还有一个小时手术。
我疯了一样往医院赶。
我必须在手术前,让徐凯看到这些东西。
我不能让我妈,带着别人的误解,甚至仇恨,躺上那张冰冷的手术台。
我冲进医院大楼,直奔心外科的医生办公室。
门没锁。
徐凯一个人在里面,正在看片子。
他看到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你怎么又来了?不是说了,手术前家属不要打扰医生吗?”
“徐医生!”我冲到他面前,把包里的日记和协议,一把拍在他桌上,“请您,看一看这些!”
他愣住了。
“什么东西?”
“我妈的日记,还有当年所有邻居的联名信。求您,给我五分钟,不,三分钟!看完这些,您再决定,要怎么做这场手术!”我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哀求。
徐凯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他最终还是拿起了那本日记。
办公室里,很静。
静得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徐凯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不耐烦,到惊讶,到凝重,最后,变成了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的手,在看到“救护车”那一段时,明显地抖了一下。
他看完了。
他合上日记,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房间里,是长久的沉默。
我紧张地看着他,手心里的汗,把裤子都浸湿了。
成败,在此一举。
过了很久,他才重新睁开眼睛。
他看着我,眼神里,冰冷的东西,似乎融化了一些。
“你母亲……她现在怎么样?”
“还在监护室,情绪……还算稳定。”
他又沉默了。
拿起桌上的片子,对着灯光,看了又看。
“左主干95%狭窄,合并严重钙化,手术难度非常高。”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
“常规的搭桥方案,成功率不到50%。”
我的心,又沉了下去。
“但是……”他话锋一转,“如果用最新的杂交手术,先介入处理钙化,再搭桥,成功率可以提高到80%以上。”
“只不过……”他看着我,“这种手术,费用要高出将近一倍,而且,对主刀医生的体力和精力,要求极高。”
我明白了。
我“扑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
“徐医生!求您!救救我妈!钱……钱我们想办法!我给您磕头了!”
我真的磕了下去。
额头撞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没有扶我。
也没有再说什么。
只是站起身,把那本日记和协议,重新递给我。
“收好吧。”
“准备一下,马上进手术室。”
说完,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我看着他的背影,知道,我赌赢了。
手术室外的等待,是人生最漫长的酷刑。
每一秒,指针的跳动,都像是在敲打我的心脏。
林薇一直陪着我。
她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安慰我:“没事的,陈阳,一定会没事的。”
王姨和几个老邻居也来了。
他们带来了凑的钱。
三千,五千,一万……
一沓沓皱巴巴的现金,塞到我手里。
“阳阳,拿着,不够我们再想办法!”
“当年是你妈带头为大家伙儿争利益,现在她有难了,我们不能不管!”
我一个大男人,眼泪怎么都止不住。
我妈这辈子,值了。
手术从早上八点,一直做到了下午四点。
整整八个小时。
当手术室的灯,由红转绿的那一刻。
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门开了。
徐凯走了出来。
他穿着绿色的手术服,满脸疲惫,汗水浸湿了额前的头发。
他摘下口罩,对我,露出了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
“手术很成功。”
我腿一软,直接坐在了地上。
哭了。
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我妈被推了出来。
她还在麻醉中,睡得很安详。
徐凯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好照顾她。”
“她是个值得尊敬的母亲。”
我抬头看着他,哽咽着说不出话。
只能用力地点头。
“徐医生……谢谢您……谢谢……”
“我爸的事,和你妈无关。”他打断了我,“她是病人,我是医生。仅此而已。”
他顿了顿,又说:“那本日记,替我还给你母亲。告诉她,当年的事,过去了。”
我妈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恢复得很好。
徐凯每天都会来查房,问得很仔细。
但他跟我妈,从来没有正面交流过。
两个人,好像有一种默契。
谁都没有再提当年的事。
出院那天,我去办手续。
看到账单的时候,我傻眼了。
费用比我预想的,少了好几万。
我拿着账单去找护士长。
护士长笑着说:“是徐主任给你们申请了医院的特殊困难补助,减免了一部分费用。”
我的眼圈,又红了。
我拿着缴费单,去徐凯的办公室找他。
他不在。
桌上,放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和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站在一辆越野车旁,手里提着鱼竿,笑得特别灿烂。
是徐凯和他父亲。
我把缴费单,轻轻放在了照片旁边。
然后,对着那张照片,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妈出院后,坚持要去看看徐凯的父亲。
我拗不过她,只好陪她一起。
我们还是提了一个果篮。
但这次,心情完全不一样了。
开门的,还是徐凯。
他看到我们,没有意外,也没有不耐烦。
只是平静地说:“进来吧。”
他父亲还是歪在沙发上。
看到我们,他浑浊的眼睛,动了动。
我妈走到他面前,很慢,很郑重地,给他鞠了一躬。
“老哥,对不住了。”
我妈的声音,有些沙哑。
老人“啊啊”地叫着,似乎想说什么。
一只手,努力地抬起来,想要回应。
徐凯走过去,握住他父亲的手。
“爸,都过去了。”
他回头,对我妈说:“阿姨,谢谢您。”
我妈笑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
“徐医生,你是个好医生。”
那天,我们没有待太久。
临走的时候,我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塞到徐凯手里。
“这是我亲手做的香囊,里面放了艾草和檀香,安神的。你挂在叔叔床头吧。”
徐凯没有拒绝。
他捏着那个小小的香囊,捏了很久。
从徐凯家出来,夕阳正好。
金色的阳光,洒在老旧的家属楼上,一切都显得那么温暖。
我妈的脚步,比我想象的要稳健。
她看着远处,那片已经被高楼大厦取代的,我们曾经的家。
“阳阳,你说,这人一辈子,争来争去的,到底图个啥?”
我扶着她,想了想。
“图个心安吧。”
她点了点头,笑了。
“对,图个心安。”
后来,我把房子卖了。
还清了欠下的债,剩下的钱,在我妈住的小区附近,租了一个大一点的房子。
林薇也搬了过来,方便照顾。
生活,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平淡,琐碎,但踏实。
我换了份工作,工资不高,但不用再看老板的脸色。
周末,我会带着我妈和林薇,去公园里散散步。
我妈总会指着那些跳广场舞的大妈说:“等我再好点,我也要去!我跳得肯定比她们好!”
林薇就在一旁笑。
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有一次,我在医院附近的药店买药,又碰到了徐凯。
他来给他父亲买康复器械。
我们俩,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像老朋友一样,聊了几句。
他说,他父亲最近情况好了一些,能扶着墙,自己走几步了。
我说,我妈现在一顿能吃两大碗饭,天天嚷着要减肥。
我们都笑了。
临走前,他突然对我说:“陈阳,有空,带阿姨来家里坐坐。我爸……他挺想她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
“好。”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其实也没那么糟糕。
是啊,生活总会给你一记响亮的耳光。
但也会在某个不经意的转角,给你一颗糖。
重要的是,永远别放弃。
别放弃去沟通,去理解,去原谅。
就像我妈日记里写的那样。
人活着,为一口气,也为一个理。
但有时候,比气和理更重要的,是情。
是人与人之间,那一点点,能够照亮彼此的,温暖的光。
来源:窗棂藏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