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妈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伸出那只布满干纹的手,朝我要那十万块钱的时候,我甚至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我没跟她吵。
当妈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伸出那只布满干纹的手,朝我要那十万块钱的时候,我甚至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我只是从贴身口袋里,摸出那本被体温暖得发烫的、泛黄的存折,越过她,直接递到了我弟陈亮的手里。
我说:“密码是咱家老房子的门牌号。”
那一刻,我看见妈的眼神,从理所当然,到错愕,再到一丝慌乱。
而我那个一向体面的弟弟,捏着那本薄薄的存折,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炭。
第1章 一碗水端不平
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给一张清末的八仙桌清漆。
手里的砂纸磨得匀,木头温润的香气混着桐油味儿,是我闻了二十多年的味道,能让心静下来。
手机在木屑堆里“嗡嗡”地震,像只被埋住的蝉。
我吹开上面的灰,屏幕上跳着“妈”那个字。
心里“咯噔”一下。
我妈这人,没事儿从不给我打电话。她嫌我身上总有木头味儿和汗味儿,嫌我说话粗,不像我弟陈亮,嘴甜,会哄人。
“喂,妈。”
“阿辉啊,你爸……你爸在菜市场门口晕倒了,现在送去中心医院了,你快来!”
妈的声音是抖的,带着哭腔。
我脑子“嗡”的一声,手里的砂纸掉在地上,蹭掉一小块刚上好的漆皮。
我来不及心疼,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就往外冲。我的小作坊在城郊,离市中心的医院,开车得一个钟头。
一路上,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爸的影子。
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怎么教我握刨子;他沉默着,看我把一块朽木雕成活灵活現的鸟儿时,眼里的那点光;他总是在我妈数落我没出息时,闷头抽着烟,说一句:“孩子饿不死自己就行。”
我们家这碗水,从来就没端平过。
我跟陈亮是亲兄弟,可从小到大,待遇天差地别。
陈亮聪明,会念书,从小就是“别人家的孩子”。新衣服、好吃的、零花钱,妈总是优先紧着他。她说,阿亮是要考大学,要坐办公室的,不能亏着。
而我,打小就闷,不爱说话,学习也一般。初中毕业,我就不想念了,跟着我爸学了木工手艺。
从那天起,在妈眼里,我的人生就被定了性:一个出大力的,没出息的,一辈子跟木头粉尘打交代的“匠人”。
她嘴上不说,但眼神里藏不住。
每次我满身木屑地回家,她会下意识地皱眉,让我赶紧去洗澡换衣服,别把灰带进客厅。而陈亮穿着干净的衬衫从单位回来,她会立刻迎上去,嘘寒问暖。
我爸也是木匠,一辈子的手艺人。或许是同病相怜,他对我的疼爱,是沉默的,藏在细节里。
他会偷偷给我塞几块钱零花,会在我熬夜赶工时,给我端来一碗热茶。他教我识木、刨木、雕花,他说:“阿辉,咱手艺人,凭良心吃饭,走到哪儿腰杆都是直的。”
我爸的腰杆,在我心里,比谁都直。
可就是这么一个硬朗的人,怎么就突然倒下了?
车子堵在晚高峰的车流里,我急得直拍方向盘。窗外的霓虹闪烁,把我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那些陈年旧事,像电影胶片一样,一帧一帧在脑子里过。
陈亮考上大学那年,家里摆了酒席,亲戚朋友都来祝贺。妈满面红光,逢人就夸她儿子有出息。我那天刚出师,接了个活儿,挣了五百块钱,高兴地拿回家,想给家里添个菜。
我妈接过钱,数都没数,转身就塞给了陈亮,说:“拿着,在大学别省着,别让人看不起。”
陈亮当时看了我一眼,眼神有点复杂,但还是把钱收下了。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泡进了冰水里。
后来陈亮毕业,要留在城里,要买房。首付差一大截。妈又来找我,话说得理直气壮:“阿辉,你弟是你亲弟,他好了,全家都光彩。你那个小作坊,先别急着扩了,把钱拿出来给你弟凑首付。”
我没说话,把我这些年起早贪黑,一刨子一凿子攒下的八万块钱,全取了出来。
我老婆为此跟我大吵一架,说我傻,说我妈偏心偏到胳肢窝了。
我抽着烟,一夜没睡。第二天,还是把卡给了我妈。
因为我爸那天晚上,坐在我旁边,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眼神里,全是亏欠。
我懂他的为难。
车流终于松动了,我一脚油门踩到底,医院那栋白色的楼越来越近。
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爸,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只要你好好的,那些委屈,那些不平,我都能咽下去。
第2章 医院里的“账本”
医院走廊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人。
我冲到急诊室门口,看见妈和陈亮正围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妈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陈亮则一脸凝重地皱着眉。
“医生,我爸怎么样了?”我挤过去,声音都哑了。
医生推了推眼镜,看了我一眼,语气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心上:“病人是突发性脑溢血,幸好送来得及时。现在暂时稳住了,但需要立刻手术,清除颅内血块。手术有风险,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
“钱……”妈哆嗦着嘴唇,问,“大概要多少钱?”
“手术费加上后期的康复治疗,先准备十万吧,多退少补。”医生说完,就转身去忙别的了。
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座山,瞬间压在了我们三个人头顶。
妈的身体晃了一下,陈亮赶紧扶住她。
她靠在陈亮的胳膊上,缓了几秒钟,然后,那双含着泪的眼睛,就直直地看向了我。
“阿辉,”她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你爸这个手术费,你先出。”
我愣住了。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旁边沉默不语的陈亮。
“你弟刚买了房,月供压力大,手上根本没活钱。你不一样,你那个作坊生意不是挺好吗?你先垫上,救你爸要紧。”妈的语气越来越急,仿佛我稍一迟疑,就是不孝。
我心里那本尘封多年的“账本”,哗啦一下,自己翻开了。
陈亮买房,我掏空了积蓄。
陈亮结婚,彩礼不够,妈又从我这儿拿了三万,说是“借”,至今没提过一个“还”字。
逢年过节,我给家里的钱,转头就进了陈亮的口袋,变成了他孩子身上的一件新衣服,或者他家餐桌上的一道硬菜。
我不是没钱,我这些年拼死拼活,加班加点,就是想让我老婆孩子过得好一点,也想让爹妈晚年有个依靠。
可这个“依靠”,在妈眼里,似乎只是单方面的。我是家里的“后勤部长”,是弟弟的“提款机”。
而陈亮,那个穿着体面,坐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的大学生,只需要在父母面前说几句好听的话,就能得到所有。
一股说不清是凉还是热的气,从我脚底板直往上窜。
我看着我妈那张因为焦虑而扭曲的脸,看着我弟那副为难又理所当然的表情,忽然就笑了。
是冷笑。
“妈,”我开口,声音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你是不是忘了,你还有个儿子?”
我的目光,从妈的脸上,移到了陈亮的脸上。
妈被我问得一愣:“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这不就是让你出钱吗?”
“他,”我指着陈亮,“他不是你儿子吗?爸不也是他爸吗?他买房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让他自己想办法?他结婚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让他自己挣彩礼?现在爸躺在里面等着救命钱,你就只看得到我了?”
这些话,在我心里憋了十年,今天,就在这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全倒了出来。
我说得不快,但每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在死水一样的沉默里。
妈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她大概从没想过,一向闷葫芦一样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是在跟你弟弟计较吗?他是你亲弟弟!你爸还躺在里面,你……”
“正因为他是我爸,我才站在这里。”我打断她,“妈,从小到大,什么好东西你都紧着陈亮。我认了,谁让他会读书,是你的骄傲呢。他要买房,我把老婆本都拿出来了,我也认了,谁让他是我弟呢。但是今天,这事儿不一样。”
我往前走了一步,盯着陈亮的眼睛。
“陈亮,爸也是你爸。这些年,我往家里拿了多少钱,你心里有数。那些钱,有多少用在了爸妈身上,又有多少,最后到了你那儿,你比我更清楚。”
陈亮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现在,爸需要十万块救命。这笔钱,你这个做小儿子的,是不是也该出点力?”
我的声音不大,但走廊里安静得可怕,连远处护士站的谈话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妈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给我一巴掌。
“你这个不孝子!”
我没躲。
但她的巴掌,最终没有落下来。
因为就在这时,我做出了那个让她,也让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第3章 那本泛黄的存折
我没让我妈的那巴掌落下来。
在她扬起手的一瞬间,我从贴身的内兜里,掏出了那本存折。
它被我的体温捂得暖烘烘的,封面是那种老式的、已经褪色的土黄色,边角都起了毛边。
我没再看我妈,而是把存折递到了陈亮面前。
“这里面有十一万三千块,”我的声音很平静,“密码是咱家老房子的门牌号,201。”
陈亮下意识地伸手接了过去,那本薄薄的册子在他手里,却显得有千斤重。他低头看着存折,手指微微颤抖,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妈也愣住了,扬在半空的手,就那么僵住了。她的目光从我的脸,落到陈亮手里的存折上,眼神里全是不可思议。
“你哪儿来这么多钱?”她脱口而出。
是啊,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挣辛苦钱的木匠,每天刨花堆里打滚,能有什么大出息?我给家里的钱,已经是掏空了我的极限。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不是我的钱,这是爸给我的钱。”
这句话,像一颗炸雷,在他们母子俩耳边响起。
“不可能!”妈尖叫起来,“你爸的钱都由我管着,他哪儿来的私房钱?”
“是爸偷偷给我的。”
我的思绪,一下子飘回了五年前的那个夏夜。
那时候,我刚盘下现在这个小作坊,为了省钱,自己动手改建,累得像条狗。
那天晚上,我正借着昏暗的灯泡在给房梁上漆,爸提着一瓶啤酒和一包花生米来了。
他什么也没说,就坐在我对面,陪我喝。
爷俩喝到半夜,他才从怀里掏出这个存折,塞到我手里。
存折用一张报纸包着,包得整整齐齐。
“阿辉,”他那天喝得有点多,眼睛发红,“这是爸这些年,给你攒的。那个人……唉,你别怪她,她就是觉得亏欠了阿亮,总想补偿他。”
我当时没接,我说:“爸,我不要,你自己留着养老。”
爸却把我的手攥得紧紧的,他那双粗糙的手,力气大得惊人。
“你拿着!这是爸给你的,给你娶媳妇,给你撑腰用的!别让知道,也别告诉你弟。这是咱们爷俩的秘密。”
他顿了顿,又说:“爸知道你委屈。但你记住,手艺人,手里的活儿就是咱的骨气。你比你弟,活得踏实。”
那天晚上,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抱着那本存折,在没人的角落里,哭得像个孩子。
那里面存的,哪里是钱?
那是我爸沉默的爱,是他对我这些年默默付出的肯定,是他作为一个父亲,对我最深的愧셔。
他知道那碗水端不平,所以他用自己的方式,偷偷地,想给我补上。
此刻,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把这个秘密,亲手揭开了。
我对陈亮说:“这钱,是爸当年给我娶媳妇用的。我没用。现在,我拿出来,给他做手术。就当是我这个做大儿子的,把爸给我的,再还给他。”
我看着他,目光灼灼:“我那份孝心,尽到了。从今天起,爸妈的养老,你这个小儿子,该担起来了。”
陈亮捏着存折,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那份一直以来的体面和优越感,被这本小小的存折击得粉碎。
他或许从来没想过,那个沉默寡言、在他看来有些“没出息”的父亲,心里藏着这样一本账。
妈也彻底傻眼了。她看着存折,又看看我,嘴巴张了几次,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她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瘫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眼神空洞。
“去吧,”我对陈亮说,“赶紧去缴费,别耽误了爸的手术。”
陈亮如梦初醒,捏紧了存折,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震惊,有羞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然后,他转身,几乎是跑着冲向了缴费处。
走廊里,只剩下我和瘫坐着的母亲。
灯光惨白,把她的白发照得格外刺眼。
她没看我,只是低着头,喃喃自语:“老头子啊老头子,你……你怎么能这样……”
我听着,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片荒凉。
我没再跟她说话,转身走到了手术室门口,靠在冰冷的墙上,等着。
我掏出一根烟,想点,才想起这里是医院。
我把烟捏在手里,捏得变了形。
我知道,从我拿出这本存折开始,我们这个家,有些东西,就彻底不一样了。
第4章 手艺人的脊梁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蒙蒙亮。
我没回家,直接开车回了城郊的作坊。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木香和油漆味扑面而来,这味道比任何香水都让我安心。
作坊里有些乱,地上铺着一层细密的木屑,几件半成品的家具安静地立在角落,像沉默的伙伴。
我走到那张做到一半的八仙桌前,用手抚摸着桌面光滑的纹理。
这是块上好的金丝楠木老料,是位老主顾托我修复的。木头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就用最美的姿态回报你。
我脱下外套,换上工作服,拿起一把刻刀,开始精修桌腿上的云纹。
刀尖在木头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我的心,也随着这声音,一点点沉静下来。
我爸常说:“做人跟做木工一样,要方方正正,不能有虚的。一榫一卯,都要对得起良心。”
他一辈子就是这么做的。他的手艺在十里八乡都是出了名的,但他从不偷工减料,从不漫天要价。人家说他傻,不知道多挣钱。他总是一笑,说:“手艺人的脊梁,不能弯。”
这根脊梁,他也传给了我。
所以,我可以把积蓄给弟弟买房,可以忍受母亲的偏心,因为那是我作为儿子和兄长的情分。
但当母亲把这份情分当成理所当然,当成我可以被无限压榨的理由时,我就必须把这根脊梁挺起来。
我不是在计较钱,我是在计较一份尊重,一份公平。
我是在替我爸,也替我自己,问一句:凭什么?
天光大亮的时候,老婆林晓打来了电话。
“阿辉,你一夜没回,爸怎么样了?”她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要手术,钱已经交了,今天上午就做。”我停下手里的活儿,靠在木料堆上。
“钱……你出的?”林晓小心翼翼地问。
她知道我们家的那本难念的经。当初我把八万块钱给陈亮凑首付,她跟我冷战了快一个月。
“我没出,”我说,“我把爸以前给我的那本存折,给陈亮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林晓才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想好了?”
“嗯。”
“也好,”她说,“这样也好。你心里那块石头,也该放下了。别太累了,早点回来歇歇,我给你炖了汤。”
挂了电话,我心里一阵暖流。
这些年,最对不起的,就是林晓。她跟着我这个闷葫芦,没享过什么福,还要跟着我一起受家里的委屈。但她从来没真正埋怨过我,只是心疼我。
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我拿起刨子,开始处理一块新的木料。
刨花像雪片一样飞溅,木头的清香愈发浓郁。
我的作坊不大,但每一件从这里走出去的家具,都刻着我的名字,也刻着我的骨气。
我不需要谁的夸奖,也不需要谁的另眼相看。我只需要对得起手里的这块木头,对得起我爸教我的这门手艺,对得起“手艺人”这三个字。
中午的时候,陈亮给我打了个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干涩。
“哥,”他叫我,“爸……手术做完了,很顺利。医生说,已经脱离危险了。”
“嗯。”我应了一声,心里那块最重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那个……存折里的钱,我取了十万交了费,还剩一万三,我……”
“你留着吧,”我打断他,“给爸买点营养品,剩下的,就当是你这个月的生活费。”
我知道他刚买了房,手上肯定不宽裕。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哥,”他忽然说,“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说得又轻又快,像是怕被我听见,又像是怕自己没勇气说出口。
我拿着电话,愣住了。
这是我那个一向眼高于顶的弟弟,第一次,跟我说“对不起”。
我没回话,直接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原谅吗?好像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不原谅吗?心里那股憋了多年的气,好像也随着这句“对不起”,散了不少。
我看着窗外,太阳升得老高。
院子里那棵老槐树,枝繁叶茂,阳光透过叶子的缝隙,洒下一地斑驳的光影。
这世界,终究不是非黑即白的。
就像一块木头,有向阳的一面,也有背阴的一面。有光滑的纹理,也难免会有几个结疤。
第5章 病床前的对峙
爸醒来是三天后的事。
我提着一保温桶的鱼汤推开病房门时,他正睁着眼,看着天花板。
妈坐在床边,在给他削苹果,眼圈还是红的。陈亮站在另一边,神情有些局促。
看见我进来,病房里的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爸,你醒了。”我走过去,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
爸的目光转向我,他的嘴唇动了动,因为手术和虚弱,声音很沙哑:“……阿辉。”
“哎,爸,我在。”我赶紧应声。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欣慰,有歉疚,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东西。
妈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用牙签扎了一块递到爸嘴边,一边喂一边絮叨:“老头子,你可算醒了,吓死我了。医生说你恢复得不错,让咱们好好休养。”
爸慢慢地嚼着苹果,眼睛却一直没离开我的脸。
忽然,他问我:“……你那张八仙桌,桌腿的榫头,用的什么卯?”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这是我们木匠之间的“行话”。
我爸不是在问我手艺,他是在用他的方式,问我那天发生的事。
我沉吟了一下,回答道:“用的闷榫。外面看着严丝合缝,里面的劲儿,都自己扛着。”
闷榫,一种内嵌式的榫卯结构,从外面看不到痕ove,但内部连接得异常牢固。结实,内敛,承重,像极了这些年的我。
爸听完,浑浊的眼睛里,泛起了一层水光。
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没再说话,但那微微颤抖的眼角,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都懂。
妈和陈亮听不懂我们的对话,但他们能感觉到气氛的变化。
妈有些不自在地放下苹果,站起身说:“我去给你们打点热水。”说完就匆匆走了出去。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父子。
陈亮站在原地,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几次想开口,都欲言又止。
最后,还是他鼓起了勇气,走到我面前,低声说:“哥,那钱……我会想办法尽快还给你。”
我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不用了。”
“不行!”他急了,“那本来就是爸给你的,我不能要。我这个月奖金发了,先还你一部分,剩下的我……”
“陈亮,”我打断他,“你觉得,我跟你争的,是那点钱吗?”
他愣住了。
“我争的,是一口气。”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是一份公平。爸妈养我们两个,我没话说。你读书比我好,妈偏爱你,我也认了。但是,你不能把我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这个家,不是我一个人的,爸妈,也不光是我一个人的爸妈。”
陈亮被我说得满脸通红,头垂得更低了。
“我知道了,哥……我以前……是我不懂事。”
我叹了口气。
其实,我对他,并没有多少恨意。他只是被我妈惯坏了,习惯了索取,忘记了担当。
“行了,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爸现在醒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以后,你多往家里跑跑,多陪陪他们。你比我嘴甜,会说话,多哄哄他们开心。”
我的语气缓和了下来。
我不是要跟他决裂,我只是想让他明白,作为儿子,他该承担的那份责任。
陈亮抬起头,眼圈红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候,爸又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我们兄弟俩,虚弱地笑了笑。
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释然。
我知道,我们家那道看不见的墙,从这一刻起,开始有了裂缝。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白色的床单上,暖洋洋的。
或许,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6章 裂痕与融解
爸出院回家后,我们家的气氛,进入了一种古怪的平静期。
就像暴风雨过后的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但水面下,暗流仍在涌动。
妈变了。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张口闭口都是“你弟怎么怎么样”。她看我的眼神,也多了几分闪躲和不自然。
她开始尝试着对我好。
我回家吃饭,她会特意做我喜欢吃的红烧肉,笨拙地往我碗里夹,说:“阿辉,吃,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她在弥补,但几十年的偏心,岂是一顿红烧肉就能抹平的?
我没有拒绝,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只是默默地吃掉。
陈亮也变了。
他开始频繁地往我那个城郊的作坊跑。
起初,他只是站在门口,看我干活,不说话。一身干净的西裤衬衫,跟满是木屑的作坊格格不入。
我也不理他,自顾自地刨木头,上油漆。
后来,他开始试着跟我搭话。
“哥,这块木头是什么料子啊?闻着真香。”
“黄花梨。”
“做个小点的东西,得多久啊?”
“看做什么,快则三五天,慢则一两月。”
我们的对话,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
再后来,他来的时候,会脱下那身笔挺的西装,换上旧衣服,主动帮我扫地上的木屑,或者帮我打磨一些边角料。
他的动作很生疏,好几次都差点磨到手。
我嘴上骂他“笨手笨脚”,但还是会耐着性子,教他怎么使力,怎么顺着木头的纹理打磨。
有一次,他一边打磨一个小的木头挂件,一边跟我说:“哥,我现在才知道,你这活儿真不容易。我坐办公室里,动动鼠标敲敲键盘就是一天。你这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吧?”
我没说话,只是手里的刨子推得更稳了。
他不知道,他这句话,比他跟我说一百句“对不起”都管用。
他开始真正地,去看见我的辛苦,去理解我的价值。
而我们家那道坚冰,也就在这一次次的笨拙靠近和沉默交流中,慢慢地融解。
一个周末,我正在作坊里赶一个急活儿,妈提着一个保温桶来了。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我这个“上不了台面”的作坊。
她局促地站在门口,看着满地的木料和工具,有些无措。
“阿辉……我给你炖了鸡汤,你趁热喝点。”
我放下手里的活儿,接过汤。
汤很香,是她以前只炖给陈亮喝的那种味道。
我喝着汤,她就站在旁边,看着我,欲言又止。
最后,她还是没忍住,开了口:“阿辉,妈以前……是妈不对。妈对不起你。”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哭腔。
我拿着汤勺的手,顿住了。
我抬起头,看到她鬓角的白发,在灰尘飞舞的空气里,那么显眼。她老了,真的老了。
心里那块最硬的疤,好像被这碗热汤,烫得有些发软。
“妈,”我说,“都过去了。”
她一下子就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我没去安慰她,只是把碗里的鸡汤,一勺一勺,全都喝完了。
有些裂痕,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愈合。
但家人的爱,就像这碗鸡汤的热气,能慢慢地,把它填满,让它不再那么疼。
那天,陈亮也来了。他看到哭泣的母亲和我,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阳光正好,照在院子里,也照在我们三个人身上。
我们这个家,好像正在以一种缓慢而笨拙的方式,重新学着如何去爱。
第7章 一碗“端平”的汤
爸的身体恢复得比预想中要好。
一个月后,他已经能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慢慢地溜达了。
那天是他六十大寿,林晓和我商量,决定在家里办,一家人齐齐整整地吃顿饭。
林晓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买了一堆菜,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陈亮也带着他老婆孩子早早地就来了,他老婆在厨房帮林晓打下手,陈亮则陪着爸在院子里晒太阳。
妈在客厅里,一会儿看看厨房,一会儿看看院子,脸上带着一种久违的、舒心的笑容。
我把作坊里最后一点活儿收了尾,也赶了回来。
一进门,就闻到了满屋的饭菜香。
“哥,你回来了!”陈亮的儿子,我的小侄子,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抱住我。
我笑着把他抱起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一家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坐下。
菜很丰盛,都是家常菜,但透着一股暖意。
开饭前,妈端着一个大汤碗从厨房出来,里面是她炖了一上午的排骨汤。
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先把第一碗汤盛给陈亮,或者我爸。
她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青花瓷碗,并排放在桌子中央。然后,她拿起汤勺,极其认真地,一勺一勺,给两个碗里添汤。
她添一勺左边的,就再添一勺右边的,眼神专注得像是在做什么神圣的仪式。
直到两个碗里的汤,不多不少,刚刚好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她才停下手。
她把左边那碗推到我面前,又把右边那碗推到陈亮面前。
“你们俩,都是我的儿子,”她看着我们,眼睛里有泪光在闪,“以前是妈糊涂,这碗水,没端平。今天,妈给你们补上。”
一瞬间,整个饭桌都安静了下来。
我看着面前那碗汤,热气氤氲,模糊了我的视线。
这哪里是一碗汤?
这是我妈迟到了三十多年的歉意,是她用最朴素的方式,在修正她犯下的错。
我端起碗,没说话,一口气喝了大半。
汤很烫,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陈亮也端起碗,眼圈红红的。
爸看着我们,脸上露出了手术后最灿烂的一个笑容。
他清了清嗓子,开了口。这是他病好后,第一次在全家人面前,说这么长的话。
“我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个木匠。”他看着我,又看看陈亮,“但我这辈子,最骄傲的,就是有两个儿子。”
“阿辉,随我,手艺扎实,做人也扎实。他吃的苦,我这个当爹的,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阿亮,你随,脑子活,会读书,有出息。你在城里站稳脚跟,也是给咱们家争光。”
他顿了顿,端起面前的酒杯。
“以前,是我这个当家的没做好,让你们兄弟俩心里有了隔阂。今天,我当着全家的面,跟你们说一句,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俩,在我心里,一样重。”
说完,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我等的,不就是这句话吗?
我所做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这份被看见、被承认的“一样重”吗?
陈亮也哭了。他站起来,给我,也给爸,深深地鞠了一躬。
那顿饭,我们吃得格外安静,也格外漫长。
没有太多的话语,但所有想说的话,都在那碗被端平的汤里,在那杯被一饮而尽的酒里,在一家人交织的泪光与笑容里。
家,这个字,在这一刻,才真正变得完整。
第8章 木头会说话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转眼,秋天就到了。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黄了一地。
爸的身体,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一天比一天好。他已经能扔掉拐杖,自己走上几步了。
只是他的手,因为生病,还有些抖,再也拿不稳刨子和刻刀了。
我知道,这是他心里最大的遗憾。
于是,我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用我手里最好的一块老榆木,给他量身定做了一把摇椅。
摇椅的每一个部件,都是我亲手打磨的。扶手的高度,靠背的弧度,都反复调整过,确保他坐上去最舒服。
我没用一颗钉子,整把椅子,全靠榫卯结构拼接而成。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也是我爸最引以为傲的技法。
摇椅做好的那天下午,陈亮又来了。
他现在是我作坊的常客,一有空就来。也不只是看着了,他会帮我搬木料,递工具,甚至能像模像样地用砂纸打磨一些小物件了。
他看着那把光滑温润的摇椅,眼睛里全是惊叹。
“哥,这……太漂亮了。”
“给爸做的。”我说,“他那把老藤椅,坐着不舒服了。”
陈亮走上前,用手轻轻抚摸着摇椅的扶手,感受着那细腻的木质。
“哥,说真的,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做这个,就是出傻力气,挣辛苦钱。现在我才明白,你这是艺术。”他看着我,眼神无比真诚,“把一块没生命的木头,变成一件会‘说话’的东西,太了不起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木头是不会说话,但懂它的人,能听见它的心声。
我们兄弟俩,一起把摇椅抬回了家。
爸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我们抬着摇椅进来,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他走上前,像抚摸一件稀世珍宝一样,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
他摸着那严丝合缝的卯榫,摸着那光滑如玉的扶手,嘴唇翕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最后,他缓缓地坐了上去,身体往后一靠。
摇椅发出了轻微的“吱呀”声,摇动得平稳而舒缓。
爸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无比满足和惬意的神情。
阳光透过稀疏的槐树叶,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妈站在旁边,笑着,眼角却湿了。
陈亮走到我身边,轻轻撞了下我的肩膀,低声说:“哥,谢谢你。”
我看着摇椅里的父亲,看着身边的弟弟,看着屋檐下微笑的母亲,心里一片宁静。
我曾经以为,家是一个讲“理”的地方,不公平,就要争。
后来我才慢慢明白,家,更是一个讲“情”的地方。理争明白了,情可能就没了。
那本存折,那十万块钱,像一把锋利的刀,划开了我们家化脓的伤口。虽然疼,但也把里面的毒,都挤了出来。
现在,伤口正在慢慢愈合。
或许还会留疤,但那疤痕,会时刻提醒我们,家人之间,最重要的,是理解,是包容,是那份无论如何也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家,就像我手里的这块老木头。
它或许有裂痕,有虫蛀,有过不堪的过往。但只要你用心去打磨,用爱去浸润,它总能焕发出最温润、最动人的光泽。
来源:情感倾诉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