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句话说出口,刘芬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窗户纸,随时都会破。
那句话说出口,刘芬的脸色“唰”地一下就白了,像一张被水浸透的窗户纸,随时都会破。
她躺在病床上,看着我,眼神里先是震惊,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那点硬撑起来的体面,就像被抽掉龙骨的房子,轰然垮塌。
她哭了,不是那种梨花带雨的,是那种压抑了几十年,终于找到一个出口,却发现那出口是悬崖的,绝望的嚎哭。
乔自强,我的丈夫,站在旁边,像个被戳破了的气球,瞬间就蔫了。他看看我,又看看刘芬,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的汗珠子,一颗颗地往外冒。
而我,林淑珍,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
心里没什么波澜,就像看着车间里那台跟了我一辈子的旧车床,今天终于停了,仅此而已。
这出唱了三十年的戏,该落幕了。
第1章 一辈子的车间
我退休那天,是个大晴天。
阳光透过车间顶上蒙着厚厚灰尘的玻璃窗,斜斜地打下来,在空气里切出一条条光路,无数细小的铁屑和尘埃在光路里翻飞、跳舞,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我把最后一根主轴从车床上卸下来,用棉纱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每一个卡槽,每一个螺纹,都擦得锃亮。这台老伙计,比我儿子的年纪都大,我刚进厂当学徒时,它就在这儿了。它的脾气,比乔自强还难捉摸,什么时候该给油,什么时候得让它歇口气,我闭着眼睛都知道。
车间主任老李走过来,递给我一支烟。我摆摆手,说不会。
他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和我手里的机油味混在一起,成了我这辈子最熟悉的味道。
“淑珍呐,真舍不得你走。”老李说,“你这手艺,厂里的小年轻,没一个能接上的。差远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手艺?这年头,谁还稀罕这个。人家现在都用数控机床了,图纸往电脑里一输,按钮一按,什么精密的活儿都干出来了。我们这种靠手感、靠耳朵听声的老家伙,早就该被淘汰了。
我脱下那身洗得发白、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工作台上。就像脱下了一层穿了三十多年的壳。
走出车间大门的时候,乔自强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车把上挂着一个网兜,里面是两根刚买的排骨。
“回去了?”他笑着问,露出一口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嗯。”我点点头,跨上车后座。
自行车咯吱咯吱地响着,穿过厂区那条两旁栽满法国梧桐的大道。夏末的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一晃一晃的,像我这晃过去的大半辈子。
“晚上给你炖排骨汤,你爱喝的玉米排骨汤。”乔自强在前面说。
“好。”我应了一声。
他还是老样子,总想在这些小事上,显得他很在乎我。
三十年了,他一直都是这样。
回到家,一开门,一股熟悉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是那种旧家具、饭菜香和阳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儿子乔伟不在家,他在市里上班,一个星期才回来一次。
乔自强一头扎进厨房,叮叮当当地忙活起来。我换了鞋,走到阳台,给那几盆君子兰浇水。
这几盆花,是我唯一的爱好。它们不像人,你对它好,给它浇水施肥,它就老老实实地长叶、开花,从不弄虚作假。
我看着窗外,我们家住在三楼,楼下是厂里的家属区,邻里之间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谁家夫妻吵架,谁家孩子考试得了第一,不出半天,整个院子都知道。
所以,乔自强和刘芬的事,我知道,院子里的人,又有几个是真不知道呢?
不过是大家心照不宣,看破不说破罢了。
第一次发现,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乔伟才刚上幼儿园。有一天,乔自强换下来的衬衫,领口上有一根长头发,不是我的。我的头发是齐耳短发,硬邦邦的,像钢丝。那根头发,又细又软,还带着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不是我家用的那种。
我把那根头发捻在指尖,在灯下看了很久。
心,就像被那根头发轻轻勒了一下,不疼,但是紧。
我没问。问了,又能怎么样?
大吵一架,闹得人尽皆知,然后呢?离婚?那个年代,一个女人带着孩子,离了婚,就像是被戳了脊梁骨的狗,走到哪儿都抬不起头。更何况,乔自强除了这件事,在其他方面,算得上是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工资按时上交,家里的重活抢着干,对儿子也疼爱有加。
我把那根头发扔进了垃圾桶,就当没看见。
从那天起,我就像一个侦探,在他的生活里,不断地发现各种蛛丝马迹。
他开始爱干净了,以前袜子能穿一个星期,后来天天换。他开始注意自己的发型,偷偷用我的摩丝。他偶尔会对着电话,压低声音,说一些我听不懂的温柔话语。
那个女人,叫刘芬。是隔壁车间的,一个很早就没了丈夫的寡妇,长得不怎么出挑,但说话细声细气,看人的眼神,总是带着一股子水汽,能把男人的骨头看酥了。
我知道,乔自强就好这一口。
我这个人,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硬气。在车间,能一个人扛起几十斤重的钢材。在家里,水管坏了,灯泡不亮了,我自己踩着凳子就换了。我不会撒娇,也不会说软话。
乔自强大概是觉得,和我在一起,他不像个男人。在刘芬那里,他才能找到那种被需要、被崇拜的感觉。
我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我没哭,也没闹。
我只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我的车床上,放在了儿子乔伟身上。
我告诉自己,林淑珍,这个家不能散。为了儿子,你得忍。
这一忍,就是三十年。
三十年,我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变成了手上的力气,车出了一件又一件精准无误的零件。厂里的人都说,林师傅的手,比卡尺还准。
他们不知道,这准头,是用多少个夜晚的沉默和眼泪换来的。
退休了,我以为,这出戏,就可以这么一直演下去,直到我们两个都老得走不动了,直到这些事都烂在肚子里,变成一撮灰。
我没想到,生活这个编剧,总喜欢在结尾的时候,给你来个急转弯。
第2章 一通不合时宜的电话
退休后的日子,一下子就慢了下来。
像那台停转的车床,巨大的惯性还在,脑子里的弦还紧绷着,身体却不知道该往哪儿使劲了。
头几天,我天不亮就醒,睁开眼,总觉得能听见车间里早班的汽笛声。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直到天光大亮,才想起来,哦,自己已经不用上班了。
空落落的。
乔自强倒是适应得很快。他比我早退休两年,每天的日程排得满满当当。早上提着鸟笼子去公园,跟一群老头子扎堆聊天。上午去菜市场,为了一毛钱的差价,能跟小贩磨半个小时。下午雷打不动地要去社区棋牌室,跟他的老伙计们杀几盘象棋。
日子过得平静如水,甚至可以说,有点乏味。
我和他之间,话不多。几十年的夫妻,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但也仅此而已。更深的东西,早就被岁月磨平了。
我们就像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租客,客客气气,互不打扰。
他依旧把工资卡放在我这里,每个月只留几百块钱的零花。家里的开销,人情往来,都是我一手操持。在外面,他给足了我“一家之主”的面子。
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一种补偿。
一种心虚的、廉价的补偿。
我接受了。因为我需要这份“体面”,来维持这个家的完整。
那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上侍弄我的那几盆君子兰,用一块湿布,一片一片地擦拭它们的叶子。乔自强在客厅看电视,一部抗日神剧,打得震天响。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
是一种很急促的、不常见的铃声。
他“噌”地一下从沙发上弹起来,动作快得不像个六十多岁的人。他看了一眼来电显示,脸色微微变了变,然后拿着手机,快步走进了卧室,还把门给带上了。
客厅里的枪炮声还在继续,但我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卧室门缝里漏出来的一点点模糊的声音。
“……怎么了?……别急,慢慢说……在哪个医院?……好,我马上过去!”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那股子焦急,是装不出来的。
我擦拭叶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过了几分钟,他从卧室里出来,脸色有些发白,眼神躲躲闪闪的,不敢看我。
“那个……淑珍,”他搓着手,干巴巴地说,“棋牌室的老李,他……他突然犯了心脏病,送到医院去了。我去看看他。”
老李?
我心里冷笑一声。
老李上个星期刚跟他儿子去海南过冬了,这事儿整个家属院都知道。
他这个谎撒得,真是连草稿都懒得打。
我没戳穿他,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擦我的叶子,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我……我可能晚点回来,晚饭你们娘俩吃吧。”他又补了一句。
“知道了。”我头也没抬。
他如蒙大赦,抓起沙发上的外套,匆匆忙忙地换鞋出了门。
防盗门“哐当”一声关上,整个屋子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电视里还在不知疲倦地喊着“冲啊”。
我放下手里的湿布,走到窗边,看着乔自强几乎是小跑着消失在楼下的拐角处。
三十年了,他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一遇到那个女人的事,就方寸大乱。
我慢慢地走回客厅,关掉了电视。
屋子里静得可怕。
我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一下,又一下,像是在敲打着我的心。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悲伤。
真的,一点都没有。
就像一个医生,看着一具病入膏肓的身体,早就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倒下,所以当他真的倒下时,内心毫无波澜。
我们的婚姻,早就病了。
病了几十年,靠着一具空壳子撑着,内里,早就烂透了。
我坐到沙发上,乔自强刚才坐过的位置,上面还留着他身体的余温。
我突然觉得很累。
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累。
演了三十年的戏,真的累了。
我曾经以为,只要我装作不知道,只要这个家还完整,只要儿子能健康成长,一切就都值得。
可是现在,儿子长大了,成家了。我也退休了。
我还在坚持什么呢?
坚持这个谎言,还有什么意义?
是为了乔自强的面子?还是为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
我不知道。
我只是觉得,这几十年来,我活得像个面具,一个贤惠妻子、慈祥母亲的面具。面具戴久了,我都快忘了自己原来的样子了。
林淑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会哭吗?会闹吗?会像别的女人一样,揪着丈夫的领子,质问他为什么背叛自己吗?
我想不起来了。
我只记得,在车间里,我能把一块粗糙的铁疙瘩,打磨成误差不超过一丝的精密零件。
可我自己的生活,却过得如此粗糙,如此千疮百孔。
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是儿子乔伟打来的。
“妈,晚上我回去吃饭,给我做红烧肉呗。”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充满了阳光。
“好。”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妈,你怎么了?声音不对啊,是不是感冒了?”
“没有,刚睡醒。”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你爸晚上不在家,就我们娘俩。”
“他又去棋牌室了?让他少玩点,对身体不好。”
“知道了,你路上开车慢点。”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还好,我还有儿子。
这是我这辈子,最成功的“作品”。
我站起身,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那块乔自强早上刚买回来的五花肉。
刀起刀落,肉块在砧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我的心里,也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刀,一下一下地斩断了。
第3章 医院里的众生相
晚饭,我做了儿子最爱吃的红烧肉,还有两个素菜,一个汤。
乔伟吃得很香,一边吃一边跟我说着公司里的趣事。我静静地听着,时不时地给他夹块肉。
“妈,我爸呢?”乔伟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随口问了一句。
“你李伯伯病了,他去医院看看。”我面不改色地重复着乔自强的谎言。
乔伟“哦”了一声,也没多想。
他从小就习惯了父亲时不时地“朋友有事”。他不知道,这三十年来,他父亲只有一个“朋友”需要他这样随叫随到。
吃完饭,乔伟抢着去洗碗。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高大,可靠。
心里,突然就做了一个决定。
“小伟,你坐下,妈有话跟你说。”等他收拾完,我拍了拍身边的沙发。
乔伟擦着手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一脸疑惑地看着我,“妈,什么事啊,这么严肃。”
我看着儿子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像他小时候一样。我深吸了一口气,用一种尽量平静的语气,把那件我藏了三十年的事,说了出来。
我没有添油加醋,没有哭诉抱怨,只是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我说,你父亲,在外面,有一个相处了很久的阿姨。
我说,这件事,我很多年前就知道了。
我说,我一直没说,是怕影响你。
乔伟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凝固了。他震惊地看着我,嘴巴微张,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客厅里,只有挂钟的滴答声。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干涩地问:“妈……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我点点头。
“那……那个人是谁?”
“你刘芬阿姨。”
乔伟的身体猛地一震。刘芬他是认识的,厂里的子弟,谁不认识谁呢。他小时候,刘芬还抱过他,给他糖吃。
他的脸色变得铁青,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对你!”他猛地站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不行,我得去找他问清楚!这个家,他还想不想要了!”
说着,他就要往外冲。
“站住!”我厉声喝道。
这是我第一次用这么严厉的语气跟儿子说话。
乔伟的脚步顿住了,他回过头,眼圈红红地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愤怒。
“妈,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护着他?”
“我不是护着他。”我摇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小伟,妈跟你说这些,不是让你去吵,去闹。吵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难看,让所有人都下不来台。”
“那怎么办?就这么算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乔 伟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
“妈演了三十年的戏,累了,不想再演下去了。”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怎么收场,用什么方式收场,得由我来定。”
乔伟沉默了。
他看着我,看着我脸上深刻的皱纹,看着我鬓角的白发,这个三十岁的男人,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他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把头埋在我的膝盖上,像个孩子一样,肩膀一抽一抽的。
“妈……对不起……我怎么现在才知道……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
我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傻孩子,这不怪你。妈不委屈。”
我说的是真心话。
当我说出这个秘密的那一刻,压在我心上三十年的那块大石头,好像一下子就被搬开了。
我感到的,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乔自强一夜未归。
我像往常一样,去公园晨练,去菜市场买菜。回来后,我炖了一锅鸡汤,用保温桶装好。
然后,我换上了一件干净的衬衫,对着镜子,把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乔伟不放心,非要跟着我一起去。
“妈,我怕你吃亏。”
“放心吧,在车间里跟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还能怕这个?”我拍了拍他的手,“你在家等我消息就行。”
我一个人,提着保温桶,坐公交车去了市中心医院。
我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刘芬的病房。
我站在病房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往里看。
乔自强就坐在病床边,正拿着一个苹果,用小刀仔仔细细地削着皮。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苹果皮被他削成一长条,一直没断。
刘芬躺在床上,脸色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她正看着乔自强,眼神里带着一种满足和依赖。
那样的眼神,我从来没有在乔自强看我的时候见到过。
也从来没有,在我看乔自强的时候,出现过。
那一瞬间,我突然有点明白了。
他们之间,或许并不仅仅是激情和欲望。三十年的时间,足以让任何关系,都沉淀出一些别的东西。或许,那就是他们所以为的“爱情”。
而我和乔自强之间,是亲情,是责任,是习惯,是搭伙过日子。
唯独,不是爱情。
我站在门口,站了很久。
像一个局外人,看着一出与自己息息相关的默剧。
直到一个护士走过来,问我找谁,我才回过神来。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第4章 那张泛黄的证书
我走进去的时候,乔自强手里的苹果“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猛地回头,看到是我,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你怎么来了?”
病床上的刘芬,也撑着身体坐了起来。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和戒备,双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被子。
我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到床头的柜子旁,把手里的保温桶放了下来。
“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我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跟一个普通的老邻居说话,“炖了点鸡汤,给你补补身子。”
我的平静,显然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乔自强和刘芬对视了一眼,眼神里都是掩饰不住的困惑。
“淑……淑珍姐……”刘芬怯生生地开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我转过头,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认真地打量这个女人。
她比我小几岁,但看起来比我苍老得多。眼角的皱纹很深,头发里夹杂着不少银丝,没有化妆的脸,显得有些憔 悴和病态。
这就是那个让乔自强魂牵梦绕了三十年的女人?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别叫我姐,我担不起。”我淡淡地说。
刘芬的脸一白,低下头,不敢再看我。
乔自强终于反应了过来,他快步走到我面前,把我往外拉。
“淑珍,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们回家说,回家说行不行?”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我没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乔自强,你心虚什么?我来看看病人,犯法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得满头大汗,“你……你别在这里闹,行吗?算我求你了。”
闹?
我心里觉得好笑。
在他眼里,我今天来,就是来“闹”的。
也是,一个原配妻子,找到的病房,不哭不闹,不打不骂,还能是来干什么的?
“我不会闹的。”我甩开他的手,“我只是,有几句话,想跟刘芬说。”
说完,我拉过旁边的一张凳子,在病床前坐了下来。
乔自强站在原地,手足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刘芬紧张地看着我,双手把被子攥得更紧了。
我看着她,缓缓开口:“你生病,需要人照顾,这我理解。他想来照顾你,我也拦不住。但是,有些事情,我觉得,我们还是得说清楚。”
刘芬咬着嘴唇,没说话。
“我知道,这些年,自强在你身上,花了不少心思,也可能花了不少钱。”我继续说,“那些钱,我就不计较了,毕竟,是我们夫妻的共同财产,他有支配一半的权利。”
听到这里,乔自强的脸色更难看了。
刘芬的头,埋得更低了。
“但是,”我话锋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冷意,“有些东西,不是他的,他就给不了你。你呢,也不该要。”
我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放在了床头柜上。
那是一本红色的证书。
一本技术等级证书。
证书的封皮已经有些磨损了,边角都起了毛。
“这是什么?”刘芬不解地抬起头。
“八级车工证。”我说,“我们厂里,我是唯一一个女的八级工。”
乔自强和刘芬都愣住了。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拿出这个。
我没有理会他们的表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当年,厂里分房子,是按工龄和技术等级来的。乔自强,只是个四级钳工,按他的资格,我们家只能分到一间二十平米的筒子楼。”
“我们现在住的那套两室一厅,七十多平,是因为我这个八级工的本子,才分下来的。房产证上,写的也是我的名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在病房寂静的空气里。
“我这双手,在车床上,跟油和铁屑打了三十多年交道,车出来的每一个零件,都能卖钱,能养家,能给儿子交学费,能攒钱给他娶媳 妇。”
“我这双手,能撑起一个家。”
我伸出我的手,摊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双粗糙的、布满老茧和细小伤痕的手。指甲缝里,还残留着洗不掉的黑色油污。
“刘芬,我不知道他这三十年,跟你都许诺了些什么。是许诺了你一个未来,还是一个名分?”
“但是,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这个家,从一开始,就是我林淑珍一砖一瓦撑起来的。他乔自强,离了我,什么都不是。”
第5章 一句话的重量
我的话说完,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刘芬的脸色,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那是一种血色尽失的灰败。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她看着我手里的那本红色证书,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茫然。
我想,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在她眼里,乔自强是一个温柔体贴、有担当的男人。他会记得她的生日,会陪她逛街,会在她生病的时候端茶倒水。他给了她一个女人所需要的所有情感慰藉。
她可能以为,乔自强家里的那个“黄脸婆”,也就是我,不过是一个只会做饭、带孩子的、面目模糊的背景板。
她从来不知道,那个家,那份看似安稳的生活,究竟是靠什么支撑起来的。
乔自强站在一旁,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我甚至能看到他脖子上暴起的青筋。
他这辈子最在乎的,就是男人的面子。
而我今天,把他那点可怜的面子,撕得粉碎。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刘芬突然开了口,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甘的挣扎。
“钱……房子……这些就那么重要吗?”她看着我,眼眶里泛起了泪光,“我和自强在一起,不是为了这些!我们是真心的!”
“真心?”
我笑了,笑声里带着一丝说不出的悲凉。
“真心能当饭吃吗?真心能付医药费吗?”
我看着她,说出了那句我来之前就想好的话。
“别担心医药费,乔自强一辈子的工资卡,都在我这儿。”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刘芬。
她的身体猛地一晃,眼神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那是一种信念崩塌后的空洞。
她一直以为,她得到的是乔自强的全部,是他的心,是他的人。
可我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钥匙,打开了现实那扇残酷的大门。门后,没有她幻想中的风花雪月,只有柴米油盐,只有工资卡和房产证。
她所以为的爱情,原来一直都建立在我所搭建的这个物质基础上。她像一只寄居蟹,住在我辛苦建造的壳里,还以为这个壳是为她量身定做的。
“不……不可能……”她喃喃自语,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而下,“他……他每个月都给我钱……”
“那叫零花钱。”我平静地纠正她,“是我从他的工资里,拨给他的。就像我给儿子零花钱一样。”
刘芬彻底崩溃了。
她捂着脸,发出了那种压抑了许久的、绝望的嚎哭。
哭声里,有委屈,有不甘,有三十年青春错付的悔恨,更有梦想被现实击得粉碎的幻灭。
乔自强再也站不住了,他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林淑珍!你够了!你一定要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吗?”他双眼通红,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我看着他,第一次,没有退缩,没有忍让。
“绝?乔自强,到底是谁绝?”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三十年,你把我当什么了?一个给你生孩子、做饭、看家的保姆?一个可以让你在外面风流快活,还没有后顾之忧的工具?”
“你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过这个家?”
“你每次从她那里回来,带着不属于这个家的味道,躺在我身边的时候,你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我的质问,像一把把刀子,插进他的心脏。
他张着嘴,却无力反驳。
因为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事实。
“我今天来,不是来闹的,也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我只是来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他下意识地问。
“我的尊严。”
说完,我拿起那本八级工证书,还有那个已经空了的保温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
身后,是刘芬撕心裂肺的哭声,和乔自强慌乱的安慰声。
我一步一步地走在医院长长的、洒满阳光的走廊上。
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没有擦。
就让它流吧。
这三十年的委屈,这三十年的隐忍,就随着这些眼泪,一起流干净吧。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那个忍气吞声的林淑珍了。
我是八级车工,林淑珍。
第6章 回家路上的沉默
从医院出来,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站在公交站台下,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辆黑色的轿车在我面前停下。车窗摇下,是儿子乔伟的脸。
“妈。”他冲我喊了一声。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你怎么来了?”
“不放心你,一直在医院门口等着。”乔伟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我,“怎么样?他……他们没为难你吧?”
我摇摇头,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都解决了。”
乔伟没再多问,只是把车里的音乐关了,安安静静地开着车。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我以为,这件事,会以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收场。
我甚至做好了和乔自强撕破脸,闹上法庭的准备。
可没想到,它结束得如此……平静。
没有厮打,没有咒骂,只有几句戳破现实的话,和一个女人崩溃的哭声。
原来,摧毁一个人三十年的幻想,有时候,并不需要多大的力气。
晚上,乔自强回来了。
他回来的时候,我和乔伟正坐在客厅看电视。
他开门的动作很轻,换鞋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走进客厅,看到我们娘俩,脚步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小伟也回来了。”
乔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脸色很冷。
我拍了拍乔伟的手,示意他别冲动。然后站起身,对乔自强说:“你跟我进来一下。”
我走进了卧室,乔自强犹豫了一下,跟了进来,还顺手关上了门。
我们两个,就这么站在卧室里,相对无言。
他看起来很憔悴,眼窝深陷,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她……怎么样了?”我先开了口。
“……没什么大事,就是情绪激动,医生让她留院观察几天。”他的声音很沙哑。
“哦。”我点点头,“医药费,你准备怎么办?”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难堪,还有一丝恳求。
“淑珍,我知道,我不是个东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这个家。”他搓着手,艰难地说,“但是……但是我和她……毕竟三十年了……她现在这个样子,我不能不管她……”
“我没说让你不管她。”我打断了他,“我问你,钱怎么办?”
他愣住了,然后像是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坐在了床边。
“我的那点私房钱,都……都花得差不多了。”他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你看……能不能……”
“不能。”我回答得很干脆。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林淑珍!你非要这么狠心吗?那也是一条人命!”
“乔自强,你搞清楚。”我冷冷地看着他,“第一,我的钱,是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挣来的,是留给我自己养老,留给我儿子孙子的,我没有义务去给你的‘红颜知己’付医药费。”
“第二,狠心?你跟我谈狠心?你背着我跟别的女人好了三十年,你跟我谈狠心?你让我的婚姻变成一个笑话,让我在背后被人指指点点,你跟我谈狠心?”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积压了三十年的怒火,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你只看到她躺在病床上可怜,你怎么没看到我这三十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每天在车间里累死累活,回到家还要给你洗衣做饭,你倒好,拿着我挣的钱,去外面养女人,献殷勤!乔自强,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他被我骂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骂出来之后,心里反而痛快了。
“钱,我一分都不会给你。”我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说,“但,我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这个房子,当年是我分的,房产证也是我的名字。按理说,跟你没关系。但是,毕竟我们是夫妻。我们可以离婚。”
“离婚”两个字一出口,乔自强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满是惊恐。
“离婚之后,这个房子,可以卖了。我们一人一半。你拿着你的那一半,去给她治病也好,去跟她双宿双飞也好,都随你。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谁也别再拖累谁。”
我说完,转身就要走。
“不!”他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抱得很紧很紧。
“淑珍,别……别离婚……”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跟她断了,我跟她断得干干净 净……求求你,别跟我离婚……”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发抖。
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三十年了,他第一次这样抱我。
可是,太晚了。
有些东西,一旦碎了,就再也拼不回去了。
第7章 儿子的调解
乔自强那天晚上,跟我说了很多话。
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说起,说到我们结婚,说到乔伟出生。他说他一直都知道我对这个家的好,知道我的不容易。他说他就是一时糊涂,鬼迷了心窍。
他说得声泪俱下,就差给我跪下了。
我只是静静地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一时的糊涂,能糊涂三十年吗?
我累了,不想再听这些虚伪的忏悔了。
“放手吧。”我说,“我们都老了,别再折腾了。”
他却抱得更紧了,像个快要淹死的人,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放!我死也不放!淑珍,你不能不要我……我老了,我离了你,我可怎么活啊……”
我心里一阵悲哀。
到了这个时候,他想的,依然是他自己。
他不是怕失去我,而是怕失去我给他提供的这个安稳的、衣食无忧的“家”。
我们的僵持,被敲门声打断了。
是乔伟。
“爸,妈,你们能出来一下吗?我有话想说。”他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很平静。
乔自强这才松开了我。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卧室,回到了客厅。
乔伟给我们俩各倒了一杯水,然后在他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下,神情严肃得像是在开一场家庭会议。
“爸,妈,你们的事,我都知道了。”他开门见山。
乔自强的脸,红了又白,他低下头,不敢看儿子的眼睛。
“我不想评论你们谁对谁错,你们是我的父母,在我心里,都一样重要。”乔伟看着我们,缓缓地说,“但是,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先是看向乔自强。
“爸,你做错了,这点你必须承认。你伤害了我妈,也伤害了这个家。三十年,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掉的。你现在首先要做的,不是求我妈原谅,而是想清楚,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然后,他又转向我。
“妈,我知道你受了天大的委屈。你想离婚,我支持你。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站在你这边。但是,我也想请你想一想,离婚,真的是你想要的最终结果吗?”
我愣住了。
我想要的,是什么?
是报复吗?是让他和那个女人也尝尝痛苦的滋味?
好像不是。
是自由吗?是摆脱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开始新的生活?
到了我这个年纪,还谈什么新生活。
我想要的,或许,只是一份迟到了三十年的道歉,一个公道,一份被尊重的感觉。
“你们风风雨雨过了一辈子,老了老了,真的要走到那一步吗?”乔伟的声音很诚恳,“爸,你对刘阿姨,有责任。她病了,你不能不管。但这个责任,应该怎么负,是有方式方法的。”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有个建议,你们听听看行不行。”
“爸,刘阿姨的医药费,你不能不管。但这个钱,不能从我妈这里出。你手里不是还有点积蓄吗?先用着。不够的话,我这里还有一些,算我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有钱了,再还我。”
乔自强抬起头,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乔伟用眼神制止了。
“但是,你去照顾她,可以。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清不楚。你要跟她说清楚,你们之间,只能是朋友,是道义上的帮助。你是有家室的人,这点原则,你必须守住。”
“至于妈这边,”乔伟看向我,眼神变得柔软,“爸,你要把你名下所有的财产,包括你的退休金,都做个公证,转到我妈名下。这是你欠她的。以后,这个家,还是我妈说了算。你要是想留在这个家里,就得听我妈的。”
“还有,你要写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跟刘阿姨断绝不正当关系。如果再犯,你就净身出户。”
乔伟的这番话,条理清晰,有理有据,既维护了我的利益和尊严,又给了乔自强一个台阶下,还顾及到了他对刘芬的那份“道义”。
我看着我的儿子,心里百感交集。
他真的长大了。
比他那个糊涂了一辈子的爹,要强太多了。
乔自强沉默了很久。
客厅里,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最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郑重。
“淑珍,小伟说的,我都同意。”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然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去扶他。
他却执意跪着,仰着头,老泪纵横。
“淑珍,我对不起你……你打我吧,骂我吧……只要你不跟我离婚,你让我做什么都行……”
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跪在你的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说不触动,是假的。
我心里的那块坚冰,好像,有了一丝裂缝。
我叹了口气,把头转向了别处。
“起来吧,像什么样子。”
第8章 落满灰尘的晴天
最终,我还是没有选择离婚。
乔伟说得对,到了这个年纪,离与不离,不过是一张纸的区别。重要的是,心里的那口气,顺了。
乔自强按照乔伟说的,去做了财产公证,写了保证书。他把家里那本厚厚的相册拿出来,一页一页地翻给我看,给我讲我们年轻时候的那些事,笨拙地,试图重新找回那些早已褪色的温情。
他把刘芬那边的事情,也处理了。
他去医院,把乔伟给他的钱交了医药费,然后跟刘芬进行了一次长谈。
具体谈了什么,我不知道,也没问。
我只知道,从那以后,刘芬再也没有联系过他。
听说她病好出院后,就跟着她嫁到外地的女儿,离开这座我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城市。
走的那天,乔自强在阳台上站了很久,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
我没去打扰他。
三十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得一干二净的。他需要时间,来跟自己的过去告别。
而我,也需要时间,来跟那个隐忍了三十年的自己告别。
我的生活,并没有因为这场风波,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依旧每天去公园,去菜市场,回家侍弄我的花草。
只是,心境不一样了。
以前,这个家对我来说,像一个精致的牢笼。我守着它,护着它,也被它困着。
现在,它终于变回了它本来的样子——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真正的家。
乔自强变了很多。
他不再往外跑了,棋牌室也不去了。每天就待在家里,研究菜谱,给我和乔伟做好吃的。家里的地,他一天拖三遍,比我的脸都干净。
我们之间的话,还是不多。
但那种客气和疏离,渐渐地,被一种新的东西取代了。
那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一种重新开始的笨拙。
有一天,他从一个旧箱子里,翻出了那本我的八级工证书。证书被他用一块干净的布,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淑珍,”他拿着证书,走到我面前,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敬佩的光,“这个家,多亏了你。”
我看着他,笑了笑。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那本红色的证书上,也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
我知道,我们之间,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那些被背叛的伤痕,不会消失,它会像树的年轮一样,刻在我的生命里。
但是,生活总要向前看。
就像我那台老车床,退休了,停转了,但它曾经车出的那些闪闪发光的零件,却真实地存在过,支撑起了一段岁月。
这就够了。
周末,乔伟带着他的女朋友回来看我们。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着乔自强做的一大桌子菜,有说有笑。
看着儿子脸上幸福的笑容,我突然觉得,我这三十年的坚持,或许,终究是值得的。
我守住的,不仅仅是一个家的空壳子。
我守住的,是一个孩子完整的童年,一个年轻人健康的成长环境。
如今,他长成了一棵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大树。
这就够了。
饭后,我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嬉笑打闹的孩子们。
乔自强走过来,给我披上了一件外套。
“外面风大,别着凉了。”
我“嗯”了一声,没有躲开。
我们并排站着,看着远方的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
“淑珍,”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下辈子,你别再遇到我了。找个好人,好好过日子。”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没有回答。
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
乔自强,这辈子,就这样吧。
不原谅,也不记恨。
我们就这样,搭个伴,把剩下的路,安安静静地走完。
毕竟,天,总会晴的。
哪怕,是落满了灰尘的晴天。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