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车子拐进大姑家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老巷子时,我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当我扶着父亲,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车子拐进大姑家那条熟悉又陌生的老巷子时,我心里那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可当我扶着父亲,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眼前的景象,却让我的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没有宾客盈门,没有喧闹的祝寿声,更没有表哥电话里说的那种“热热闹闹的大场面”。
偌大的堂屋里,只摆着一张小小的八仙桌。
桌上,一盘切得整整齐齐的卤牛肉,一碟花生米,一碗清炒的绿色小菜,还有一锅正冒着热气的长寿面。
九十岁的大姑,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桌边,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她看到我们,浑浊的眼睛里,一下子就亮起了光。
那光,像穿过岁月尘埃的烛火,瞬间就烫到了我的心。
回想起表哥在电话里那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再看看眼前这孤零零的“寿宴”,一种难以言说的酸楚和感动,像潮水一样,瞬间将我淹没。
我原以为,这会是一场身心俱疲的应酬。
却没想到,这是一场只为我们而设的,最郑重的等待。
第一章 一通远方的电话
事情,要从半个月前那通电话说起。
那天我正在车间里给一张红木椅子做最后的抛光,手机就在一堆木屑里“嗡嗡”地震了起来。
来电显示是“大伟表哥”。
我皱了皱眉,把手里的砂纸放下,拍了拍身上的木屑才接起来。
“建军啊,忙着呢?”表哥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响亮,带着点不容置疑的热情。
“嗯,在厂里。有事吗,哥?”我客气地问。
“有事,大好事!”他那边听起来挺兴奋,“咱大姑,下个月十五,九十大寿!家里商量了,得大办!在市里最好的酒店,摆二十桌,请上所有亲戚朋友,风风光光地热闹一下!”
我心里“咯噔”一下。
又是那一套,凑份子,比排场,把老人当个吉祥物一样摆在台面上,一堆其实并不怎么亲近的人围着说些言不由衷的祝寿词。
我本能地有些抵触。
“挺好的,”我言不由衷地应付着,“你们安排就行,到时候份子钱我肯定到。”
“哎,你这说的什么话!”表哥的声调高了八度,“什么叫份子钱到?你人必须得到!还有二叔,必须得来!大姑可就这么一个亲弟弟了,他不到场,算怎么回事?”
我叹了口气,看了一眼车间角落里,那个正戴着老花镜,慢悠悠地给一个旧柜子描金线的老人。
那是我爸,张守义,今年八十二了。
自从退休后,他就待在我的小家具厂里,不拿钱,纯粹是找点事做,打发时间。他总说,人不能闲着,一闲,骨头就锈了。
“哥,不是我不去,”我压低了声音,“我爸那身体,你又不是不知道。高血压,心脏也不太好。从我们这儿到市里,六百多公里,开车得七八个小时,我怕他折腾不起。”
这话说得已经很委婉了。
父亲的身体,其实比我说的还要差一些。去年冬天就因为心梗住过一次院,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劳累,不能情绪激动。
“建军,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表哥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说教的意味,“九十大寿,一辈子就一次!这是孝心,是情义!二叔身体不好,你当儿子的就更应该克服困难。慢点开,多休息几次,不就行了?再说了,大姑前几天还念叨呢,说好久没见二叔了,想得慌。”
最后那句话,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知道,父亲和大姑的感情,非同一般。
他们兄妹俩,是真正从苦日子里一起熬过来的。听我爸说,小时候家里穷,奶奶身体又不好,基本上就是长姐如母,大姑一口饭一口水地把他拉扯大的。
后来各自成家,一个留在了老家县城,一个跟着工厂迁到了现在的城市,隔着六百公里,见面的机会便少了。尤其是这几年,两位老人都上了年纪,更是轻易不敢出远门。
挂了电话,我走到父亲身边,把表哥的话学了一遍。
父亲停下手里的活,沉默了。
他摘下老花镜,用粗糙的指腹慢慢揉着太阳穴,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看了很久。
车间里很静,只有打磨机远处传来的“嗡嗡”声。
我以为他会像我一样,觉得这是个麻烦事。
“得去。”
良久,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爸,你身体……”我急了。
“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你大姑都九十了,我这个当弟弟的,还能见她几面?不去,我这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
他重新戴上眼镜,拿起描金笔,手却微微有些颤抖。
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和那双布满了老年斑、青筋毕露的手,心里五味杂陈。
我理解他的心情,那种根植于血脉里的亲情和牵挂,是任何理由都无法阻挡的。可作为儿子,我更担心他的身体。
那晚,我给老婆说了这事。她也愁得不行。
“要不,就你一个人去?跟爸好好说说,就说医生不让,把他劝住。”老婆建议。
“你觉得他那脾气,是能劝得住的吗?”我苦笑。
父亲的倔强,是刻在骨子里的。他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开始像准备一场大考一样,给车子做了全面的保养,在后备箱里备齐了氧气袋、急救药箱,还有父亲常吃的各种药。
我甚至规划好了路线,每开一个半小时,就必须进服务区休息半小时。
出发前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
听着隔壁房间里,父亲因为兴奋而发出的轻微鼾声,我心里却沉甸甸的。
我不知道,这六百公里的奔赴,前方等待我们的,到底会是什么。
第二章 六百公里的奔赴
天还没亮透,我们就出发了。
晨曦微露,给城市笼罩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薄纱。父亲穿了一身他认为最体面的深蓝色中山装,坐在副驾驶上,精神头看起来还不错。
“建军,开稳点,不着急。”他叮嘱我。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车子平稳地驶上高速,窗外的景物开始飞速倒退。父亲起初还有些兴致,指着窗外偶尔掠过的村庄和农田,跟我讲一些他年轻时的见闻。
“你看那片杨树林,跟我当年下乡的地方差不多。那时候啊,一到秋天,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地往下掉,跟下金子雨一样。”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怀念。
我嗯嗯地应着,心思却全在路况和他的身体状况上。
我时不时地会瞥他一眼,观察他的脸色,问他要不要喝水,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总是摆摆手,说:“没事,好着呢。你专心开车。”
开了不到两个小时,我还是坚持把车开进了服务区。
“爸,下来走走,活动一下。”
他拗不过我,只好跟着下了车。
初秋的风已经带了些凉意,吹在人身上很舒服。父亲扶着车门,慢慢地活动着有些僵硬的腿脚,目光却一直望向远方,那是大姑所在的方向。
“我跟你大姑啊,小时候最盼着过年。”他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讲给我听。
“那时候穷,过年才能穿上新衣服,吃顿饺子。有一年,年三十了,家里连白面都没有。你奶奶急得直哭。是你大姑,把她陪嫁时藏着的一小块红布拿出来,走了十几里山路,去邻村换了半袋子白面回来。那天晚上,我们才吃上饺子。”
“那半袋子白面,现在看来不算什么。可在当时,那就是我们全家的命。”
他说得很慢,声音有些沙哑。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这些陈年旧事,我听过很多遍,但每一次从父亲口中说出来,都像是第一次听到那样,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我能感觉到,这条通往大姑家的路,在父亲心里,不仅仅是六百公里的高速公路。
那是一条时光隧道,连接着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承载着那些贫瘠岁月里,最温暖的记忆和最深厚的亲情。
车子重新上路,父亲的话渐渐少了,靠在椅背上,像是睡着了。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那些皱纹像是一张深刻的地图,记录了他一生的风霜。
我把车里的音乐关掉,将车速放得更慢了些。
我开始理解他那份不容置疑的执着了。
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亲戚间的走动,很多时候变成了一种社交任务,一种需要计算成本和收益的“人情往来”。
可对于父亲他们那一代人来说,亲情就是亲情,是天,是地,是融入骨血、不需要任何理由的东西。
去看望自己的姐姐,就像树叶要归根,河水要入海一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下午四点多,我们终于下了高速,进入了那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表哥在电话里说的酒店名字,我用导航搜了一下,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
我把地址输进去,导航却提示前方道路拥堵,预计还需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到。
父亲在旁边醒了过来,看着窗外拥挤的车流和林立的高楼,皱起了眉头。
“这是去哪儿?”
“去酒店啊,表哥说寿宴定在那儿。”我回答。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说:“不去酒店,先去你大姑家。”
“爸,现在都快五点了,寿宴六点就开始了。我们直接过去,正好赶趟。大姑肯定也在那边等着了。”我试图劝他。
“我说,先去你大姑家。”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丝固执,“我要先看看她。”
我没办法,只好重新设置导航,往城西的老城区开去。
车子从宽阔的马路拐进狭窄的巷子,周围的喧嚣渐渐被甩在身后。两旁的建筑也从光鲜亮丽的摩天大楼,变成了低矮破旧的红砖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老旧而安详的气息。
这里,才是我记忆中大姑家的样子。
第三章 老屋门前的寂静
大姑家住的,还是几十年前厂里分的老式家属楼。
红砖墙壁上爬满了青苔,楼道狭窄而昏暗,空气里有股挥之不去的潮湿味。
我把车停在巷子口,因为再往里就开不进去了。
扶着父亲下车,他站在巷口,抬头望着那栋熟悉的灰色小楼,眼神里有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情绪。
“就是这儿,没变。”他喃喃自语。
按照表哥的说法,九十大寿,大办宴席,这会儿楼下应该早就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了才对。
可眼前,却是一片异样的寂静。
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只老猫懒洋洋地趴在墙头晒着傍晚的太阳。楼门口,没有迎接的亲戚,没有喜庆的拱门,甚至连一张红纸写的“寿”字都看不到。
安静得,让人心里有些发慌。
“爸,是不是……我们记错日子了?”我心里犯起了嘀咕,掏出手机想看看日期。
“不会错,就是今天,十五。”父亲的语气很肯定,但他脸上的表情也充满了疑惑。
他迈开步子,朝楼门口走去。他的腿脚不利索,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却很稳。
我赶紧跟上去,搀住他的胳膊。
越往里走,我心里的不安就越强烈。
楼道里静得能听到我们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邻居家的门都紧闭着,偶尔从门缝里飘出一两句模糊的电视声。
这哪里像是有大寿星的样子?
我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大姑的身体出了什么状况,寿宴临时取消了?或者,他们为了方便,早就把大姑接到酒店去了,是我们自己搞错了?
各种不好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偷偷看了一眼父亲,他的嘴唇紧紧抿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搀着我的那只手,抓得越来越紧。
终于,我们走到了三楼。
大姑家那扇熟悉的绿色木门,就出现在我们眼前。
门上贴着一副褪了色的春联,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装饰。
父亲停下脚步,站在门前,却没有立刻敲门。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那扇门,仿佛要把它看穿一样。
我能想象他此刻的心情。
满怀着期待和激动,奔波了六百公里,来为唯一的姐姐庆贺九十大寿,看到的却是这样一幅冷清到令人心酸的景象。
那种失落和担忧,足以让任何一个老人感到不安。
“爸,我给大伟哥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吧?”我小声提议。
父亲摇了摇头。
他松开我的手,独自上前一步,抬起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在门上,轻轻地,叩了三下。
“咚,咚,咚。”
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也跟着那敲门声,提到了嗓子眼。
门里,没有任何回应。
父亲又敲了三下,声音比刚才重了一些。
这次,门里传来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慢,很轻。
然后,门锁“咔哒”一声,被从里面打开了。
门被拉开一条缝,一张苍老而慈祥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是我的大姑。
第四章 一桌两个人的寿宴
“守义?”
大姑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一丝不确定,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就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光彩。
“姐,是我。”
父亲的声音也哽咽了。
他一把推开门,上前紧紧握住了大姑的手。
那一刻,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手握着手,互相凝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眶瞬间就湿了。
这,就是我推开门时看到的那一幕。
没有盛大的宴席,没有满座的宾朋,只有一对分离已久的亲姐弟,在岁月的尽头,最朴素无华的重逢。
大姑把我们迎进屋。
屋子里的陈设,和我小时候来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老式的木质家具,擦得一尘不染。墙上挂着一张黑白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人都还年轻。
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饭菜香。
“姐,孩子们呢?大伟他们呢?不是说……在酒店办寿宴吗?”父亲环顾四周,终于问出了我们心里的疑惑。
大姑拉着父亲在八仙桌旁坐下,又招呼我坐,然后颤巍巍地给我们倒了两杯热茶。
她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大伟他们是有这个心,早早就把酒店订好了,请帖也发出去了。可我没同意。”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人老了,怕吵。”大姑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菊花,“摆上几十桌,来的好多人我连认都认不全。大家坐在一起,不是谈生意,就是比孩子,吵吵闹闹的,有什么意思?”
“我就跟他们说,我的生日,我自己做主。谁的礼我也不收,谁的酒我也不喝。我就想安安静静地,吃一碗长寿面。”
她的语气很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可是……”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那他们人呢?就算不在酒店办,在家里,也该过来陪您一起吃个饭啊。”
大姑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种洞悉一切的智慧。
“他们有他们的想法。觉得我不去酒店,就是不给他们面子。觉得我这个老太婆,是故意让他们在亲戚朋友面前难堪。”
“大伟早上还跟我发脾气,说酒店退不了,订金都交了,让我必须去。我没去,他就带着老婆孩子,说是去酒店跟亲戚们‘解释’去了。”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头,脸上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无奈的苦笑。
“由他们去吧。人各有志,强求不来。”
我听得目瞪口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会如此冷清。
原来,这不是一场被遗忘的寿宴,而是一场被主人主动放弃的喧嚣。
大姑站起身,走进厨房,端出了那锅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她亲手给父亲盛了一大碗,上面卧着两个金黄的荷包蛋。
“守义,快吃,趁热。”她慈爱地看着父亲,“知道你要来,我从中午就开始准备了。这牛肉,是我用小火卤了三个小时的。你尝尝,还是不是小时候的味道。”
父亲端起碗,看着碗里那两根长长的面条,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低下头,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慢慢地送进嘴里,咀嚼了很久,才缓缓咽下去。
“是……是这个味儿。”他抬起头,看着大姑,声音颤抖,“姐,你受委屈了。”
大姑却笑了,她给父亲夹了一块牛肉,说:“我有什么委屈的?我亲弟弟,跑了上千里地来看我,陪我吃这碗长寿面,我比在任何大酒店里都高兴。”
“我这辈子,什么福没享过?什么罪没受过?到了九十岁,还能图个啥?就图个心里舒坦,图个亲人还能在身边,说句贴心话。”
她说着,也给自己盛了一小碗面,慢慢地吃了起来。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两位老人吃面时发出的轻微的吸溜声。
我坐在一旁,看着这简单到甚至有些寒酸的“寿宴”,看着两位老人脸上那份发自内心的平静和满足,我之前所有的抱怨、不解、担忧,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震撼和感动。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我哭的,不是大姑的冷清,而是她的通透和清醒。
我哭的,不是父亲的奔波,而是他的那份赤子之心。
在这个人人都忙着向外界证明自己、用物质和排场来堆砌幸福和尊严的时代,我的大姑,用最简单、最朴素的方式,为“亲情”这两个字,做出了最深刻的诠释。
第五章 陈年旧事里的回甘
那顿饭,我们吃了很久。
桌上的菜不多,但每一口,都好像有故事。
父亲和大姑一边吃,一边聊。他们聊的,都是些我从未听过的,或者说,早已被我遗忘了的陈年旧事。
“姐,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把咱家屋顶都压塌了一个角。”父亲夹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怎么不记得。”大姑眯着眼睛,仿佛在回忆,“你那时候才七八岁,吓得直哭。我背着你,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村长家。那天晚上,咱俩就挤在村长家的柴火垛里睡了一宿。”
“是啊,你把身上唯一一件厚棉袄脱下来盖在我身上,自己冻得嘴唇都发紫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傻小子,我不护着你护着谁?”大姑说着,习惯性地想伸出手去摸父亲的头,手伸到一半,又笑着放下了,“都老了,头发都白了。”
他们聊起了我奶奶做的槐花饼,聊起了夏天在河里摸鱼被水蛭咬了一口的糗事,聊起了父亲第一次离家去当学徒时,大姑给他缝的那个带着补丁的布包。
那些故事,琐碎、平凡,甚至带着点苦涩。
但在两位老人的讲述中,却像是被岁月浸泡过的老茶叶,慢慢地,散发出一种醇厚而回甘的香气。
我这个五十岁的人,在他们面前,像个小学生一样,静静地听着。
我发现,我对父亲的了解,原来是那么的肤浅。
我只知道他是个倔强、沉默、不善言辞的父亲,是个手艺精湛、一丝不苟的老师傅。
我却不知道,他也曾是个会害怕、会哭鼻子、需要姐姐保护的小男孩。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热茶,茶水很烫,一直暖到我的胃里。
我看着父亲,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混合着孺慕、感激和幸福的神情。在自己亲姐姐面前,八十二岁的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七八岁的少年。
而大姑,也早已不是那个需要人搀扶、行动迟缓的九旬老人。她的眼神明亮,思路清晰,说起往事,每一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
那份深埋在记忆里的姐弟情,仿佛是一剂最好的良药,让他们暂时忘记了年龄,忘记了病痛,重新焕发出了生命的光彩。
这顿饭,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们总以为,给老人最好的孝顺,就是让他们吃好、穿好,给他们足够多的钱,让他们在人前有面子。
可我们却忽略了,他们内心深处,真正渴望的是什么。
他们渴望的,或许不是山珍海味,而是一碗热气腾腾、带着回忆味道的长寿面。
他们渴望的,或许不是高朋满座,而是一个能坐下来,陪他们聊聊过去、说说心里话的亲人。
这趟六百公里的奔赴,在出发前,我以为是一次沉重的负担。
但现在,我无比庆幸我来了。
它让我看到了亲情最本真、最动人的模样。它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这一代人,在追逐物质的过程中,所丢失的那些珍贵的东西。
第六章 表哥迟来的电话
晚饭吃到一半,表哥大伟的电话,终于打了过来。
是打给大姑的。
大姑的老人机铃声又大又刺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大姑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并没有马上接,而是不紧不慢地把碗里最后一口面吃完,才擦了擦嘴,按下了接听键。
“喂,大伟。”她的声音很平静。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了表哥夹杂着怒气和抱怨的吼声,声音大到我隔着桌子都听得一清二楚。
“妈!您到底怎么回事啊?我打了您几十个电话您怎么不接?酒店这边亲戚朋友都到齐了,就等您这个寿星呢!您倒好,一个人躲在家里,您让我们这做儿女的脸往哪儿搁啊?”
一连串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
我看到父亲的脸色沉了下来,握着筷子的手,青筋都爆了出来。
大姑却依旧很平静,她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一些,等表哥吼完了,才淡淡地开口:
“我没躲,我就在家里。我的生日,我不想在酒店过,就想在家里过。”
“在家里过?您跟谁过啊?就您一个人冷冷清清地过?”表哥的语气充满了不可思议。
“我不是一个人。”大姑说着,看了一眼我父亲,脸上露出了温暖的笑容,“我弟弟,守义,从几百里外赶过来了。他陪我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
足足有十几秒钟,我都能想象到表哥此刻错愕的表情。
“二……二叔去了?”他的声音明显弱了下来。
“是啊,你二叔和你建军弟弟,开了七八个小时的车,就为了陪我吃这顿饭。”大姑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那……那您怎么不早说啊!您早说二叔来了,我们……我们也好去接一下啊!现在这叫什么事儿啊!酒店这边人都散了,都在背后议论呢,说我们做儿女的不孝顺,连亲妈九十大寿都不管……”表哥的声音里充满了懊恼和埋怨。
我听着,心里冷笑一声。
他懊恼的,恐怕不是没接到我父亲,而是这场精心策划、用来彰显他“孝心”和“实力”的盛大宴会,最终成了一场笑话。
他真正在意的,始终是自己的面子。
“大伟,”大姑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严肃,“面子,是自己挣的,不是靠别人给的。孝顺,是做出来的,不是演给别人看的。”
“我九十了,活了快一个世纪了,什么人情世故我看不明白?你们心里那点小九九,我清楚得很。”
“你们要是真有孝心,就该想想,我这个年纪的老人,到底需要什么。而不是把你们自己想要的东西,强加在我身上。”
“行了,我累了,要休息了。酒店那边的事,你们自己处理吧。”
说完,大姑没有再给表哥说话的机会,直接挂断了电话。
屋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父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看着大姑,眼神里充满了敬佩和心疼。
“姐,难为你了。”
“不难为。”大姑摇摇头,重新露出了笑容,“守义,你知道我这辈子,最自豪的是什么吗?”
父亲看着她。
“不是养大了几个有出息的儿女,也不是攒下了多少家业。而是我这辈子,活得明白,没做过一件亏心的事。到了这个年纪,我还能挺直腰杆,按自己的心意活。”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瘦小、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心里却觉得,她的形象无比高大。
她就像一棵饱经风霜的老树,深深地扎根在自己的土地上,任凭外界的风雨如何喧嚣,都无法动摇她的根基。
她用她的固执和清醒,守护着自己内心的那份安宁和尊严。
也给我们这些晚辈,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第七章 手艺人的执着
第二天,我们没有急着走。
父亲说,难得来一次,要多陪大姑一天。
吃过早饭,大姑找出了一堆旧衣服,坐在窗边,戴上老花镜,拿起针线,开始缝缝补补。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画面安详得像一幅油画。
父亲则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这里看看,那里摸摸,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他走到墙角,看到一台老式的“蝴蝶牌”缝纫机,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的灰。
“姐,这缝纫机怎么不用了?”他问。
“老了,不好使了。”大姑头也不抬地回答,“踩起来嘎吱嘎吱响,还老跳线。找人来修过两次,都没修好。现在买衣服也方便,就放那儿不用了。”
父亲走过去,俯下身,仔细地端详着那台缝纫机。
他用手转了转皮带轮,又踩了踩踏板,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这不是什么大毛病。”他笃定地说。
然后,他转过头对我说:“建军,去车里,把我那套工具箱拿上来。”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过来。
这是他的老本行,也是他一辈子的骄傲。
我把工具箱拿上来,父亲就在地上铺了张报纸,把缝纫机的机头拆了下来。
他那双平时写字都有些颤抖的手,在接触到那些冰冷的机械零件时,却变得异常沉稳和灵活。
他用小刷子清理掉里面的灰尘和油泥,用螺丝刀调整着某个零件的间隙,又从我的工具箱里找出一小瓶机油,小心翼翼地滴在每一个传动关节上。
大姑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静静地看着他。
阳光下,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佝偻着背,专注地修理着一台几十年前的老物件。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坐在旁边,慈爱地凝望着。
没有一句话,但那种默契和温情,却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我忽然觉得,这一幕,比昨天那顿饭,更让我动容。
这就是他们那一代人的相处方式。
情义,不只是嘴上说说,不只是吃一顿饭。
情义,是看到你需要什么,然后用我这双还能动的手,为你做点什么。
哪怕只是修理一台废旧的缝纫机。
一个多小时后,父亲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汗,把机头重新装了回去。
“姐,你来试试。”
大姑走过去,坐下来,脚踩上踏板。
“嗒嗒嗒……嗒嗒嗒……”
缝纫机发出了清脆而流畅的声响,就像一首动听的老歌。不再有刺耳的噪音,针脚也变得均匀而细密。
大姑脸上露出了孩子般惊喜的笑容。
“好了!真的好了!守义,你这手艺,一辈子都没丢下啊!”
父亲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那是一种手艺人的自豪,是一种被需要、被认可的满足感。
那一刻,我看着父亲,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敬意。
我一直觉得,我继承了他的手艺,开了个比他当年的修配厂大得多的家具厂,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继承的,只是他的技术。
而他骨子里的那种东西——那种对物件的珍惜,对技艺的敬畏,那种“物尽其用、人尽其才”的朴素价值观,我却还差得很远。
我们这个时代,东西坏了,第一反应是扔掉,换新的。
而他们那个时代,东西坏了,想的是怎么把它修好。
这或许,不仅仅是对待物件的态度,也是对待感情,对待生活的态度。
第八章 归途上的顿悟
第三天一早,我们踏上了归途。
临走时,大姑把我们送到巷子口,往我车里塞了一大包她自己蒸的馒头和咸菜。
“路上吃。外面的东西,不干净。”她絮絮叨叨地嘱咐着。
父亲和她挥手告别,直到车子拐过巷口,再也看不见她瘦小的身影,他才慢慢地坐正了身体。
回去的路上,父亲比来时沉默了许多。
大多数时候,他都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像是在睡觉,又像是在回味着什么。
车厢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平稳的轰鸣声。
我的心情,却和来时截然不同。
来时,是焦虑和不情愿。
而现在,我的内心,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充实。
我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两天的画面。
那张只有四个菜的八仙桌,那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那台被重新赋予生命的旧缝纫机,还有两位老人之间,那一个个无需言说的眼神。
这些画面,像一泓清泉,洗涤了我内心积攒已久的浮躁和功利。
我开始反思自己。
这些年,我忙着赚钱,忙着扩大工厂的规模,忙着在各种饭局上推杯换盏,维持着所谓的人脉。
我以为,这就是一个中年男人该有的成功。
我给父母最好的物质生活,定期给他们生活费,带他们去最好的医院体检。我以为,这就是孝顺。
可我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安安静静地陪父亲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了?
我有多久,没有耐心听他讲那些过去的“废话”了?
我甚至,都快要忘记了,我的父亲,不仅仅是一个需要我照顾的老人,他还是一个有故事、有尊严、有自己精神世界的手艺人。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窗外的风景依旧在飞速倒退。
我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身旁的父亲。
他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浅浅的笑意。
阳光照在他苍老的脸上,安详而满足。
我的眼眶,又一次有些湿润。
我想,我终于明白了这趟旅行的全部意义。
它不仅仅是送父亲来见他唯一的姐姐,更是让我找回了一些,在忙碌生活中几乎被遗忘的东西。
比如,亲情的温度,手艺的价值,以及,一种更纯粹、更本真的生活方式。
或许,我们这一代人,总是在忙着追赶些什么,总以为幸福在更远的地方,在更华丽的舞台上。
却忘了回头看看,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其实一直都在原地,从未走远。
就像父亲对大姑的这份情义,就像他对自己那门手艺的执着。
它们不耀眼,不喧嚣,却像深埋地下的树根,支撑着我们生命的全部重量。
我握紧了方向盘,车子平稳地向前行驶。
前方的路,还很长。
但我的心,却已经找到了回家的方向。
来源:微微情感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