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陈进,那年十九,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晃荡了快一年。我爹看我像看个仇人,眼神里全是“不成器的东西”这几个字。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
村东头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里的火气一拱一拱往上蹿。
我叫陈进,那年十九,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晃荡了快一年。我爹看我像看个仇人,眼神里全是“不成器的东西”这几个字。
那天下午,日头毒得能把地上的石头烤出油来。我被我爹从床上骂起来,让我去地里把那几捆忘拿回来的稻草给扛回来。
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嘴上不敢说,趿拉着一双快磨平了底的解放鞋,慢吞吞地往村西头的自家地里挪。
我们村西头,挨着一条小河。河水不清,但对我们这些庄稼汉来说,那就是夏天的救命水。地里的活干累了,往河里一泡,浑身的燥热都能消掉一半。
河边种着一排密密匝匝的白杨树,还有一片一人多高的芦苇荡。
就是这片芦苇荡,成了村里大姑娘小媳妇们夏天洗澡的天然屏风。
我扛着稻草往回走,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涩得生疼。路过那片芦苇荡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
风里,飘来一股淡淡的胰子香。
还有哗啦啦的水声。
我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点,天还没黑透,谁会在河里洗澡?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蹦进了我的脑子——林漱。
我们村的村花。
说她是村花,一点不夸张。她家是外来户,听说是从县城里下放来的,身上有股跟我们这些泥腿子不一样的味道。皮肤白,眼睛大,说话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最要命的是,她爱看书,手里总捧着本我们看不懂的书。
村里的后生们,没一个不对她有想法的。我也是。
可我也只敢在梦里想想。
那股胰子香,像一只无形的手,挠着我的心。
我喉结上下滚了滚,扛在肩上的稻草变得有千斤重。
魔怔了。
我一定是魔怔了。
我把自己骂了一百遍,可脚就像在地上生了根,挪不动窝。
我把稻ac草垛子轻轻放在地上,猫着腰,像个做贼的,一点一点地蹭进了芦苇荡。
芦苇叶子划在脸上,有点疼,但我顾不上了。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每一下都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拨开最后一丛芦苇,我看到了。
真的是她。
林漱。
她背对着我,站在齐腰深的河水里,乌黑的长发用一根布条松松地挽在头顶。夕阳的余晖给她光洁的后背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水珠顺着她纤细的脖颈滑下来,没入水中,漾开一圈圈小小的涟漪。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忘了爹的骂,忘了地里的活,忘了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我就那么蹲在芦苇荡里,像个傻子,死死地盯着那片光洁的背。
时间好像静止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十分钟。
她忽然转过身来。
我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就坐进了泥里,冰凉的泥水瞬间浸透了我的裤子。
完了。
我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
偷看大姑娘洗澡,这在村里是要被唾沫星子淹死,甚至要被打断腿的。我爹要是知道了,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我连滚带爬地想往后缩,可手脚发软,怎么也使不上劲。
林漱就那么站在水里,静静地看着我藏身的方向。
她的表情很平静,没有尖叫,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慌乱。
那双大眼睛,在暮色里,亮得惊人。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被钉在地上的耗子,无处可逃。
就在我以为她要喊人的时候,她开口了。
声音还是那么不大,清清淡淡的,却像一个炸雷在我耳边响起。
她说:“要看就光明正大,别躲躲藏藏。”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脑子彻底成了一锅浆糊。
她……她说什么?
光明正大?
怎么光明正大?
我像个木偶一样,傻傻地看着她。
她看着我狼狈的样子,嘴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那是一个我看不懂的笑容,有点嘲讽,又有点别的什么。
然后,她就那么当着我的面,慢慢地沉入水中,只露出一个头,然后像条鱼一样,游向了对岸。
我瘫在泥水里,浑身冰凉,可脸上却烧得厉害。
一直到她上了岸,穿好衣服,身影消失在河对岸的小路上,我才像活过来一样,猛地喘了一大口气。
我从芦苇荡里爬出来,失魂落魄地扛起稻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
那晚,我发了高烧。
我娘以为我中暑了,给我刮痧,又熬了绿豆汤。我爹骂骂咧咧,说我就是懒,干点活就装病。
我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眼前反反复复都是林漱站在水里的样子,和她那句“要看就光明正大,别躲躲藏藏”。
这句话像个魔咒,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
我完了。
她肯定会把这事说出去。
我陈进,以后在村里别想抬头做人了。
我在床上烙饼一样翻来覆去,一夜没睡。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跟个游魂一样在村里晃。我不敢看人,总觉得每个人都在我背后指指点点。
可一整天过去了,风平浪静。
没人用异样的眼光看我,我爹也没拿着棍子来抽我。
难道……她没说?
这个念头让我心里稍微松了口气,但更大的疑惑又涌了上来。
她为什么不说?
她到底想干什么?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只惊弓之鸟,看见林漱就绕道走。
可我们村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
那天,我去村里的小卖部打酱油,一头撞上从里面出来的林漱。
我吓得手一抖,手里的酱油瓶差点掉地上。
“陈进。”她先开了口。
我头皮发麻,含糊地“嗯”了一声,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你怕我?”她问。
我没说话,心里把她骂了一百遍。明知故问!我能不怕你吗?我的小命都攥在你手里。
“怕我把那天的事说出去?”她又问,声音压得很低。
我猛地抬起头,眼睛里估计都带了点哀求。
她看着我,忽然笑了。不是那天在河边那种看不懂的笑,是真真切切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瞧你那点出息。”她说。
我被她这句话噎得脸通红。
“我没那么无聊。”她说完,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你欠我个人情。”
我愣住了。
“什么……人情?”
“以后你就知道了。”她说完,就那么从我身边走了过去,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闻着空气里她身上飘来的淡淡皂角香,脑子又乱了。
她到底想干什么?
这个谜团,像猫爪子一样,天天在我心里挠。
从那天起,我们俩的关系变得很奇怪。
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
在村里碰见,她会主动跟我打招呼,有时候还会问我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陈进,听说你高中看的书多,你知道海明威吗?”
“陈进,县城的图书馆好不好进?”
我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我们村里,大家谈论的都是谁家麦子收成好,谁家猪又下了几个崽。海明威是什么威?能当饭吃吗?
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摇头。
每次我摇头,她眼里都会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就消失了。
村里开始有了闲话。
“哎,你看陈家那小子,跟林家那闺女,是不是有点啥事?”
“我看像,天天眉来眼去的。”
这些话传到我娘耳朵里,她把我叫到屋里,盘问了半天。
“儿啊,你跟林家那闺女,到底咋回事?那姑娘心气高,咱家可攀不上。”
我能说啥?我只能说没啥。
可我心里清楚,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不再躲着她,甚至有点期待在村里能碰到她。
我开始偷偷地找书看。我把我高中的课本翻出来,把那些讲外国文学的部分翻来覆去地看。我甚至托去县城办事的同学,帮我借几本书。
我想知道海明威是谁。
我想在她下次问我的时候,能说出点什么来。
那个人情,她很快就让我还了。
她家的收音机坏了。
八十年代,收音机可是个金贵玩意儿。村里有的人家,连电灯都还没扯上呢。
她家有。
她找到我,说:“陈进,听说你脑子灵,帮我看看收音机吧。”
我哪会修收音机?我连里面是啥构造都不知道。
可我看着她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硬着头皮去了她家。
她家很干净,堂屋里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墙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美人画。跟我们家那种东西堆得没处下脚的样子,完全不同。
她把我领进她的房间。
一股淡淡的书香气。
她的房间很小,一张木板床,一张小书桌,书桌上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摞书。
我看到了《红与黑》,看到了《简·爱》,还有一本我看不懂封面的外文书。
收音机就摆在书桌上。
我坐在她的小板凳上,拿着螺丝刀,手心直冒汗。
她就站在我旁边,静静地看着。
我把收音机拆开,看着里面密密麻麻的线路和零件,头都大了。
“不会修就直说,我又不会吃了你。”她在我身后冷不丁地说。
我的脸“刷”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
“我……我再看看。”我嘴硬。
我拿着那些零件,装模作样地看了半天,其实脑子里一团乱麻。
突然,我看到有一根线头好像松了。
我心里一动,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把那根线头重新接了上去。
然后把后盖装上,插上电,拧开开关。
一阵刺耳的“滋啦”声后,收音机里竟然传来了声音!
“……中央人民广播电台……”
我跟林漱都愣住了。
随即,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陈进,你行啊你。”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其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修好的,纯属瞎猫碰上死耗子。
可那一刻,在她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某种叫“欣赏”的东西。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从那天起,我去她家的次数多了起来。
有时候是帮她搬东西,有时候是帮她家换个灯泡,有时候,就是她借口收音机又有杂音了,让我去看看。
我们开始聊天。
聊书,聊县城,聊外面的世界。
我才知道,她爹以前是县中学的老师,因为一些原因,被下放到了我们村。她从小就跟着她爹读书,所以跟村里的女孩不一样。
她说,她不想一辈子待在村里。
她说,她想考大学,想去看看天安门。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我也跟她说了我的事。我说我没考上大学,我爹天天骂我,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废物。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说:“陈进,你不是废物。你只是还没找到自己的路。”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第一次没有因为我爹的骂而难过。
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陈进,你不能再这么混下去了。
村里的流言蜚语越来越厉害。
我们俩走得近,在那个年代的农村,本身就是一件大事。
带头说闲话的,是王强。
王强是我们村村长的儿子,人高马大,仗着他爹,在村里横着走。他也喜欢林漱,托媒人去提过好几次亲,都被林漱家给拒了。
他看我,眼神就像要喷出火来。
“陈进,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儿,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堵在我回家的路上,指着我的鼻子骂。
跟他一起的,还有几个小混混。
我攥紧了拳头。
以前,我肯定就认怂了。
可那天,我没有。
我想起林漱说的“你不是废物”。
“王强,你嘴巴放干净点。”我盯着他的眼睛。
“哟呵,长本事了?”王强一把推在我胸口,“我告诉你,林漱是我的,你再敢跟她眉来眼去,我打断你的狗腿!”
我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心里的火“噌”地就上来了。
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猛地冲上去,一头撞在他肚子上。
我们俩瞬间就滚打在了一起。
我打不过他,他比我壮太多了。没几下,我就被他骑在身下,拳头雨点一样地落在我脸上,嘴里一股铁锈味。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但我没求饶,死死地抱着他一条胳膊,张嘴就咬了下去。
王强疼得嗷嗷叫。
就在场面乱成一锅粥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
“住手!”
是林漱。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手里拿着一根手臂粗的木棍,俏生生地站在那里,一脸冰霜。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
王强从我身上爬起来,看着林漱,脸上挤出一个笑:“漱,漱妹,你咋来了?我教训教训这小子,他老缠着你。”
“我乐意让他缠着,关你什么事?”林漱的话,像一把刀子,直接捅进了王强的心窝子。
王强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们……”他指着林漱,又指指我,气得说不出话来。
“王强,我告诉你,”林漱一步步走上前,手里的木棍在地上拖出一条印子,“以后你要是再敢动陈进一根手指头,我就去乡里告你耍流氓。我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鱼死网破。”
她的眼神,冷得像冰。
王强被她看得一步步后退。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在村里,女人被男人欺负了,要么哭,要么忍。像林漱这样,拿着棍子,说着最狠的话,直接跟你硬刚的,他是头一回见。
“疯子,真是个疯子。”王强骂了一句,带着他那帮人,灰溜溜地跑了。
我从地上爬起来,吐出一口血沫子。
脸上火辣辣地疼。
林漱走到我面前,扔掉手里的木棍。
她看着我脸上的伤,眉头皱了起来。
“疼吗?”她问。
我摇摇头,咧开嘴想笑,结果牵动了嘴角的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傻样。”她骂了一句,眼睛却有点红。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很白,上面绣着一朵小小的兰花。
她踮起脚,轻轻地帮我擦嘴角的血。
她的手指很凉,带着淡淡的香气。
那一刻,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了。
我只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只能看到她近在咫尺的,长长的睫毛。
我的心,彻底乱了。
“林漱,”我哑着嗓子,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话?”
“你说,你乐意让我缠着你。”
她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像天边的晚霞。
她想把手抽回去,但我抓得很紧。
我们俩就那么僵持着。
过了好久,她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我却听得清清楚楚。
我乐得像个傻子,脸上的疼都感觉不到了。
那次打架事件,像一颗石头扔进了村子这个小池塘,激起了轩然大波。
我和林漱的事,算是彻底摆在了明面上。
村里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人。
有人说林漱不知廉耻,还没出嫁就跟男人拉拉扯扯。
有人说我陈进走了狗屎运,攀上了林家这根高枝。
更多的人,是等着看笑话。等着看我爹怎么打断我的腿,等着看林家怎么把这个“丢人现眼”的闺女给嫁出去。
我爹确实气得够呛。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院子里,手里拎着一根拇指粗的竹条。
“跪下!”他吼道。
我娘在一旁哭哭啼啼地拉他:“他爹,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
“滚一边去!慈母多败儿!”我爹一把甩开我娘。
我看着我爹铁青的脸,一言不发地跪了下去。
我知道,这顿打,躲不过。
“我问你,”我爹用竹条指着我,“你跟林家那闺女,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爹,我们没什么。”我梗着脖子。
“没什么?”我爹气笑了,“没什么她会为了你跟村长的儿子动手?没什么全村人都在戳我们陈家的脊梁骨?”
竹条“嗖”地一下就抽在了我背上。
一道火辣辣的疼,从后背瞬间蔓延到全身。
我咬着牙,一声没吭。
“说!你到底跟她到哪一步了?”
“我们是清白的。”
“啪!”又是一下。
“你还嘴硬!”
我爹是铁了心要从我嘴里问出点什么,或者说,他只是想找个由头发泄他的怒火。
我娘在旁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跪在冰凉的地上,背上一条条的伤痕,疼得我直哆嗦。
但我脑子里,想的却是林漱。
我想起她站在我面前,替我挡住王强的样子。
想起她说“我乐意”时,那又羞又倔的表情。
我不能让她受委屈。
我不能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爹,我喜欢她。”我抬起头,看着我爹,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娶她。”
我爹愣住了。
他可能没想到,一向在他面前唯唯诺诺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你……你个逆子!”他气得浑身发抖,举起竹条,就要往我头上抽。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声音。
“叔,别打了。”
是林漱。
她就站在我们家院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好像是鸡蛋。
我爹和我娘都愣住了。
“你……你来干什么?”我爹的语气很不善。
林漱没有怕,她走进院子,把篮子放在石桌上,然后走到我爹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叔,陈进是为了我才跟王强打架的。这事不怪他,要怪就怪我。”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震惊的话。
“还有,我们俩的事,是我主动的。”
我娘的哭声都停了。
我爹手里的竹条,僵在了半空中。
我傻傻地跪在地上,看着林漱。
我没想到,她会来。
更没想到,她会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在那个年代,一个女孩子说出“是我主动的”这句话,需要多大的勇气?那等于是在拿自己的名节当赌注。
“你……你一个大姑娘,你还要不要脸了?”我爹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脸面是自己挣的,不是别人给的。”林漱说,“我跟陈进是真心相爱,我们没做任何对不起良心的事。我们想在一起,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光明正大”这四个字,又从她嘴里说了出来。
第一次是在河边,带着嘲讽和试探。
这一次,是在我家的院子里,对着我暴怒的父亲,带着决绝和坦荡。
我爹看着她,又看看我,手里的竹条,终究是没再落下来。
他把竹条狠狠地扔在地上,转身进了屋,“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造孽啊……”我娘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
林漱走到我面前,想扶我起来。
“你怎么样?”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我摇摇头,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每动一下,背上的伤口都疼得钻心。
“你……你为什么要来?”我问她。
“我听说你爹要打你,我就来了。”她低着头,不敢看我,“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挨打。”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一个大男人,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我吸了吸鼻子,看着她。
“林漱,刚才我说的话,也是真的。”
“什么话?”
“我要娶你。”
她的脸又红了,但这次,她没有躲闪我的目光。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我们俩,就在我家的院子里,在满天星光下,私定了终身。
事情并没有因为林漱的“坦白”而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王强家开始在村里到处败坏林漱的名声。
说她是个“破鞋”,说她不知检点,勾引男人。
各种难听的话,像脏水一样泼向她和她家。
林漱的爹,那个一辈子教书育人的老实人,气得病倒了。她娘天天以泪洗面。
我家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爹见人就躲,觉得脸都丢尽了。我娘唉声叹气,头发白了好几根。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好几次想去找王强拼命,都被林漱拉住了。
“陈进,用拳头解决不了问题。”她对我说,“你越是冲动,他们就越得意。”
“那怎么办?就让他们这么欺负你?”我红着眼睛说。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她看着我,“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她开始带着我,复习高中的功课。
“陈进,离高考还有不到一年时间了。”她把一本崭新的复习资料放在我面前,“这是我托人从县城买的。我们一起考大学。”
考大学?
这个念头,我以前想都不敢想。
“我……我行吗?”我一点自信都没有。
“你行的。”她看着我的眼睛,无比坚定,“你脑子不笨,就是懒。只要你肯下功夫,一定行。”
从那天起,我们俩的生活,就只剩下一件事——学习。
白天,我帮家里干完活,就跑到我们约好的地方,村后头的一个废弃的打谷场。
林漱会带着书本和笔记,早就等在那里。
她给我讲数学题,给我划英语重点,纠正我的发音。
她懂得真多。那些我以前看着像天书一样的公式和单词,经她一讲,好像就变得简单了。
晚上,我们各自在家,点着煤油灯,学到深夜。
村里的闲言碎语还在继续,但我们俩,好像都听不到了。
我们的世界里,只有书本,和对未来的期盼。
那段日子,很苦。
每天睡眠不足,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干农活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晚上还得逼着自己看书。
但那段日子,也很甜。
我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去那个打谷场。
能看到她,跟她说话,听她给我讲题。
有时候学累了,我们会靠在一起,看着天上的星星,说一些不着边际的梦。
我说,等我考上大学,我就回来,用八抬大轿娶你。
她说,傻子,现在谁还用八抬大轿。
她还说,等我们都考上了大学,我们就去北京,去天安门,去长城。
她的眼睛在星光下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我看着她,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为了她,为了我们那个关于北京的梦,再苦再累,都值了。
我爹对我的态度,也在悄悄地发生变化。
他看我不再是横眉冷对,虽然嘴上还是不说,但他会默默地把我那盏煤油灯的油给添满。
我娘会偷偷地给我煮个鸡蛋,让我晚上看书的时候垫垫肚子。
他们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他们看到了我的努力。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第二年夏天,高考的日子。
我跟林漱,一起走进了县城的考场。
走进考场前,她回头对我笑了一下。
“陈进,别紧张,你行的。”
我点点头,也对她笑了笑。
那三天,像一场梦。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的时候,我感觉整个人都虚脱了。
林漱在门口等我。
我们俩对视了一眼,谁也没问对方考得怎么样。
我们沿着马路,慢慢地往家走。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陈进,”她突然开口,“谢谢你。”
我愣了一下,“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她说。
我笑了,“应该我谢谢你。没有你,我还在村里当混子呢。”
我们俩都笑了。
那一刻,心里无比的轻松和宁静。
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尽力了。
等成绩的日子,是漫长而煎熬的。
那段时间,王强又来找过我几次麻烦,但都被村里人给拦住了。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
不再是鄙夷和看笑话,多了一些复杂的东西,有惊讶,也有那么一丝佩服。
他们大概也没想到,我这个“不成器的东西”,竟然真的敢去考大学。
出成绩那天,我跟林漱一起搭车去了县里。
在招生办的红榜前,我们从上千个名字里,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我的手心全是汗。
“找到了!”林漱突然叫了一声,指着红榜的一个位置。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陈进,五百一十分。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考上了!
我真的考上了!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把抱住了身边的林漱。
“我考上了!林漱!我考上了!”
她也抱着我,在我耳边笑着说:“我也考上了。你看,在你名字上面。”
我赶紧抬头看。
林漱,五百四十五分。
比我还高三十五分。
我们俩,都考上了。
我们俩,都可以离开这个村子了。
我们俩,可以一起去北京了。
那天,我们俩在县城的小饭馆里,奢侈地点了两个菜,一瓶啤酒。
我喝得有点多,拉着她的手,说了很多胡话。
我说,林漱,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我说,林漱,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我就去你家提亲。
她一直笑着听我说,眼睛里亮晶ের的,像盛满了星光。
录取通知书,比我们想象的来得更快。
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工业大学。
林漱,考上了北京师范大学。
我们俩的大学,离得很近。
拿到通知书那天,我爹,那个一辈子没对我笑过的男人,在院子里,喝得酩酊大醉。
他拉着我的手,翻来覆覆就说一句话:“我儿子,有出息了。”
说着说着,这个坚硬了一辈子的男人,哭了。
我去了林漱家提亲。
我爹我娘,提着我能拿出的所有像样的东西,郑重地踏进了林家的门。
林漱的爹,病已经好了很多。他看着我,看了很久。
最后,他说:“我女儿,就交给你了。你要是敢欺负她,我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不会放过你。”
我跪在他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叔,你放心,我这辈子,拿命对她好。”
一九八六年的秋天,我跟林漱,坐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们俩的梦想,驶向了那个我们向往已久的城市。
离开村子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我们。
王强也来了。
他站在人群的最后面,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我对他点了点头。
过去的恩怨,在那一刻,好像都随风散了。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看着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小村庄,在视野里慢慢变小。
我知道,我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彻底改变了。
而改变我这一切的,是我身边这个叫林漱的女人。
我想起了一年多前,那个燥热的夏天。
我像个贼一样,躲在芦苇荡里。
她站在水里,清清淡淡地说:“要看就光明正大,别躲躲藏藏。”
一句话,改变了我的一生。
她用她的勇敢,她的智慧,她的坦荡,把我从一个自卑、怯懦、看不到未来的泥潭里,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她让我知道,什么叫“光明正大”。
不仅仅是看她,更是看这个世界,看我自己的人生。
我转过头,看着坐在我对面的林漱。
她正看着窗外,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暖。
“林漱。”我叫她。
她回过头,看着我,“嗯?”
“我爱你。”我说。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我知道。”她说。
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响亮。
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