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出“相爱相杀”的戏码日日上演,闹得满城风雨,而我这个明媒正娶的萧夫人,
我的夫君,是权倾朝野的锦衣卫指挥使,萧锦澜。
而他的宿敌,是名动江湖的天下第一怪盗,玉蝴蝶。
他们二人的追逐游戏,早已是京师里妇孺皆知的传奇。
这出“相爱相杀”的戏码日日上演,闹得满城风雨,而我这个明媒正娶的萧夫人,
倒像个无关紧要的看客,成了他俩传奇故事里最多余的背景。
直到那一天,玉蝴蝶潜入我府,盗走了那枚维系我性命的镇宅之宝——“天命玄珠”。
他将因惊惧而浑身发抖的我揽入怀中,嗓音一如既往地温柔,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痛:
“念慈,莫怕,我必定拼尽全力,将她擒到你的面前,让她亲手奉还玄珠,再向你磕头请罪!”
他转身离去时,身影决绝,带走的却是一把连发丝都斩不断的钝刀。
他大概永远不会知道。
那颗所谓的“天命玄珠”,实则是一枚镇魂珠,牢牢锁着我残缺的七魂六魄。
我与当今圣上最宠爱的那位痴傻公主,本就是一魂双生。
玄珠若碎,我便会在他面前,魂飞魄散。
七日之后,魂归帝女身,重回帝王家。
1
夜色如墨,萧锦澜归来时,玄色官服的衣袖被撕裂了半截。
那抹刺眼的猩红,像极了我发现玄珠被盗时,呕在冰冷地砖上的那口心头血。
他没能抓住玉蝴蝶,眉宇间凝着一层散不去的挫败与愧疚。
“天太黑,瓦太滑,雨丝太密,草地也湿,……我又让她给逃了。”
他给出了一连串听起来无懈可击的理由。
我的目光淡淡扫过他迅速藏入衣柜的那把钝刀,唇角缓缓牵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你不是说要拼尽全力吗?堂堂锦衣卫指挥使的全力,就是如此?”
萧锦澜的身形微微一僵,随即换上故作无奈的叹息。
“念慈,指挥使也是血肉之躯,总有失手的时候。”
他走过来,将我蜷缩的手指一根根温柔地掰开,紧紧裹入他的掌心。
“自玄珠被盗,你便失魂落魄,为夫实在心疼。
不如这样,我明日陪你去寺中祈福可好?”
掌心传来的温度明明炙热,却半分也暖不进我已然冰封的心底。
他这番顾左右而言他的姿态,让我心寒至极。
我提醒他:“你明知,那颗玄珠于我有多重要。”
“是,是,我当然知道。”
萧锦澜终于不耐地别过脸,摇曳的烛光将他眸底深处的那丝烦躁照得一清二楚。
“成亲时,你父母叮嘱过一万遍了。
过门后,你又说了一千遍。”
我自幼体弱,十二岁那年大病一场,高烧不退,遍请名医也束手无策。
后来一位天师闻讯而来,赠我此珠,嘱我好生保管,须臾不可离身。
他还强调,此珠唯我与心爱之人方能触碰。
临走前,只留下一句禅语:“心有日月,我佛慈悲。”
“念慈,我知道你身子弱,只能待在闺中靠看话本子消磨时光。
可我走南闯北,见过的世面比你多得多。
你幼时遇到的那位天师,极有可能就是个江湖骗子。”
萧锦澜苦口婆心地劝我,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四个大字:别闹了。
“我会为你寻遍天下最好的大夫,你别再想那颗珠子了,好不好?”
我摇头,眼神里没有丝毫退让的余地。
“我必须拿回玄珠。
你若办不到,我便散尽家财,下一道江湖追杀令。
即便将那玉蝴蝶千刀万剐,尸骨无存,我也要夺回我的东西。”
萧锦澜的身子狠狠一颤,半晌才挤出一抹苦涩的笑:
“好,好。
你是我的妻子,既然你开了口,我就是拼上这条性命,也一定帮你拿回玄珠。”
从“拼尽全力”到“献出生命”,他的誓言越发轻描淡写,便越是没将我的痛苦放在心上。
我的双眸,一点点黯淡下来。
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的夫君,令朝野闻风丧胆的锦衣卫指挥使萧锦澜。
曾单刀赴会,于三十多名悍匪的包围中全身而退。
也曾布下天罗地网,将盘根错节的朝中逆党连根拔起。
唯独在“天下第一怪盗”玉蝴蝶的手里,一次又一次地认栽。
我都快记不清,他究竟有多少次,眼睁睁看着那只“蝴蝶”从他的指缝间翩然飞走。
我曾看不下去他屡屡失手,被圣上责骂,受同僚嘲弄,便私下买通捕快,想助他一臂之力。
那一夜,萧锦澜前所未有地动了真怒,将我精心准备的满桌饭菜掀翻在地。
“许念慈!我身为锦衣卫指挥使,对付一个区区女盗,竟要用这等下作手段?”
“你究竟是在帮我,还是在害我?!”
熬了两个时辰的鸡汤尽数泼在我手背上,滚烫的痛意瞬间蔓延,疼得我泪如雨下。
自那以后,我便再也不敢插手他们之间的事。
直到今夜,玉蝴蝶盗走了我用以维系魂魄的天命玄珠。
而我的第一缕魂魄,已随着那口鲜血,消散于尘世。
2
次日,刚盗走天命玄珠的玉蝴蝶并未收手,反而嚣张地给祝尚书府下了帖子。
扬言子时,要来取祝大小姐珍藏的玛瑙小象。
京师的戏台上,也适时地唱起了《盗侠奇缘》的第三折。
“一个是千古怪盗,一个是万世奇侠,你追我逃,相爱相杀,究竟是宿敌还是知己……”
看客们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地议论着,说这二人连调情都这般惊心动魄。
原本为自家宝物心急如焚的祝大小姐,见了我的模样,反倒担心起我来。
“这帮戏子唱的什么浑话!你才是正儿八经的萧夫人!”
我强撑着挤出一丝微笑,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
祝大小姐看出我精神不济,连忙递给我一盏参汤。
“我父亲还是请了萧大人来捉拿玉蝴蝶,你说……他这次能成吗?”
我在心底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子时一到,祝府内外严防死守,灯火通明。
可不过是眨眼间的工夫,那尊玛瑙小象便在众人眼皮子底下消失无踪。
祝大小姐抱着空空如也的匣子,哭得撕心裂肺:
“这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遗物啊!萧大人他到底在干什么!”
我勘察了窗棂与屋瓦上的痕迹,一路追寻,艰难地攀上了一间棺材铺的屋顶。
终于,在对面的屋脊上,我看见了玉蝴蝶。
也看见了,那个提刀在鞘,满脸不忍的萧锦澜。
玉蝴蝶,名字取得清冷孤傲,人却总爱在黑衣里衬一身红裙,像一团炽烈燃烧的火焰。
她蒙着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明媚狡黠的狐狸眼。
一阵夜风吹来,将她身上沾染的茴香饼香气,丝丝缕缕地送入我的鼻息。
那正是我前夜买回家的,萧锦澜最爱吃的那家铺子,店小二还说,那是今夏最后一盒了。
难怪昨夜碟子空了,他却支吾着说不出味道。
原来,早就进了别人的肚子里。
“念慈,我已和玉蝴蝶谈妥,她会乖乖交出玄珠的。
你身子弱,别在这里吹风受寒,快回家去。”
萧锦澜看见我,作势要过来扶,我却如避蛇蝎般躲开了他的触碰,一双眼睛死死地钉在玉蝴蝶身上。
我用颤抖的声音,一字一顿地喊出那个名字:
“柳梦蝶,你闹够了没有。”
此言一出,对面两人皆是一愣。
萧锦澜大概没想通,我为何会知道玉蝴蝶的真名。
而柳梦蝶,看见我,却笑了。
“你倒是和宫里那个傻子有几分相像。
只不过,她是个有蛮力的傻子,还咬过我一口。
而你,是个只有脑子的药罐子。”
她从怀中掏出两个沉甸甸的布袋。
“选一个吧。”
“我的玄珠,和祝家的玛瑙小象,我全都要。”我冷冷道。
柳梦蝶眼神轻蔑,挑衅地扬了扬下巴:“那你自己过来拿。”
“好。”
我缓缓抬起袖子,就在众人以为我要妥协时,黑漆漆的袖口中猛地迸射出一道寒光!
一支淬毒的袖箭,疾射向柳梦蝶的心口!
萧锦澜脸色剧变,几乎是出于本能,毫不犹豫地朝柳梦蝶扑了过去。
我气力太弱,那一箭终究偏了,只擦破了萧锦澜的背脊,渗出几颗血珠。
他却紧紧抱着柳梦蝶从屋顶上滚落下去,两只布袋子在空中划出抛物线,重重地砸进我怀里。
我的心脏被震得停跳了一瞬。
颤抖着打开一看——
一只装着冰冷的死猫,另一只,装着那尊玛瑙小象。
3
我被柳梦蝶耍了。
心口传来一阵尖锐的钝痛,眼前一黑,便昏死在祝府门前。
睡梦中,我的魂魄飘回了与萧锦澜成婚的第二年。
那时,他已和玉蝴蝶交手过两次,每每垂头丧气地归家。
可那一晚,在书房,我却亲耳听见他的喃喃自语。
那是一种发现了惊世秘密般的、近乎癫狂的欣喜。
“原来她叫柳梦蝶!”
“原来她生得那样美,原来她才十七岁,原来她还记得我最擅长的是长刀!”
萧锦澜反复舔舐着被咬破的唇角,那里残留的口脂,让他回味无穷。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我的萧锦澜,开始对另一个女子充满了探究的欲望,为她费尽心思。
我想,应当就是那一晚吧。
当他终于将心心念念的玉蝴蝶压在身下,扯掉她的面纱,看见那张绝世容颜;
当他被她挑衅地吻住,咬破嘴唇,又被她狡猾逃脱的那一刻起。
萧锦澜也爱看那些快意江湖的话本子。
他曾说,我就像话本里男主身边那位温润如玉的白月光。
他会像侠客男主那样,永远守护我。
可我险些忘了,那样的男主身边,往往还会有一个古灵精怪、与他相爱相杀的小妖女。
而柳梦蝶,便是他命中注定、可遇不可求的那个小妖女。
再度醒来时,我能感觉到,我的第二缕魂魄也散了。
我强忍着四肢百骸传来的撕裂般的痛楚,却见萧锦澜坐在床边,双目熬得通红。
他手里端着一碗早已冰凉的汤药,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你不觉得……偷袭,是一件很可耻的事情吗?”他质问我。
我微笑着反问:“不觉得。
你可以设局诛杀逆党,我自然也可以用计夺回玄珠。”
“许念慈!我已经很努力在帮你拿回玄珠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能按照我的计划来!”
他当真恼羞成怒了,我眼底的嘲讽却愈发浓重。
“你的计划?就是在屋顶上和玉蝴蝶两两相望,打情骂俏的计划吗?”
萧锦澜瞬间语塞。
我猛地掀开被子,挣扎着从衣柜里拿出那把他每日佩带的“宝刀”。
“唰”的一声,长刀出鞘,萧锦澜脸色发青,正欲阻拦,
我已将冰冷的刀刃搁在了自己脆弱得能看见青色血管的手腕上,狠狠划过!
没有血。
一滴都没有。
甚至连一道白印子都没留下。
不过是一把钝刀罢了。
萧锦澜,就是每天带着这样一把钝刀,去找那个快要断送我性命的柳梦蝶,“拼尽全力”地索要玄珠。
他生怕伤了她分毫。
可我这条细若游丝的性命呢!
于他而言,竟只是和柳梦蝶调情的道具!
我只觉得一阵恶心,几欲作呕。
“一颗珠子罢了,玉蝴蝶见过多少奇珍异宝,怎会稀罕一个江湖骗子送的破珠子?她不过是逗你玩玩,早晚会还回来的。”
萧锦澜从我手中抽出那把钝刀,不顾我气得发抖的身子,目光复杂地看着我:
“大不了,我去找那个什么天师回来,再给你弄一颗就是了。”
他将我早已脱力的身体抱起,小心翼翼地放回床上,再为我盖好被子,掖了掖被角。
每一个动作都体贴入微,却让我如坠冰窟,遍体生寒。
“我会告诉下人,萧夫人疯了,让他们谁也不要靠近这座院子。”
房门外,传来了落锁的声响。
剧痛如万千根钢针,狠狠刺入我的五脏六腑,疼得我只能弓起背脊,死死抱住自己。
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瞬间濡湿了枕巾。
我的第三缕魂魄,也散了。
4
我被萧锦澜软禁在卧房内,终日只能盯着帐顶的繁复花纹发呆。
期间,他送来了各式各样的珠子。
有价值连城的东海夜明珠,有打发时间的九连环玉珠,还有一捧细碎得数不清的江南珍珠。
他如往常一般,为我沐浴更衣,细致地擦掉我呕出的血水,一如我从前生病时,他无微不至的照料。
只是,他再也不提玉蝴蝶三个字。
我也曾想过,就这样吧。
不再执着于那枚玄珠,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
可我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白白浪费了父母赐予我的这条性命。
更何况我不知,自己的魂魄彻底消散后,又会重聚于谁的躯壳里。
渐渐地,我惊觉自己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雾气。
天师曾告诉我,这是第四魂即将消散的征兆。
我凭借着记忆,在房中四处摸索,撞得浑身青紫,终于爬到了窗边,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也听到了一阵娇俏得意的笑声。
“外头的羽林军为了抓我,都快把整个京城翻过来了。
谁能想到,我竟被堂堂萧指挥使藏在了府里。”
是柳梦蝶。
萧锦澜的语气里透着无奈,却又藏不住那份宠溺的笑意:
“你这次玩得太大了,竟盗走了国丈爷珍藏的玲珑宝塔。
皇后娘娘都气哭了,陛下龙颜大怒,下了死命令,让我务必将你捉拿归案,剥皮抽筋呢。”
“指挥使大人,如何舍得?”
柳梦蝶放浪地与他调笑。
“指挥使大人将我扮作丫鬟藏在府里,莫不是想同我玩一出风流少爷俏丫鬟的戏码?”
“别胡闹了。”他轻咳一声,掩饰着语气中的暧昧。
“说正事,念慈的天命玄珠呢?你当时瞧着有趣,央我拿给你赏玩,这都好几日了,总该还回来了吧?”
柳梦蝶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
“不是吧,萧大人?你还真信你那个药罐子老婆的鬼话?一颗破珠子能救人性命?”
“我自然不信。
可念慈近来的确身子越发消瘦,人也憔悴得厉害。”
“那是她善妒,见我与你亲近,故意做戏给你看,博你怜悯罢了!”
萧锦澜的脸色沉了下去,辩驳道:“不,不会的,念慈她从来不会装病……”
话音未落,便被柳梦蝶用唇封缄。
二人耳鬓厮磨片刻,柳梦蝶咬着萧锦澜的耳垂,笑意娇软又恶毒:
“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我这身飞檐走壁的本事,是我师父教的。”
“而我的师父,就是当年给你那药罐子老婆送天命玄珠的‘天师’。
可惜啊,许家人到死都不知道,他就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
刹那间,刀绞般的剧痛从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头晕目眩,从椅子上重重摔了下去,疼得再也爬不起来。
原来如此。
玉蝴蝶每次行窃,必会提前下帖。
唯独我的天命玄珠,藏在设有多重机关的宝箱里,开启之法,只有我与萧锦澜知晓。
难怪,我从未见过帖子,宝箱也未曾有过丝毫损坏。
原来,是出了内贼。
而这个内贼,还是我深爱多年、同床共枕的夫君。
他为了讨另一个女人的欢心,便能毫无顾忌地,将我的性命双手奉上。
仅仅因为,柳梦蝶觉得“有趣”,觉得“好玩”。
我真是,傻得可怜。
我竭尽全力地想保持冷静,呼吸却越来越急促,最终彻底陷入了黑暗。
接下来几日,萧锦澜为了替柳梦蝶掩饰行踪,频繁外出与羽林军周旋,装作仍在全力追捕玉蝴蝶的样子。
他新买了一批丫鬟来伺候我,给我穿衣洗漱喂饭。
我看不清那些人的脸。
直到我尝到一口辛辣无比的水煮肉片,辣得胃里一阵剧烈的痉挛,我立刻死死抓住了那个送饭丫鬟的手腕。
“把我的玄珠,还给我。”
柳梦蝶一怔,随即吃吃地笑了起来:
“抱歉呐,那颗珠子是挺漂亮的。
不过……我也不记得随手丢在什么地方了。”
她得意洋洋,想要抽身离开,我却死活不肯松手。
“那你的师父呢!让他来见我!”
“天师啊,”柳梦蝶唇角的笑意变得毒辣而残忍,“他早就死翘翘了。”
“我知道那颗镇魂珠里锁着你的七魂六魄。
许念慈,你的死期,快到了。”
我耳朵微动,根据她说话的方向,高高扬起手,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一巴掌狠狠扇了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
柳梦蝶猝不及防,被扇得一个趔趄,狼狈地摔倒在地。
她的哭腔瞬间划破了院中的宁静:“哎呀,我的手!”
我知道,萧锦澜回来了。
门外的脚步声猛然顿住,随即快步冲到柳梦蝶身边。
萧锦澜心疼地看着她摔得青紫的手背,眉梢染上了一抹愠怒,厉声对我呵斥:
“许念慈,你当真是病入膏肓,疯魔了不成!”
他甚至没有发现,我的眼神早已空洞无光。
我低低地笑了起来。
是啊,的确是病入膏肓了。
七魂已散其四,再拿不回天命玄珠,我即将魂飞魄散,万劫不复!
萧锦澜咬了咬牙,难得耐着性子劝我:
“小蝶自幼无父无母,跟着师父学艺,吃尽了苦头。
她不像你这般幸福,也不如你知书达理。”
“她平时只是贪玩了些,做的也都是些无伤大雅的事,从未危及过旁人性命。
你就不能对她多一些包容吗?”
“她的这双手,曾是她吃饭的本钱,你何苦要下此毒手,毁了她?”
我听着柳梦蝶压抑的啜泣声,笑得眼圈都红了。
“玉蝴蝶这双‘鬼爪子’,不知偷过多少奇珍异宝,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依我看,废了也好,省得再为祸人间!”
萧锦澜的眸色瞬间被怒火染红,眼神中第一次,对我流露出了一丝清晰的恨意:
“许念慈!你向来心善,连街边的乞丐都肯施舍一口热饭,为何就不能原谅一个误入歧途的孩子?!”
他打定了主意,要将这个祸害苍生的小贼,护到底了。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竟连最基本的黑白道义,都弃之不顾了。
我不由悲从中来,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外大喊:
“来人啊!我要报官,锦衣卫指挥使萧锦澜,包庇多起盗窃案的真凶玉蝴蝶,狼狈为奸,祸害百姓,合该千刀万剐!”
院子里空荡荡的,那些素日受我恩惠的下人全部被萧锦澜遣走了。
萧锦澜望着我激动的脸色,恢复了些许平静,淡淡道:
“羽林军我已经摆平,至于小蝶,我已说服她不再偷盗,我会给她换一个身份,让她入萧府。”
我一愣。
“你是要纳她进门当妾?”
萧锦澜抱紧了柳梦蝶,坚定道:
“柳梦蝶入府,是当妻,绝不当妾。”
“我知道你自诩出身高贵,不肯与小蝶同住,我会另辟院子养着她,你和她都是萧夫人。”
我想我是瞎了眼,萧锦澜是盲了心。
那个拜天地时,对着我的父母发誓,护我一世周全,永无二心,否则死无葬身之地的男人。
和面前这个口口声声逼迫我当平妻的男人,还是同一个人吗?
怎么陌生得好似从未见过一般。
若是早知道有今日,我便不该在春日宴上接受他的好意,不该答应他的提亲。
我当真痛恨彼时彼刻的自己!
“萧锦澜,我同意你让柳梦蝶当萧夫人。”
萧锦澜没有惊喜,只是错愕:
“真的?”
我深深吸了口气,将最后一滴为他而流的眼泪逼回眼眶里。
“真的,我与你和离,让她来当唯一的萧夫人。”
5.
随着第五魂的散去,我的味觉也渐渐变得麻木。
萧锦澜没有同意和离,面色难看,拂袖而去。
他故意熬鹰似的熬着我,再也不管我的衣食住行。
任凭柳梦蝶明知我吃不得辣,却往我的饮食里不断加入各种辣椒。
我已然分辨不出味道了,傻乎乎地由人喂下去,被胃疼折磨得死去活来。
有个丫鬟见我嘴唇肿得出血,于心不忍,才把我的饭菜换成清淡的。
第二日我便听到了丫鬟的惨叫声。
管事的悄悄告诉我,柳梦蝶割了她的舌头,以示惩戒。
廊下笼起一团团浓艳的影子,我知道那是下人挂起的大红灯笼。
萧锦澜准备好了一切,又怕惹来羽林军的怀疑,只能在府里置办嫁娶事宜。
他要当着我的面迎娶新人,娶的是快要杀死我的凶手。
柳梦蝶自认为战胜了我,日日穿着嫁衣在我面前晃荡。
“都怪那些羽林军在街上巡逻,害得指挥使大人不能陪我去珍宝阁买首饰。”
我轻轻地笑:
“买不了,你可以去偷啊。”
玉蝴蝶是天下第一怪盗,却最恨别人骂她是个偷东西的小贼。
“许念慈,你知不知道我最恨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
“我之所以要偷你们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因为我喜欢看见你们痛失所爱,气得快要死掉的样子。”
柳梦蝶倾下身,咬牙切齿,环佩叮当。
我的心脏狠狠抽动,原来天命玄珠此刻就在她的身上。
悬系我七魂六魄的玄珠被她制成珠钗戴在头顶!
“你把珠子还给我!”
我不顾一切地伸出手,把柳梦蝶的发髻扯得七零八落。
下人们一见两位夫人大打出手,赶忙去请萧锦澜。
他匆匆赶来,见到我把柳梦蝶推到地上,声音饱含怒意。
“许念慈,你不是病了吗,怎么还有工夫和小蝶拉扯。”
“看来小蝶说得没错,你就是在装病,在装瞎,故意和她争宠,换取我的怜惜……”
他用力地将我的肩膀扳过来,目光落在我身上的那一刻,瞬间脸色惨白。
“念慈,你的病!”
多日未见,我想来是病得不成样子了,皮肤苍白,四肢布满青紫色的伤痕。
而我的瞳孔涣散无法聚焦,甚至说话都很勉强:
“珠子……珠子!”
萧锦澜勉强稳定心神,手脚颤抖地将我抱上床。
转头便提着柳梦蝶的衣领,将她猛地按在门板上。
“玉蝴蝶,玩了这么久,也该把珠子还回来了吧。”
“我还没玩够呢……再说了,你看她不是没死吗。”
骨节分明的大手掐住了柳梦蝶的脖子。
萧锦澜的眉眼间布满阴鸷。
“玉蝴蝶,你应当知道你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吧,若是我的心再狠一点,你早就没命了。”
柳梦蝶气得咬牙切齿。
“好没意思,我还给她行了吧!”
柳梦蝶扯掉珠钗上最硕大的一颗珠子,砰的一声摔到地上。
顷刻间四分五裂。
萧锦澜僵住。
天命玄珠破碎。
第六魂脱离躯壳。
我死期将至。
6.
婚事彻底办不成了。
萧锦澜将我搂在怀里,掌心里流光璀璨的,是破碎的天命玄珠。
“我记得天师说过,命悬一线时,将玄珠肌肤相贴即可。”
萧锦澜的手颤抖不止,将碎成渣子的玄珠,一点点拼好。
看在我眼里当真滑稽极了。
张嘴就是一口鲜血,吐得他方寸大乱,努力拼好的珠子又碎了一地。
一如我对他往昔的点滴情意,徒劳无功。
萧锦澜绣着精致花纹的衣襟被我的血染得红得发黑。
他紧紧盯着我苍白如纸的面庞,手胡乱地擦着我面上的泪痕。
“没事的,念慈,我是你最爱的人,只有你我才能触碰玄珠。”
“我会把珠子重新拼好,让你快点好起来。”
他又抱着我,温柔地哄着,泪珠从他的眼眶里滑落,碎在我的手背上。
我再也没有力气捣乱了,看着萧锦澜将玄珠拼好了一半。
他喜极而泣,捧着我的脸,又再次陷入惶恐: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还在流血?”
萧锦澜像个孩子般手足无措,他用袖子一遍一遍地擦拭着我唇角的血迹。
一寸一寸地检查我瘦骨嶙峋的身体。
没有伤口。
可为何我在他的怀里轻飘飘的,就好似一缕快要散去的青烟。
“念慈,我已经派人寻遍全天下的天师,再给你炼一颗玄珠!”
刚才被萧锦澜甩了一巴掌的柳梦蝶吐掉嘴里的血,笑得直拍手:
“天师努力一辈子只能炼成这么一颗天命玄珠,哦不,镇魂珠,
珠子碎了,她唯有死路一条,指挥使大人,你何苦做无用功?”
萧锦澜停住对我的抚摸,指尖冰冷,瞠目欲裂。
镇魂珠。
锁住七魂六魄的镇魂珠。
原来我没有骗他,我没有珠子真的会死。
而我的命竟然是由他亲手送到柳梦蝶手上,一日日断送掉的。
萧锦澜的头深深埋在我的胸前,清楚地听见我的心脏跳动声减弱。
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指挥使大人。
第一次慌得连我这二两骨头都抱不稳。
我勾起唇角,久违地笑了。
他还不知道吧。
他早就不是我心爱之人了。
身为外人,他每一次和灵珠的亲密接触,都会让我的第七魄更快地从体内抽离。
若是他将碎掉的珠子喂我吃下,其实我还能再挣扎个几日。
可惜啊。
我早就烦透了,厌透了。
所以让我快点死吧,快点,再快点。
直到我再也不要见到这个让我无比恶心的男人。
萧锦澜对我即将离去的事实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抱着我。
紧得像是要将我揉进骨血里,像是第一次洞房时那样。
“念慈,你不要离开我,我们还没有孩子呢,我还没有和你白头偕老……”
萧锦澜不停地和我说话,仿佛比一辈子对我说过的话还要多。
而我再也没有力气回答他了。
第七抹魂夺走了我的声音。
窗外白光闪过,我在萧锦澜的怀抱里,如释重负地闭上眼眸。
只剩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他的发鬓间。
萧锦澜。
多谢你。
亲手送我下黄泉。
7.
当许念慈的尸体在萧锦澜的怀里彻底冷透时。
他终于肯出门走一走了。
夕阳如血,映得满地红光。
萧锦澜第一个去的地方是城东的书摊。
许念慈和他都很喜欢看话本子。
知道她身子弱不能时常出门,每日下值,都不忘买一本回家陪她看。
直到她死后,他才知道,曾经送给她的那些礼物,包括各地买来的话本子。
全部被她一盆火烧成灰烬。
她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只想与他斩断一切,干干净净不带任何杂念地走。
想来是真的恨透了他。
萧锦澜第二个去的地方,是桃林。
春日宴,是他和许念慈初遇的地方。
她难得出门,不小心摔进池塘,还是他救上来的。
苍白的脸蛋,睫毛上凝结着小颗的泪珠,我见犹怜。
他当时想,这么柔弱的姑娘,听说还要用一颗珠子养着命,谁敢娶回家呢。
可他还是忍不住动心,费尽心机说服许家,发誓赌咒,要娶她为妻。
也是他。
婚后七年,日夜对着缠绵病榻的许念慈,心生厌倦。
望着那只在夜色中翩跹的蝴蝶,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自信满满。
妄想自己是话本子里的多情男主,有两位美人在侧也是理所当然。
可他没想到,许念慈对他的回应,竟然是自己性命。
他低估了念慈的决心,也低估了自己失去她后,那种几乎将他淹没的绝望。
剜心之痛,正是如此。
最后,萧锦澜去的地方是诏狱。
柳梦蝶被他关在天字号牢房里。
等到许念慈头七那日,她已经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萧锦澜扫视着血锈斑斑的铁链,眸光泛冷:
“若不是你欺骗我,我又怎会偷了镇魂珠送给你玩,眼睁睁看着念慈死在我怀里。”
柳梦蝶往他脸上吐了口血水:
“虚情假意的男人,分明是你既放不下许念慈的温柔小意,又惦念我的有趣新奇,
朝秦暮楚,三心二意,亲手害死了她,还怨我!”
萧锦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猛地掐住了柳梦蝶的脖子。
“好啊,我让你去给念慈陪葬。”
手指收紧。
他欣赏着这个曾经动过心的女人逐渐窒息,一步步逼近死亡。
“等等……你别杀我……许念慈多半还活着……”
萧锦澜一怔,松开手,柳梦蝶重重地摔在地上。
他抬起脚,碾着柳梦蝶的手指,听着她发出的惨叫。
眼神阴鸷:
“你若是再敢骗我,我必定让你生不如死。”
8.
“明慈公主,陛下请你去用晚膳。”
三年后,我望着镜子里与我有八分相似的容颜,由着宫女为我梳妆打扮。
原来天师所说的“心有日月,我佛慈悲”是这个意思。
和我一魂两体的人是明慈公主。
我死后,七魂六魄飘进帝王家,在皇帝最疼爱的公主身体里重新聚拢。
“明慈啊,这些都是你爱吃的菜,母后亲手做的。”
明慈公主是皇后唯一的孩子,一出生便是个傻子。
直到我醒来的那一日,皇后惊觉自己的女儿不傻了,激动地将我搂在怀里,泪如雨下。
“明慈啊,这道酥用的可是父皇亲手抓的螃蟹。”
明慈公主的身体非常健康,面色红润,精神抖擞,胃口大,吃什么都很香。
我品尝着蟹粉酥,望着皇帝温柔的眼神,皇后满怀期待的笑容,不由眼眶湿热。
也算是天意吧。
我想起了自己早逝的父母,一时悲喜交加,决定带着明慈公主这条命一块活下去。
就当是重生了。
“对了,母后忘了告诉你,你外祖家丢失的玲珑宝塔找回来了,还多亏了萧指挥使。”
皇帝冷哼一声,不悦道:
“这个萧锦澜,玉蝴蝶偷的东西从前一样都没找回来,这三年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竟然每一样都找回来了。”
“自打萧锦澜的妻子过世,玉蝴蝶便不再出来偷东西了,该不会正如宫外传闻的那般,玉蝴蝶才是萧夫人吧。”
皇帝沉思片刻,道:
“今日萧锦澜觐见,朕要仔细问问玉蝴蝶的下落。”
我好不容易过上几日痛快日子,并不想见这个曾经给我带来伤害的人,立即起身行礼。
我心底一滞,被奶茶呛得咳嗽起来。
“父皇,我觉得很累,先回宫睡觉了。”
红墙碧瓦,积着薄薄的一层雪,我坐着轿子,捧着手炉,不由心乱如麻。
萧锦澜那么心疼柳梦蝶,无论她犯下多少过错都护着她,早就娶她为妻了。
说不定二人眼下正琴瑟和鸣,又怎么会想到亡妻还活着。
我捏了捏眉心,轿子突然停了,不由问道:
“怎么了?是有谁挡路?”
雪花如柳絮般纷纷扬扬地飘落。
一袭鸦青色的身影跪在轿子前,背脊挺直,低沉的嗓音响起:
“微臣北镇抚司指挥使萧锦澜,给明慈公主请安。”
9.
原来是他。
往日的痛楚和恨意再次涌上心头。
我忍住胃里的翻江倒海,努力掩盖原本的声线。
“原来是萧指挥使,这么冷的天,快点回去陪伴家人吧。”
萧锦澜挡在轿子前,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陛下说公主一觉醒来病终于好了,微臣想看看是否真的痊愈。”
当真狂悖!
我身边的宫女立即怒斥:
“大胆!公主乃金枝玉叶,萧大人就算是三品大官,也不敢如此妄为。”
短暂的沉默后,萧锦澜突然起身,冲着我的轿子大步流星地走过来。
那些宫女太监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纷纷撞倒在地。
我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帘子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视线相撞。
萧锦澜在看清我长相的那一刻,震惊得瞳孔微颤,面色煞白。
“念慈……”
他双唇抖动着,眸底的欣喜几乎要溢出来。
“你果然……”
不等他把话说完,我扬起手,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
“萧锦澜,你不会以为得到父皇赏识,便可以冒犯他的女儿吧。”
他硬生生挨了一巴掌,双眸微微黯淡。
“公主息怒,微臣只是觉得公主长得很像亡妻。”
我咬着牙冷笑道:
“你竟然将本公主与死人相比较?”
“微臣只是——”
萧锦澜目光炯炯,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灼热,像是要将我的脸烧出两个洞。
“微臣思念亡妻心切,见到与亡妻相似的女子便会忍不住缠着不放。”
好一副深情款款的鳏夫模样。
若不是我见过他护住柳梦蝶的样子,还真是要被他哄骗了去。
“萧锦澜,今日你对我屡次冒犯,我身为公主,绝对不能轻饶了你。”
我望着外头飘扬的雪花,勾起唇角。
“你今晚便在宫门口跪一晚吧,长长记性,以后别再干这些蠢事了。”
萧锦澜脸色平静,挽起袍角,毫不犹豫地跪在我的宫门前。
轿子从他笔直跪着的身影前经过。
白茫茫的雪地模糊了我的视线。
第二日,雪停了。
我坐着轿子去陪皇后刺绣。
瞧见萧锦澜头顶和身上落满了雪花,面庞青紫,快要冻僵了。
我就是故意折磨他。
可就是这么跪一晚,压根抵不过生前他对我的折磨。
不过是略解心头之恨罢了。
“萧大人,你可以回去了。”
萧锦澜抬头,眸底涌动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公主不知,微臣的亡妻离开前留下一颗天命玄珠。”
“微臣每夜都拼着这颗珠子,整整三年,直到昨夜终于将它还原如初。”
“微臣期盼着,只要拼好了,心心念念的亡妻便会还魂,微臣便能再次见到她。”
他眸光沉沉。
“老天开眼,微臣当真见到了。”
10.
差点忘了,那颗天命玄珠还在萧锦澜的手上。
我头痛不已,真恨自己不是玉蝴蝶,能去萧府把那颗珠子偷回来。
却听到皇帝笑呵呵地说:
“原来萧锦澜捣掉了玉蝴蝶的老巢,什么尚书家的玉观音,郡主家的龙丹,
都找到了,这里面还有一颗珠子,叫什么天命玄珠,萧锦澜已经献给朕。”
他拍了拍我的手背:
“女儿啊,朕瞧这玄珠黑漆漆的,像极了鲛人的眼眸,便送给你玩吧。”
天命玄珠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都不能触碰。
我不想累及无辜之人,也怕再出什么岔子,连忙拦住皇帝,说我自己去拿就好。
天命玄珠就在偏殿,放在一只匣子里,用丝绒垫着。
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来。
萧锦澜真的将玄珠拼好了,若不是放在烛光下细看,瞧不出半丝破绽。
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我早已当着他的面魂飞魄散,再也回不到那具白骨嶙峋的尸体里。
他就算是补尽了全天下的珠子,也救不回我了。
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
我不会再和萧锦澜有任何瓜葛。
我和他之间只有恨,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
烛光倏忽间扑闪不灭。
我陡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身后抱住了我。
温热的眼泪滴落到我的脖颈间。
萧锦澜的声线颤抖着:
“念慈,你真的回来了。”
我猛然一惊,瞬间就明白了。
原来是个为我设下的圈套,不愧是指挥使大人。
“是啊,我回来了。”
可回来的不是许念慈,而是明慈公主。
他紧紧抱着我,就像是抱住生命中的一线生机,生怕一松手,我又会魂飞魄散。
而我低头,将他的手指一根根从我腰上掰开。
“柳梦蝶呢?你已有家室,再和公主纠缠,你不怕她看见了吃醋?”
萧锦澜对我的冷漠感到无比失落,眸底又闪过一丝厌弃。
“不提她了。”
原来柳梦蝶在告诉他我早已还魂之后,想要咬断他的脖子与他同归于尽。
终究还是因为受了刑罚,没有力气,被他反手一刀捅穿胸口。
我眯起眸子,果真在萧锦澜的脖子上,看见一道伤疤。
“念慈,我真没想到,曾经动过心的女人竟这般蛇蝎,是我太蠢,被蒙了心窍。”
我只觉得可笑极了。
柳梦蝶的确该死。
可我更恨的,是他。
没有他的冷眼旁观,没有他的推波助澜。
我不可能被柳梦蝶百般欺侮,在他的面前尝尽痛楚,含恨而终。
“念慈,我找了你很久,后来偶尔看见明慈公主的画像,又想起天师的那句诗,才知道你在明慈公主的身上还魂了。”
萧锦澜鹰隼般的双眸深深望进我的眼底。
“这三年,也不知道你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我的心冷透了,讽刺地笑了。
“过得好极了,我喜欢吃清淡的,皇后便整日差小厨房做;
还有我爱看话本子,皇帝直接请我喜欢的作者进宫为我写;
偶尔生几次小病,也没人嫌我矫情。”
萧锦澜满脸惭愧,捂住了心口,心脏传出的钝痛让他难受极了。
“念慈,这三年来,无尽悔恨都在折磨着我,唯有你还魂的念头支撑着我活下去。
我愿意赎罪,只求你回到我身边。”
“你身边?指挥使大人真是不分高低贵贱了,我堂堂公主为何要回到你区区臣子身边?
我劝你给我小心些,骚扰公主可是大罪。”
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带着玄珠离开了。
丝毫没注意身后,他慢慢握紧拳头,血红的眼眸盯着我离去的背影,喃喃道:
“念慈,为了让你回到我身边,我将不惜一切代价。”
11.
明慈公主比我小十岁,转眼间也及笄了。
既然不是傻子,那么凭借着尊贵的身份,少不得王公贵族想要攀皇家的高枝。
帝后给我介绍了不少青年才俊,我经历了和萧锦澜那段不堪的婚姻,总是对男人兴致缺缺。
可又不好驳他们的好意。
结果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每当我要去和这些驸马人选见面时。
总会发生些意外。
户部侍郎之子脸上长了疹子。
国子监幼子被人套了麻袋打得起不了床。
最严重的一次,是云麾将军想要为我采一束沾着露珠的野蔷薇。
却从山崖坠落,再也骑不了马。
皇帝勃然大怒,命令萧锦澜去查清楚,甚至怀疑是迟迟不落网的玉蝴蝶干的。
而萧锦澜呢,他一次又一次借着觐见的名头,站在我的宫门前等候。
若我不现身,他便枯坐一夜。
若我不得不现身,他便一口一个念慈纠缠我不放。
就连皇帝也感到纳闷:
“萧指挥使该不会是想当朕的女婿吧,朕可舍不得宝贝女儿去给他当续弦!”
宫宴后的锦鲤池边,萧锦澜再次拦住了我。
“念慈,我不会让任何人娶你,驸马之位,只能是我的。”
他的眸底一片赤红,是近乎癫狂的偏执。
我的心紧紧攥着。
“还要我说多少次呢,我已不是许念慈,不是你的亡妻,我们之间再也毫无瓜葛,你不要做无用功。”
萧锦澜的泪水汹涌地掉下来。
“无论我做什么……都唤不回你的心吗?”
我怔怔地望着探出水面的锦鲤。
“……你走吧。”
每当回忆起被困在卧房里,眼睁睁看着每一丝魂魄从体内抽走的痛苦和绝望。
我便犹如百爪挠心,不堪忍受。
再不走,我真的忍不住亲手杀了你。
皇帝不再为我寻找新的驸马,漠北的战事已经弄得他头痛不已。
“云麾将军原本可堪重用,奈何伤了腿,再也上不了战场,朝中又一时无人可用。”
我亲手做了一碗银鱼汤为他解乏,刚端上桌,清楚地看见了漠北王的来信。
漠北王可以做出退步,将攻占下的两座城池还回来,但有一个前提——
和亲。
后宫只有我一位公主正值妙龄。
皇帝安慰道:
“明慈你放心,你是朕的掌上明珠,朕和你的母后不会舍得你去和亲的。”
我沉默不语。
我军完全不是漠北王的对手,已经有至少三万将士命丧漠北。
京师家家挂白,我每日都能看见泪流满面的妻子抱着年幼的孩子入宫领抚恤金。
皇帝为免我多心,隐瞒了漠北王的要求,同时也束手无策,渐渐憔悴,甚至病倒。
身为公主,享万民供奉,我想就算是真的明慈,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打定主意后,我找到了帝后。
“让我去和亲吧,只要战事平定,牺牲我一个不算什么。”
皇后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我努力挤出一丝笑意。
“父皇母后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12.
终究。
和亲的花轿在离开京师城门的那一刻停住了。
掀开帘子,前来迎亲的漠北使者被杀得人头滚滚。
萧锦澜手执一把长刀,满身染血,一双眸子闪烁着嗜血的光芒。
他掐住我的下巴,直勾勾地盯住我身上的嫁衣,声音嘶哑得可怕: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去和亲?”
我抿了下唇,淡淡一笑:
“我早已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于我而言,嫁给谁都无所谓。”
萧锦澜仿佛听见了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
残忍而清晰。
“你宁愿去和亲,嫁给六十多岁的漠北王,也不愿意嫁给我,念慈,你真的有这么恨我吗?”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眼泪落下,打湿了我的喜帕。
“你放心,我说过,躺在你枕边的男人只能是我。”
萧锦澜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接过了前往漠北作战的重担。
他让皇帝答应他,若是平安归来,他要当驸马,让我成为他的妻子。
皇帝紧皱着眉头,询问我的意思。
我直视他,眸底泛起丝丝暖意。
“我答应你,只要你能回来,我就嫁给你。”
“真的吗?你没有骗我吧,念慈?”
萧锦澜从未那样高兴过,抱着我欢天喜地,差点把皇帝气死。
临行前,萧锦澜又紧紧拉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又吻。
无比虔诚。
而我送给他一把裹着银色刀鞘的长刀,嘱咐他在战场上绝对派得上用场。
“念慈,等我回来,我这次一定会让你幸福,护你一世周全,我绝不会再为了其他女人冷落你,让你伤心了。”
我微笑着点头,目送他的战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消失在残血般的夕阳下。
三个月后,天大的消息传到京师,漠北王归还两座城池。
凯旋的将士带回了萧锦澜的——
战袍。
被血染得红艳艳的,像极了我们第一次相见时,春日宴上浓艳的桃花。
我直勾勾地盯着那袭战袍,脑海中都是萧锦澜亲吻着我手指时那双充满柔情的眼眸。
问。
他是怎么死的。
副将满脸悲痛。
萧锦澜第一次上战场便杀得敌军闻风丧胆,落荒而逃。
只是在最后一战时,他被敌军包围,找不到破局的办法。
情急之下,他拿出那把裹着银色刀鞘的长刀。
抽出来一看,居然是一把早就锈满了的钝刀。
连头发丝都切不断的那种。
萧锦澜砍过那么多个人头眼都不眨一下,拿着这把钝刀却手腕抖个不停。
最后他仰天长笑,喊出一句:
“念慈,你当真恨我至此!”
张嘴呕出一口鲜血。
便被敌军乱箭射穿,又用刀枪刺穿胸膛,砍断手脚,血流满地。
“真没想到,萧将军竟然死得这般凄惨。”
副将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而我只是静静地继续问:
“他是否真的千刀万剐而死?”
“是。”
“他是否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是。”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
当年锣鼓喧天,十里红妆,满堂宾客喝彩。
萧锦澜对着我的父母指天发誓,护我终生,绝无二心,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他的誓言灵验了。
13.
大仇得报,只在我心里留下微微叹息声。
我请求皇帝给了萧锦澜最后的体面。
追封他为镇国将军,风风光光地下葬。
我给他准备了一口金丝楠木的棺材,将天命玄珠放在他的棺材里,目送他落土为安。
从墓地回来,路过萧府,想起我和萧锦澜在此度过的小半辈子,还是忍不住进去看看。
院子里的梨花一共四棵,是我十八岁生辰那年,他亲手为我种下的。
他在树上给我挂了个秋千,在背后推着我玩。
廊下挂着的琉璃灯盏,是我们婚后第五年,他带我去逛灯会时为我买下的。
我还记得,从灯会回来,我便抽丝般地病倒了。
当时他自责了很久,甚至推掉了,陪在我的床头,直到我痊愈。
这些往事如流水般从心头而过,再也追不回来了。
路过我和萧锦澜住过的院子前,有个宫女面色煞白地从里头出来,叫住了我。
“公主别去,里头有吓人的东西。”
我蹙紧眉头。
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能吓到我。
走进卧房里,瞧见我躺过的床上,好似有什么白花花的东西。
我凑近些,在看清楚的那一刻,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紧紧捂住嘴,任由泪水滑落到下巴。
因为,那是许念慈的尸骨。
安详地躺在一袭嫁衣中,像是在等待新郎的归来。
【全文完】
来源:向阳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