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爸捂着脸,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神里是全然的错愕和屈辱。动手的是我小叔,他那双常年跟扳手、零件打交道的手,青筋毕露,此刻正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那一巴掌,扇得我爸整个人都懵了。
清脆的响声在医院惨白的走廊里,像一颗炸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爸捂着脸,靠着冰冷的墙壁,眼神里是全然的错愕和屈辱。动手的是我小叔,他那双常年跟扳手、零件打交道的手,青筋毕露,此刻正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
“你算个什么男人!”小叔的嗓子是哑的,像被砂纸磨过,“嫂子在里头生死未卜,你脑子里想的还是那点钱?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周围有几个病人家属探头探脑地看过来,我赶紧上前一步,挡在他们中间,压低声音喊了句:“小叔!”
小叔通红的眼睛瞪着我,但那股子要把天都烧穿的火,终究是没往我身上撒。他只是指着我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一字一句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李建国,我这辈子没叫过你一声哥,以前是,现在也是。但我嫂子,她是我半个妈!谁要是让她受委屈,我跟他拼命!”
半个妈。
这三个字,我从小听到大。
我们家在老城区,街坊邻里都晓得,我小叔是喝我妈的奶水长大的。
奶奶生小叔的时候难产,没过几天就撒手人寰了。那时候,我妈刚嫁过来不到一年,正怀着我。爷爷一个大男人,拉扯着刚上小学的我爸,还要照顾一个嗷嗷待哺的奶娃娃,日子过得像一团乱麻。
我妈心善,看小叔饿得直哭,就把他抱过来,用自己的奶水一口一口地喂。我出生后,我妈的奶水,一半是我的,一半是小叔的。我断奶早,小叔却一直吃到快两岁。
可以说,我妈不仅是他的嫂子,更是给了他第二次命的人。
这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
所以,当妈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医生说需要一种进口药,费用高昂,但我爸却在病房门口为了钱跟医生争执,犹豫不决时,小叔的愤怒,就像被点燃的炸药桶。
那一巴掌,打在我爸脸上,也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我的心上。
我夹在中间,一边是生我养我的父亲,一边是视我妈如命的小叔。这个家,好像随着我妈的倒下,也开始分崩离析了。
第1章 走廊里的那一记耳光
妈是在厨房里倒下的。
那天中午,她正准备给我们做她拿手的打卤面,一根擀面杖滚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我闻声跑过去,就看见她手捂着胸口,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
我爸当时正在阳台上摆弄他那些花花草草,听到我的惊呼,才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救护车呼啸着把我们送到了市里最好的医院。经过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检查,一张诊断书,像一张冰冷的判决书,递到了我们面前:急性心肌梗死,需要立刻手术。
手术室外,那盏红色的灯亮起时,我觉得天都塌了。
我爸蹲在墙角,双手插在头发里,一言不发。小叔接到我电话后,连店里的生意都顾不上,开着他那辆半旧的五菱宏光,一路闯了好几个红灯,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他一到,就抓着医生的胳膊,一遍遍地问:“医生,我嫂子怎么样?用最好的药,找最好的专家,钱不是问题!”
那时的我们,还像一家人,共同的目标只有一个:让妈好起来。
手术很成功,但妈的状况依然危险,被直接送进了ICU。每天只有半小时的探视时间,隔着厚厚的玻璃,看着她身上插满各种管子,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ICU的费用,像流水一样。一天一万多的开销,压得整个家都喘不过气。
我拿出了工作几年所有的积蓄,小叔二话不说,直接拿来一张卡,说里面有二十万,是他准备年底换新车的钱,密码是我妈的生日。
可我爸,却开始变得有些奇怪。
他不再像一开始那样焦急,反而每天拿着费用清单,眉头锁得死死的,嘴里不停地念叨:“怎么这么贵……”“这个检查有必要做吗?”
起初,我只当他是心疼钱,毕竟他苦了一辈子,节俭惯了。可后来,事情的发展,却超出了我的想象。
主治医生找到我爸,说我妈的情况,用一种进口的靶向药效果会更好,能大大降低复发的风险,只是费用很高,一个疗程下来要好几万,而且不在医保报销范围内。
我当时就在旁边,想都没想就说:“用!只要对妈好,多少钱都得用!”
小叔也点头:“对,用最好的!”
可我爸却拉住了医生,犹豫着问:“医生,这个药……是必须用吗?国产的药不行吗?效果差很多?”
医生耐心地解释:“国产药也能控制,但进口药的副作用更小,恢复得更快,远期效果也更理想。病人的身体现在很虚弱,我们建议……”
“我知道了,我们……我们再商量一下。”我爸打断了医生的话,硬是把我们拉到了一边。
“商量什么?”小叔的火气已经上来了,“这还有什么好商量的?当然是救人要紧!”
我爸躲开小叔的目光,低着头,声音也低了下去:“你嫂子这病,就是个无底洞。这几万块钱花下去了,后面呢?万一……万一效果不好,不是人财两空吗?咱们家底就这么点,得留点后路……”
“后路?”小叔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爸,声音都变了调,“李建国,你说的这是人话吗?嫂子就是你的后路!这个家就是你的后路!现在路都要塌了,你还想着给自己留条小道?”
我爸被他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梗着脖子犟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凡事得有个长远打算。咱们不能把所有钱都砸进去,万一以后还有别的事要用钱呢?”
“什么事比我嫂子的命还重要!”小叔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我赶紧拦在他们中间,“爸,小叔,你们别吵了。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妈的药不能停。”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我甚至准备背着他们,去跟我那几个要好的同学朋友借钱。
可我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当我拿着缴费单去窗口划卡时,收费员却告诉我,卡里的余额不足。
我愣住了。
家里所有的积蓄,加上我拿出来的钱,都存在这张卡里,由我爸保管。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但卡里至少应该还有十来万才对。
我跑去银行打了流水单,上面清清楚楚地显示,就在昨天下午,有一笔十万元的款项,被转到了另一个账户上。
那个账户的户主,是我爸。
那一瞬间,我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流水单,手抖得厉害。我找到我爸,把他拉到楼梯间,几乎是吼出来的:“爸!卡里的钱呢?”
我爸眼神躲闪,支支吾吾地说:“我……我把它转出来了。”
“为什么?”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我……”他看着我,忽然理直气壮起来,“我那是为了这个家!万一真的不行了,这笔钱,就是我们爷俩以后的依靠!你还年轻,以后要娶媳妇,要买房子,哪样不要钱?”
“依靠?”我气得浑身发抖,“妈还躺在里面,你就想着给我们准备后路了?你就这么盼着她不行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他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我这是以防万一!你懂不懂!”
我们的争吵声,引来了刚给妈送完饭的小叔。
他听了几句,脸色瞬间就变了。他一把从我手里夺过那张流水单,只扫了一眼,眼睛就红了。
接下来的事情,就发生在了那条惨白的走廊里。
小叔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一步一步走到我爸面前。我爸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理亏,下意识地想往后退。
但已经晚了。
“啪!”
那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所有的争吵和辩解。
小叔指着我爸的鼻子,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冰:“李建国,你听好了。嫂子的医药费,我包了!从现在开始,你离她远点,别让她看见你这张脸,我嫌脏!”
说完,他看也不看我们,转身就走,那背影,决绝得像一座移动的山。
我爸捂着脸,靠在墙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而我,站在原地,看着这狼狈不堪的一幕,心里乱成一团麻。
这个家,真的要散了吗?
第2章 手艺人的那把尺子
小叔说到做到。
从那天起,我妈在医院的一切开销,都由他一力承担。他把他那辆五菱宏光卖了,又找朋友东拼西凑,硬是把后续的治疗费用给凑齐了。
他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店里和医院之间跑。早上来店里安排好伙计的活,然后就赶到医院,给我妈擦身、喂饭、按摩,比护工还要尽心。
我爸,则像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他每天也来医院,但只是远远地站在ICU的玻璃窗外,默默地看一会儿,然后就找个角落坐下,一坐就是大半天。小叔在的时候,他从不靠近病房,两个人像约定好了一样,王不见王。
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和我爸,一天也说不上三句话。他给我做好了饭,放在桌上,自己就回房间待着。我吃完,默默地把碗洗了。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家,如今只剩下压抑的沉默。
我心里堵得慌,白天在医院陪着,晚上就回到我那个小小的木工坊里,一头扎进木头堆里。
我的手艺,是跟爷爷学的。爷爷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老木匠,一把刨子,一把刻刀,能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变成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
我爸没能继承爷爷的手艺,他嫌做木工又脏又累,没出息,年轻时就进了工厂,当了一辈子工人。反倒是我,从小就喜欢跟在爷爷屁股后面,闻着那股好闻的木头香,看着木屑纷飞。
爷爷常说:“小峰,做木匠,跟做人一个道理。心里得有把尺子,量别人,更要量自己。木头不能有半点虚假,榫卯结构,一是一,二是二,差一丝一毫,这件家具就立不稳。”
这些年,我一直记着爷爷的话。我做的每一件家具,都力求严丝合缝,坚固耐用。我的客户不多,但都是回头客,他们信我的手艺,也信我的人。
可现在,我们家的这件“家具”,却好像要散架了。
那天晚上,我正在给一张预定的书桌打磨桌面。砂纸在木头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柏木独有的清香。
这种香味,总能让我心安。
可那天,我的心却怎么也静不下来。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医院走廊里那一幕。
我爸真的就那么不堪吗?
我想起小时候,我发高烧,半夜里下着大雨,是他用自行车驮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镇上的卫生院赶。泥水溅了他一身,他却用雨衣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我想起我上大学那年,他把厂里发的奖金,加上省吃俭用攒下的钱,给我买了一台当时最时髦的笔记本电脑,自己脚上的那双解放鞋却穿了快五年。
他不是一个坏人,甚至可以说,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爱家的男人。
可为什么在妈的生死关头,他会做出那样的事?
那十万块钱,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在我心里。它代表的不仅仅是钱,更是一种态度,一种在至亲生命面前的权衡和退缩。
“吱呀”一声,木工坊的门被推开了。
我回头一看,是我爸。
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昏黄的灯光把他佝偻的背影拉得很长。
“小峰,忙到现在还没吃饭吧?爸给你下了碗面。”他把碗放在一旁的木凳上,眼神有些躲闪,不敢看我。
我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他的头发白了好多,眼角的皱纹也深了,整个人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了。
“爸,你坐。”我指了指旁边的凳子。
他局促地坐下,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那笔钱……”我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头埋得更低了。
“爸,我不是要责怪你。”我叹了口气,把声音放缓,“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
沉默。
长久的沉默。
只有窗外的秋虫,不知疲倦地叫着。
良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声音沙哑得厉害:“小峰,爸对不起,也对不起你。”
“我……我就是怕了。”
他说,他一辈子都在工厂里,看惯了生老病死。隔壁车间的王师傅,得了癌,家里把房子都卖了,最后人还是没留住,老婆孩子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这病,医生说得凶险。我一听到那天文数字一样的医药费,我腿都软了。我不是不心疼,我……我就是怕,怕最后钱花光了,人也没了,这个家就彻底完了。”
“我一辈子没本事,没让你和过上什么好日子。我就想着,万一……万一真有那么一天,我得给你们留条后路。那十万块钱,我是想……给你以后娶媳妇用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我看着他那张苍老而恐慌的脸,心里的那股怨气,忽然就散了大半。
他不是不爱,他是爱得太卑微,太没有底气了。他一辈子的生活经验告诉他,在命运的巨轮面前,人是多么渺小,钱是多么重要。他用自己那种笨拙的、甚至可以说是自私的方式,试图为这个家保留最后一丝元气。
他的逻辑,在亲情面前,显得那么冷酷和荒谬。但在他自己那个饱经风霜的世界里,却又是那么的真实和无奈。
爷爷说,心里要有把尺子。
可这世上的人心,又岂是一把简单的尺子能够丈量的?有的人的尺子,刻度是情义;有的人的尺子,刻度是现实。
我爸的尺子,被生活的艰辛磨得模糊不清了。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
面条已经有些坨了,但味道,还是我熟悉的味道。
“爸,”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尺子歪了,可以扶正。榫卯错了,可以重做。家里的这根顶梁柱,不能塌。”
“妈的病,我们一起扛。钱没了,可以再挣。家要是散了,就什么都没了。”
我爸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渐渐泛起了水光。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第3章 一碗没放盐的疙瘩汤
妈从ICU转到了普通病房。
这是个好消息,意味着她最危险的时期已经过去了。但她的身体依然很虚弱,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小树,需要精心呵护才能慢慢恢复生机。
小叔几乎是住在了医院里。
他在医院附近租了个小单间,每天的工作就是照顾我妈。他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每天变着花样给我妈做营养餐。今天是大骨汤,明天是鲫鱼汤,后天是小米南瓜粥。
他做得一手好疙瘩汤,是我妈最爱吃的。他怕外面的盐分超标,每次都自己和面,把青菜剁得碎碎的,卧上一个荷包蛋,汤色清亮,香味扑鼻。
那天,他端着一碗刚做好的疙瘩汤走进病房,我妈正睡着。他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小心翼翼地给我妈掖了掖被角,然后就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他宽厚的肩膀上,他的侧脸,线条刚毅,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温柔。
我忽然想起小时候的一件事。
那年我大概七八岁,小叔十几岁,正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年纪。家里穷,难得吃上一顿肉。那天我妈炖了一锅排骨,香气飘满了整个院子。
吃饭的时候,我妈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肉,也往小叔碗里夹。小叔却把自己碗里的排骨,一块一块地又夹回了我妈碗里,梗着脖子说:“嫂子你吃,我不爱吃肉。”
我妈笑着说:“傻小子,哪有不爱吃肉的猫。”
小叔脸一红,嘟囔道:“我就是不爱吃。”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心疼我妈,觉得我妈平时太辛苦了,想让她多吃点。
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小叔对我妈的感情,是刻在骨子里的。那是一种混杂了亲情、恩情和敬意的,最纯粹的感情。
我爸也每天都来,但他总是显得手足无措。
他提着买来的水果,站在病房门口,看见小叔在里面,就踌躇着不敢进去。有时候小叔出去了,他才敢悄悄地走进来,坐在离病床最远的椅子上,默默地看着我妈。
我妈醒着的时候,他就问一句:“今天感觉怎么样?”
我妈点点头,他也就不再说话了。
两个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有一次,我爸大概是觉得过意不去,也从外面的饭店打包了一份鸡汤回来。他献宝似的端到我妈面前:“秀英,喝点汤,补补身子。”
小叔正好走进来,他看了一眼那碗油汪汪的鸡汤,眉头就皱了起来。他走过去,拿起勺子舀了一下,闻了闻,直接就把碗端走了。
“医生说了,嫂子现在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盐也要少放。你这汤,油多盐重,她怎么喝?”小叔的语气很冲,没有给我爸留一点情面。
我爸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尴尬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不知道……”他小声地辩解。
“你不知道?你跟她过了半辈子,你不知道她现在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小叔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人。
我赶紧打圆场:“小叔,爸也是好心。汤我喝了吧,别浪费了。”
小叔把汤碗重重地放在桌上,看着我爸,冷冷地说:“李建国,照顾人不是用钱买东西就行了,得用心。你连这点心都没有,还不如别来。”
我爸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默默地走出了病房。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端起那碗被小叔嫌弃的鸡汤,喝了一口。确实很油,也很咸。
我爸这一辈子,都是个粗线条的男人。他会记得家里的米缸什么时候该满了,会记得煤气罐什么时候该换了,但他可能真的不记得,医生嘱咐的那些关于饮食的细枝末节。
他用他的方式在关心,只是他的方式,太笨拙,太粗糙,以至于在小叔那种细致入微的照顾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甚至像是一种敷衍。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看见我爸正坐在厨房的小板凳上,对着一本《病人营养食谱》发呆。那本书不知道是他从哪里找来的,纸页都有些泛黄了。
他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得极其认真,旁边还放着一个笔记本,上面歪歪扭扭地记着一些菜名和注意事项。
“爸,你看这个干嘛?”我走过去问。
他被我吓了一跳,有些慌乱地想把书和本子藏起来。“没……没什么,随便看看。”
我拿起那个笔记本,上面写着:
“第一周:流食。小米粥(少糖),烂面条(不放盐)。”
“第二周:半流食。鸡蛋羹(少油),鱼肉泥。”
“注意:不能吃油腻、辛辣、过咸的食物。少食多餐。”
……
字迹很丑,但每一笔,都写得很用力。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不是没有心,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用心。他习惯了被我妈照顾,习惯了我妈把家里的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条理。当这个家的主心骨倒下时,他彻底乱了方寸。
他想弥补,想学着去照顾,却又拉不下那张被小叔打过的脸,放不下他那点可怜的自尊。
就像一个笨拙的学生,想考个好成绩,却又害怕被老师和同学看到自己偷偷用功的样子。
“爸,”我把本子放回他手里,“明天我教你做鸡蛋羹吧,我妈以前总做给我吃,我跟她学过。”
他抬起头,看着我,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眶,红了。
第4章 钱,比人命还重吗?
我爸开始学着做饭了。
他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食材,然后对着那本破旧的食谱,在厨房里叮叮当当地忙活。
他做的第一份鸡蛋羹,不是水放多了,就是火候过了,蒸出来像蜂窝煤。他做的第一锅鱼汤,忘了放姜,腥味重得让人难以下咽。
但他没有放弃。
他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地失败。家里的厨房,被他搞得像战场一样。
我看着他笨拙的样子,有时候觉得好笑,有时候又觉得心酸。一个快六十岁的男人,才开始学着如何照顾自己的妻子。这本身,就是一种悲哀。
小叔对我爸的“转变”,嗤之鼻鼻。
“现在才想起来献殷勤?早干嘛去了?”他对我说道,语气里满是嘲讽,“嫂子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老婆。这种好,太廉价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因为小叔说的,是事实。
如果不是我妈这次生病,我爸可能一辈子都不会走进厨房。如果不是小一记耳光,我爸可能永远都意识不到自己的问题有多严重。
人的成长,有时候真的需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那天,我爸炖了一下午的鸽子汤,小心翼翼地用保温桶装好,准备送到医院去。他特意让我尝了尝,汤色清淡,几乎没放盐,肉也炖得极烂。
“小峰,你看……行吗?”他像个等待老师评分的小学生,眼神里满是期待和紧张。
“行,爸,挺好的。”我鼓励他。
他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我们一起去了医院。
走进病房的时候,小叔正在给我妈读报纸。我妈靠在床头,精神看起来不错,脸上也有了些血色。
看到我们进来,小叔读报的声音停了,眼神扫过我爸手里的保温桶,嘴角撇了撇,没说话。
我爸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打开盖子,盛了一小碗汤出来,用勺子轻轻吹了吹,递到我妈嘴边:“秀英,喝点汤,我炖了一下午。”
我妈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她张开嘴,喝了一小口。
“怎么样?”我爸紧张地问。
“……还行。”我妈轻轻地说。
就在这时,小叔忽然开口了,声音不大,但病房里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碗汤,就能抵那十万块钱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爸端着碗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红变成了白,又从白变成了青。
我妈的脸色也变了,她急忙拉了拉小叔的衣袖:“建军,你胡说什么!”
“嫂子,我没胡说!”小叔站了起来,直视着我爸,“有些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做错了,就得认!钱,比人命还重吗?这个问题,我今天就想当着你的面,问问他!”
“我……”我爸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碗汤在他手里晃动着,仿佛有千斤重。
“你什么你?”小叔步步紧逼,“你在ICU门口算计着怎么留后路的时候,想过嫂子吗?你想过这个家吗?你只想着你自己!”
“我不是……”我爸终于抬起头,眼里满是血丝,声音嘶哑,“我当时……我当时是鬼迷心窍了!我后悔了!建军,我真的后悔了!”
“后悔?”小叔冷笑一声,“李建国,你的后悔,一文不值!如果不是小峰发现了,如果不是我凑了钱,你是不是就打算眼睁睁看着,用那些所谓的‘国产药’,让你老婆在床上多受罪?你是不是就打算拿着那十万块钱,等她死了以后,给你儿子娶媳D妇?”
他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爸的心上。
我爸的身体晃了晃,手里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汤汁溅了一地,像他破碎的自尊。
“够了!”我妈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声,因为激动,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赶紧上前给她抚背顺气。
“建军,你别再说了!”我妈喘着气,看着小叔,眼睛里第一次有了责备的意味,“他是你哥!他再混蛋,也是小峰的爸,是我的男人!这个家,不能因为我散了!”
小叔看着咳得满脸通红的我妈,眼里的怒火渐渐被心疼所取代。他沉默了,紧紧地抿着嘴唇,不再说话。
我爸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看着地上的狼藉,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囚犯。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我妈压抑的咳嗽声,和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一声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知道,小叔说得都对。
我爸的错,不是一碗汤,不是几句道歉就能抹平的。那是在生死关头,最凉薄的人性暴露。
可是,看着我妈恳求的眼神,看着我爸绝望的表情,我忽然觉得,追究对错,已经没有意义了。
惩罚,并不能让时光倒流。
重要的是,以后该怎么办。
我走过去,蹲下身,一片一片地把地上的碎瓷片捡起来,就像在收拾这个支离破碎的家。
“小叔,”我没有抬头,声音很平静,“我爸错了,错得离谱。但是,妈说得对,他是我爸。这个家,不能没有他。”
“妈现在需要的是静养,不是争吵。以前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们往前看,好吗?”
我抬起头,看着小叔。
他的眼睛里,有愤怒,有不甘,有对我妈的心疼,还有一丝挣扎。
许久,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他走到我爸面前,没有看他,只是对着空气说了一句:“那十万块钱,你什么时候还给我?”
我爸猛地抬起头,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连连点头:“还!我马上就还!我明天就把钱取出来给你!”
小叔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了病房。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在乎那笔钱。
他只是想用这种方式,给我爸一个赎罪的机会,也给这个摇摇欲坠的家,一个台阶下。
第5章 那个叫“家”的木工坊
从医院回来,我一头扎进了我的木工坊。
这里是我的避难所。
当外面的世界一团糟的时候,只要回到这里,闻着木头的清香,听着工具和木头接触的声音,我的心就能慢慢静下来。
我正在做一个摇椅,是准备等我妈出院后送给她的。我选了上好的白蜡木,木质坚韧,纹理清晰。我想把它打磨得光滑温润,就像我妈的手一样。
刨子在木头上滑过,带起一卷卷薄薄的木花,散发出好闻的气味。
我喜欢这种感觉。
木头是诚实的,你对它付出多少心血,它就回报你多少。它的每一个疤结,每一道纹理,都记录着它的生命。不像人心,藏在层层叠叠的皮肉之下,那么复杂,那么难懂。
我爸和小叔,就像两种不同的木头。
我爸是松木,材质软,容易被外界影响,遇到压力就容易变形。他善良,但懦弱;他爱家,但自私。他的一生,被贫穷和恐惧刻下了深深的印记,让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小叔是橡木,材质坚硬,纹理笔直,宁折不弯。他爱憎分明,恩怨清晰。我妈的恩情,是他生命里的主干,支撑着他所有的行为准则。他的世界里,情义大过天。
而我妈,就是那个最高明的木匠。
她用她一生的温柔和包容,把这两块截然不同的木料,黏合在了一起,组建成一个叫“家”的家具。
现在,这个木匠病了,黏合剂也开始松动,整个家具都摇摇欲坠。
而我,作为这个家里唯一的年轻一代,一个继承了木匠手艺的人,我应该做点什么。
我不能只是看着它散架。
我停下手里的活,坐在那张未完成的摇椅上。
我开始反思。
在这场家庭风暴中,我一直扮演着一个“和事佬”的角色。我劝我爸,我劝小叔,我试图用道理去弥合他们之间的裂痕。
但我发现,这还不够。
家庭里的矛盾,从来都不是靠讲道理就能解决的。它需要的是理解,是共情,是有人愿意主动去承担。
我爸第二天就把那十万块钱还给了小叔。
他把一张存折递给小叔时,手都在抖。小叔接过来,看都没看,就揣进了兜里。
两个人全程没有一句交流。
我知道,钱还了,但心里的疙瘩,还在。
我爸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每天除了做饭送饭,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小叔依旧每天守在医院,但他脸上的笑容也少了,常常一个人对着窗外发呆。
这个家,需要一个新的黏合剂。
我想,这个人,应该是我。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找到我爸,对他说:“爸,妈出院以后,需要人长期照顾。我想把木工坊的活先停一停,专心在家照顾她。”
我爸愣住了:“那怎么行!你的生意刚有起色,不能停!再说,有我呢!”
“爸,你年纪也大了,身体也不好。照顾病人是个体力活,你一个人扛不住的。”我看着他,认真地说,“而且,我想让妈回来以后,看到一个和和睦睦的家。”
我又找到小叔,跟他说了同样的想法。
小叔皱着眉头:“你照顾?你一个大男人,会照顾人吗?还是我来吧,我的店里有伙计看着,走得开。”
“小叔,”我拉他坐下,“你为我妈,为这个家,做得够多了。你也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庭。不能因为我妈的病,把你的生活全都搭进去。”
“嫂子就是我的生活!”他反驳道。
“可你不是我妈的全部。”我直视着他的眼睛,“她还有我爸,还有我。这个责任,应该我们家自己来扛。你帮我们,是情分,但我们不能把你的情分当成理所当然。”
“小叔,你为我妈做的,我们一辈子都记在心里。但是现在,请你相信我,也给我爸一个机会。让他用行动,来弥补他的过错。”
小叔沉默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审视,有怀疑,但最终,化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小峰,你长大了。”他说。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手里的不再是刨子和刻刀,而是一把修补家庭关系的无形工具。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但我必须去尝试。
因为这个叫“家”的木工坊,是爷爷传下来的,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东西。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我手里散掉。
第6章 沉默的父与子
我妈出院那天,天气格外好。
秋日的天空,蓝得像一块通透的宝石。阳光暖暖地照在人身上,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
小叔开着他新买的二手车来接我们。我爸默默地办好出院手续,然后和我一起,小心翼翼地把我妈扶上车。
从医院到家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我爸和小叔坐在前排,谁也没有说话。我妈靠在后座,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是安详的。
我知道,回家,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良药。
回到家,一切都变了样。
家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阳台上的花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我妈的床上换了新的被褥,散发着阳光的味道。
这些,都是我爸做的。
我妈看着焕然一新的家,眼圈有些红。她转头看着我爸,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把早已准备好的那把摇椅,放在了阳台上阳光最好的位置。
“妈,试试看,我给你做的。”
我妈坐上去,轻轻地摇晃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好,真舒服。我儿子的手艺,就是好。”
小叔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紧绷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柔和。
照顾我妈的日子,正式开始了。
我暂时关闭了木工坊,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家里。每天给我妈准备三餐,陪她说话,扶她下楼散步。
我爸成了我的“副手”。
我做饭,他洗碗。我拖地,他擦桌子。我们爷俩之间,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默契。
我们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彼此就能心领神会。
他变得很细心,会记得我妈吃的药一天三次,一次几片;会记得我妈的血压每天要量两次;会记得晚上要把热水袋提前给我妈捂好脚。
他像一个笨拙的学徒,努力地学习着如何去爱,如何去照顾。
小叔每天还是会来,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包大揽。他会提着一些新鲜的水果,或者带一些我妈爱吃的点心,坐下来陪我妈聊聊天,看看她的气色,然后就走。
他和我爸,依然没有太多交流。
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消失了。
我知道,他们在用一种属于男人间的、沉默的方式,达成了一种和解。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妈在阳台上晒着太阳睡着了。我给她盖好毯子,回到客厅,看见我爸正坐在沙发上,对着一本相册发呆。
我走过去,看到他正在看一张我们家的全家福。
那是几年前我大学毕业时拍的。照片上,我妈笑得一脸灿烂,我爸虽然表情有些严肃,但嘴角是上扬的,小叔站在我们旁边,咧着嘴,笑得像个孩子。
“爸。”我轻轻地喊了一声。
他回过神来,指着照片上的自己,忽然自嘲地笑了笑:“小峰,你看照片上的我,多精神。怎么现在,就活成了这副连自己都讨厌的模样。”
我坐在他身边,没有说话。
“你小叔打得对。”他摩挲着照片,声音很低,“那一巴掌,把我打醒了。我这辈子,活得太窝囊,太自私了。”
“我总觉得,我是一家之主,就得说了算。我总觉得,我挣钱养家,就是天大的功劳。可我忘了,这个家,是用她的心血一点一点撑起来的。没有她,哪来的家?”
“这些天,看着你忙里忙外,我才明白,原来照顾一个人,是这么不容易。原来我以前,亏欠的,有那么多……”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静静地听着。
这是我们父子之间,第一次如此坦诚地交流。没有争吵,没有指责,只有一种迟来的、沉重的醒悟。
“爸,”我看着他苍老的侧脸,开口道,“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知道自己错了,并且愿意去改。”
“就像我做木活,有时候一不小心,尺寸量错了,或者卯榫开歪了。扔掉吗?太可惜了。我会想办法补救,用木屑和胶水填补,或者重新设计,让那个错误的地方,变成一个独特的装饰。”
“生活也是一样。裂痕已经出现了,我们没办法假装它不存在。但我们可以用以后的日子,用更多的爱和耐心,去慢慢地填补它,修复它。”
我爸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那是一种混杂着愧疚、感动和希望的复杂光芒。
“小峰……”他哽咽着,叫了我的名字,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父子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也开始慢慢消融了。
我们都在这场风波里,学会了成长。
第7章 病床前的三碗面
我妈的身体,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一天天好起来。
她可以自己下床走动了,脸上的气色也越来越红润。家里又开始有了她的笑声,虽然不大,但足以让整个屋子都变得明亮起来。
在她出院满一个月的时候,我决定,该是时候,让这个家彻底“痊愈”了。
我提前跟小叔打了电话,说晚上一起在家吃个饭。
小叔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答应了。
那天下午,我和我爸在厨房里忙活了很久。我们没有准备什么大鱼大肉,而是煮了三碗面。
三碗一模一样的打卤面。
面条是手擀的,卤是我爸亲手做的。五花肉丁煸炒出油,加上黄花、木耳、香菇,用我妈教他的法子,勾上薄薄的芡。
这是我们家的味道。
小叔来的时候,我妈正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到他,我妈笑着招招手:“建军,快来坐。”
小叔“嗯”了一声,把手里的水果放在桌上,眼神却不自觉地瞟向了厨房。
我爸端着两碗面从厨房里走出来,看见小叔,脚步顿了一下。
“小叔,洗手吃饭了。”我从他手里接过一碗面,笑着说。
饭桌上,气氛有些微妙。
我把一碗面放在我爸面前,一碗放在小叔面前,然后把最后一碗端给了我妈。
“妈,你尝尝,这卤是爸做的。”
我妈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面,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怎么样?”我爸紧张地看着她,像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我妈放下筷子,看着他,又看了看小叔,忽然笑了。
“咸了。”她说。
我爸的脸一下子就垮了。
“你啊,就是手重,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酱油要一点一点地放。”我妈的语气,带着一丝嗔怪,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亲昵。
然后,她又转向小叔:“建军,你尝尝你哥做的,给他提提意见。”
小叔愣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碗里的面,热气腾腾,和他记忆里嫂子做的味道一模一样。
他拿起筷子,也吃了一口。
“是……是有点咸。”他嘟囔了一句。
我爸的头埋得更低了。
“建国,”我妈忽然开口,叫了我爸的名字,“去厨房,给我拿点醋来。”
我爸如蒙大赦,立刻站起来,匆匆跑进了厨房。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我妈看着小叔,眼神温柔而坚定:“建军,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哥做的事,确实混蛋。我替他,跟你说声对不起。”
“嫂子,你别这么说!”小叔急了,“我不是怪你,我就是……我就是气不过他!”
“我知道。”我妈点点头,“你气他,是因为你心疼我。这份情,嫂子这辈子都记在心里。但是,建军,我们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哪有不犯错的?就像这碗面,盐放多了,不好吃。可我们不能因为它咸了,就把整碗面都倒掉。我们可以加点醋,加点水,想办法让它变好吃。日子,也是这个道理。”
“你哥他……他知道错了。他这一个月,怎么照顾我的,我都看在眼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就……你就再给他一次机会,行吗?”
我妈的话,说得很慢,很轻,但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在小叔的心上。
小叔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着。
我爸拿着醋瓶子从厨房里走出来,正好听到我妈最后那句话。他站在原地,眼圈红了,手里的醋瓶子,都在微微颤抖。
他走到饭桌前,没有坐下,而是对着小叔,深深地鞠了一躬。
“建军,对不起。”
他的声音,嘶哑,但无比真诚。
小叔猛地抬起头,看着他。
四目相对,几十年的兄弟情仇,恩恩怨怨,仿佛都在这一刻,交汇在了一起。
许久,小叔拿起桌上的醋瓶,往我爸的碗里倒了些,又往自己的碗里倒了些。
他把醋瓶递给我爸,闷声说了一句:“吃面吧,都快坨了。”
我爸接过醋瓶,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坐下来,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面。
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进了那碗有点咸的面里。
我看着他们,又看了看旁边微笑着看着这一切的妈妈,我的眼眶,也湿润了。
我知道,我们家的这碗面,味道,终于对了。
第8章 木头会说话
日子,像一条平静的河,缓缓地向前流淌。
我妈的身体彻底康复了,甚至比以前还要精神些。她又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在阳台上侍弄花草,只是我们再也不敢让她操劳。
我爸承包了家里大部分的家务,买菜、做饭、拖地,样样都干得有模有样。他话不多,但每天都会陪我妈下楼散步,看她跳广场舞,眼神里满是以前没有过的珍惜和专注。
小叔的店里生意越来越好,但他还是会每周都抽时间过来,陪我妈说说话,陪我爸下盘棋。两个人虽然还是会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但那份兄弟间的亲近,又回来了。
我的木工坊,也重新开张了。
那把给妈妈做的摇椅,成了我店里的“活招牌”。很多街坊邻里过来,都喜欢在上面坐一坐,感受那份温润和舒适。
他们都说,小峰的手艺,越来越像你爷爷了,做的东西,有“魂”。
我只是笑笑。
我知道,不是我的手艺有多好,而是我的心里,装了东西。
我做了一套小小的木质玩具,有小马,有小车,送给了小叔家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小家伙喜欢得不得了,抱着就不撒手。小叔看着,咧着嘴直乐,一个劲儿地夸我手巧。
我还用一块上好的金丝楠木,给我爸雕了一个烟斗。他早就戒烟了,但总喜欢把那个烟斗拿在手里摩挲。那光滑的质感,温润的包浆,仿佛能给他带来一种安宁。
经历过那场风暴,我们家里的每一个人,都变了。
我们都学会了如何去表达爱,如何去珍惜彼此。我们不再把对方的付出当成理所当然,而是懂得了感恩和回报。
一个午后,我正在木工坊里打磨一块木料。
阳光透过窗棂,在空气中投射出无数飞舞的金色尘埃。
我爸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
“小峰,你看这个。”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套老旧的木工工具。有刨子,有凿子,有墨斗,每一件都因为常年使用,而变得油光锃亮,充满了岁月的痕迹。
“这是你爷爷留下来的。”我爸抚摸着那把刨子,眼神悠远,“他走的时候,把这套工具留给了我。可我……我没出息,嫌这活儿又脏又累,辜负了他。”
“现在,我想把它交给你。”
他把那套工具,郑重地递到我的手里。
我接过它,感觉沉甸甸的。
我能感受到,爷爷的手曾经在这上面留下的温度,也能感受到,我爸此刻内心的那份传承的郑重。
“爸,”我看着他,“我会用好它的。”
他欣慰地点点头。
“小峰,”他忽然又开口,“你说,木头会说话,是真的吗?”
我想了想,拿起一块刚刨光的木板,递给他。
“你闻闻。”
他凑近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是香的。”
“对。”我笑了,“这就是木头在说话。它告诉我们,它经历过风雨,也沐浴过阳光。它告诉我们,即使被砍伐,被分割,只要经过匠人的手,它就能以另一种方式,获得新生。”
“人,其实也跟木头一样。”
我看着我爸,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和他鬓角的白发。
“我们都会经历伤痛,会留下疤痕,会有裂缝。但只要家还在,只要亲人还在,这些伤疤,最终都会变成我们生命里独一无二的纹理。它会让我们,变得更坚韧,也更懂得珍惜。”
我爸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阳光下,我看见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我知道,他听懂了。
这个世界上,总有些东西,比金钱更重要。比如手艺人的那把尺子,比如家人间那碗热腾腾的面,比如一块会说话的木头。
它们朴实无华,却构成了我们生命中最坚实的底座。
人这一辈子,是不是总要经历这么一件事,才能真正读懂自己的亲人?才能明白,家这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没有答案。
但我知道,从今往后,我会用我的双手,继续打磨我的木头,也用心,去守护我的家。
来源:明天有元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