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总花了五十万请来的德国专家,在咱们厂那台“祖宗”面前站了三天,最后两手一摊,说了句“不行”。
王总花了五十万请来的德国专家,在咱们厂那台“祖宗”面前站了三天,最后两手一摊,说了句“不行”。
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的时候,我正坐在阳台上,用一小块砂纸,慢慢打磨着一个木头小马。那是我给孙子做的,还差最后一道工序,上了清漆,就算齐活了。
外面的风有点大,吹得楼下那棵老槐树哗哗作响,像是在替谁叹着气。
我放下手里的小马,端起那杯已经凉透了的茶,呷了一口。茶水苦涩,顺着喉咙滑下去,一直凉到心里。
半个月前,王总把一个装着五万块钱的红包塞到我手里,笑着说“老林,辛苦了,这是厂里的一点心意”的时候,我心里其实什么都明白。
五十万,变成五万。
那不是一个零的差别,那是人心和人心的距离。
我没吵,也没闹,只是把那个红包默默地揣进了兜里。然后第二天,跟车间主任提了,以后,厂里那些进口设备,我老了,眼神儿不好,手也抖,弄不了了。
人活一辈子,争的无非就是一口气。这口气,不是说要压过谁,而是得对得起自己这双手,对得起喊了你一辈子的那声“师傅”。
现在,这口气,我不想争了。
就让它随着这杯冷茶,慢慢沉下去吧。
第一章 一诺千金,一诺五万
事情得从一个月前说起。
我们厂是做精密轴承的,命根子就是那台从德国进口的磨床,型号是“斯图特S41”。厂里的人,从领导到一线工人,没人叫它的大名,都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祖宗”。
为啥?贵,金贵。
落地价八百多万,加上各种配套,奔着一千万去了。更重要的是,咱们厂百分之七十的高端订单,都得从它身上过。它要是打个喷嚏,整个厂都得跟着感冒。
那天下午,我正在带徒弟小周检修几台国产的老设备,车间主任张强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脑门上的汗珠子顺着眉毛往下滚。
“林师傅!快!快去看看!‘老祖宗’停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台机器,自打进厂五年,除了正常的保养,连个小毛病都没出过。德国人的东西,就是皮实。
我放下手里的扳手,擦了擦手,跟着张强一路小跑进了恒温车间。
只见那台平日里威风凛凛的S41,此刻像个生了闷气的巨人,静静地趴窝在那,操作屏上一片漆黑,只有电源指示灯不甘心地闪着微弱的红光。
几个年轻的技术员围着机器,像一群无头苍蝇,束手无策。
王总也来了,他那件熨得笔挺的白衬衫,在焦急的踱步中起了褶子。看见我,他像是看到了救星,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我的胳膊。
“老林,你可来了!快给瞧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没说话,戴上老花镜,先绕着机器走了一圈,听了听,又闻了闻。机器内部,有股极淡的焦糊味。
“断电了没有?”我问。
“断了断了,总闸都拉了。”张强赶紧回答。
我点点头,让小周把工具箱拿过来,打开了机器的侧面控制柜。
密密麻麻的线路,比蜘蛛网还复杂。各种颜色的电线,贴着德文标签的模块,看得人眼晕。厂里的年轻人,学历都比我高,英语德语都懂点,但对着这堆东西,就是没辙。
这不是看图纸就能解决的问题。修机器,尤其是这种精密的家伙,靠的是经验,是手感,是耳朵,有时候甚至得靠直觉。
我检查了半天,初步判断是伺服控制系统出了问题,但具体是哪个模块烧了,得一个个排查。
我对王总说:“王总,这毛病不小,得花时间。让大家都先出去吧,人多,乱。”
王总看我胸有成竹的样子,稍微松了口气,挥挥手把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下我和徒弟小周。
“老林,要多久?”
“不好说,快则一两天,慢了,一个礼拜也有可能。”我实话实说。
王总的脸瞬间又白了。“一个礼拜?老林,我跟你交个底,三天后有一批出口到欧洲的订单要交货,误了货期,违约金就是三百万!这批货,必须从这台机器上走!”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老林,只要你能三天内把它修好,不耽误这批货,我个人,给你发五十万奖金!现金!”
五十万。
我心里震了一下。我一个月的退休金也就五千多,这五十万,得我不吃不喝攒上小十年。
小周在旁边听得眼睛都直了。
我没立刻答应,只是淡淡地说:“王总,我尽力。这是我的本分。”
王总以为我嫌少,又补了一句:“老林,这事就咱俩知道,你放心,钱绝对到位!只要机器能转起来!”
我没再接话,摆摆手让他也出去了。
恒温车间里,瞬间只剩下我和小周,还有这台趴窝的“老祖宗”。
那三天,我几乎就没合过眼。
白天,我带着小周,像个老侦探,顺着一根根线路摸排,用万用表测量着一个个触点的电压。晚上,我就睡在车间的休息室里,脑子里全是那张比天书还难懂的电路图。
这台机器的图纸,当年德国人给的是电子版,全德文。厂里找人翻译了,但很多专业术语,翻得牛头不对马嘴。我这点文化,连蒙带猜,加上过去修了三十年机器的底子,才勉强能看懂个大概。
第二天下午,问题终于找到了。是一个核心控制模块里的功率芯片烧了。这玩意儿比指甲盖还小,藏在一块集成电路板的最深处。
麻烦的是,这个芯片国内根本没得卖,得从德国原厂订购。一来一回,少说一个月。
三天修好,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小周急得团团转,“师傅,这可咋办?要不跟王总说实话?”
我盯着那块烧黑的芯片,沉默了很久。
脑子里,浮现出我师傅当年的话。他说:“建国啊,咱们做手艺的,不能让机器把人给难死。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没有路,就自己走出一条路来。”
我深吸一口气,对小周说:“去,把库房里那台报废的西门子变频器拆了,把里面的IGBT模块给我拿过来。”
小周愣住了:“师傅,那……那能行吗?品牌、型号、参数都不一样啊。”
“让你去就去,哪那么多废话。”
我决定“飞线”,用一个参数相近的国产芯片,替代那个烧毁的德国芯片。
这是个极其精细的活儿。电路板上的焊点,比米粒还小,手稍微一抖,整块板子就废了。而且,不同的芯片,引脚定义和电路逻辑都不一样,我得重新设计外围的驱动电路,才能让它“骗”过机器的主系统,正常工作。
这无异于在一颗心脏上做搭桥手术。
我把小周赶了出去,车间里只留我一个人。我关掉手机,谁也不见。
那盏台灯下,我戴着放大镜,左手拿着镊子,右手握着烙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汗水从额头渗出来,滴在工作台上,我都不敢去擦。
整整十个小时。
当我焊完最后一根比头发丝还细的铜线,直起腰的时候,感觉整个骨头架子都快散了。
通电,测试。
当S41的操作屏重新亮起,熟悉的系统界面跳出来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把小周叫进来,让他操作机器,空跑了一个小时。主轴转动平稳,噪音比以前甚至还小了点。各项数据,全部正常。
成了。
我给王总打了个电话,只说了三个字:“修好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然后是王总近乎狂喜的吼声。
半个小时后,王总带着一群人冲进车间。当他看到机器主轴欢快地转动时,他冲过来,一把抱住我,激动得满脸通红。
“老林!你真是我们厂的定海神针!神了!简直是神了!”
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拍着我的肩膀,大声宣布:“林师傅为厂里立了大功!我承诺的五十万奖金,一分都不会少!”
车间里响起一片掌声和喝彩声。
我笑了笑,没说话。那一刻,我心里确实是高兴的。不是为那五十万,而是为一个手艺人最后的尊严。我证明了,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是那些坐在办公室里画图纸的工程师替代不了的。
那批货,如期交付。
厂里开庆功会,王总在酒桌上,端着酒杯,挨个敬酒,意气风发。轮到我时,他又一次提到了五十万奖金,说得斩钉截铁。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板上钉钉了。
一个星期后,王总的秘书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王总泡了上好的龙井,亲自给我端过来,态度客气得让我有点不自在。
寒暄了几句家常,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推到我面前。
“老林,这次真是多亏了你。这是厂里的一点心意,你拿着,给嫂子买点东西,给孙子买点玩具。”
我捏了捏那个红包的厚度。
不对。
五十万现金,不是这个厚度。
我抬起头,看着王总。他的眼神有点闪躲。
“王总,这是……”
他干笑了两声,搓着手说:“老林啊,是这样。这个奖金的事,我跟董事会提了。但是……你也知道,现在厂里效益也不是特别好,财务上,有规定。这么大一笔奖金,不好走账。而且,影响也不好,其他员工会有想法。”
他顿了顿,接着说:“所以呢,我们商量了一下。你看,你马上也要退休了,厂里呢,就给你搞个特殊贡献奖,再给你发五万块的现金奖励。剩下的钱呢,等年底,厂里效益好了,再以分红的形式,补给你。你看这样……行不行?”
画饼。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什么年底分红,都是虚的。
我看着他,这个比我小了快二十岁的年轻人,穿着名牌,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可他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软刀子,扎得人心口发凉。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办公室里,只有墙上那块石英钟,在滴答滴答地响。
王总被我看得有点发毛,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又说:“老林,你别多想。厂里是绝对认可你的功劳的。主要是……程序上,确实不好办。五万块,也是厂里能拿出的最大权限了。你放心,剩下的钱,我王某人给你记着,肯定少不了你的。”
我拿起那个红包,站了起来。
我对他说:“王总,我明白了。”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
我的心,在那一刻,突然就静了下来。像一口深井,再也起不了波澜。
“那我就谢谢王总,谢谢厂里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哎,老林,老林!”王总在后面喊我,我没回头。
走出那栋光鲜亮丽的办公楼,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发疼。我把那个装着五万块钱的红包塞进兜里,兜里还有我用了十几年的那把德国产的卡尺,冰凉,坚硬。
我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我守着这门手艺,守了一辈子,到头来,在人家眼里,也就值五万块。
那剩下的四十五万,不是钱,是我的脸,是我师傅传下来的那点念想,被他轻飘飘地一句话,就给抹掉了。
也罢。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碰过厂里那台“老祖宗”。
第二章 手艺人的那口气
回到家,老婆正在厨房里忙活,炖了我最爱喝的排骨汤,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早?”她一边擦着手,一边从厨房探出头来。
我“嗯”了一声,换了鞋,把那个红包放在了玄关的柜子上。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拿起来,捏了捏,“哟,还挺厚。”
“奖金。”我淡淡地说。
“五十万?王总真给了?”她眼睛一亮,声音都高了八度。前几天厂里传得沸沸扬扬,她自然也听说了。
我摇了摇头,“五万。”
老婆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把红包打开,抽出那一沓崭新的钞票,数了两遍,确实是五万。
“怎么回事?不是说好五十万吗?你们王总说话不算话?”她把钱拍在桌子上,有点急了。
“他说,年底再给。”我脱下外套,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年底?年底黄花菜都凉了!这就是糊弄你呢!不行,你得去找他问清楚!凭什么呀?你没日没夜地给他们修机器,救了那么大的急,他们就这么对你?”老婆跟了过来,一脸的气愤。
我摆摆手,“算了,别去了。”
“什么叫算了?林建国,你这人就是脾气太好了,太好说话了!人家都欺负到你头上了,你还算了?”
我看着她,叹了口气:“秀芬,咱都这把年纪了,跟年轻人置什么气?再说了,为了钱,去跟老板吵,去闹,像什么样子?传出去,人家还以为我林建国钻钱眼儿里了。”
“这不是钱的事!”老婆把声音压低了,但语气依然很硬,“这是脸面!是道理!他凭什么出尔反尔?”
我没再跟她争辩。
脸面?道理?
或许在王总那样的生意人眼里,这些东西,都有一个明确的价码。我的脸面,我的道理,可能就值这五万块。再多,就不划算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谁也没再提这件事。但饭桌上的气氛,明显有些沉闷。
儿子和儿媳妇周末带着孙子回来看我们。儿媳妇在一家外企做财务,听说了这事,倒是看得很开。
“爸,您也别生气。现在的老板,都这样,能省一点是一点。再说了,五万块也不少了,就当是意外之财呗。”
儿子闷头喝了口酒,说:“爸,要不,您就别干了。反正也快退休了,提前退了,我养您和妈。”
我夹了口菜,慢慢嚼着,说:“工作,总得有始有终。站好最后一班岗吧。”
其实,从那天起,我的岗,已经站完了。
第二天去上班,我找到车间主任张强,很平静地跟他说,我年纪大了,眼神和精力都跟不上了,以后厂里那些进口的高精尖设备,我就不负责维修了。国产的老机器,我还能帮着带带徒弟,看看。
张强愣了半天,他是个老实人,也知道奖金的事,想劝我,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叹着气点了点头。
“林师傅,委屈你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没什么委屈的。人啊,得服老。”
消息很快就在车间里传开了。
有人替我抱不平,说王总这事办得太不地道,卸磨杀驴。
也有人说风凉话,说我倚老卖老,拿捏着技术跟厂里要价,没要到,就撂挑子不干了。
我一概不理。
每天,我就带着小周,在普通车间里转悠。这台机床的刀架有点松,我紧一紧。那台钻床的皮带打滑了,我调一调。活儿不重,也不急,乐得清闲。
小周跟在我身后,几次欲言又止。
这孩子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聪明,肯学,就是性子有点急。
那天,他终于忍不住了,在车间角落里,把我拉住。
“师傅,您……您就真不管那台S41了?”
我看着他,反问:“我管得了吗?我一个快退休的老头子,人家德国专家设计的机器,我哪有那本事。”
“师傅,您别这么说。您那天是怎么修好的,我看得清清楚楚。您那手‘飞线’的绝活,别说咱们厂,就是整个市里,也找不出第二个!”小周急了。
“那又怎么样?”我打断他,“小周,你记着,手艺是死的,人是活的。有时候,手艺再好,也得看给谁用,用得值不值。”
“可是……王总他不讲信用,您也不能拿厂里的生产开玩笑啊。那台机器要是再出问题……”
“它不会再出问题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给它换的那颗‘心’,比原来那颗,只强不弱。只要按规程操作,好好保养,用到这台机器报废,都出不了问题。”
这是我的自信,也是我一个手艺人最后的交代。
我把那台机器修好了,我对得起我的职责。至于人心,我修不好,也不想修了。
那段时间,我过得异常平静。
每天准时上下班,回到家,逗逗孙子,侍弄一下阳台上的花草。晚上,就拿出我那些木工家伙,给孙子做点小玩具。
木头是有生命的。你用心待它,它就会在你手里,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刨花卷曲着落下,带着好闻的松木香气,能让人的心,一点点静下来。
老婆看我这样,也不再提奖金的事了。只是,她给我做的菜里,肉眼可见地多了些补肝明目的枸杞和猪肝。
她还是心疼我。
我心里都懂。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直到我退休。
没想到,树欲静而风不止。
半个月后的一天,我正在家给小木马打磨最后一道棱角,张强的电话,像个催命符一样,打了过来。
电话里,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林……林师傅……不好了,‘老祖宗’……又停了!”
第三章 风雨欲来
我握着电话,沉默了片刻。
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有点意外,但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什么症状?”我问,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跟上次一模一样!操作屏一片黑,主系统进不去!”张强的声音带着哭腔,“我让小周去看了,控制柜里,有股焦糊味。”
我心里“咯噔”一下。
焦糊味?
不应该啊。我换上的那个模块,虽然是国产的,但都是军工级别的元器件,稳定性按理说比原装的还要好。而且我还特意加了过载保护电路,怎么会烧?
“让小周检查一下电源模块和散热风扇。”我下意识地交代了一句。
“检查了,都检查了!小周说,问题可能还是出在您上次修的那个地方。但是……但是他不敢动。”
我捏着砂纸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小周不敢动,是对的。那个地方,没有十足的把握,动一下,可能就是天大的麻烦。
“林师傅,您……您能来厂里一趟吗?王总都快急疯了!”张强在那头恳求道。
我看着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老张,我跟你说过,进口设备,我弄不了了。”
“林师傅!老哥哥!算我求你了!这次真的麻烦大了!下个礼拜,市里有个观摩团要来咱们厂,这台S4t是重点展示项目!市长都要来!这节骨眼上它趴窝了,王总的脸往哪搁?咱们厂的脸往哪搁?”
“那是王总的脸,不是我的。”我把话说得很硬。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最后,张强叹了口气,挂了电话。
老婆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过来,问:“厂里又出事了?”
我点点头。
“还是那台机器?”
“嗯。”
“那你……”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是希望我去的。她跟我过了一辈子,知道我这人,嘴上说得再硬,心里对那个干了三十多年的工厂,对那些跟了我十几年的徒弟,还是有感情的。
可我摇了摇头,“不去。”
这一次,不是赌气,也不是为了钱。
是我心里的那道坎,过不去。
王总当初是怎么说的?程序不好走,影响不好。
好,我认了。我一个老工人,不给你添麻烦。
现在机器又坏了,麻烦来了,你就想起我这个老工人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我不是什么圣人,我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手艺人。手艺人,有手艺人的规矩,也有手艺人的脾气。
你不敬我的手艺,那就别指望我再出手。
果然,没过多久,王总的电话,亲自打了过来。
他的声音,和我上次去他办公室时,判若两人。客气,谦卑,甚至带着一丝讨好。
“林师傅,在家呢?没打扰您休息吧?”
“没,王总有事?”
“哎,老林,你看你,还叫我王总,多生分。叫我小王就行。”他呵呵地笑着,“是这样,厂里那台S4t,出了点小毛病,想请您回来,给指导指导。”
小毛病?我心里冷笑。能让你王大老板亲自打电话的,会是小毛病?
“王总,我上次就说过了,我老了,干不动了。厂里那么多年轻的工程师,学历高,有文化,让他们看看吧。”
“看了,都看了!一个个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问不出个屁来!”王总的语气有点急了,但马上又缓和下来,“老林,我知道,上次奖金的事,是我办得不地道。我给你赔个不是。你别往心里去。”
“这样,你现在回来,只要能把机器修好。五十万,我立马让人提到你家去!不,六十万!就当是我个人,给你赔罪了!”
钱。
他还是觉得,所有的问题,都能用钱来解决。
我沉默着,没有接话。
“老林?林师傅?你在听吗?”
“王总,”我缓缓开口,“这不是钱的事。”
“那是什么事?你提!只要我能办到的,绝不含糊!”
“我累了,想歇歇。”
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老婆在旁边看着,一脸的担忧,“建国,你这样……是不是把话说得太绝了?”
我拿起那个已经打磨得光滑圆润的小木马,放在手心里,轻轻摩挲着。
“秀芬,你知道我这辈子,最看重的是什么吗?”
她摇摇头。
“是‘尊重’两个字。”
“我师傅当年收我的时候,跟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想学手艺,先学做人。人正,手艺才能正。’咱们修机器,不是跟一堆铁疙瘩打交道,是跟人心打交道。你得尊重它,摸清它的脾气,它才能听你的话,好好给你干活。”
“对人,也是一个道理。”
“王总他不尊重我,不尊重我这门手艺。在他眼里,我林建国,跟一个扳手,一把螺丝刀,没什么区别。需要的时候,拿起来用一下,用完了,就随手扔在一边。”
“我这把老骨头,不想再让人当工具使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并不踏实。
半夜里,我仿佛又听到了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机油味。
我梦见我师傅,他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站在一台老旧的C620车床前,回头对我说:“建国,气可鼓,不可泄。手艺人的那口气,泄了,手里的活儿,也就潮了。”
我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
我知道,王总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第二天,徒弟小周来了。
他提着一堆水果,一脸的憔悴,眼圈都是黑的。
“师傅。”他一进门,就给我鞠了一躬。
“你来干什么?不在厂里守着你的‘老祖宗’?”我没给他好脸色。
小周苦着脸说:“师傅,您就别跟我置气了。那台机器,现在谁也不敢碰。王总下了死命令,在您回去之前,谁动一下,就地开除。”
“他这是在将我的军啊。”我冷哼一声。
“师傅,我知道您心里有气。王总这事办的,确实孙子!我们车间里的人,没有一个不骂他的。”小周给我倒了杯水,接着说,“但是,师傅,厂里真的等不起了。观摩团后天就到,现在整个厂都乱成一锅粥了。您就当是……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张主任,回去看一眼,行吗?”
我看着他,这个我带了五年的徒弟。
他的技术,是我手把手教的。他的为人,也是我看着成长起来的。
我心里,终究还是有些不忍。
“小周,你跟我说实话,机器到底是怎么坏的?”
小周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支支吾吾地说:“是……是我……”
“说!”
“那天,王总的一个亲戚,说是对这台机器好奇,想看看。我就……我就带他进去看了一眼。他手欠,在操作屏上乱按,结果机器就报了警,然后就黑屏了。”
“胡闹!”我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恒温车间,闲人免入!这是铁的纪律!
“他按了什么?”
“我……我没看清。好像是进入了后台的调试模式,动了里面的参数。”
我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硬件故障,是软件锁死了!
那个亲戚,肯定是误操作,修改了系统的核心参数,导致系统自锁保护。这种情况下,机器会判断为严重故障,切断所有输出,不重启主系统,是根本解不开的。
而重启主系统,需要德国总部的授权密码。
这下,麻烦大了。
第四章 请神容易送神难
“糊涂!”我指着小周的鼻子,气得手都发抖,“你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规章制度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小周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大气都不敢出。
“师傅,我错了。您罚我吧。”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的火气,又慢慢消了下去。
骂他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了。
这孩子,还是太年轻,脸皮薄,抹不开面子。王总的亲戚,他敢拦吗?
归根结底,还是管理的混乱,是王总自己的问题。
我坐回沙发上,揉了揉太阳穴,感觉一阵阵地疼。
“现在跟王总说实话了吗?”
小周摇摇头,“不敢。王总要是知道是他亲戚闯的祸,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我叹了口气。这事,确实难办。
如果说是硬件坏了,我回去,凭着经验,或许还能捣鼓捣弄。可现在是软件锁死,需要原厂密码,我就是神仙,也束手无策。
唯一的办法,就是联系德国厂家,让他们派工程师过来。
但一来一去,时间上来不及。二来,德国工程师出差,那费用可是天价。差旅、工时、服务费,加起来,没个几十万打不住。
王总这是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师傅,您就回去看看吧。您经验多,说不定……说不定有别的办法呢?”小周还在恳求。
我摇了摇头,“没办法。这事,我管不了。”
不是我不想管,是真的管不了。
小周看我态度坚决,知道再求也无用,只能垂头丧气地走了。
他走后,我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
我仿佛已经能看到王总那张焦头烂额的脸了。
他现在,就像一个掉进水里的人,而我,是他眼里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可我这根稻草,也不想再被他抓了。
下午,王总又来了。
这次,他没有打电话,而是直接找到了我家楼下。开着他那辆黑色的奔驰,停在老旧小区的槐树下,显得格格不入。
他没有上楼,而是让张强把我请了下去。
我下楼的时候,他正靠在车门上抽烟,脚下已经扔了一地的烟头。看见我,他赶紧把烟掐了,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林师傅,我亲自来请您了。”
我没说话,就这么看着他。
“老林,我知道我错了。我混蛋,我不是个东西!”他走上前,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力摇了摇,“我被猪油蒙了心,才会干出那种事。你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厂里现在离不开你,就当是……帮帮我,帮帮厂里几百号兄弟。”
他姿态放得很低,就差给我鞠躬了。
要是在以前,我可能就心软了。
但现在,我心里很平静。
“王总,我还是那句话,这事,我管不了。”
“怎么会管不了?上次那么难的毛病你都修好了,这次肯定也行!”王总急了,“是不是还在为钱的事生气?我说了,六十万!不够?七十万!八十万!你开个价!”
我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回来。
“王总,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说,“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我林建国干了一辈子活,靠的是手艺,要的是脸面。你把我的脸面扔在地上踩,现在又想用钱把它捡起来,贴回到我脸上。对不起,我嫌脏。”
王总的脸,瞬间变得煞白。
他大概从来没有被人这么当面顶撞过。
旁边的张强,吓得脸都绿了,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
王总死死地盯着我,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过了好半天,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好,好,好!林建国,你有种!”
他指着我,说:“你别以为,这厂里没了你,就转不动了!你不是能修吗?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能修这台机器的人,多的是!你不干,有的是人干!”
“我花钱,我花大钱!我请德国的专家来!我就不信了,离了你张屠夫,我就得吃带毛猪!”
说完,他猛地一甩手,钻进车里,“砰”地一声关上车门,奔驰车发出一声咆哮,绝尘而去。
张强留在原地,一脸的尴尬和无奈。
“林师傅,你这……唉!”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张,回去吧。这事,就这么着吧。”
看着远去的车屁股,我心里反而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
把话说开了,把脸撕破了,也就断了彼此的念想。
王总的行动力,确实很强。
当天下午,他就通过各种关系,联系上了德国斯图特公司在中国的总代理。
对方表示,可以立刻派一位资深工程师过来,但费用很高。出场费、技术服务费、差旅费,林林总总算下来,报价五十万人民币。而且,不保证一定能修好。如果需要更换核心部件,费用另算。
王总眼睛都没眨一下,当场拍板,签了合同,把钱打了过去。
“五十万!请德国原厂的专家!我就要让某些人看看,什么才叫专业!”
王总在全厂干部大会上,把桌子拍得震天响。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了工厂的每一个角落。
所有人都知道,王总这是在跟我赌气。
他宁愿花五十万去请一个不知道能不能修好的“洋和尚”,也不愿意再来求我这个“土八路”。
这已经不是修机器了,这是面子之争。
有人替我惋惜,说我傻,跟钱过不去。那可是几十万啊,低个头,服个软,钱就到手了。
也有人幸灾乐祸,等着看我的笑话。他们觉得,我这次是彻底把王总给得罪了。等德国专家把机器修好,我在厂里,就再也没有立足之地了。
对于这些议论,我充耳不闻。
我依然每天去厂里,在我的“一亩三分地”里,修着那些国产的老旧设备。
只是,徒弟小周,再也没脸来见我了。
他把自己关在恒温车间里,陪着那台趴窝的“老祖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难受。
德国专家来的那天,厂里搞得跟迎接外宾一样。
王总带着所有中层干部,在厂门口列队欢迎。红色的欢迎横幅,从办公楼一直拉到车间门口。
那阵仗,比市长来视察还要隆重。
我远远地看了一眼。
那个德国专家,叫汉斯,五十多岁,金发碧眼,穿着一身笔挺的蓝色工装,手里提着一个银色的金属箱子,看起来确实很“专业”。
王总像个跟班,满脸堆笑地陪着他,一路介绍,一路往恒温车间走去。
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把那个“洋和尚”请进了车间。
那一刻,我心里,竟没有一丝波澜。
我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走回我的角落,拿起一把锉刀,开始修磨一个被磨损的零件。
锉刀划过金属,发出“沙沙”的声响。
很有节奏,很让人安心。
我对自己说,林建国,从现在起,那台机器,就跟你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
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由他去吧。
第五章 洋和尚的经
德国专家汉斯,确实有两把刷子。
他一进车间,没急着动手,而是先从他那个银色箱子里,拿出了一台笔记本电脑,通过数据线连接到S4t的控制系统上。
电脑屏幕上,立刻跳出一大堆我看不懂的德文和数据流。
他就坐在那里,盯着屏幕,十指翻飞,敲着键盘,像个破解密码的黑客。
王总和一群厂里的技术员,屏息凝神地围在他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小周也站在人群里,伸长了脖子,想看明白,又什么都看不懂。
这一看,就是大半天。
汉斯不时地皱起眉头,嘴里嘀咕着几句德语。旁边的翻译,赶紧凑上去听,然后一脸茫然地摇摇头,表示听不懂专业术语。
王总急得抓耳挠腮,又不敢催促。
到了下午,汉斯终于合上了电脑。
他对王总说了一大堆话,翻译过来就是:机器的控制系统被人为锁死了,参数错乱,需要连接到德国总部的服务器,进行远程解锁和数据重置。
这和我的判断,一模一样。
王总一听,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有门儿。
“那……那就赶紧连啊!”
汉斯摇了摇头,说,远程连接需要授权,而且,他们公司的服务器,只在德国时间的工作日开放。现在是周末,得等到下周一。
王总的脸,一下子就垮了。
下周一?观摩团后天就到了!
“不能……不能想想别的办法吗?特事特办?”王总几乎是在哀求。
汉斯很严谨地耸了耸肩,表示德国人的规矩就是规矩,谁也破坏不了。
没办法,只能等。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汉斯被王总安排在市里最好的五星级酒店,好酒好菜地伺候着。
而厂里,却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第二天,周日。
汉斯没来上班。他说,周末是他的休息时间,这是写在合同里的。
王总急得嘴上都起了燎泡,但也只能干瞪眼。
他把所有的技术员都召集起来,开了一整天的会,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土办法”能绕过系统。结果,一群人对着那台机器,大眼瞪小眼,谁也想不出辙来。
有年轻的技术员,试着想用破解软件去攻击系统,结果刚一尝试,机器就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差点把整个系统都给搞瘫痪了。
吓得王总赶紧叫停,再也不敢让人乱动了。
这一天,也在煎熬中过去了。
第三天,周一。
观摩团上午就要到。
汉斯一大早就来到了厂里,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再次连接上电脑。
他通过加密网络,联系上了德国总部。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邮件沟通,视频会议,远程授权……一套流程走下来,一个上午就过去了。
观摩团的车队,已经开到了厂门口。
王总急得像没头苍蝇,一边打电话让办公室的人无论如何要拖住观摩团,一边跑到车间,盯着汉斯的电脑屏幕。
终于,在上午十点半,德国总部发来了授权码。
汉斯把一长串复杂的代码输入电脑,回车。
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见S41的操作屏闪烁了几下,然后……又黑了。
屏幕上,跳出一行红色的德文警告。
翻译哆哆嗦嗦地念出来:“警告:硬件检测失败,系统拒绝启动。”
汉斯的脸色,也变了。
他站起来,打开了机器的控制柜,拿出手电筒,仔仔细细地检查起来。
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我上次“飞线”改造过的那块核心控制模块上。
他指着那块板子,对王总说:“这块电路板被非官方人员维修过,而且是用一种非常……非常规的方式。系统检测到了非原厂配件,触发了底层硬件锁,所以拒绝启动。”
王总的脸,瞬间没了血色。
“那……那怎么办?”
“唯一的办法,就是更换这整块控制模块。”汉斯说,“这块模块,需要从德国重新订购,价格是三万欧元,货期……最快也要一个月。”
一个月。
王总晃了晃,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别说一个月,就是一天,他也等不了了。市长和观摩团的人,就在外面等着呢。
“没……没有别的办法了?就不能……把这个锁给解开?”
汉斯摇了摇头,表情严肃地说:“先生,这是斯图特最核心的技术机密,是为了防止技术泄露和非法改装设置的。这个硬件锁,是写在芯片最底层的,除非有我们的母版程序,否则,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解开。”
他说得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没有人?”王总喃喃自语,眼神空洞。
他花了五十万,请来的“神”,站了三天,最后告诉他,这病,我看不了,得换器官。
这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外面的接待人员,已经快顶不住了,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说市长已经在办公室喝了三杯茶了,问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参观。
王总的汗,把他的名牌衬衫,都浸透了。
他站在那台冰冷的机器前,像一尊雕像,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缓缓地转过头,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车间角落里,那个正在埋头用锉刀修着零件的我身上。
他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
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第六章 一碗阳春面
那天晚上,王总找到了我家。
没有开他那辆扎眼的奔驰,是自己走上来的。老旧的楼道里,声控灯坏了,他摸着黑,一级一级地爬上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和老伴正在看电视。
“谁啊?”
“嫂子,是我,王振东。”
门外,传来王总有些疲惫和沙哑的声音。
老伴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我。我没做声,她只好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的王总,和我白天在厂里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他,判若两人。
白衬衫的领口,随意地敞着,头发有些凌乱,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手里提着一些高档的烟酒和保健品,脸上带着一丝局促和尴尬。
“嫂子,没打扰你们吧?”
“王总,快请进。”老伴赶紧把他让了进来。
我坐在沙发上,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眼皮抬了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
王总把东西放在墙角,搓着手,在我对面的小板凳上坐了下来。那张小板凳,还是我给孙子做的,他一个一米八的大个子坐上去,显得有些滑稽和委屈。
“老林……不,林师傅。”他开口,声音干涩,“我……我是来给您赔罪的。”
说着,他站起来,就要朝我鞠躬。
我摆了摆手,“坐下说吧,王总。家里地方小,经不起你这么大的礼。”
我的语气,不冷不热。
老伴看气氛尴尬,赶紧说:“你们聊,我去给你们下碗面。”
说着,就钻进了厨房。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王总。电视里还在放着新闻,声音不大不小,却让这沉默显得更加漫长。
最后,还是王总先开了口。
“林师傅,今天观摩团的事……黄了。”他说,声音里满是挫败,“市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厂里今年的先进,肯定是没了。银行的贷款,可能也会受影响。”
我“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那个德国专家,今天下午就走了。五十万,打了水漂,连个响儿都没听到。”他自嘲地笑了笑,“他说,这个世界上,没人能解开那个硬件锁。”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寻。
“林师傅,他说的……是真的吗?”
我放下手里的遥控器,看着他。
“王总,你觉得呢?”
他沉默了。
厨房里,传来了切葱花的“笃笃”声,和水烧开的“咕嘟”声。
“林师傅,”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之前,是我不对。是我小人之心,是我狗眼看人低。我总觉得,什么事都能用钱摆平,我没把您的手艺当回事,更没把您这个人当回事。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他站起来,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
“这里面,是一张五十万的支票。是我个人的钱,不走厂里的账。这是我之前就该给您的,现在,我补上。”
他又掏出一个更厚的信封。
“这里面,是五十万现金。是我请您……请您老人家,再次出山,救救厂子,也救救我王振东。”
一百万。
就这么轻飘飘地,摆在了我面前。
我看着那两个信封,心里却一点波澜都没有。
如果是一个月前,我可能会激动,会高兴。
但现在,我只觉得讽刺。
我看着王总那张写满焦虑和恳切的脸,慢慢地摇了摇头。
“王总,钱,你拿回去吧。”
“林师傅!”他急了,“您是嫌少吗?价钱,您随便开!只要我王振东能拿得出来!”
“我说了,这不是钱的事。”我站起身,走到阳台边,看着窗外的夜色。
“那到底是什么事?您就给我一个痛快话!您到底要怎么样,才肯出手?”他的声音,几乎带上了哭腔。
这时候,老伴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面出来了。
是阳春面。
清汤,细面,上面撒着一把翠绿的葱花,飘着几滴猪油,香气扑鼻。
“王总,饿了吧?先吃碗面,暖暖胃。”老伴把其中一碗,放在王总面前。
王总愣住了。
他看着那碗朴实无华的面,眼圈,竟然慢慢地红了。
他一个大男人,就那么坐在小板凳上,端起碗,也不怕烫,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吃得很快,很急,像是饿了很久。
汤汁溅到了他名贵的衬衫上,他也毫不在意。
一碗面,他几口就吃完了,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放下碗,用手背抹了把嘴,看着我,声音哽咽了。
“林师傅,嫂子……我……”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走过去,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王总,你知道我师傅,是怎么死的吗?”我突然问。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师傅,是咱们厂的老技术员,干了一辈子。退休前一年,厂里一台关键设备坏了,也是进口的。那时候,别说请外国专家,连个图纸都找不到。我师傅带着我们几个徒弟,在车间里啃了半个月的硬骨头,硬是把机器给修好了。机器转起来那天,他太高兴,喝了点酒,结果突发脑溢血,没抢救过来。”
“临走前,他拉着我的手说,建国啊,咱们手艺人,活的就是一个‘值’字。不是钱多钱少的值,是你的手艺,能派上用场,能被人需要,能受人尊重,这就值了。”
我看着王总,一字一句地说:“王总,你之前给我的那五万块,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是你告诉我,我林建国这辈子的手艺,我师傅传给我的这点念想,在你眼里,就值这么点。你把这个‘值’字,给戳破了。”
“我这口气,不是跟你赌气,是跟我自己赌气。我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
王总低着头,一言不发。
客厅里,只有老座钟在“滴答”作响。
“面,你吃了。人,你也见了。”我端起自己的那碗面,吹了吹热气,“回去吧,王总。那台机器,我确实修不了。”
王总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满是绝望。
“林师傅……”
我没再看他,只是低头,慢慢地吃着我的面。
我知道,这碗面,老伴放了很多猪油。
真香。
第七章 传的是手艺,也是人心
王总最终还是走了。
他没有拿走桌上的那一百万,只是失魂落魄地,像个游魂一样,消失在漆黑的楼道里。
老伴收拾着碗筷,叹了口气:“建国,你真就这么不管了?看他那样子,也怪可怜的。”
我把那两个信封推到她面前,“这钱,你明天找个时间,给他送回办公室去。”
“你……”老伴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笑了笑,“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第二天,我破天荒地,主动给徒弟小周打了个电话。
“来家里一趟,带上你画的那套S41的电路改造图。”
半个小时后,小周就跑来了。
他看起来比王总还要憔悴,眼睛肿得像核桃,看见我,跟老鼠见了猫似的。
“师傅……”
我没理他,把他让进屋,指了指桌子:“图纸拿出来。”
他赶紧从包里,掏出一卷图纸。
那是我上次改造电路时,让他一步步记录下来的。每一个焊点,每一根飞线,每一个元器件的参数,都画得清清楚楚。
我让他画这个,就是留了一手。我知道,我改动过的东西,除了我,没人能看懂。万一我哪天不在了,这东西就是唯一的“说明书”。
我铺开图纸,戴上老花镜,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然后,我指着图纸上,我加装的那个过载保护芯片,问他:“这个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小周想了想,回答:“是……是保护功率模块的。如果检测到外部电压或信号异常,它就会自动切断电路,防止核心芯片被烧毁。”
“那你说,什么情况下,会触发这个保护?”
小周愣住了,他没想到我会考他这个。他挠了挠头,不太确定地说:“比如……后台参数被错误修改,导致系统发出异常指令?”
我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那触发保护之后,会怎么样?”
“会……会锁死。需要一个特定的指令,才能复位解锁。”
“指令是什么?”
小周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师傅,这个……您没跟我说过啊。”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小纸条,递给他。
上面,写着一串由数字和字母组成的代码。
“这就是解锁的‘钥匙’。”我说,“上次修好机器后,我留了个后门。我怕年轻人操作不当,或者系统出bug,把参数搞乱了。有了这个保护和这把钥匙,就算天王老子来了,瞎按一通,最多也就是锁死,绝不会烧坏硬件。”
小周拿着那张纸条,手都在抖。
他全明白了。
机器,根本就没坏。
那个德国专家说的什么“硬件锁”,根本就是我设下的一个“保险丝”。
“师傅……您……您真是……”他激动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周,你记着。德国人造的机器,是死的,是按规矩来的。但用机器的人,是活的,是不按规矩来的。咱们修机器,不能只修机器本身,还得防着人。”
“今天,我把这把‘钥匙’交给你。”
“你现在就回厂里去,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个锁给我解开。”
小周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师傅,您……您不去?”
我摇了摇头。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个麻烦,是你惹出来的,就得由你亲手去解决。你不是一直想出师吗?今天,就是你的出师考试。”
“可是……我……”
“没什么可是的。”我打断他,“你是我林建国带出来的徒弟,别给我丢人。就按照我教你的步骤,一步一步来。记住,胆大,心细。别慌。”
小周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拿着那张纸条,像拿着一道圣旨,转身就朝门外跑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会讲什么大道理。
我能传下去的,也就是这点手艺,和这点做人的心思了。
小周,能不能接得住,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那天下午,整个工厂,都轰动了。
小周回到恒温车间,当着王总和所有技术员的面,打开了S41的控制柜。
他没有连接电脑,也没有用任何复杂的仪器。
他只是用一把螺丝刀,打开了一个我预留的调试接口,然后用一台最普通的编程器,将那串解锁代码,输入了进去。
按下确认键。
只听“滴”的一声轻响。
那台已经“死”了三天的机器,操作屏瞬间亮了起来。
熟悉的系统界面,再次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整个车间,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王总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他看着那个平日里跟在他身后,毫不起眼的年轻徒弟,此刻却像个力挽狂狂澜的英雄。
他看着那串简单的代码,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那个德国专家束手无策、报价三万欧元的“世界难题”。
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有狂喜,有羞愧,还有一丝……敬畏。
小周没有骄傲,他只是默默地关上控制柜,然后走到王总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王总,机器好了。但是我师傅说,这都是我之前操作不当,引出的麻烦。我愿意接受厂里的一切处分。”
王总看着他,嘴唇哆嗦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小周的肩膀。
那一天,厂里所有的人,都记住了一个名字。
不是林建国。
是小周。
第八章 机器会老,人会走
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厂里恢复了正常的生产,那台S41,比以前转得还要欢快。
王总把那一百万,又送了回来。
这次,是我让老伴收下了。
但钱我没动,我让儿子帮忙,以匿名的方式,给市里几所贫困山区的小学,捐了出去。
老伴问我为什么。
我说,这钱,拿着烫手。它不是我修机器挣来的,是王总给他自己买的一个教训。我不能要。捐出去,心里踏实。
王总后来又来过一次。
还是坐在那个小板凳上,但这次,他没那么局促了。
他跟我聊了很多,聊工厂的未来,聊年轻技术员的培养。他说,他想在厂里成立一个“林建国技术攻关工作室”,由我来牵头,专门培养高端设备维修的人才。
我拒绝了。
“王总,我老了,真的干不动了。”我说,“这个工作室,你可以搞,但名字,不要用我的。就叫‘青年技术创新工作室’吧。让小周去负责。”
“小周?”王总有些意外,“他还太年轻。”
“年轻,才更有冲劲。”我看着他,“你得给年轻人机会,给他们平台,更要给他们尊重。你把他们当成宝,他们才能为你发光。你把他们当成草,他们永远也长不成参天大树。”
王总沉默了很久,最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林师傅,我明白了。”
一个月后,我正式办理了退休手续。
离开工厂那天,没有欢送会,也没有领导讲话。
是我自己要求的。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来,安安静静地走。
我把跟了我三十年的工具箱,擦得锃亮,留在了工作室里。
箱子没锁。
我对小周说,里面的东西,谁需要,谁就拿去用。工具,就是要用到人手里,才有价值。
小周红着眼圈,送我到工厂门口。
“师傅,您……常回来看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很多年前,我师傅拍我一样。
“以后,这里就交给你了。”
我没再回头,走进了夕阳里。
退休后的日子,很清闲。
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带着孙子,去公园里放风筝。或者,在我的小阳台上,继续做我的木工活。
我给孙子做了一整套的“鲁班锁”,他玩得不亦乐乎。
有时候,小周会带着厂里新来的年轻人,提着水果,来看我。
他们会跟我聊厂里遇到的技术难题,聊王总的新变化。
他们说,王总现在变了,不再满嘴都是钱和利润,开始把“技术创新”和“人才培养”挂在嘴边。
厂里新成立的“青年技术创新工作室”,搞得有声有色。小周带着那帮年轻人,攻克了好几个技术难关,为厂里省下了一大笔钱。
每次听到这些,我都会由衷地感到高兴。
去年冬天,老伴过生日。
王总竟然亲自带着蛋糕,上门来祝贺。
他看起来,比以前沉稳了许多,两鬓,也添了些许白发。
他不再叫我“林师傅”,而是像子侄辈一样,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林叔”。
我们没聊工作,就聊了些家长里短。
临走时,他握着我的手,很认真地说:“林叔,谢谢您。谢谢您当初,给我上了那么重要的一课。”
我笑了笑。
其实,我哪有本事给他上什么课。
我只是一个守着自己规矩,活了一辈子的老工人而已。
我守着我的手艺,守着我的那口气。
现在,我老了,守不动了。
但好在,有人把这口气,接了过去。
这就够了。
前几天,我看到新闻,说我们厂自主研发的新一代高精度轴承,拿了国家级的科技进步奖。
电视上,是王总和小周,并排站在一起,从领导手里,接过那块金灿灿的奖牌。
小周笑得很灿烂,像个孩子。
我看着电视,端起手边的茶杯,慢慢地呷了一口。
茶,是新泡的。
很香,很暖。
一直暖到心里。
来源:俊俏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