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月把它递给我时,手指微微颤抖,像怕惊扰了书页里沉睡的旧时光。
那本夹着干枯四叶草的《青年文摘》,最终还是回到了我的手上。
林月把它递给我时,手指微微颤抖,像怕惊扰了书页里沉睡的旧时光。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办公桌,桌上摊着她女儿林小丫写得乱七八糟的作业本。窗外,是八十年代末农村独有的,混着泥土和炊烟味道的黄昏。
我没接。
我说,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她低着头,声音轻得像蚊子叫:“立文哥,不一样了。”
是啊,不一样了。从我踏上这片土地,重新当起一名乡村教师,看到花名册上“林小丫”这个名字,再到此刻,她作为学生家长站在我面前,一切就都回不去了。
谁能想到呢,命运这个东西,兜兜转转,最后还是把人带回了原点。
而这一切,都要从我班上那个最调皮的丫头说起。
第1章 黄泥路上的新老师
一九八八年的夏天,特别热。
知了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好像要把一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完。
我叫陈立文,二十四岁,刚从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了红星乡中心小学。
说是中心小学,其实就是几间土坯房,窗户上糊着报纸,风一吹就哗啦啦地响。一下雨,屋里就得摆上七八个脸盆接水,叮叮当当的,比上课铃还热闹。
我教五年级,语文兼班主任。
开学第一天,点名。
“王建国。”
“到!”
“李秀芬。”
“到!”
……
“林小丫。”
没人应。
我抬起头,从那张油印的、散着墨香的花名册上挪开视线。底下坐着三十几张黑黝黝的小脸,一个个睁着好奇的眼睛瞅着我这个新来的“城里老师”。
我又喊了一声:“林小丫?”
后排靠窗的位置,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姑娘,正低着头,用小刀在课桌上刻着什么,刻得专心致志,木屑纷飞。
旁边一个男生捅了捅她,“老师叫你呢!”
她这才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骨碌碌一转,透着一股子机灵劲儿。
她站起来,声音倒是挺响亮:“到!”
我看着她,又看了看她那张已经被刻得像月球表面的课桌,心里叹了口气。
这丫头,是个刺儿头。
后来的日子,证明了我的预感。
林小丫,简直就是我们班的“孙悟空”。上课不是在底下画小人儿,就是给前座女生的辫子上绑蚂蚱。问她问题,十次有八次答非所问,但你仔细一听,又觉得她那歪理邪说里,透着那么点小聪明。
最让我头疼的,是她的作业。
永远是全班最潦草的,有时候干脆就不交。
那天下午,我把她叫到办公室。
“林小丫,今天的作文为什么没写?”
她低着头,两只脚尖在地上画着圈,不说话。
“是不是又忘了?”
她还是不吭声,羊角辫一甩一甩的。
我耐着性子:“忘了没关系,现在补上。题目是《我的妈妈》,给你半小时,能写完吗?”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倔强:“我没有妈妈。”
我愣住了。
这……我倒是没了解过。农村家庭情况复杂,单亲或者父母一方不在的,并不少见。
我的语气一下子软了下来:“对不起,老师不知道。那……写写你的爸爸,或者家里其他人也行。”
她咬着嘴唇,摇了摇头:“我不想写。”
说完,不等我再开口,转身就跑出了办公室,像一头受惊的小鹿。
我看着她小小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这孩子,心里藏着事儿。
第二天,我决定去她家做个家访。
我得见见她的家长,好好聊聊。
第22章 尘封的名字
去林小丫家的路,是那种典型的乡间土路,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我向村里人打听,七拐八拐,才找到村西头那户人家。
三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墙是用石头和泥巴垒起来的,院门口种着一棵歪脖子枣树。
我站在门口,整理了一下被汗水浸湿的白衬衫,清了清嗓子,喊了一声:“请问,林小丫家是这里吗?”
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一个穿着蓝色碎花衬衫的女人 vén 开门帘走了出来。
她手里还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菜,水珠顺着青翠的菜叶往下滴。
她抬起头,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客气的笑容:“是,您是?”
那一瞬间,我的大脑“嗡”的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时间仿佛静止了。
眼前的这张脸,比记忆里多了几分沧桑,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皮肤也粗糙了些,但那眉眼,那鼻子,那微微抿起的嘴角……
不会错的。
是她。
林月。
我喉咙发干,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些曾经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的重逢场景,在这一刻,全都碎成了齑粉。
她也认出了我,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手里的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青菜撒了一地。
她的嘴唇哆嗦着,眼睛里写满了震惊、慌乱,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立……立文哥?”
这个称呼,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插进我尘封已久的心里,用力一拧,搅得五脏六腑都疼。
已经多少年没人这么叫过我了。
自从六年前,她家托人给我捎来一封信,信里只有一句话“我们不合适,你忘了我吧”,从此杳无音信,这个称呼就跟着那段青涩的岁月,一起被埋葬了。
我以为我早就忘了。
可当她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当这个名字从她嘴里轻轻吐出,我才知道,有些东西,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它就像树的年轮,刻进了你的生命里,一年一圈,越来越深。
“我是林小丫的老师,我叫陈立文。”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我来……做个家访。”
我刻意强调了我的身份,像是在提醒她,也像是在提醒我自己。
我们之间,现在只剩下老师和家长的关系了。
林月像是被我的话惊醒,慌忙蹲下身去捡地上的青菜,头埋得很低,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快……快请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异的颤抖。
我走进院子,一股熟悉的、混着鸡粪和柴火味儿的农家气息扑面而来。
一切都和我记忆里的样子差不多,只是,物是人非。
她把我让进屋里。
屋里光线很暗,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条长板凳,墙上贴着一张褪了色的年画。
“你……你喝水。”她给我倒了一碗凉白开,搪瓷碗边上还有几个豁口。
我接过来,捧在手里,碗壁的凉意顺着指尖传到心里。
我们相对而坐,一时无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尴尬。
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谈起了正事:“林小丫在学校……有些调皮。”
一提到女儿,林月的神情立刻紧张起来:“陈老师,是不是小丫又闯祸了?给您添麻烦了。”
她也换了称呼,变成了“陈老师”。
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
“闯祸倒也谈不上。”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个真正的老师,“就是不爱写作业,上课注意力不集中。昨天我让她写作文,她说……她没有妈妈。”
我说完,小心地观察着她的反应。
林月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白了。
她攥紧了衣角,低着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这孩子……胡说八道。我就是她妈。”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酸楚。
这六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第3章 一碗红薯稀饭
“她爸呢?”我换了个话题,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下地了,还没回来。”林月的声音依旧很低。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粗犷的吆喝声:“月儿,我回来了!”
一个高大健壮的汉子,扛着一把锄头, vén 开门帘走了进来。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油光,浑身上下都是泥土和汗水的味道。
他看到我,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
“家里来客人了?”他问林月,眼睛却一直在我身上打量。
林月连忙站起来,有些局促地介绍:“强子,这是小丫的老师,陈老师。来家访的。”
然后又对我介绍:“陈老师,这是小丫她爸,王强。”
王强把锄头往墙角一放,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冲我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容,带着几分庄稼人的憨厚,但眼神里的审视却没减少。
“陈老师啊,快坐,快坐。我们家小丫在学校没给你添麻烦吧?那丫头,皮得很!”
他嗓门很大,震得我耳朵嗡嗡响。
我连忙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王大哥你好。孩子都淘气,正常。”
他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上面布满了老茧,握手的时候力气很大,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麻烦啥呀,老师管教学生,天经地义!”王强说着,一屁股坐在长板凳上,拿起桌上的搪瓷碗,咕咚咕咚就把一碗凉白开喝了个底朝天。
他看着我,又问:“陈老师是城里人吧?听口音不像我们这儿的。”
我点点头:“嗯,县城的。”
“哦,县城的啊,文化人。”王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神在我这身干净的白衬衫和林月之间来回扫了扫,看得我心里有些发毛。
林月似乎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赶紧岔开话题:“强子,你先歇着,我去烧晚饭。陈老师,您别急着走,吃了饭再走吧。”
“不了不了,”我连忙摆手,“我就是来看看,了解一下情况。”
“那哪儿行!”王强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老师来家访,哪有不吃饭就走的道理?月儿,去,多下点米,再切块腊肉!”
他的热情不容拒绝。
林月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为难,但还是转身进了灶房。
很快,灶房里就传来了切菜和拉风箱的声音。
堂屋里只剩下我和王强两个人。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抽出一根递给我。
我摆手说不会。
他自己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浓浓的烟雾。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有些模糊。
“陈老师,”他忽然开口,“你跟我家月儿……以前认识?”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没想到他会问得这么直接。
我该怎么回答?说认识?还是不认识?
我迟疑的瞬间,王强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了然:“我猜也是。刚才月儿看见你,那眼神就不对。”
他弹了弹烟灰,继续说:“你们文化人,心思多。不像我们这些粗人,有啥说啥。我不管你们以前是啥关系,现在,她是我婆娘,小丫是我闺女。这就行了。”
他的话,说得直白又坦荡,像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
是啊,不管我们过去如何,现在,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别人的母亲了。
我还有什么资格去探究,去纠结?
“王大哥你误会了,”我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们是……老同学。”
“老同学好,老同学好。”王强哈哈一笑,不再追问。
晚饭很快就做好了。
一盘炒青菜,一盘腊肉炒蒜苗,还有一大盆红薯稀饭。
林小丫也从外面疯跑了回来,看到我,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坐到桌边。
饭桌上,王强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林月则低着头,默默地喝着稀饭,偶尔给小丫夹一筷子菜,我们之间几乎没有交流。
那碗红薯稀饭,熬得又糯又甜,可我吃在嘴里,却品不出一点味道。
我只觉得,这顿饭,吃得比我上过的任何一堂课都累。
吃完饭,天已经彻底黑了。
我起身告辞。
林月送我到门口,王强站在她身后,像一尊沉默的铁塔。
走到院门口的枣树下,林月忽然叫住我。
“陈老师。”
我回头。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低声说:“这个……你拿着。小丫的学费,一直没凑齐,先给你这点,剩下的我尽快想办法。”
我借着朦胧的月光一看,是一卷被手帕包得整整齐齐的毛票,捏在手里,还带着她的体温。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第44章 讲台下的暗流
从林小丫家回来后,我一连好几天都有些心神不宁。
上课的时候,我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个靠窗的位置。
林小丫还是老样子,小动作不断,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不一样的东西。
不再是纯粹的顽劣和挑衅,而是带着点好奇和试探。
我把她叫到办公室的次数更多了。
不过,不再是单纯地为了批评她不交作业。
我会耐着性子,给她讲题目,从最简单的加减乘除开始。
有时候,我会给她讲一些书本上没有的故事,讲山外面的世界,讲火车,讲高楼。
她听得很认真,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会闪烁着向往的光芒。
“老师,你真的坐过火车吗?是不是‘况且况且’的,跑得比牛还快?”
“老师,城里真的有那么高的楼,要仰着头才能看到顶吗?”
每当这时,我都会笑着点头。
我发现,这孩子其实聪明得很,只是没人引导她。她的那点小聪明,全都用在了调皮捣蛋上。
我开始尝试着发现她的优点。
一次美术课,我让大家画《我的家》。
大部分孩子画的都是自家的土坯房,画得歪歪扭扭。
只有林小丫,画了一棵大大的枣树,树上结满了红色的枣子,树下,站着三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小女孩。
画得虽然稚嫩,但色彩用得很大胆,构图也很有想法。
我把她的画贴在了教室后面的墙上,当做范本。
她一整天,腰杆都挺得笔直。
我知道,对于这样的孩子,鼓励远比批评更有效。
我和林小丫的关系,在一点点地缓和。
但我和林月,却像是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局。
她偶尔会来学校,给我送点自己家种的青菜,或者几个鸡蛋。每次来,都是把东西往我办公室门口一放,人就匆匆地走了,像是怕被谁看见。
我们之间,除了关于小丫学习的事,绝口不提其他。
那些被岁月掩埋的往事,像一口深井,我们都小心翼翼地绕着走,谁也不敢去触碰。
可村子就这么大,人言可畏。
很快,一些风言风语就传开了。
“听说了吗?新来的陈老师,跟王强家的那口子,以前是老相好呢!”
“真的假的?看着不像啊,陈老师文质彬彬的,王强家那婆娘,就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听说当年陈老师家嫌她家穷,才没成。现在人家当上老师回来了,这不就……旧情复燃了嘛!”
这些话,像长了脚的虫子,爬进我的耳朵里,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走在村里,总感觉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
那些平日里热情跟我打招呼的村民,眼神里也多了几分探究和暧昧。
最让我难受的,是王强的态度。
他还是会来学校接小丫,见到我,也还是会喊一声“陈老师”。
但那笑容里,再也没有了之前的憨厚和坦荡,而是多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有一次,我在学校门口碰到他。
他正蹲在墙角抽烟,看到我出来,站起身,把烟头在鞋底上碾灭。
“陈老师,下课了?”
“嗯,王大哥来接小丫?”
他没回答我,而是盯着我,忽然问了一句:“陈老师,你这工作……要在这儿干很久吗?”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吧。”
他“哦”了一声,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看着他高大而沉默的背影,我心里忽然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我感觉,有什么事情,快要发生了。
讲台下,仿佛有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在悄悄地涌动,随时都可能冲破堤坝。
第5章 稻草垛旁的旧事
那股不安的感觉,没过几天就应验了。
那天下午放学,我留了几个作业没完成的学生在教室补作业,其中就有林小丫。
等他们都写完,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我锁好教室的门,准备回宿舍。
刚走到操场边,就看到林月站在那棵老槐树下,像是在等什么人。
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碎花衬衫,身形显得有些单薄。
我心里一紧,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林月?”
她听到我的声音,回过头,看到是我,眼神有些躲闪。
“陈老师……”
“等小丫吗?她刚走。”
“不是,”她摇摇头,攥着衣角,欲言又止。
我看着她为难的样子,心里大概猜到了几分。
“是不是……村里那些闲话,让你为难了?”
她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泛起一层水光。
“立文哥,”她又变回了那个熟悉的称呼,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对不起,都怪我……给你添麻烦了。”
“这不怪你。”我叹了口气,“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话是这么说,可我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一个女人的名声有多重要。
“强子他……跟你生气了?”我还是问出了口。
林月低下头,沉默了。
她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
晚风吹过,槐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什么。
“当年……为什么?”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埋了六年的问题。
我一直想不通,我们明明那么好,好到我觉得这辈子非她不娶了。她为什么会突然提分手,而且连个理由都不给我。
林月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滑落。
“立文哥,你恨我吗?”
我看着她哭,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
我摇摇头:“不恨。我只是……想不明白。”
她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
“那时候,你考上师范,要去城里了。我们家……太穷了。我爸说,我配不上你,只会拖累你。他把我许给了邻村的王强,彩礼……五十块钱,给我弟娶媳'妇。”
她说的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我听着,心却一抽一抽地疼。
原来是这样。
我一直以为,是她变了心,不爱我了。
我甚至怨过她,怨她为什么那么狠心,连一个当面说分手的机会都不给我。
却从没想过,她也有她的无奈。
在那个年代,一个农村女孩的命运,很多时候,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告诉你有什么用?”她苦笑了一下,“让你为了我,放弃前途,跟家里闹翻吗?立文哥,你是个好人,应该有更好的生活。我不能那么自私。”
我无言以对。
是啊,就算她告诉我了,我又能怎么样呢?
我一个穷学生,连自己的生活都顾不好,拿什么去跟现实抗争?
“他对你好吗?”我看着她,轻声问。
“好。”林月点点头,眼神里有了一丝暖意,“强子他人不坏,就是脾气糙了点。但他肯吃苦,顾家,对我和小丫都好。”
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一丝认命,也听出了一丝甘醇。
或许,这就是生活吧。
没有那么多风花雪月,有的只是柴米油盐,和一份实实在在的安稳。
我们又聊了很久,聊了很多过去的事。
聊我们一起去山上摘野果,聊我们在河里摸鱼,聊我教她识字,她给我唱山歌。
那些曾经鲜活的记忆,在这一刻,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天色越来越暗,远处的村庄,已经亮起了零星的灯火。
“我该回去了。”林月说。
“我送你。”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田埂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快到村口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从路边的稻草垛旁站了起来,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是王强。
他手里,还提着一把明晃晃的……镰刀。
第6章 一场无声的雨
王强的脸,在朦胧的月色下,阴沉得像一块铁。
他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月吓得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了躲。
“强子,你……你干啥?”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王强没有理她,依旧死死地盯着我,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过来。
他手里的镰刀,在月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承认,那一刻,我怕了。
我只是个教书的,手无缚鸡之力。而他,是个常年干农活的壮汉,力气比我大得多。
真要动起手来,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但我不能退。
我如果退了,林月怎么办?
我深吸一口气,往前站了一步,把林月护在身后。
“王大哥,有话好好说,别冲动。”
“好好说?”王强冷笑一声,站定在我面前,一股浓烈的汗味和烟草味扑面而来,“我婆娘大半夜不回家,跟你这个‘老同学’在外面说悄悄话,你让我怎么好好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压迫感。
“我们只是碰到了,聊了几句。”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
“聊了几句?”王强把手里的镰刀往地上一戳,发出一声闷响,“聊到天都黑了?陈老师,你当我是傻子吗?”
“强子,你别胡说!”林月从我身后探出头,急得快哭了,“我们真的没什么!”
“没什么?”王强猛地转头瞪着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没什么村里人会传得那么难听?没什么你会为了他,跟我吵架?林月,我王强是粗人,但我不是瞎子!”
他一把将林月从我身后拽了出来,力气大得林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王强,你放开她!”我急了,伸手想去拉。
“你给我滚开!”王强一把推在我胸口,我踉跄着后退了几步,才站稳。
他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姓陈的,我警告你。林月现在是我婆娘,是我娃的妈。你少在这儿给我假惺惺的。你要是真有本事,六年前干嘛去了?现在跑回来充好人,晚了!”
“你给我离她远点,也离我闺女远点!不然,别怪我这镰刀不认人!”
说完,他不再看我,拽着林月,头也不回地朝村里走去。
林月被他拽着,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和担忧。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俩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王强的话,像一把锥子,句句都扎在我的心上。
是啊,我有什么资格呢?
六年前,我无能为力。
六年后,我依然是个局外人。
我所谓的关心,所谓的帮助,在别人看来,或许只是别有用心的骚扰。
那一晚,下起了雨。
不大,淅淅沥沥的,一直下到天亮。
我坐在宿舍的窗前,听了一夜的雨声。
冰冷的雨水,仿佛也浇进了我的心里,把我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浇得一干二净。
我终于明白了。
我和林月,早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们的过去,就像那本被翻旧了的《青年文摘》,只能偶尔拿出来怀念一下,却再也回不去了。
第二天,天放晴了。
我走进教室,看到林小丫的座位是空的。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第77章 粉笔字的温度
一连三天,林小丫都没来上学。
我心里越来越慌。
我不敢去她家,怕再刺激到王强,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只能拜托班上跟她住得近的同学,去看看情况。
同学回来说,小丫被她爸关在家里,不让出门,好像还挨了打。
听到这个消息,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不能因为我的原因,让一个孩子受到伤害。
那天放学后,我没有直接去找王强,而是去了村支书家。
村支书是个五十多岁的精明老头,抽着旱烟,听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
他吧嗒吧嗒地抽了几口烟,眯着眼睛看了我半天,才缓缓开口:“陈老师,这事儿……难办啊。”
“王强那小子,我了解。一根筋,认死理。他要是认定了你跟他婆娘有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孩子是无辜的啊!”我急了,“不能不让她上学啊!”
村支书叹了口气:“理儿是这个理儿。这样吧,我跟你走一趟。能不能说通,就看造化了。”
我们到王强家的时候,他正在院子里劈柴。
看到我和村支书,他停下手里的活,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把斧头往旁边一放。
村支书递上一根烟,跟他拉起了家常。
“强子啊,听说你家小丫病了?几天没去上学了。”
王强闷声闷气地回了一句:“没病。我家的事,不用你们管。”
“话不能这么说。”村支书的语气严肃了起来,“孩子上学,是国家大事。你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念书,这是犯法的,你知道不?”
王强梗着脖子:“犯法?我管教自己闺女,犯哪门子法了?”
“你……”村支书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我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知道光讲大道理是没用的。
我走上前,看着王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王大哥,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你觉得我一个外人,不该掺和你们家的事。你觉得我接近小丫,是对林月贼心不死。”
“我今天当着村支书的面,跟你说清楚。我跟林月,是过去的事了。我现在,只是林小丫的老师。我关心她,是因为她是个好苗子,我不忍心看她被耽误。”
“我知道你疼小丫,希望她好。可你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念书,就是对她好吗?她长大了,不识字,没文化,以后就只能跟你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待在这山沟里。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
王强沉默了,握着斧头的手,青筋暴起。
我继续说:“你恨我,可以冲我来。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行。但别拿孩子的前途撒气。她是你的女儿,也是我的学生。我们都该为她负责。”
我说完,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
“王大哥,算我求你了。让小丫回来上学吧。”
王强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愤怒,有挣扎,还有一丝松动。
这时,屋里传来了林月的哭声。
村支书趁机又劝了几句。
最后,王强把手里的斧头重重地往地上一扔,吼了一声:“滚!都给我滚!”
虽然他态度还是很差,但我和村支书都知道,这事儿,有门儿了。
果然,第二天一早,林小丫背着书包,出现在了教室门口。
她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淡淡的指痕,但精神头还好。
全班同学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看向她。
我朝她招了招手,微笑着说:“林小丫同学,欢迎归队。快回座位吧,要上课了。”
她看了我一眼,低下头,快步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从那天起,我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教学上。
我不再刻意回避林月,也不再纠结于那些过去的是非对错。
我只是一个老师。
我的责任,就是教好我的学生。
我发现林小丫在画画上很有天赋,就自费给她买了一套水彩笔和画纸。
我鼓励她多画,把她画得好的作品,都贴在教室里。
我还利用课余时间,给她补习语文和数学。
她的成绩,开始一点点地往上提。
期末考试,她第一次考进了班级前十名。
拿着那张写着“第九名”的成绩单,她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那天放学,她特意跑到我办公室,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然后红着脸跑了。
我打开一看,是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老师,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一根粉笔,正在黑板上写字。
黑板上,写着四个大字:好好学习。
画的旁边,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小字:谢谢你,陈老师。
我看着那幅画,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我知道,我所有的努力,都没有白费。
粉笔字的温度,或许不高,但足以温暖一颗迷茫的心。
第8章 风吹过的夏天
那个夏天,好像过得特别快。
转眼间,暑假就到了。
林小丫的学习,已经完全走上了正轨。她不再是那个让人头疼的“问题学生”,而是变成了班上的学习委员,还代表学校去县里参加了绘画比赛,拿了个二等奖。
王强见到我,虽然还是不怎么说话,但眼神里的敌意,已经消散了很多。
有一次,他甚至主动给我送来一篮子自家种的黄瓜,嘴里嘟囔着:“天热,解暑。”
我知道,他心里的那道坎,算是过去了。
我和林月,也达成了一种默契。
我们是朋友,是亲人,是为着同一个孩子努力的战友,却唯独不再是恋人。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谁也不愿再去打破它。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接到了县教育局的调令。
因为我这一年的工作表现出色,特别是把一个落后班级带成了先进班级,局里决定把我调回县城的小学。
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
可拿着那张调令,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舍不得这间破旧的教室,舍不得那群黑黝黝的笑脸,更舍不得……那个叫林小丫的女孩。
我走了,谁来继续引导她?谁来保护她那点刚刚燃起的绘画梦想?
我犹豫了很久,最后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大跌眼镜的决定。
我拒绝了调动,选择留下来。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校长时,他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
“立文,你……你想清楚了?这可是回城的好机会啊!”
我点点头,笑了笑:“想清楚了。这里,需要我。”
消息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很多人都说我傻,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非要留在这穷山沟里。
我知道,他们不懂。
有些东西,比安逸的生活更重要。
比如,责任。
比如,一个孩子闪闪发光的未来。
开学的前一天,林月找到了我。
她还是约我在学校那棵老槐树下见面。
那天,风很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
她把那本我送给她的《青年文摘》,还给了我。
“立文哥,谢谢你。”她说,“谢谢你为小丫做的一切。”
我看着那本已经泛黄的书,书页的边角都卷了起来。
我翻开,那片曾经夹在里面的四叶草,已经不见了。
“都过去了。”我说。
“是啊,都过去了。”她笑了,眼角有泪光闪动,“你是个好老师,也是个……好人。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
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继续说:“王强他……其实早就知道了。他那天晚上,不是真的想动刀子,他就是气不过,想吓唬吓唬你。后来他跟我说,他这辈子没佩服过几个人,你是其中一个。他说,一个肯为了学生放弃回城机会的老师,心不会坏。”
听到这些话,我心里最后的一点疙瘩,也解开了。
我们都释然了。
她把书塞到我手里,转身,迎着风,朝家的方向走去。
她的步子,迈得坚定而从容。
我站在树下,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知道,有些故事,注定没有结局。
但没有结局,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那个夏天,风吹过了田野,吹过了村庄,也吹过了我心里那片曾经荒芜的角落。
我抬起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仿佛又看到了林小丫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充满了对未来的希望。
我想,这就够了。
作为一名老师,能看到自己的学生,一步步走向光明,就是最大的幸福。
至于那些个人的情爱与得失,在这一切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