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徐静把门插上,红着脸,指着那袋刚过了秤的白米,声音不大,却像个锤子砸在我心上:“陈望,这袋米,算我的嫁妆,你敢不敢要?”
几十年过去了,我闭上眼,还能闻见那间小屋里,麻袋和着墨水的气味。
徐静把门插上,红着脸,指着那袋刚过了秤的白米,声音不大,却像个锤子砸在我心上:“陈望,这袋米,算我的嫁妆,你敢不敢要?”
那个年代,一袋精白米,对我们庄稼人来说,就是半个家当。
我爹常说,人活一辈子,有两样东西不能含糊:一是脚下的地,二是炕上的妻。地里长出的是粮食,是命根子;炕上的人,是烟火,是奔头。
可我爹没告诉我,当地和妻,用一袋米连在一起的时候,那米,是烫手的。
第一章 公社的米,心里的秤
一九七八年的秋天,来得特别实在。
天高,云淡,风里头都带着谷子熟透了的香气。我们陈家湾生产队,今年又是大丰收。队长把全村的壮劳力都拢到场院上,脱粒,扬场,一连忙了半个多月,才把公粮凑齐。
送公粮是个力气活,也是个露脸的活。队长特意挑了我,还有另外两个后生,一人一辆架子车,往十里外的红旗公社送。
我叫陈望,那年二十一,力气在村里是数得着的。我爹在我临走前,给我煮了两个鸡蛋,用他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拍着我的肩膀,话不多:“路上稳当点,别把粮撒了,那是国家的。”
我点点头,把鸡蛋揣进怀里,心里热乎乎的。
到了公社粮站,日头已经升到了头顶。院子里人来人往,都是各个生产队来交粮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粮的清香和人身上的汗味,混在一起,就是丰收的味道。
负责登记过秤的,是公社的会计,徐静。
我早就听说过她。她是镇上徐老师的女儿,高中毕业,文化人,在公社里端的是铁饭碗。在我们这些泥腿子眼里,她就像画报上的人,干净,体面,说话都带着一股书卷气。
轮到我的时候,我把架子车推到地磅上,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
徐静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扎成两根麻花辫,垂在胸前。她低着头,手里拿着笔和本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哪个队的?”她头也没抬,声音清清脆脆的,像山泉水滴在石头上。
“陈家湾的,陈望。”我赶紧报上名号。
她“嗯”了一声,抬头看了我一眼。就是这一眼,让我觉得脸颊有点发烫。她的眼睛很亮,像秋夜里的星星,看得人心慌。
她拨拉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阵响,然后在本子上写下几个数字。“一百二十三斤,特等米。去那边卸粮吧。”
我应了一声,赶紧拉着车去粮仓。卸完粮,一身的力气好像也卸掉了一半。我找了个墙根蹲下,掏出我爹给的鸡蛋,剥开一个,正准备往嘴里塞,徐静却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她手里端着一个搪瓷缸子,径直朝我走过来。
“喝口水吧,看你热的。”她把缸子递给我,里面是冲了红糖的开水,还冒着热气。
我当时就懵了,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不知道是接还是不接。我们这儿的后生,谁没在背地里议论过她?都说她眼光高,一般的庄稼汉她瞧不上。
“拿着呀。”她见我发愣,嘴角微微翘了一下,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
我这才反应过来,慌忙接过缸子,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指尖,她的手很凉,我的手却滚烫。我一口气把红糖水喝完,甜到了心里,也把那点紧张冲淡了不少。
“谢谢。”我把缸子还给她,声音有点哑。
“你们队的粮,年年都是最好的。”她接过缸子,没有马上走,反而跟我聊了起来。“我听我爸说,你们陈家湾有个后生,侍弄庄稼是把好手,说的就是你吧?”
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都是队长领着大伙儿干的。”
她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回了办公室。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头那只兔子又开始乱撞。
等到下午,我们队的粮全部交完了,账也结清了。我正准备跟同伴一起回去,徐静却又叫住了我。
“陈望,你等一下,我这儿有点账目要跟你核对一下。”
同伴们冲我挤眉弄眼地笑,推着空车先走了。我心里犯嘀咕,账不是都算清了吗?但还是跟着她进了那间挂着“会计室”牌子的小屋。
屋子不大,靠窗一张桌子,桌上堆着账本和算盘。一股墨水和纸张的味道,混着窗外飘进来的稻香,很好闻。
她让我坐,我没敢坐,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
她也没说什么核对账目的事,反倒是给我倒了杯水,然后就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我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陈望,”她忽然开口,“你……觉得我怎么样?”
这话问得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一个土里刨食的,哪敢对她有什么想法。我支支吾吾半天,憋出一句:“你……你挺好的,文化人。”
她听了,像是自嘲地笑了笑,眼神里有种我看不懂的东西,有点无奈,又有点别的。
“文化人有什么用,”她低声说,“我爸妈托人给我说了好几家,不是供销社主任的儿子,就是拖拉机站站长的侄子。他们都挺好,可我……不喜欢。”
我愣愣地听着,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这些人的名字,听着就离我很遥远。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然后,做了一个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举动。
她回过身,把门上的木插销,“咔哒”一声,给插上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转过身,脸颊红得像窗外的晚霞,眼睛却亮得惊人。她走到墙角,那里还放着一袋我们队刚交上来的米,是留作样本的。
她指着那袋米,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道:“陈望,这袋米,算我的嫁妆,你敢不敢要?”
第二章 一碗红糖水,两家父母心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公社的。
架子车在我手里直打晃,心里头比车轮子转得还快。徐静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袋米,当嫁妆?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我们陈家湾得炸开锅。
我爹娘要是知道了,非得把我腿打断不可。我们家虽然穷,可我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人穷,志不能短。咱老陈家的人,脊梁骨得是直的。”
这算什么?倒贴?一个大姑娘家,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可一想到徐静说那话时,又羞又倔的眼神,我心里又软得一塌糊涂。她不是那种轻浮的姑娘,我看得出来。她眼睛里有种豁出去的决绝,那不是算计,是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押在了我这个穷小子身上。
我一路胡思乱想,回到家时,天都擦黑了。
我娘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我回来,赶紧迎上来:“回来了?累坏了吧?快进屋,饭都做好了。”
我爹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爹,娘。”我闷着头喊了一声,把车子停好,就进了屋。
晚饭是玉米糊糊和咸菜疙瘩。我娘看我没动筷子,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咋了?在公社受气了?”
我摇摇头,扒拉了两口饭,实在是没胃口。
我爹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抬起眼皮瞅着我:“有心事?”
我心里一咯噔,我爹这双眼睛,毒着呢。什么事都瞒不过他。
我放下碗,决定还是说了。这种事,瞒不住,也必须得让爹娘拿个主意。
我把今天在公社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连徐静给我红糖水喝的细节都没落下。我说得很慢,很艰难,每说一句,都偷偷观察着爹娘的脸色。
我娘的嘴巴越张越大,手里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
我爹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手里的烟锅攥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好半天,我娘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她……她真是这么说的?一袋米……当嫁妆?”
我点点头。
“我的老天爷!”我娘一拍大腿,“这……这成何体统!一个黄花大闺女,怎么能说出这种话!这要是让人知道了,她以后还怎么做人?”
我爹没说话,又重新装上一锅烟丝,点上火,猛吸了一口,呛得他直咳嗽。
“爹,您说句话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我爹吐出一口浓烟,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望儿,你老实跟爹说,你……是咋想的?”
我低下头,小声说:“我……我不知道。我觉得她……不是坏人。”
“废话!徐老师的闺女,能是坏人吗?”我爹把烟锅往桌上一顿,“我是问你,你对人家姑娘,有没有那个心思?”
我的脸一下子烧了起来。
有没有心思?我一个泥腿子,敢对她有心思吗?可她给我递红糖水的时候,我心里确实是甜的;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确实是紧张的;她说那句话的时候,我承认,我心动了。
我爹看我那副窘样,叹了口气:“你呀,还是太老实。”
他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圈,最后停在我面前:“这事儿,透着蹊跷。徐家的门槛,不是我们这种人家能迈的。她一个吃公家饭的,怎么会看上你?还倒贴一袋米?”
我娘也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就是!你爹说得对。这里头肯定有事。咱可不能占人家这个便宜,不然以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我爹沉吟了半晌,最后像是下了决心:“这样吧。明天,我跟你娘,去一趟镇上,找徐老师问个清楚。如果是他家的意思,那咱们就认。如果只是那姑娘一时糊涂,咱们就当没这回事,把话说清楚,不能耽误了人家姑娘的名声。”
我心里稍微定了定。我爹虽然是个庄稼人,但看事情,比我透彻。
第二天一大早,我爹换上了他那件只有过年才穿的蓝色卡其布上衣,我娘也穿了件干净的褂子,两个人锁上门,真就往镇上去了。
我在家里等了一天,心里就像被猫抓一样,坐立不安。
直到太阳快落山,我爹娘才回来。两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一进门,我娘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眼圈红红的。
我爹一言不发,给自己倒了碗凉水,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爹,娘,怎么样?”我急着问。
我爹抹了把嘴,长长地叹了口气:“唉,这事儿……是真的。”
原来,徐老师两口子,早就给徐静看好了人家,就是那个供销社主任的儿子。那小伙子人长得精神,家里条件也好,两家都觉得是门当户对。可徐静死活不同意,说那男的油腔滑调,看着就不踏实。
为了这事,徐静跟家里闹了好几次。她爹妈把她关在家里,不让她去上班,她就绝食抗议。最后,她撂下狠话,说要是再逼她,她就随便找个看得顺眼的庄稼汉嫁了,一辈子扎根在农村,让他们后悔去。
徐老师两口子又气又急,又拿这个倔脾气的女儿没办法。
“徐老师说,”我爹的声音很沉重,“那姑娘……是铁了心了。她说,她见过你几次,觉得你人老实,肯干,是过日子的人。她宁愿跟着你吃糠咽菜,也不愿意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
我听得心里一阵发酸。
我娘在一旁抹着眼泪:“真是个傻孩子。你说这叫什么事啊。她爹妈的意思是,这门亲事,他们不同意。但要是我们家非要……他们也管不了女儿,只是以后,就当没这个女儿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这是要跟家里断绝关系啊。
我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问:“望儿,现在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爹再问你一遍,这门亲,你是结,还是不结?你要是结,以后徐家那边,可能就指望不上了,还得受人戳脊梁骨。你要是不结,那姑娘……也怪可怜的。”
屋子里,又陷入了沉默。
窗外,暮色四合。我仿佛又看到了徐静那双又亮又倔的眼睛。
一个姑娘家,为了自己的婚事,能做到这个份上,得是多大的勇气?她把自己的名声、前途、甚至和父母的关系都赌上了,赌注,就是我陈望的人品。
我捏紧了拳头。
我爹说得对,我们老陈家的人,脊梁骨得是直的。
我抬起头,看着我爹,声音不大,但很坚定:“爹,我娶。”
第三章 风言风语,墙角的初见
我决定娶徐静的消息,像一阵风,一夜之间就吹遍了陈家湾的每个角落。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有羡慕的,说我小子有福气,不花一分钱彩礼,就娶了个吃公家饭的文化人。有嫉妒的,酸溜溜地说我是走了狗屎运,攀上了高枝。
更多的是议论和猜测。
“听说了吗?老陈家的望子,把公社的会计给勾搭上了。”
“何止啊,听说那女的还倒贴一袋白米当嫁妆呢!啧啧,这年头,真是啥事都有。”
“肯定是那女的身上有啥毛病,不然一个好好的城里姑娘,能看得上他一个泥腿子?”
这些风言风语,像针一样,一根根扎在我心里。我走在村里,总觉得背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爹娘的日子也不好过。我娘去井边打水,几个长舌头的婆娘就围上来,阴阳怪气地问:“哎哟,陈家嫂子,听说你家望子要娶城里媳妇了?啥时候办事啊?我们可都等着喝喜酒呢。”
我娘气得脸通红,又不好发作,只能闷着头回家。
我爹在队里上工,也总有人拿这事跟他开玩笑。我爹一辈子老实本分,最重脸面,被人这么一说,脸上挂不住,好几次都跟人红了脸。
一天晚上,我爹把我叫到院子里。
他递给我一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深深地吸了一口。
“望儿,后悔吗?”他问。
我摇摇头:“不后悔。”
“那就行。”我爹说,“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说啥就说啥。咱自己心里得有杆秤。只要你觉得那姑娘是好人,你们俩能踏踏实实过日子,比啥都强。”
他又说:“只是,这事儿委屈你了,也委屈那姑娘了。”
我心里一暖,眼眶有点发热。我知道,我爹这是在给我撑腰。
“爹,我不委屈。”我说,“就是……我还没跟徐静好好说过话。我想……我想见见她。”
从那天在公社之后,我跟徐静就再也没见过面。都是通过我爹娘和她父母在中间传话。我们两个当事人,反倒像是局外人。
我爹想了想,说:“行。我托人给她捎个信,你们找个地方见一面,把话说开。别稀里糊涂地就把事定了。”
过了两天,捎信的人回话了,说徐静约我后天晚上,在公社后面那片小树林里见面。
那天晚上,我特意换了件干净的衣裳,把头发梳了又梳,心里紧张得像是要去赶考。
我提前半个小时就到了那片小树林。秋天的夜晚,月光明晃晃的,照得地上跟撒了一层霜似的。林子里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等了没多久,就看见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公社后门悄悄地溜了出来。
是徐静。
她也换了身衣裳,不是那件蓝色的工作服,而是一件碎花衬衫,显得人格外清秀。
她走到我面前,低着头,两只手紧张地绞着衣角。
“你……来了。”她先开了口,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嗯。”我也紧张,手心里全是汗。
两个人就这么站着,谁也不说话,气氛有点尴尬。
还是徐静先打破了沉默。
“对不起,”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把你也拖下水了。村里的那些话……你都听到了吧?”
我没想到她会先道歉。我摇摇头:“没事。我一个大男人,不怕人说。”
她咬了咬嘴唇,像是下定了决心:“陈望,那天在办公室,是我太冲动了。我……我就是被我爸妈逼急了。你要是觉得为难,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我不会怪你的。”
我看着她,月光照在她脸上,能清楚地看到她眼里的忐忑和不安。她虽然做了那么大胆的事,可到底还是个姑娘家,心里也是怕的。
我忽然就不紧张了。
我往前走了一步,离她近了些,很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徐静,我不反悔。我爹娘去你家了,情况我也都知道了。我想问你,你选我,只是一时赌气,还是……真的想跟我过日子?”
这是我心里最想问的问题。我不想我们的开始,只是她反抗家庭的一时意气。
她被我问得一愣,随即眼圈就红了。
“不是赌气。”她摇着头,声音里带了点哭腔,“我……我注意你很久了。你每次来交粮,话不多,但干活最实在,秤给得足足的,从来不缺斤短两。有一次,别的大队的人为了几斤粮食跟我们吵起来,是你站出来,不卑不亢地把道理讲清楚了。我觉得……你是个靠得住的人。”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不想嫁给那些油头粉面的,整天想着怎么投机倒把。我就想找个老实本分的人,两个人一起,好好过日子。地里有粮,家里有你,我就觉得踏实。”
她的话,像一股暖流,一下子流遍了我的全身。
原来,她一直在默默地观察我。原来,我身上那些自己都觉得不起眼的“老实”、“本分”,在她眼里,却是最珍贵的东西。
“可……跟着我,要吃苦的。”我轻声说,“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一年到头,就指着地里那点收成。”
“我不怕吃苦。”她看着我,眼神无比坚定,“只要你在,我就不怕。”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疑虑、不安、彷G徨,都烟消云散了。
我看着眼前这个姑娘,她把她的一辈子都托付给了我,我还有什么理由退缩?
“好。”我重重地点了点头,“徐静,你放心。只要有我陈望一口吃的,就绝不会让你饿着。以后,我护着你。”
我没说什么花哨的誓言,这是我一个庄稼汉,能给出的最实在的承诺。
她听了,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但那不是伤心的泪,是喜悦的泪。她笑了,在月光下,那笑容比天上的月亮还要好看。
那天晚上,我们在小树林里聊了很久。聊她的工作,聊我的农活,聊我们对未来的打算。我们发现,我们有很多话说。
临走的时候,我送她到公社后门口。
她忽然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
“这个,给你。”
我借着月光一看,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我……我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她说,“这支笔,你留着。以后……以后有机会,你可以用它记工分,或者……学写字。”
我握着那支冰凉的钢笔,心里却是一片火热。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和这个叫徐静的姑娘,是真的连在一起了。不管前路有多少风雨,我们都要一起走了。
第四章 铁算盘,也要拨动人情弦
我和徐静的事,算是定了下来。
但横在我们面前的,还有一座大山——她的父亲,徐老师。
虽然徐老师嘴上说管不了女儿,但谁都知道,这门亲事,他心里是憋着一口气的。自己的宝贝女儿,一个文化人,竟然要嫁给一个种地的穷小子,这让他这个在镇上教了一辈子书的老知识分子,脸往哪儿搁?
没有父母祝福的婚事,终究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
我爹决定,再去拜访一次徐老师。这次,不是去理论,是去求亲。
“礼数不能废。”我爹说,“不管他同不同意,我们老陈家的姿态要做足。得让他知道,我们是真心实意想娶他家闺女,不是占便宜。”
我爹翻箱倒柜,找出了家里仅有的两瓶好酒,又让我娘去邻居家换了十几只土鸡蛋,用红纸包好。我则从自留地里,挑了最大最水灵的两颗白菜。
在那个年代,这些,已经是我们家能拿出的最体面的礼物了。
我跟着我爹,心里忐忑不安地踏进了徐家的门。
徐家住在镇上的教师家属院里,是个带小院子的砖瓦房,比我们家的土坯房气派多了。院子里种着几盆花草,打理得很干净。
开门的是徐静的母亲,王阿姨。她看到我们,愣了一下,脸色很不好看,但还是把我们让了进去。
徐老师正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看报纸,戴着一副老花镜。他看到我们,只是从眼镜上方瞥了我们一眼,连身都没起。
“有事吗?”他的声音冷冰冰的,像冬天井里的水。
我爹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陪着笑脸说:“徐老师,我们是……为孩子的事来的。”
“孩子的事,我管不了。”徐老师把报纸“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她自己愿意跳火坑,谁也拦不住。”
这话说的,就很难听了。
我爹的脸也沉了下来,但还是忍着气说:“徐老师,话不能这么说。我们陈望虽然是个庄行家,但人品端正,肯吃苦。他不会让徐静受委屈的。”
“不受委屈?”徐老师冷笑一声,站了起来,指着我,“就凭他?他能给小静什么?一年到头挣那几个工分,能让她吃饱饭吗?小静从小到大,没下过地,没干过重活,她跟着他,能有好日子过?”
他又指着桌上的礼物:“拿这些东西来,是想堵我的嘴吗?我告诉你们,我徐文清虽然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绝不会卖女儿!”
我被他说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爹的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他一辈子没这么低声下气过。
“徐老师,”我爹深吸一口气,声音也硬了起来,“我们今天来,是尊重您,把您当亲家看。我们家是穷,但我们有骨气。我们没想过占你们家任何便宜。徐静愿意嫁给我们陈望,是看得起我们。我们只会把她当宝一样疼着,绝不会让她受半点委屈。”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王阿姨在一旁帮腔,“你们家连像样的彩礼都拿不出来,拿什么保证?”
眼看就要吵起来了。
就在这时,我往前站了一步。
我看着徐老师,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开口说道:“徐老师,王阿姨,我知道,你们看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徐静。”
我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我确实给不了她城里人那样的生活。我没有铁饭碗,也没有自行车。但是,我有一把子力气,我懂侍弄庄稼。今年包产到户的政策下来了,队长说,以后地分到各家,多种多收。我有信心,凭我这双手,能让我们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
我停顿了一下,看着徐老师的眼睛,继续说:“我给不了徐静荣华富贵,但我能保证,地里打的第一碗新米,我先盛给她吃;我身上只有一件棉袄,天冷了,我脱下来给她穿。我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我会用一辈子,来对她好。”
“至于彩礼,”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那支徐静送给我的钢笔,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这是徐静送给我的。在我心里,它比任何彩礼都贵重。它代表的是我们俩的情分。如果你们非要用钱来衡量,那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三年,给我三年时间。我保证,我会攒够钱,给徐静买一辆凤凰牌的自行车,再给她扯一身的确良的新衣裳,风风光光地把她娶进门。这三年,我不会动她一根手指头,我会等。”
我说完这番话,屋子里一片寂静。
徐老师和王阿姨都愣住了,怔怔地看着我,又看看桌上那支钢笔。
我爹也惊讶地看着我,他大概没想到,他那个闷葫芦一样的儿子,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过了很久,徐老师才缓缓地坐了下来。
他拿起桌上的那支钢笔,在手里摩挲着,眼神复杂。
“凤凰牌自行车……的确良……”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回忆什么。
“爹,”一个声音从里屋传来。
徐静走了出来,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刚才在屋里都听到了。
她走到我身边,和我并排站在一起,看着她的父母。
“爹,娘,”她说,“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了。”
徐老师看着我们俩,站得笔直,像两棵小白杨。他看了很久很久,最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声叹息里,有无奈,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妥协。
他摆了摆手,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罢了,罢了。儿大不由爷。你们……把东西拿回去吧。我们家,不缺这点东西。”
他虽然没松口,但语气,已经不像刚才那么强硬了。
我知道,这座大山,虽然还没有被完全推倒,但已经被我,用我的真诚和承诺,凿开了一道缝。
第五章 黄泥路,走出的新脚印
从徐家出来,走在镇上的石板路上,我爹一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直到快出镇口了,他才停下脚步,转过身,使劲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小子,有种!”他说,“像我老陈家的儿子!”
我嘿嘿地笑了。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得到我爹这么直接的夸奖。
徐老师那边虽然没有明确松口,但也没有再强硬地反对。这门亲事,算是默认了。
接下来,就是准备结婚的事了。
我们家的情况,办不起什么像样的婚礼。我爹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拿出来,请村里的木匠,给我打了一对新木箱,刷上红漆,就算是新家具了。
我娘把她陪嫁时的一床旧被子拆了,把里面的棉花重新弹了一遍,又扯了新的红布做了被面,缝了一床新被子。
我把我们家那三间土坯房,里里外外重新粉刷了一遍。用黄泥混上麦草,把墙壁糊得平平整整。又去山上砍了竹子,编了新的篱笆墙,把小院子圈了起来。
村里人看我们家真的开始忙活起来,那些风言风语也渐渐少了。乡里乡亲的,看你日子过得认真,也就不忍心再说那些刻薄话了。反而有不少人,主动上门来帮忙。
东家的婶子送来两只自己家养的鸡,西家的嫂子送来一篮子鸡蛋。队长还特批了几个工分,让村里的后生帮我一起修缮房子。
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拿出真心来过日子,别人也能看得到。
这期间,我和徐静又偷偷见过几次面。
我们不敢在村里或者镇上,就约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
她会给我带来一些她单位发的本子和笔,让我学着记账、写字。她说:“以后地分到户了,就是自己当家做主,得会算账才行。”
我呢,就从地里给她带些新鲜的蔬菜,或者从河里摸几条鱼。
我们聊得最多的,还是未来的日子。
我说,等分了地,我要把屋后那片荒地开出来,种上果树。过几年,就能有收成。
她说,她想在院子里种上向日葵,等秋天的时候,我们就能一起嗑瓜子,看夕阳。
我们说得都很起劲,好像那些美好的日子,就在眼前,一伸手就能够到。
我们的婚期,定在了那年冬天。
结婚前一天,徐静的母亲王阿姨,一个人悄悄地来了我们家。
她提着一个包袱,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上次缓和了许多。
她把我娘拉到一边,把包袱打开。里面是一床崭新的鸭绒被,还有两身给徐静做的新衣裳。
“亲家母,”王阿姨的声音有点哽咽,“小静这孩子,从小就犟,我们是管不了她了。以后……就拜托你们了。别让她……受了委屈。”
我娘拉着她的手,眼圈也红了:“你放心,亲家母。我们家虽然穷,但绝不会亏待了媳妇。我会把小静当亲闺女一样疼。”
两个母亲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那一刻,所有的隔阂和偏见,都消融在了这无声的嘱托里。
结婚那天,天很冷,但阳光很好。
我们没有请客,没有摆酒席,就只是把两家的亲戚请到一起,吃了顿便饭。
我去镇上接徐静的时候,没有自行车,也没有拖拉机。我就推着我那辆送公粮的架子车,在车上铺了厚厚的稻草,又垫上了我娘那床新的红被子。
徐静穿着一身红色的新棉袄,坐在车上,脸上带着羞涩又幸福的笑。
我推着车,走在乡间的黄泥路上。路不平,车子有些颠簸,但我推得很稳。
我觉得,我推着的,是我的整个世界。
回到村里,我们家门口,已经围满了乡亲。大家没有恶意,都是来看新娘子的,脸上都挂着善意的笑容。
按照村里的规矩,我抱着徐静,跨过了堂屋门口的火盆。
“日子红红火火!”人群里有人喊道。
那一刻,我看着怀里满脸通红的徐静,看着屋子里简陋但温馨的陈设,看着门外乡亲们一张张朴实的笑脸,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家,有了。
从今天起,这条黄泥路,我们就要一起走了。不管前面是平坦还是泥泞,我们都会一步一个脚印,走出属于我们自己的新脚一印。
第六章 那袋米,压了半辈子的仓
光阴这东西,真不经过。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
我和徐静,从青丝走到了白发。我们的家,也从那三间小土坯房,变成了村里第一家盖起的二层小楼。
我再也不是那个只会埋头种地的穷小子了。
包产到户以后,我凭着那股子钻研劲儿和不怕吃苦的力气,把我们家的几亩地侍弄成了全村的样板田。后来,我带头搞起了蔬菜大棚,又办了个小小的农产品加工厂,日子越过越红火。
我们的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城里,成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女儿也嫁了个好人家,就在邻村,时常回来看我们。
当年那些风言风语,早就没人再提了。村里人提起我陈望,都会竖起大拇指,说我有本事,有眼光,娶了个好媳妇。
而徐静,也早就不在公社当会计了。公社后来撤销了,她跟着我一起,操持我们那个小厂子。她文化高,会算账,懂管理,厂子能办起来,她是大功臣。
她不再是那个穿着碎花衬衫的清秀姑娘了,岁月在她眼角刻下了痕迹,但她的眼神,依旧像当年那样,清澈,温柔。
我们老了,但感情,却像那坛子埋在灶头下的老酒,越陈越香。
我们这辈子,没红过脸。有事,就坐下来,商量着办。我听她的,她也尊重我。村里人都羡慕我们,说我们是天生的一对。
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份幸福,来得有多不容易。
那年我承诺她的凤凰牌自行车,第二年开春我就给她买了。我用一个冬天编的竹筐,换了钱,又东拼西凑,凑够了钱,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
当崭新的自行车推到她面前时,她抱着我,哭了。
那件的确良的衣裳,也很快就给她做上了。
我把我对她的承诺,一件一件,都兑现了。
而那袋作为“嫁妆”的白米,我们一粒都没舍得吃。
结婚后,徐静把它装进一个密封的陶罐里,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我们卧室的木箱最底层。
她说:“这是我们家的根,得留着。”
后来,我们搬进新楼房,那个装着米的陶罐,也被我们郑重地搬了过来,放在了储藏室最显眼的位置。
儿子和女儿小的时候,总会好奇地问,那罐子里装的是什么宝贝。
徐静就会笑着摸摸他们的头,说:“那里面,装着爸爸妈妈的故事。”
有一年,我过六十大寿。
儿女都回来了,给我们张罗了一大桌子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儿子忽然站起来,端着酒杯,对我说:“爸,我敬您一杯。我从小就觉得您是我的英雄。您靠着自己的双手,给了我们这么好的生活。我一直想问,您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端起酒杯,想了想,没说话,而是看向了身边的徐静。
徐静也正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也含着泪光。
我笑了,对儿子说:“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一件事,不是盖了这栋楼,也不是办了这个厂。而是……在几十年前的一个秋天,我用一辆破架子车,把你们的妈,给娶回了家。”
我说完,徐静的眼泪,就掉了下来。
她站起身,走进储藏室,把那个沉甸甸的陶罐,抱了出来。
她当着儿孙的面,打开了封口。
一股陈年的米香,弥漫开来。里面的米,因为年代久远,已经微微泛黄,但依旧颗粒饱满。
徐静抓起一把米,放在手心,对孩子们说:“你们看,这就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当年,我就是用一袋这样的米,换来了你们的爸爸,换来了我们这个家。”
孩子们都听呆了。他们无法想象,在那个贫瘠的年代,一袋米,竟然能承载这么重的分量。
我看着那袋米,心里感慨万千。
这袋米,它不仅仅是粮食。
它是一个姑娘的勇气和决绝,是一个穷小子的承诺和担当。
它压了我们家的仓,也压了我们俩的心,压了半辈子。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们,我们的日子,是从哪里来的,我们不能忘本。
第七章 根,扎在泥土里
孙子上了小学,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叫《我的爷爷》。
小家伙跑来问我:“爷爷,我该怎么写你啊?写你是个大老板吗?”
我正在院子里侍弄我那几盆兰花,听了这话,笑着摇了摇头。
“不,你别写爷爷是老板。”我放下手里的剪刀,把他拉到身边坐下,“你就写,你爷爷,是个农民。”
孙子不解地歪着脑袋:“可我们家有厂子,有楼房,您怎么还是农民呢?同学们的爷爷是农民的,都住在土房子里。”
我摸着他的头,指着院子角落里那把被我擦得锃亮的锄头,说:“傻孩子,那只是个工具。真正的农民,是把根扎在泥土里的人。不管走到哪里,盖了多高的楼,心里都记着土地的本分。”
什么是土地的本分?
就是你洒下多少汗水,它就回报你多少粮食,从不骗人。
做人,也该是这样。
我这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我信的,就是我爹教我的那几句话:人要实在,地要踏实。
年轻的时候,我以为,有使不完的力气,能种出最好的庄稼,就是本事。
后来,我娶了徐静,我才知道,能让心爱的人过上好日子,让她脸上有笑,那才是真本事。
再后来,我办了厂,带着乡亲们一起致富,我慢慢明白,一个人的富不算富,能让身边的人都跟着好起来,那才叫担当。
这些年,社会变化太快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往城里跑,觉得外面处处是黄金。他们看不起土地,也看不起我们这些守着土地的老家伙。
我不怪他们。世界大了,心就野了。
但每次看到他们过年回来,开着小车,穿着时髦,嘴里说着我听不懂的新鲜词儿,我心里总有点不是滋味。
我不是嫉妒他们,我是怕他们忘了根。
就像一棵树,枝叶再繁茂,要是根烂了,风一吹,就倒了。
我和徐静,都老了。
她的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了,看书写字,要戴很厚的老花镜。
我的腿脚也不如从前利索了,上下楼都得扶着栏杆。
我们把厂子交给了儿子打理,两个人,又过回了清闲的日子。
我们最喜欢做的事,还是像年轻时那样,在傍晚的时候,搬两把椅子,坐在院子里。
院子里,还种着她当年想种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像一张张笑脸。
我们会聊起过去的事。聊起第一次见面时,她递给我的那碗红糖水;聊起小树林里,她塞给我那支钢笔时的月光;聊起我推着架子车,把她娶回家的那条黄泥路。
每当这时,徐静总会握着我的手,那双手,已经不再光滑,布满了操劳的痕迹。
她会说:“陈望,这辈子嫁给你,我没后悔过。”
我也会回握着她的手,说:“能娶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们都知道,我们说的,都是真心话。
那个装着米的陶罐,还放在老地方。它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我们大半生的风雨和相守。
有时候我想,到底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是金钱?是地位?
都不是。
最重要的,是身边有一个能跟你同甘共苦的人。是无论贫穷还是富裕,你们的心,都贴在一起。是你们一起,把一个一穷二白的家,经营得有声有色,有情有义。
就像土地一样。
你用心待它,它就给你丰收。
你用心待人,人就给你真心。
这就是我,一个老农民,活了一辈子,悟出来的最朴素的道理。
孙子后来把他的作文拿给我看。
他在结尾写道:
“我的爷爷叫陈望。他不是大老板,他是一个农民。他用一辈子的时间,告诉我,把根扎在泥土里,才能长成一棵不怕风雨的大树。”
我看着那几行稚嫩的字,眼眶,湿了。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