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入夜,父亲唤我去主屋,生硬道:「你自小养在乡野,如何能登得侯府门楣。世子与你妹妹在书院相识,他们二人早已情投意合,我与清远侯府已商定,将成亲之人换成疏月。」
继母为我择了个带着孩子的鳏夫。
同一天,嫡妹被许给清远侯世子。
那位光风霁月的公子,原是我的未婚夫。
但我不想与她争。
深宅内院并非女子唯一的出路。
要争,就争一片锦绣天地。
1
我从松阳老家回京当日,正是嫡妹十六岁的生辰。
我站在廊下,远远看着裴疏月一脸娇羞,挽住我的未婚夫。
两人目光相触,情意绵绵。
入夜,父亲唤我去主屋,生硬道:「你自小养在乡野,如何能登得侯府门楣。世子与你妹妹在书院相识,他们二人早已情投意合,我与清远侯府已商定,将成亲之人换成疏月。」
继母笑盈盈地将两份名册摆在我面前,柔声安抚:
「虽说那侯府要定我们疏月不可,但你父亲怎么舍得委屈你?这两位都是京都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你可择一人,早日出嫁。」
见我犹疑,父亲沉下脸色,冷声道:「从前你在祖父祖母面前侍奉,我不便多言。既已回京,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医书收起来,女子早早嫁人,相夫教子,帮衬母家才是正事,莫要生出什么旁的心思。」
这番话,已是不容拒绝。
继母浅笑着吹了吹茶沫,眼中精明一览无余。
这是怕我纠缠世子,非要将我嫁出去才安心?
我婉声应下,只提出人选上要考虑几日。
父亲这才面色稍霁。
裴疏月却急不可待地从屏风后出来,对着我横眉冷对:「裴清玹!今日你也看到了,你与世子云泥之别,与我更是土鸡比凤凰。我劝你不要对他起什么龌龊心思,也当看看自己配不配。」
忽地抓住她的手腕,我将她一把拽上前:「你喜欢谢蕴,那他喜欢你吗?」
「两心相印,情深义重。」
她直视我的眼睛,愈发得意。
侍女阿喜气得在路上破口大骂:「腌臜货养的黑心肝!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敢自比凤凰。若不是咱们夫人命薄,江姨娘被扶了正,她如今还是小娘养的东西,也敢抢嫡姐的婚约……」
我连连给她顺气。
怒气伤肝,肝主情志,人只要一怒,使气机上逆,严重些会引起头疼咳血,最是大忌。
我和谢蕴的婚事,是我母亲在时定下的,彼时他们家还正落魄。
转眼高楼起,如今清远侯府门第甚高,日后难以脱身。
这桩婚约,我原本也是要退了的。
裴疏月想要,送给她又何妨。
第二天,我和阿喜从后门偷偷溜出。
不消三日,父亲和继母为我选的人就打听得差不多了。
一位新科进士,家中只有一个老母亲,呕心沥血抚养他成人。
穷是穷了些,但胜在人口简单,新妇熬成婆,等夫君慢慢升迁,也就熬出来了。
若熬不出来?那就是命。
另一位京都守备将军,亡了元妻要续弦,家中已有三岁的嫡子。
只一点,顾将军有位娇宠的外室,本想抬进府里,拗不过老夫人心疼孙儿,勒令要先迎一位正经嫡母回来。
面摊上舀汤的婶子凑过来神秘兮兮道:「听说那娘子可是将军心尖尖上的人,原配夫人正是被活活气死的!」
好似她亲眼看到一般。
阿喜喝完面汤,苦着脸问:「姑娘,咱还嫁吗?」
「嫁!」
2
裴疏月的肚子等不及了。
裴家攀上清远侯府这座高门大户的心也等不及。
上个月,父亲连发三封家书催我回京,我已深感怪异。
我善医,主妇科。
那日宴会上我发现她喜食青梅,又对我婚嫁之事格外上心,便寻机上手试探。
竟是真的。
京中惯例,家中长女没有出阁,断没有幺女先嫁的道理。
无论我答不答应,父亲都会用尽手段叫我腾位。
没有时间筹谋更久,我选了顾晏州。
大婚前一日,顾晏州那位心尖尖上的小娘子却寻上门来。
这个叫余妙的女子,曾救过顾晏州的命。
那时他在西南剿匪,打斗中不慎中箭跌落山涧,幸得余妙所救。
他也曾给她银钱器物,可她都不收,甚至于后来,千里迢迢到上京寻人。
顾晏州感动不已,可他家中已有新婚妻子。
双亲并不喜欢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两人于是在积云巷安了个小家。
直到老将军驾鹤,原配过世,顾晏州才将余妙进门之事重提。
却被老夫人要挟,定要娶一位正经主母回来才肯。
这才有了我这一出。
这些,皆是裴疏月想看我笑话,特地添油加醋告知于我。
余妙泪水涟涟地跪倒在裴府门口,求我日后给条活路,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我还未有动作,她抢先一步将人迎了进来。
余妙不复之前的可怜模样,睨着杏眼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我道是什么天仙一般的人物,也不过如此,裴小姐若是识相,趁早退了这门婚事,少了日后的蹉跎岁月。」
「余姑娘,没有我也会是别人,总不会是你。」
我平心静气道:「你放心,我只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情爱种种,不会与你相争。」
「说得好像你能胜过我一样!」余妙捂着帕子轻蔑一笑,扬长而去。
见状,裴疏月抚掌大笑:「我若是姐姐,倒不如选那位进士,穷是穷了些,可有情饮水饱。总好过看着自己的夫君同他人情深义重。反正不管你怎么选,也越不过我这个世子夫人去!」
我不置可否:「所以你不是我,你与我不同。」
裴疏月所求,不过是得一良人,两心相印,抑或高门主母,人人称羡。
可这并非所有女子的心愿。
我敛睫,神色一点一点肃穆。
幼时,我曾亲眼看着母亲胎位不正而难产,母子俱亡。
她本不用死,却碍于男女大防,宁愿活活疼死,也不准郎中近身医治。
我每每做梦,皆是她狰狞惨白的脸。
从那时起,我立誓要做一位女医。
我借口小娘扶正,恐难容人,央求祖父母带我松阳老家。
是因为知晓在这深宅大院,我永远没有学医的机会。
严寒酷暑,我跟着乡医研读医书,尝草采药,寻疑问诊。
替老叟除过疮,为妇人接过生。
直到有一日,乡医长叹:「我没有什么可教的了,普通伤病,你皆可应付。但想在妇人症上更进一层,恐怕只有去寻姜老先生。」
我曾去拜见本朝最厉害的妇科圣手。
姜先生言:「女子受礼教纲常所束,行医要比男子来得艰辛许多,授十而恐难成一二。天赋不论,男子身体上却有优势,更没有俗务叨扰。莫说老朽实无心力收徒,即便收徒又为何非要裴小姐一女子不可呢。小姐请回吧,切莫强求。」
可我偏想强求。
姜老久不收徒,但在太医局任职授课,若想得他指点,唯此一条路。
太医局三年一大考,五年三小考,却从未有过女子入学的先例。
我要求一个机会。
选顾晏州,无他,只为他恰是太子近臣。
只有太子这样的当权者,才能助我得偿所愿。
我所走每一步路,所做每一个选择,皆为心之所向。
裴疏月呢?
谢蕴的院里已有一个怀身的小娘,这消息只在她跟前被瞒得密不透风。
若她日后得知,一世一双人的良人,让自己有孕的同时,也与别的女子颠鸾倒凤。
不知可还会笑得这般得意。
3
七月初七,我与顾晏州正式成婚。
更深露重,夜色渐浓,郎君还没有来。
我当以为他今夜不会踏入喜房,半梦半醒间,却有人站在床头,一把掀开我的薄被。
顾晏州颀身玉立,冷冷地盯着我道:「昨日你到底与妙妙说了什么?她这样一个弱女子,你竟狠得下心逼得她寻死。这就是你做主母的气量?」
撂下一言,他转身离开。
我拍了拍脑袋,才明白过来,余妙并不信我。
就在这时,院外乱哄哄闹起来。
阿喜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只说老夫人院子里来人,府里的小少爷发了高热。
「可请郎中?」我穿好鞋袜,站起身来。
「小少爷吃了夫人这里的瓜果,回屋一个时辰就烧了起来,老夫人叫夫人去祠堂跪着。」
神色倨傲的丫鬟径直闯进来,往我跟前扔了块果皮。
新媳妇进门当晚就跪祠堂,这是欺我门第不高。
阿喜「啪」地跪下,眼底泛起水雾:「那时姑娘刚歇下,我,我见一小童在咱们院子外晃悠,便随手给了他一片瓜果。可是那瓜我也吃了,绝没有问题!」
她随我在乡下长大,不曾见过内宅的阵仗,只怕自己给我惹上大麻烦,已忍不住啜泣。
我将她扶起,定定瞧着那丫鬟,又沉声问了一遍:「郎中怎么说?」
丫鬟的表情渐渐挂不住,撇了撇嘴道:「外头的余娘子不适,府医都被将军带走了,这会去请郎中的小厮还未回来。」
一把推开她,我招呼阿喜:「去看小少爷。」
我进门的时候,一眼瞧着躺在床上的小人儿面色无异,呼吸深重,两颊烧得通红。
却睡得四平八稳。
床沿地板干净,未闻见秽物气味。
当下就稍稍安下心。
顾家老夫人正襟危坐,朝我斥道:「你不在祠堂,来这里做什么?」
正巧,小厮带着位年轻的郎中匆匆赶来。
小郎中看了好一会,拧着眉毛说恐是西瓜性凉,伤了肠胃。
说着,开了一副驱寒的方子。
「不可!」我上前一步,出声阻止。
老夫人怒道:「你给我跪下!我看你是成心害我孙儿,先是喂他凉食,现又捣乱医治。原以为你没了生母,养在祖父母跟前,是个温良的。没承想我千挑万选,竟找了这样一个黑心主母回来。」
话音未落,两个婆子横着脸死死压住我的肩膀。
阿喜欲上前护我,我朝她轻轻摇头制止。
今日这个下马威,顾家是必定要给我的,不是今日便是明日。
膝盖猛地触地,我皱了皱眉,理好衣袍,安然跪坐。
丫鬟很快端来新煎好的药,可半个时辰过去,小少爷的热不退反升,竟烧得说起胡话。
郎中眼见着心焦起来,一时坐立不安。
「唔……」先前喝下的药忽然又吐了大半。
老夫人急得团团转,只抱着小人哭:「我的心肝儿!这天杀的余妙,快,还不快去将府医叫回来。」
看着眼前皱成一团的小脸,我微微叹气。
随即施施然起身,看向滴汗的郎中:
「先生可否想过,小少爷患的,是小儿奶疹?」
4
奶疹多发于二至五岁小儿,症状常见高烧不退,疹出则安。
奶疹发病,始于风温时邪,侵袭于肺。
肠胃不和只是其中的一个症状,却不是缘由。
治疗的方子也应以清热解毒为主,胃热而退寒,这才激得小人呕吐不止。
小郎中眼睛放光,连连擦汗:「像,像!这个年纪的孩子,我怎会没有想到!」
「还不是被有心人先用什么瓜果误导!」阿喜叉腰,愤愤不平。
新方开出,我细细瞧过才斟酌道:「虎杖性烈,腹泻的小少爷恐受不住,不如用羚羊角代之,多散热于体表。」
郎中随即向老夫人作了一揖,惊讶道:「我学医三年,自以为出师,府中少夫人竟比我还懂些,小人惭愧。」
老夫人拧着眉,似是不信,可一剂新药下去,小少爷的烧退了大半。
她这才神情复杂地看向我,冷声道:「今夜本是你的新婚夜,笼不住男人的心,旁的倒是头头是道。好了,早些回去吧。」
我摇头,亲自端来温水为小顾衍擦身。
没有母亲的孩子,总过得难一些。
疱疹从发病到出疹,须烧个两三日,他还有苦头要吃。
天亮的时候,顾晏州带着余妙回来了。
他朝老夫人跟前一拜,笃声道:「昨日妙妙磕破了头,府医医治才发觉她已有两个月的身孕。现主母已进门,您怎忍心顾家子孙继续流落在外,是不是当接纳了她。」
「不过就是乡野女子装腔作势,你就带着府医眼巴巴地去!你的嫡亲儿子昨晚烧了一夜,你可曾看过一眼?」
顾老夫人黑着脸,往地上掷下茶盏。
我进门的时候,瓷片正在我脚边炸开。
她抬头瞥了我一眼,顺势道:「罢了罢了。你既已娶妻,这些小事何故要来问我,主母点头便可。」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汇聚在我身上。
昨夜之事,已令我成为府中笑柄,丫鬟下人等着看我咽下这口夹生饭,还是当面与主君僵闹起来。
余妙闻言,更是猛地跪下,膝行至我脚下,做尽谦卑姿态。
「当心碎瓷。」
还未等她开口,我已俯身将她拉起,婉声道:「余姑娘既有身孕,自当早日入府,好生休养,为顾家绵延子嗣。」
我知老夫人必当挂念她腹中孩儿,否则刚才的茶盏应该落在余妙脚下。
她将此事推脱于我,是料定我昨夜折了颜面,又差点被她惩戒,为了日后在府中的地位,必不会让有了身孕的外室轻易进门。
届时她再开口应下此事,既笼络人心,又可踩我一头。
只是我并不求顾晏州的情谊和真心,又对主母地位不甚在意,即便领十七八个小妾回来,生一窝孩子,又与我何干。
话音刚落,老夫人端茶的手一落,狠狠睨了我一眼。
倒是余妙难掩诧异,唯独顾晏州盯着我眼下乌青,神色复杂。
5
我回门那日,恰逢余妙入府。
一路行去,眼见绫罗绸缎,金玉摆件络绎不绝地送往西院。
阿喜扯住下人询问:「这些,都是从积云巷搬来的?」
「哪能啊。」
小厮瞥了眼日头道:「这不余小娘有了身孕,将军又准她添置许多,命我们一并送到西院。」
阿喜咋舌,这般奢侈,可不是一个小娘该有的待遇。
余妙本是高傲骄纵之人,只是顾家不过两代根基,一时骄奢且能承受,若长此以往呢。
如今,府中的中馈还把持在顾老夫人手上。
日后,由得她们去闹。
我只叮嘱好阿喜该做的事,一人坐上了回裴府的马车。
裴疏月在我后一日出嫁,府中甚是冷清,又因父亲面色不善,我本欲早早离去。
门房却来报顾晏州亲自来接我归家,惹得父亲扣下人来聊了多时。
回到顾家,已至暮色。
余妙提着灯笼等在门扉,见顾晏州下马便斜斜倚向他怀中:「将军,妾等了许久。」
眼睛却看向我,挑眉浅笑,挑衅之意但言于色。
「要当母亲的人了,怎的还这般随心。」
顾晏州将人打横抱起,又冲我道:「我先送妙妙回去,晚些时候再去寻你。」
这话的意思,是今晚要宿在我院中。
先是莫名去裴府接我,如今又是这般,余妙伸长了脖颈,杏眼瞪起,呼道:「我肚子疼!」
可惜这样的伎俩,只拖得了一时。
入夜时分,顾晏州刚在我那坐定,余妙又派人来请。
这一次,我将人按下,软声道:「将军,我有话要与你说。」
随着事先备好的和离书慢慢展开,顾晏州的脸色也一点一点冷下。
我微微福身,坦言道:「今日之事,我知将军实为通情达理之人,这桩婚事非我所求,亦非将军所愿,将军既珍爱余小娘,我岂可鸠占鹊巢。以三年为期,我自当离开。届时余妙诞下子嗣,老夫人也不会多加为难,自可扶正,我们,各归其位。」
裴府归家的马车上,我曾问顾晏州为何会来。
他去看顾衍之时,撞见阿喜与冬芷为着一锅山药枣泥粥争执。
冬芷正是新婚夜那日拿着果皮来兴师问罪的丫鬟。
她要倒掉的,是我亲自熬制,交代阿喜要看着小少爷喝的药粥。
顾衍刚退烧,身上红疹尽出,只可饮食清淡。
山药枣泥最补气血,于他恢复神气大有裨益。
顾晏州说他一道喝了一碗,足见我用心。
而顾衍,睡醒便是寻我,可见这几日的连夜照顾也绝非装模作样。
这才投桃报李。
眼前人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冷冷开腔:「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这桩婚事我虽不喜,但你既嫁进来,就是顾家的人。从前事过,日后你为主母,自有体面,此事休要再提。」
「这三年,我会做好顾家妇,其余的……」
我弯下腰去,深深一拜:「我心意已决,只请将军成全。」
「看似谦卑,实则挑衅。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我为何偏要成全你!」
顾晏州怒极反笑,甩手离去。
我望着纸上的墨痕,微微叹下一口气。
那时在马车上,我听闻他只因一碗山药枣泥粥便对我一改从前姿态。
便知道此人虽在风月事上有所指摘,却不是个蛮不讲理的冷血残酷之辈。
故而匆匆提起和离之事,免得日后牵扯事多再难脱身。
却依旧低估了这深宅大院的枷锁。
烛火跃动,阿喜剪烛担忧:「将军看着气得不轻。」
我打了他的脸,拂了他的面子,自然是气的。
这就是男人,即便心有所爱,也希望名义上的妻子对他敬之爱之,忠贞不贰。
6

七月刚过,老夫人就将我叫到跟前,要将府中的中馈交于我掌管。
阿喜细细翻着账本,余妙入府一月,账面上已呈亏空之势。
想来老夫人不愿与儿子生出嫌隙,又将这烫手山芋扔到我这,这是指着我的嫁妆填补。
我只笑着吩咐:「西院要什么给什么,好吃好喝供着就是。」
这些时日,我贤惠的名声插着翅膀飞出院去,上京贵妇的帖子络绎不绝。
在宴会上,我再一次见到裴疏月。
她被一群官眷围在其中,抬着下巴与人攀谈,神色颇像只高傲的孔雀。
只是想来她在清远侯府的日子并不好过,脂粉厚重也难掩眼下乌青。
小腹平坦,那个孩子并未保住。
有看不惯的,在我耳边低语:「咱们这位世子夫人,入侯府不久便为着个有孕的通房闹起来,倒叫自己滑了胎,气得婆母连夜请了御医。别看这会都奉承着,背地里不知怎么笑话她,小门户出来的,到底——」
李御史夫人说得起劲,才反应过来我与裴疏月同出一门,顿显尴尬。
我嫣然一笑:「无妨,面子是给外人看的,日子还是要自己过得舒心最重要。」
夫人目光盈盈,也笑道:「是啊,咱们女人,知道自己要什么才能把日子过好。」
谈笑间,裴疏月的目光像冷箭一般向我射来。
宴会散场的时候,她恶狠狠地拦住我:「裴清玹,你可知我最恶心你这张人淡如菊的死人脸!从小我样貌到才情处处压过你,可凭什么你为嫡我为庶?那时我便发誓,要夺走你的一切。
「如今你不过是忍气吞声才得了个贤惠的名声,顾家那点破事谁不知道一样,我偏要撕下你虚伪的脸皮叫人看看!」
我为嫡她为庶,不假。
只是她不想,我从小养在乡下,府中一切都由江姨娘把持,她虽为庶却比许多人家的嫡女还过得舒畅许多。
更别说后来她小娘扶正,她便名正言顺成了裴府嫡女,不知又在不忿些什么。
我不欲招惹裴疏月,她却斗鸡一般咬住我不放。
但凡我所到之处,皆有她的身影,装着与我姊妹情深,再拿顾家事出来谈说一二。
见我面色不改,她就愈发癫狂。
李御史夫人的堂妹正是当今太子妃,自从我为她珍爱的小猫接生后,她一向和我交好。
她向我透露,太子的嫡亲妹妹睿阳公主的脸,每年都犯见风症,宫中太医均束手无策,自此我便留了心。
眼见着不日就是太子妃娘娘举办的琼华宴,恐裴疏月碍事,我雇一名乞儿向她的贴身婢女递去一消息。
第二日,清远侯世子妃漏月巷捉奸就成了上京最大的热事。
谢蕴本就是风流之辈,街头巷尾早有耳闻,这事妙就妙在世子妃捉到的,是个男人。
许多人亲眼瞧见,那唱戏的小倌衣衫不整地缩在世子怀里,哭红了眼。
谢蕴大怒,狠狠甩下世子妃一个耳光,不多时,清远侯夫人黑着脸亲自来架了世子妃回府。
裴疏月叫江姨娘养得骄纵,心中满是些情爱争宠。
殊不知这样一闹,才是叫她在整个侯府失了宠。
清远侯府这样的高门大户,脸面是比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顾家不过后起之秀,亦不能免俗。
7
这一日,我刚从太子妃在香山寺举办的琼华宴上回来,顾晏州和老夫人却在厅中正襟危坐。
我还未入正厅的门,便被老夫人拍着桌子斥责:「看你当的好家!」
顾晏州眼尖,瞧见了跟在我身后的太子府公公。
海公公嗓音尖厉:「顾少夫人今日在太子妃娘娘的宴上,医好了睿阳公主的见风症,娘娘特命奴婢带来赏赐。这会赏赐送到了,奴婢也该告辞了。」
我福身谢恩,只道明日再去为公主换药,由得顾晏州将人送出门去。
茶盖重重一落,老夫人挥手示意,便有几个老婆子跪上前哭诉。
「这月例银子迟迟不发,阿喜姑娘只说账上亏空,我们这些下人日子怎么过。」
「灶上来来回回几个素菜,我老婆子竟不知要如何掌勺。」
「我儿在门房当差,这衣服裤子都是补了又补,丢了咱们顾府的脸面可怎么是好!」
身后传来顾晏州冷漠的声音:「你可有什么话说?」
原是今日他打马归家,却在府门口被要账的制衣铺伙计、菜农给拦了下来。
这才知道府中亏空已至如此地步。
我不慌不忙道:「将军,母亲容禀。」
阿喜搬来账册,我一笔一笔念过去。
西院的血燕、人参,鹿茸等大补之物一应俱全,更不乏上好的首饰衣衫,高档脂粉。
我不曾往账上填过一钱银子,多月下来自然是捉襟见肘。
府中的银钱究竟去了哪,一目了然。
老夫人不承想我竟真的一毛不拔,隐有怒火,却不好发作,只好硬梆梆道:「主母当家,为何不行规劝?如今府中这样乌烟瘴气,你难逃干系!」
话音未落,被丫鬟请来的余妙捧着肚子扭捏到顾晏州面前,利落跪下。
「妾冤枉啊!
「我得将军爱护,已是知足,向来安分守己,只求为将军诞下子嗣。只是院里的东西都是夫人吩咐送来的,我也曾叹铺张浪费,夫人却执意如此。
「后来,后来府医说,孕期大补易胎大难产,妾这才不敢吃了,将好些东西拿出去换成银钱存放。将军可千万不要怪罪夫人,想来她不懂这些,也是一片好心罢了!」
余妙身后的丫头,手中端端正正地捧着一盒银票。
此番话落,顾晏州看我的眼神中泛起阴鸷狠戾。
「一片好心?你莫不是忘了,裴清玹善医。」
好一个胎大难产。
一味退避三舍,并没有换来旁人的信任,反而步步紧逼。
既欲和离,我有何理由要害余妙和她腹中的孩子?
我与顾晏州耳语,他只冰冷道:「焉知你不是欲擒故纵,惺惺作态。」
闻言,不欲再与他们纠缠,我指着那匣子沉声道:「余小娘在外放的一大笔印子钱,只赚回这些来吗?」
余妙眉梢眼角的笑意,戛然而止。
8
阿喜早等着这一刻,不等我发话,已然带着人,将为西院放钱的管事扭送进来。
管事起先并不肯认,尽管放钱的账册在他家中一并搜出,条条例例,无从抵赖。
余妙哭得梨花带雨,直说是我事先准备好的,意在诬陷。
我佯装担忧道:「将军向来得太子青眼,今日琼华宴上我虽施展医术,但太子妃娘娘也是看在将军的面上特地让海公公相送。本朝放印子钱可是大罪,今日若就此揭过,来日被有心人告发,误了将军的前程如何是好。」
于顾将军而言,他不会拎不清孰轻孰重。
几板子下去,那管事就吐了个干净。
原来并不止府中的名贵药材,先前顾晏州送给她的玉器首饰等稀罕物件,均被余妙换成了赝品。
她用这些银钱在外放印子钱,所得利复再得利。
后来逐渐在城郊购置水田房舍,再多的就将当初典当之物赎回。
可以说是无本万利。
「我竟纵得你这般不知天高地厚!」
顾晏州脸色铁青,指节捏得泛白,恨不得将那银票匣子生生捏碎。
余小娘扑上去拽住他的衣襟哭诉:「将军,妾知错了!我一介孤女,若再不存些银钱傍身,若有一日被厌弃便是死路一条!将军,看在孩子的面上原谅妙妙吧!
「对,孩子,我放印子钱不假,可裴清玹害我母子是真。」
事到如今,她还想攀咬我。
厨房的几个嬷嬷相继出来作证,若哪日不奉上血燕、牛乳等滋补品。
余妙的丫头便叫人祖宗十八代都骂上几遍,用词龌龊歹毒,令人咋舌。
府中亏空是真,她们受余妙荼毒也是真,自然不会为她说话。
她们中有儿子在门房做事的,先前酷热中暑,幸得我一碗汤药灌下,才保下命来。
也是这门房小厮发觉府中管事的不妥,偷偷告知于我,才暗中拿住余妙的把柄。
我本不欲撕破脸皮,今日无奈下才将此事和盘托出。
老夫人握着茶盖的手指抖了片刻,才黑着脸出声:「待她生完孩子,便打出府去吧。这样的贱妇,会害了顾家。」
余妙面色惨白,跌坐在地,只默默流泪。
微微叹气,我上前一步温声道:「不如先将外面的事了了,免得横生枝节。至于余小娘,就关进柴房思过几日,正好小娘怀胎已大,当清淡几日瘦瘦身子。日后的事,将军再作定夺?」
我话音落下,众人皆愣在原地。
顾晏州沉默不语,叫人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陡然松开的拳头出卖了他的内心。
救命之恩,多年相伴,他又怎么舍得真的处置余妙。
「你为何帮我?」
柴房门口,余妙咬住下唇,紧紧盯住我:「还是你想炫耀如今府中上下唯你马首是瞻,你已稳坐顾府女主人之位,故意羞辱我?」
我直视她的眼眸,淡淡道:「我怜你同为女子,怀身不易。更欣赏你不将希望全依托旁人,善为自己筹谋。」
只是她不该放印子钱,更不该妄图诬陷于我。
余妙蓦地红了眼眶,矮身钻进柴房,不再言语。
我无意夫君宠爱,更不屑宅里内斗,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就该信我。
9
一连三日,我得入东宫为太子的嫡亲妹妹敷药。
睿阳公主所患见风症,实为风疹,多见于春日百花盛放之际。
我冒险用一民间偏方,倒有奇效。
公主端详铜镜中容颜,雀跃不已:「宫中太医皆无奈,只叫我调理再调理,见效甚慢!顾少夫人几剂药下去,红疹尽褪,我看你才该进医官局。」
可惜,我连太医局的门槛还未曾触碰,更遑论医官局。
心若鼓擂,若我此时……
「睿阳莫要说笑,女子怎可为太医。」
不知何时,太子妃笑盈盈进来,亲昵地刮了刮公主的鼻子。
公主不解:「宫中不是也曾有医女辅佐?」
「这不一样。」
是,这不一样。
医官局每年从太医局擢选优秀肄业医丁,入医官局就可以成为有品有级的宫中太医。
而女子学医者甚少,从父或从夫,我和她们都没有接受过系统的医科学习,大多凭借经验而为,医术局限。
还有些虽称医女,仅作熬药、上药等辅助之用,更莫要说有什么品级。
医者,君子不齿,儒者不愿也。
即便这样,一个女子要走从医这条路,从男人手里分一杯羹,也是艰难。
事毕,太子妃娘娘抽空接见了我。
「前几日赏赐你,你推脱病症未褪。本宫只好随意挑些物件,今日可想好问本宫要些什么?」
我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够,还不够。
只是医好一位公主的脸,这并不足以成为我进入太医局的筹码。
更不足以成为女子入太医局的底气。
「为贵人分忧是臣妇的本分,不敢再邀赏。」我屏气凝神,深深拜下。
太子妃轻笑一声,莲步微动,亲自将我扶起:「我果然未看错你,是个识大体的,日后可常来陪我坐坐。顾家之事我亦有所耳闻,如今你贤名在外,早日诞下嫡子,这府中绝不会有人越过你去……」
这些话看似安抚,实则提点。
不过是说顾晏州家宅安宁,才可更好地为太子尽忠。
在太子妃眼中,我非裴清玹,非女医,只是顾家妇。
窗外,乌云蔽日,闷雷滚滚。
不过几句话的工夫,豆大的雨珠轰然坠下,遮天蔽日。
回去的路上雨势正猛,阿喜撑着伞在外头盼我。
见我下马车,干脆扔下伞奔来:「姑娘,余小娘早产了!」
10
我刚赶到西院,便听到余妙哀号不止,一盆盆的血水从房中端出。
而顾衍正双掌朝上,跪在雨里。
一寸粗的军棍狠狠笞在他的掌心。
每打一下,顾晏州便厉声问他知错了没有。
「我没错!」
顾衍双手高高肿起,脊背却挺得笔直。
「你疯了吗?他才四岁!」
我上前夺过军棍一把扔开,将人搂在怀中。
这孩子胎里带下弱症,我用药膳喂了大半年才将他养得壮实些。
顾晏州怒目而视:「四岁就知道害人,长大还不成了祸患!若是今日余妙和孩子有何闪失,我定将这逆子送下去赔罪!」
来时,我已知余妙早产是因为今日放出柴房时,被顾衍狠狠撞倒所致。
只是顾衍平日里沉默寡言,却不骄不躁,是个好孩子,他不会无缘无故做此行径。
将人带到廊下,我细细为他擦去脸上雨水,柔声询问:「阿衍,你知错了吗?」
小人蓦地红了眼眶,从来只有他的生母会这样叫他。
似被激怒,顾衍猛地推了我一把,吼道:「我没错!就是这个女人气死了我母亲,冬芷姐姐也说,要是她生下孩子,父亲就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一旁的顾晏州微微愣住,随即挥手示意,想来是找那唆教的丫鬟。
我将顾衍一把扯进外室,血腥气扑面而来,女人的惨叫,稳婆的吼声近在咫尺。
顾衍还是个孩子,哪里见过这架势,当下便煞白了面孔。
望向内室,我自顾自说道:「女人产子,九死一生。当年你的母亲也是这样,痛了几日才生下你,她产后虚弱得了下红之症,不得已才留你一人。你已经四岁了,当学会明辨是非,分辨身边人是真心还是假意。
「今日你害余小娘早产,若她不幸生下孩子就撒手人寰,你的弟弟妹妹便和你一样成了没有母亲的孩子。如此,你会开心吗?」
这件事我曾打听过,顾衍的母亲是个豁达良善之人,当时府中只有她一力支持余妙入府,与顾晏州算得上相敬如宾。
只是她素来柔弱,生下孩子耗费太多精气,没有撑过两年便早早故去。
说话间,余妙忽地惨叫一声。
府医从我们之间穿过,夺门而出,向顾晏州作下一揖:「将军,小娘胎位不正,保大还是保小,再不决断恐要一尸两命了!」
顾衍听闻,「哇」地哭出声来:「我错了!母亲我错了!你救救她,救救她。」
按下心中慌乱,我拨开犹疑的顾晏州,急道:「到底什么胎位?」
府医擦了把汗,颤声道:「倒足位。」
稳婆突然在内大叫:「不好,脚出来了,快!快塞回去!」
我眼前一黑。
倒足位,即为足先出。
胎儿尚有希望,产妇危矣。
我踏进内室的时候,余妙已是奄奄一息。
握紧手中只在人偶上练习过的金针,我问她信我吗。
她惨然笑之:「我命本贱,也当一搏。」
「灌参汤,含参片。」我嘴上吩咐,手中走针于烛火。
金针刺激穴位改变胎儿胎位的方法,需要经验丰富的稳婆配合。
至阳穴、至阴穴、中脘穴、气海穴、阿是穴。
然后是堵臀,产妇痛感袭来之时,以手掌抵住,如此反复可以充分扩张产道。
「臀位了!臀位了!」稳婆惊喜道。
我再扎针,往后却迟迟不曾转变。
再拖下去余妙力竭,胎儿也有憋闷风险,不能再等了。
我在她耳边沉声道:「成不成,就看你自己了。」
11
孩子出来的时候,哭声嘹亮。
她长得很好,虽然早产月余,依旧身强体壮。
余妙与母亲的面容慢慢重叠,我将皱巴巴的一团捧到她面前,恍然落下泪来。
「是个女儿。」
是个女儿,母女俱安。
床上的人与我对视一眼,簌簌滚下热泪,抱着小东西亲了又亲。
外头的顾晏州闻声赶来,连顾衍也削尖脑袋凑上去看小妹妹。
我悄悄退下。
次日清晨,顾晏州半湿着肩膀,叩响了我的房门。
喝到第三盏茶的时候,我忍不住出声:「将军有事?」
他看了我许久,久到似要把我盯出个窟窿,才生硬道:「那份和离书,拿出来罢。」
我甚是意外,匆匆寻出。
提笔,盖印,落款的刹那,顾晏州动作一顿:「那日回门,我观你父母,绝无可能接受你和离归家,那时你又该何去何从?」
和离虽不似休弃那般难看,于娘家也是面上无光的。
归家的女子恐被父母兄弟厌弃,或祠堂孤寂或青灯古佛,而我父亲薄情继母严苛,他这话倒确确实实为我担忧。
我微微一笑:「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去。」
他与我同在府中一年,见面极少,本也没什么情分,虽知是好意我却不愿吐露更多。
不再犹疑,印章缓缓落下。
我摩挲着纸上印记,顾晏州注视着我,眸光微动,最终道:「若你想走,不必等上三年。若愿留下,你永远是顾家的主母。」
我目送他落进雨幕珠帘的背影,只缓缓笑了。
我心匪石。
从此我不是裴家女儿,不是顾家主母,只是裴清玹自己。
这场雨下了三天。
大半月后,淮南的灾讯上达天听。
淮河汛期已至,大雨铺天连降月余,大水冲破堤坝,露出的不是黏土和石头,却是成堆的麦秆散落一地。
天子震怒,下令彻查。
而琼州的百姓,失去村庄稻田,饱受摧残。
太子请命亲去琼州赈灾,顾晏州率军随行护卫。
当夜我便收拾包裹,准备跟在他们身后去往琼州。
阿喜张着双臂站在院门口阻我,担忧不已:「现下大水过境,那地方定是饿殍遍野蛇虫遍地,姑娘为何非要去冒险!实在要去,阿喜陪你。」
我摇头。
她说得很对,灾祸一出必定死伤惨重,即便开路的队伍中有军医,太子身边也有御医。
琼州需要更多大夫。
我就是大夫,而我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
可是阿喜不一样,她有自己喜欢做的事,有自己放不下的人。
犯不着永远跟着我。
这一年,顾衍住在老夫人院中,多吃在我处。
阿喜照顾他颇多,冬芷被处置后,她就是这个四岁小人唯一依赖之人。
她喜欢顾衍,也喜欢刚出生的顾筝。
幼年时我与阿喜躺在松阳老家的草垛上看星星,我说我想做女医,她咯咯笑起来,说她想做娘。
我笑她小小年纪就想着嫁人生子,也不害臊。
「小小姐。」
她的眼睛在夜色里亮晶晶的:「我想做你娘,也想做阿喜自己的娘,全天下没有娘的娃娃都可以做阿喜的孩子。」
多伟大的心愿。
所以,孤身一人又如何,每个人都有自己非走不可的路。
12
赈灾一行由军队开路,所行甚快。
我雇了马车在官道紧赶慢赶,仍被甩下多日车程。
等到琼州地界,城门紧闭,城楼上俨然重兵看守。
「下面的,琼州封城了,赶紧走!」
封城,为何?
我甩开心头疑虑,深吸一口气,婉转道:「我本是琼州人士,听闻家乡遭灾,父母兄弟皆在此处,生死不知,求官爷放我进去看看罢。」
「滚滚滚!里头闹了疫病,严禁所有人进出,想死也别来这!」巡逻喊话的兵士毫无耐心。
洪涝过后,易发时疫,这我曾在医书上看过。
加之南方天气一日比一日炎热,食物、伤口,尸体皆易腐坏,疫病传染更难控制。
琼州事态陡然升级,那么太子呢,顾晏州呢,他们还在城内吗。
情急之下,我喊道:「我是大夫,我能帮忙!」
「你?」
兵士眉头紧锁,思忖片刻道:「等着。」
我在城外站了许久,才等到城门启开一小道缝隙,来的是顾晏州。
他眼眶凹陷,似是疲惫不堪,只在看到我的那一刻猛地抬起眼皮。
「裴清玹,从哪来的回哪去!」
我死死扣住他的手臂,盯着他的眼睛祈求道:「带我去见太子,你知道的,我能帮上忙。」
沉默片刻,顾晏州妥协了。
他领着我飞快往府衙走,大概是为太子与赈灾官员修葺的暂居之所。
「殿下到琼州后开始重修堤坝,凿水口,放粮。一老叟领粮时突然口吐白沫倒地身亡。我查到,十日前他饿极误食腐肉,死之前已接触多人。
「现有病患十一人,皆安置在城东废弃文庙。另有军医、御医,城中大夫共六人,求援的奏疏已发往上京,但还未来得这般快。」顾晏州边走边说。
一路行去,目光所及,房屋瓦舍破败狼藉,却满是熏艾的药香。
百姓衣衫褴褛,光脚踩过泥坑,去街边粥棚排队领取食物。
残破,却又井然有序。
「太子为何不走?」我冷不丁问道。
顾晏州冷哼一声,对我的话甚是不屑:「殿下心怀天下,岂会因为小小时疫丢下子民仓皇逃走。」
在琼州府衙,我终于见到这位仁德的太子殿下。
他听闻我的身份,眼睛陡然一亮:「是你,为睿阳医脸的那位。」
我恭敬道:「民女随师在乡野治病时,曾遇过一个因吃了野味而染上急症,又传给家人的病人。此疫症,或可一试。」
几位制药的医者均在府衙后院,奉太子之命我得以加入。
可只是半日,希望几近破灭。
城中现有的药方,对病情有一时的缓解作用,却始终找不到关键所在。
而我曾有的经验,与之所差无几。
试药的病人吐了三回,到傍晚复又烧起。
我的方子没有用。
13
从我入城,又过去十日。
六位大夫累倒了三个,剩余的也无甚信心,所有人都在等,等上京的御医快些来。
天气越来越热,瘟疫来势汹汹,所有百姓被勒令待在家中,每日饮食皆由军士配送。
每一天都有人确诊,号啕大哭惊恐至极。
每一天都有人死去,家人红着眼眶收尸,再一把火烧掉。
我日日香油塞鼻,裹着纱罩穿梭于府衙和城东,总会看见有人双手合十,痴着眼神就地跪拜。
他们寄希望于神明,即便一朝太子坐镇,百姓心中的弦也将崩断。
我的烧是在这天半夜起来的,发现自己不对劲后,我不得不连夜挪去城东。
文庙住了三十三人,多日下来,总算病患没有当初死得那般快,从病症出现到死亡可以拖上半月。
托顾晏州的福,我独自享有单间,他甚至把医典、药炉、草药,一并送了过来。
「这次成不成,看你自己了。」他眼中布满血丝,声音沙哑,听不出太多的情绪。
只深深看我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我当初送给余妙的话。
不过两月,顾家的生活一点一点从我脑中剥离,我又回到从前行医的日子。
只是琼州,要惨烈太多。
油灯下,我研墨提笔,在日志上写下第一日的症状:【低烧,无力,偶有腹泻,舌苔黄白浅……】
第二日:【低烧,轻微呕吐,舌苔黄腻,脉象滑数虚浮……】
第三日的时候,来送饭的是城南宋大夫的女儿宋巧。
顾晏州的士兵分成三波日夜交替,有的已隐隐出现症状,人手愈发不足。
宋巧告诉我,这几日不断有百姓挣脱出家门,跑去府衙闹事,有甚者直闯城门,谁也不想困在这里等死。
她曾有次在家中药典上看到,古时有座录城为抵御外军封城数月,最后竟到食死人腐肉的地步。
宋巧托着腮帮子坐在门口,愁容不展,为琼州的未来担忧。
闻言,我却控制不住地手脚微颤,心跳如雷。
既为药典,不可能无谓讲一故事,定有后续。
半个时辰后,宋巧从自家药堂的桌脚下为我拿来这本六朝时期的民间药典。
录城最后等到了援军,城中百姓患一怪病,没了大半城的人,最后有一军医研制出一药方,里面提到一味野生厚朴。
琼州没有这味药,最近的城镇在五百里外。
顾晏州问我有把握吗,我苦笑着摇头。
野生厚朴并不是一味常见药材,这意味着即便到了别的城镇,也不一定能寻到。
但他还是上禀太子,带着几人小队快马出发。
我们在这绝境里互相信任,培养出一丝丝默契。
又是一个三日,顾晏州扔下药材匆匆离开,军队已经快镇不住暴起的百姓。
城东,宋巧为我熬药,此时我已烧得滚烫,呕吐不止,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几个日夜,我根据自己服药后的反应,在厚朴的基础上调整药方。
以身试药,心如明台。
五日后,在宋巧的搀扶下,我和几个病愈的患者从城东穿过街道,稳稳站在府衙门口。
面容虽憔悴,眼神清明,脉象平稳。
宋巧喜极而泣,大吼道:「成了!新药成了!」
不可置信的将士和百姓转过身来,呆滞地扔下手中锄铲刀械,干涸的嘴唇颤抖:「成了吗?」
「成了!」
我会活着,所有人都能活着。
14
当我得太子看重,站上重光殿,面向大晋最高的当权者。
琼州的一切恍如一场梦境。
负责筑坝的官员当初由在户部任职的谢蕴引荐,朝廷的拨款一笔一桩皆进了他的口袋。
而此事牵扯甚广,不是个例,清远侯府奉旨抄家下狱,连带裴家也牵涉其中。
天子赏罚分明,又将赈灾有功的官员一一行赏。
最后,轮到我。
陛下威严道:「顾夫人挽救一城百姓于瘟疫,当为女子楷模。着封一品诰命,赏黄金百两。」
我奉上和离书,恭敬拜下:「顾将军与民女早已和离,民女不为诰命,也不求钱财。」
顾晏州亦出列作证。
御座上的人眉头微皱,眯起双眼:「那你想要什么?若想为裴家求情,自不必开口了。」
我复又深深拜下,郑重开口:「民女想求,太医局开女子擢考,为我大晋选拔培养优秀女医。」
额头抵住冰冷的砖块,手心却止不住地出汗。
大殿上沉默片刻,随即响起窃窃私语。
太子曾言,皇后娘娘近一年身体不适,陆续有民间医女进宫医治,加之琼州之事, 我想进太医局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机。
只是松阳走到这里,让我明白, 只一人,不够。
民间有古言:「宁医十男子,不医一妇人。」
女子之症,复杂多变。
她们因低贱不得医治, 因羞耻不愿声张,也因郎中医术不精不治而亡。
千百年来,一条条鲜活的人命,化成轻飘飘的四字, 红颜薄命。
天下女子需要女医, 但更需要一个成为女医的机会。
如此, 低贱可自医,羞耻可言说, 妇科精妙医术可向外传承。
可糊口,可立业, 有志向者,更可建功。
女子,方得自救。
良久,上位者轻笑一声:「倒是个有志气的。」
15
入学仪式那日, 阿喜从幼善堂告假,同余妙领着两个孩子来送我。
我与宋巧等其余四位女医一道立在阶下, 聆听太医局局令的教言。
一旁, 是四十五位通过考试的男子。
他们打量我们, 多有不屑。
「太医局是你们这些小娘子来的地方吗?」
「女子迟早要回家嫁人, 何必浪费学医的名额。」
「别与她们废话,女人能成什么气候,到时看到些可怖的,准要哭鼻子退学。」
宋巧嗤之以鼻:「开女医擢考可是陛下的意思,你们这是置喙天子?再说了,裴清玹是此次考试的第一名, 你们惯会打嘴仗, 可有一人考得过她?」
「第一又如何,这样抛头露面, 将来她嫁得出去才有鬼。」
他们不敢置喙天子, 实力不如女子, 最后又只能以婚嫁笑之。
可是,谁说女子非得嫁人?
其他女医也笑道:「那些叫咱们回去嫁人的, 不过是些不如女子的懦夫, 他们将女人都赶回家去,自己才可居之, 否则哪来的机会?」
她们说得没错, 女医擢考的消息传播开后,不过下一个三年,全国各地赶来参加的女子可达百人。
而入选者,已至十人。
从太医局学成后,我婉拒了太子留我为宫中医官的邀请,四处游医。
我想, 总有一日,女医定能遍布我大晋,女子亦可自由选择自己期望的人生。
来日方长。
来源:橘子原创情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