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她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嘴里念叨着“我的大孙子”,那架势,像是要去接一个失散多年的宝贝。
护士抱着孩子出来的时候,我妈是第一个冲上去的。
她脸上的褶子笑成了一朵菊花,嘴里念叨着“我的大孙子”,那架势,像是要去接一个失散多年的宝贝。
可当她看清襁褓里那个小小的、红扑扑的脸蛋时,脸上的笑,就像被冬天凌晨的冷风吹过,瞬间就僵住了。
那一刻,我的视线没有落在我妈身上,也没有落在我刚出生的孩子身上。
我看着自己的手。
那双手,正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
我亲手搭起来的那座用谎言砌成的房子,在孩子第一声啼哭响起时,塌了。
第1章 一碗鸡汤的风波
事情得从三个月前,一张B超单子说起。
那天我老婆林悦从医院回来,脸上带着一种藏不住的、柔和的光。她把那张模糊的黑白片子递给我,指着上面那个看不出名堂的小点,声音又轻又软:“陈辉,医生说,是个小棉袄。”
我心里头那块大石头,一下子就落了地。
我叫陈辉,是个木匠。跟木头打了半辈子交道,性子也磨得跟刨花一样,软,没啥大主意。我这辈子最大的主意,就是娶了林悦。她是个小学老师,人如其名,温婉安静,能让我在外面受了再大的气,一回家就觉得熨帖。
我喜欢女儿。一想到将来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跟在我屁股后面喊“爸爸”,我的心就能化成一滩水。
我握着林悦的手,劲儿使大了点:“闺女好,闺女是爸的贴心小棉袄。”
我们俩正高兴着,我妈端着一碗鸡汤进来了。她那个鼻子,比警犬还灵,家里但凡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
“说什么呢,这么高兴?”她把那碗飘着油花的鸡汤放在床头柜上,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林ove那张B超单。
林悦的笑意淡了些,小声说:“妈,医生说,可能是个女孩。”
我妈脸上的笑容,就像没打好气的气球,慢慢地瘪了下去。她“哦”了一声,声调拉得老长,屋子里的空气都跟着凉了半截。
“女孩也行。”她拿起汤勺搅了搅那碗鸡汤,眼睛却不看我们,“就是……你爸走得早,咱们陈家,到你这儿可就一根独苗了。”
这话像一根针,不疼,但扎得人心口发麻。
我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在我上初中那年,厂里出了事故,人就没了。我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吃了多少苦,我心里都记着。所以,她这辈子最大的念想,就是我能给她生个大胖孙子,把陈家的香火续下去。
这念头像一棵老树,根扎得太深,谁也拔不动。
从那天起,我家的气氛就变了。
我妈依旧每天给林悦炖汤,鸡汤、鱼汤、骨头汤,变着花样地来。可那汤碗往桌上一放,她嘴里就开始念叨。
“隔壁老王家那个媳妇,肚子真争气,头胎就是个小子。”
“我昨天做梦,梦见我抱了个大胖小子,在院子里跑呢。”
林悦是个敏感的人,话听多了,饭也吃不下了。她常常半夜偷偷抹眼泪,跟我说:“陈辉,我是不是让失望了?”
我抱着她,心里又气又无力。我能说什么?跟我妈吵一架?她会哭天抢地,说她这辈子为了我,为了这个家,都熬成什么样了,现在就这么点念想,我还要跟她对着干。
我只能安慰林悦:“别听她的,咱们自己的孩子,男女都一样,我都喜欢。”
可这话,我自己说着都觉得虚。
那段时间,我手里的活儿也干得不顺心。一块好好的花梨木,本来想给未出世的孩子做个小摇篮,结果一走神,刨子下去深了,留下一道难看的疤。
就像我们这个家,也被我妈那根深蒂固的念想,划了一道口子。
终于有一天,我妈不知道从哪儿托的关系,神神秘秘地拉着我说,她找了个熟人,能百分之百看清是男是女。
“去看看,啊?妈就想求个心安。”她攥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我肉里了。
我拗不过她,也存着一丝侥幸,或许上次是看错了呢?
结果,那个穿着白大褂的“熟人”,指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影子,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看这特征,百分之九十九,是个闺女。”
回家的路上,我妈一句话都没说。
那天晚上的鸡汤,油花更大,更腻。她把碗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汤都溅了出来。
她看着林悦的肚子,终于把那句藏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小悦啊,妈知道这话不该说。但是……你们还年轻,机会多的是。这个……要不……咱们再考虑考虑?”
林ove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她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我们家那根紧绷着的弦,断了。
第2章 一个善意的谎言
我妈那句“再考虑考虑”,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在林悦心上。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哭得浑身发抖。我怎么劝都劝不住,只能抱着她,感受着她的绝望。
“陈辉,那也是我们的孩子啊……她已经在动了,我能感觉到……”她抓着我的手,放在她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我能感觉到,那一下一下,轻微的,却又充满力量的胎动。
那是我的孩子。我的女儿。
我妈就睡在隔壁,我甚至能听到她翻身的叹气声。这个家里,一边是妻子的眼泪,一边是母亲的执念,我夹在中间,像个快要被压扁的风箱。
第二天,我妈下了最后通牒。
她没发火,也没骂人,只是坐在沙发上,红着眼睛说:“阿辉,妈不是心狠。妈是怕啊。怕陈家的根,在你这儿断了。怕我将来到了地下,没脸去见你爸。”
她开始说起以前的苦日子,说她怎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怎么省吃俭用供我学手艺。
每一句话,都像一根绳子,往我身上套。
我知道,我再不拿个主意,林悦就要被逼疯了。
那天下午,我请了假,带着林悦去了市里最大的医院。我没告诉我妈,只说是带她去散散心。
我们挂了个专家号,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主任,很和善。她仔仔细细地看了B超,又问了问情况。
林悦把这阵子的事,边哭边说了。
女主任听完,叹了口气,看着我们说:“糊涂啊!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男孩女孩不都是自己的骨肉吗?再说了,非法鉴定胎儿性别是违法的,你们之前去的那个,肯定是野路子。”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孕妇情绪不稳定,对胎儿影响最大。你们做丈夫的,这时候要顶住压力,保护好你老婆孩子。”
从医院出来,外面的阳光刺得我眼睛疼。
林悦的情绪好了很多,她抓着我的手,说:“陈辉,我们把孩子生下来。不管妈怎么说,我都生下来。”
我看着她苍白但坚定的脸,心里某个地方,好像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是啊,我是个男人,是她丈夫,是孩子的爹。我凭什么让她们娘俩受这种委屈?
一个念头,像一棵野草,疯狂地从我心里长了出来。
回到家,我妈正坐在客厅里等我们,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深吸一口气,走到她面前。
“妈。”
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
“我们今天又去医院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点喜悦,“托人找了产科主任,重新看了一下。”
我妈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波动。
我攥了攥拳头,把那个谎言说了出来:“妈,之前那个看错了。主任说,是个儿子。”
我这辈子没说过这么大的谎。
话说出口的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后心都在冒冷汗。
我妈愣住了,足足有半分钟没反应过来。然后,她那张布满愁云的脸,像是突然被太阳照亮了。
“真的?阿辉,你没骗妈?”她的声音都在发抖。
“真的。”我点点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医生说,月份小的时候看不准,现在大了,看得清清楚楚。”
林悦站在我身后,紧紧地抓着我的衣角。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心全是汗。
我妈“哎呀”一声,一拍大腿就站了起来。她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又哭又笑:“老天爷开眼了!我们陈家有后了!有后了!”
她转身就进了厨房,叮叮当当地开始忙活,嘴里哼着我小时候常听她唱的小曲。
屋子里的低气压,瞬间烟消云散。
晚上,林悦躺在床上,小声问我:“陈辉,我们这么骗妈,能行吗?将来孩子生下来……”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我打断她,把她搂进怀里,“现在最要紧的,是你好,孩子好。剩下的,天塌下来,我顶着。”
我知道这像是在喝毒药解渴,但当时的我,找不到别的办法。
我只希望,这个用谎言换来的平静,能维持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至少,能撑到我的女儿,平平安安地来到这个世界上。
第3章 秘密的重量
谎言是个奇怪的东西。
它像一剂猛药,能暂时抚平所有的矛盾,但也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开。
自从我妈相信林悦怀的是个孙子之后,我们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甚至比以前还要热闹。
我妈像是换了个人,每天红光满面,走路都带风。她不再唉声叹气,也不再指桑骂槐。她看林悦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刚出土的宝贝,小心翼翼,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她从箱底翻出了自己当年陪嫁的银镯子,擦得锃亮,非要给林悦戴上,说是给“大孙子”的见面礼。
她开始研究各种育儿书籍,买回来一堆男孩的衣服、玩具,小到袜子,大到婴儿床,把家里堆得满满当当。
每次看着那些蓝色的、带着小汽车图案的衣服,我和林悦都觉得心里发慌。
林悦悄悄跟我说:“这要是生下来是个闺女,这些东西可怎么办?”
我说:“没事,留着,将来送人。”
嘴上说得轻松,可心里的那块石头,却越压越沉。
这个秘密,只有我和林悦知道。我们像两个揣着炸药包的士兵,每天都在雷区里小心翼翼地行走。
我妈的任何一句关于“孙子”的话,都像是在提醒我们,那根引线,正一点点地燃烧。
有一次,我妈的一个老姐妹来家里串门,看见林悦的肚子,就笑着说:“看这肚子尖尖的,肯定是个小子。”
我妈得意地扬起眉毛:“那可不,都去医院看过了,板上钉钉的事儿。”
那位阿姨又拉着林悦的手,神神秘秘地说:“我跟你说个偏方,想让孙子将来皮肤白,得多吃苹果。”
我妈一听,第二天就去批发市场扛回来一整箱苹果,堆在客厅里,勒令林悦每天必须吃三个。
林悦不爱吃苹果,吃得直反胃,可又不敢说不。她只能每天趁我妈不注意,把苹果切成小块,让我帮着“销赃”。
那段时间,我吃苹果吃得看见就想吐。
最惊险的一次,是林悦的预产期快到了,我提前把我给女儿做的小摇篮搬了出来。
那是我用一块上好的榉木,花了两个多月时间,一点点打磨出来的。摇篮的床头,我特意雕了一朵小小的、含苞待放的兰花。我觉得,我女儿就该像兰花一样,清雅,有风骨。
我正擦拭着摇篮,我妈买菜回来了。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摇篮,走过来摸了摸,赞不绝口:“阿辉,你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这摇篮结实。”
说着,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朵兰花上。
“哎?”她皱起了眉头,“怎么雕了朵花啊?男孩子家家的,不吉利。应该雕个小老虎,或者麒麟什么的,威风!”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赶紧解释:“妈,这叫‘君子如兰’,是好寓意。”
我妈将信将疑地看了我半天,才嘟囔着说:“你们年轻人花样就是多。”
她转身进了厨房,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后背都湿透了。
那晚,我做了个梦。
梦见孩子出生了,是个女孩。我妈抱着孩子,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冷,最后,她把孩子往我怀里一扔,转身就走了,头也不回。
我从梦里惊醒,一身冷汗。
林悦也被我吵醒了,她摸着我的额头,轻声问:“又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陈辉,”她在我耳边说,“要不,我们跟妈坦白吧。我怕……我怕孩子生下来,她会受不了。”
我沉默了。
坦白?怎么坦白?
告诉她,我们骗了她三个月?告诉她,她心心念念的大孙子,从头到尾就是一场空?
我不敢想象那个后果。
我怕的不是她骂我,打我。我怕的是,她会把所有的失望和怨气,都撒在林悦和那个无辜的孩子身上。
“再等等。”我拍着林悦的后背,声音干涩,“等孩子生下来,她看着自己的亲孙女,心总会软的。”
我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底气都没有。
我只是在赌。
赌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能战胜那份根深蒂固的执念。
第4章 暴风雨前的平静
离预产期越近,家里的气氛就越是有一种奇怪的平静。
就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表面上风平浪静,底下却暗流涌动。
我妈彻底进入了“准奶奶”的角色。她把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把所有带棱角的家具都用布包了起来,生怕磕着碰着她未来的“大孙子”。
她甚至开始戒掉了看了几十年的晚间电视剧,转而去看那些育儿频道。一边看,一边拿个小本子记笔记,什么“男孩子要从小培养阳刚之气”,“如何让宝宝更聪明”,写得密密麻麻。
看着她那么投入,那么期待,我心里的愧疚就像藤蔓一样,缠得我喘不过气。
有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看着她那张充满希望的脸,我又咽了回去。
我甚至开始自我麻痹,幻想会不会有什么奇迹发生,比如,医生真的看错了,生下来就是个男孩。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我爹留下的那套木工工具,被我翻了出来,仔仔细地擦拭了一遍。凿子,刨子,墨斗……每一件工具上,都留着岁月的痕迹。
我爹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一辈子没跟我说过什么大道理。他教我手艺,只说一句话:“做木匠,跟做人一样,要实,不能虚。”
我拿着一块刨花,闻着那股熟悉的木香,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我爹教我的,我都忘了。
我做了一件最“虚”的事。
林悦的肚子越来越大,行动也越来越不方便。她的脚肿得像个馒头,晚上睡觉翻个身都困难。
我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打盆热水泡脚,给她按摩。
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俩才能说几句贴心话。
“陈辉,我有点怕。”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怕什么?生孩子没事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
“我不是怕生孩子。”她摇摇头,“我是怕……生完之后。”
我没说话,只是给她按摩的力道,又加重了一些。
我们都心知肚明,那个“之后”,才是真正的考验。
有一天,我爸的一个老工友,周叔,来家里看我。周叔是我爸最好的朋友,也是看着我长大的。
他看我最近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把我拉到阳台上,递给我一根烟。
“阿辉,有心事?”
我摇摇头,抽着烟,没说话。
“那个人,我知道。”周叔叹了口气,“一辈子要强,心里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你爸当年就常说,是块好钢,就是太硬了,容易折。”
我心里一动,看着他。
周叔拍了拍我的肩膀:“夫妻过日子,就像你做木工活,有时候得用榫卯,严丝合缝;有时候啊,就得留点缝,让木头有个伸缩的余地。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叔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
周叔的话,像一阵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一些迷雾。
是啊,我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这个谎言,就像一个越吹越大的气球,迟早要爆。与其等它炸开伤到所有人,不如我亲手把它戳破。
我决定,等林悦生完孩子,不管男女,我第一时间就跟我妈坦白。
我会告诉她,我们错了,我们不该骗她。但孩子是无辜的,是我们陈家的血脉。
我会跪下来求她,求她原谅。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林悦。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然后点点头:“好。我们一起面对。”
那天晚上,我睡了一个久违的安稳觉。
心里有了决定,就不再那么慌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来的,总会来。
我只希望,那场暴风雨来的时候,我能像一棵树一样,站直了,护住我的妻子和孩子。
第5. 章 摊牌
林悦是在一个凌晨发作的。
我被她一声闷哼惊醒,打开灯,就看见她额头上全是冷汗,手紧紧抓着床单。
“陈辉,好像……要生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所有的预案和准备,在那一刻都变成了空白。我手忙脚乱地穿衣服,拿上早就准备好的待产包,扶着她下楼。
我妈也被惊醒了,她比我还紧张,披着件衣服就跟了出来,嘴里不停地念叨:“别怕别怕,大孙子要来了,这是好事。”
到了医院,林悦直接被推进了产房。
我站在产房门口,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感觉自己的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妈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搓着手,脸上的表情是期待、紧张和兴奋的混合体。
“阿辉,你说……咱们孙子得多重啊?”
“阿辉,名字想好了吗?我想了个,叫陈耀祖,光宗耀祖,多气派!”
她每说一句,我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我看着她鬓角的白发,和眼角的皱纹,心里五味杂陈。我知道她不是坏人,她只是被那些老旧的观念,捆了一辈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其他家属的低语声,让我觉得有些窒息。
终于,产房的门开了。
一个护士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谁是林悦的家属?”
我和我妈同时冲了上去。
“恭喜,母女平安,六斤二两。”
护士的话音刚落,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母女平安……
女儿……
我妈脸上的笑容,就像被按了暂停键,凝固在了脸上。她愣愣地看着护士,好像没听懂。
“护士,你……你是不是搞错了?”她颤抖着声音问,“不是说……是个儿子吗?”
护士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B超有时候也不准的。生下来最准,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
说完,她就转身进去了。
我妈的身体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她。
她的手冰凉,眼神空洞地看着那扇门,嘴里喃喃自语:“怎么会是女孩呢?怎么会呢……”
我知道,最艰难的时刻,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扶着我妈坐到旁边的长椅上。
“妈。”我蹲在她面前,仰头看着她,“对不起,我骗了你。”
我妈的目光,缓缓地从产房门上,移到了我的脸上。那眼神里,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被背叛的伤痛。
“你说什么?”
“我说,我骗了你。”我一字一句,说得无比艰难,“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是个女孩。是我……是我怕你逼着林悦……所以才撒谎说是个男孩。”
我妈死死地盯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周围有其他家属向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我顾不上了。
“妈,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骗你。”我抓着她的手,那双手已经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她是你的亲孙女,是我陈辉的女儿。求求你,看看她,抱抱她……”
我妈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她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睛里慢慢地涌上了红色。
“陈辉……”她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真是我的好儿子啊。”
她说完这句话,没有哭,也没有骂。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朝着走廊尽头走去。
她的背影,佝偻,又决绝。
我跪坐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拐角。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护士抱着孩子出来了。
那是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闭着眼睛,睡得正香。
我看着她,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的女儿,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
对不起,爸爸没能给你一个,所有人都欢迎你的开始。
第6章 家里的冷战
我抱着女儿,和出院的林悦一起回到家。
推开门,家里空荡荡的,冷得像个冰窖。
我妈不在。
桌上,她给我们准备的那些婴儿用品——蓝色的衣服,小汽车的玩具,印着“最佳孙子”的口水巾——都还在。
它们像一个个无声的嘲讽,提醒着我那个已经破裂的谎言。
林悦看着空无一人的家,眼圈红了。
“妈……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不会的。”我强打起精神,“她就是一时生气,过两天就好了。”
可我自己都不信这话。
我把我妈的房间收拾了一下,把女儿的小床,搬到了我们的卧室。
月子里的头几天,家里安静得可怕。
白天,我照顾林悦,照顾孩子。学着冲奶粉,换尿布,笨手笨脚,常常弄得自己一身狼狈。
晚上,孩子一哭,我就立刻爬起来,抱着她轻轻地哄。
我不敢让林悦太劳累。她身体本就虚弱,心里又压着事,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我妈真的没回来。
我给她打电话,她不接。
我跑到她常去的几个老姐妹家里去找,她们都说没见过。
我心里越来越慌。
直到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我舅舅的电话。
“阿辉,在我这儿。你别找了,让她清静几天吧。”舅舅的声音很疲惫。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又提起了另一半。
“舅,你帮我劝劝她……”
“劝?”舅舅打断我,“怎么劝?你这事办得……唉!说,她没脸见人了。一辈子的指望,让你一个谎话给骗没了。”
我无言以对。
是啊,在她看来,我毁掉的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念想。
家里的冷战,以一种无声的方式,持续着。
林悦的月子餐,我不会做。我就去买最贵的食材,照着网上的菜谱,一道一道地学。第一次炖的鲫鱼汤,忘了放盐;第二次做的猪脚姜,又放多了醋。
林悦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笑着说:“挺好吃的,你都有当大厨的天赋了。”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有一天深夜,孩子又哭了。我抱着她在客厅里来回地走。
月光从窗户里洒进来,照着我怀里那个小小的生命。她那么软,那么小,除了哭,什么都不会。
可就是她,搅动了我们家这么大的风波。
我看着她,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歉疚。
我觉得对不起她。
我没能给她一个完整的家,没能让她享受到奶奶的疼爱。
也对不起林悦。
让她在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还要陪着我一起承受这一切。
更对不起我妈。
我用最伤人的方式,打破了她一生的梦。
我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抱着我的女儿,在寂静的客厅里,无声地流泪。
我感觉自己像个孤军奋战的士兵,守着一座摇摇欲坠的城。
我不知道这场冷战什么时候会结束。
我只知道,我不能倒下。
我的身后,是我的妻子和女儿。
第7g章 坚冰渐融
女儿满月那天,我决定办个满月酒。
林悦劝我:“家里现在这样,还办什么?”
我说:“得办。不为别人,就为咱们闺女。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得正正经经地告诉所有人,我们欢迎她。”
我没请多少人,就请了周叔,还有几个关系好的街坊。
我还特意给我舅舅打了个电话,让他无论如何,要把我妈带来。
“说了,她不去。”舅舅在电话那头很为难。
“舅,你告诉她,她要是不来,我就抱着孩子,去你家门口跪着。”我下了狠心。
我知道我这么做很混蛋,像是在逼她。
但我没办法了。
这块冰,总要有人先去敲开一道裂缝。
满月酒那天,我妈真的来了。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像是来参加一场葬礼。
她进门后,看都没看我和林悦,也没看那个躺在摇篮里的孩子,就一个人坐到了最角落的位置。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周叔看不过去,端着酒杯坐到我妈身边。
“嫂子,你看你,这是干什么?孩子满月,大喜的日子。”
我妈冷笑一声:“喜?我有什么可喜的?人家都是抱孙子,我呢?被人当猴耍。”
她的声音不大,但屋子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林悦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我端起酒杯,走到我妈面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妈,对不起。”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妈也愣住了,她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
“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骗你。你要打要骂,都冲我来。”我仰着头,看着她,“但是,孩子是无辜的。她叫陈安,安宁的安。我给她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她一辈子平平安安。也希望我们家,能安宁下来。”
“妈,您要是心里这口气不顺,您就打我一顿。只要您能消气,能看孩子一眼,怎么样都行。”
我说完,就那么跪着,一动不动。
屋子里鸦雀无声。
我妈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睛里有泪光在闪。
我知道,她心里也疼。
就在这时候,摇篮里的陈安,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那哭声,又响又亮,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悦赶紧过去抱她,可怎么哄都哄不好。
我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周叔在旁边叹了口气,说:“嫂子,阿辉这事是办得不对。可他也是为了护着自己老婆孩子。你也是当妈的人,你忘了你当年怀着阿辉的时候,受了多少罪?人心都是肉长的啊。”
“孩子都满月了,你一眼都没看过。她是你亲孙女,身上流着你们陈家的血。你真就这么狠心?”
我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看着那个在她儿媳妇怀里哭得撕心裂肺的婴儿,脸上的那层坚冰,好像开始融化了。
她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林悦面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那双因为常年操劳而布满老茧的手,有些生疏地,从林悦怀里,接过了那个小小的、哭泣的婴儿。
第8章 新的摇篮曲
我妈抱着陈安的姿势,很僵硬。
她低着头,看着怀里那个满脸泪痕的小东西,看了很久很久。
说来也怪,陈安到了她怀里,哭声竟然慢慢地小了下去,最后变成了小声的抽噎。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满脸泪痕的老人。
我妈伸出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陈安的脸蛋。
那一下,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
“这么小……”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长得……像你小时候。”她又说了一句,像是在对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知道,那道横在我们中间的墙,塌了。
那天的满月酒,后来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那天晚上,我妈没有再回舅舅家。
她留了下来。
她没有搬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坚持要在我们的卧室打地铺,说晚上孩子哭,她能搭把手。
半夜,陈安又哭了。
我刚要起身,就看见我妈已经坐了起来,比我还快。
她把孩子抱起来,轻轻地拍着,嘴里哼着一首我从未听过的摇篮曲。那调子很老,很旧,带着岁月的味道。
在那个寂静的深夜里,那首摇篮曲,像一股暖流,流淌在小小的房间里,也流淌进我的心里。
从那天起,我们家又恢复了生气。
我妈开始抢着干活,给陈安洗尿布,喂奶,比我还熟练。
她嘴上还是不说什么软话,但行动却说明了一切。
她会偷偷地量陈安的身高,然后在我面前嘟囔一句:“长得还挺快。”
她会把那些蓝色的衣服都收起来,然后去商场里,买回来一堆粉色的、带蕾丝边的小裙子。
她甚至把我雕了兰花的那个摇篮,搬到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有一天我看见她拿着一块软布,仔仔细细地擦拭着那朵兰花。
我知道,她接受了。
接受了这个不期而至的孙女,也接受了那个撒了谎的儿子。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看见我妈正抱着陈安,在院子里晒太阳。
她指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对还什么都不懂的陈安说:“安安你看,这棵树,是你爷爷当年亲手种下的。你爸小时候,最喜欢爬这棵树了……”
阳光洒在她和孩子的身上,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突然就理解了她。
她的执念,不是不爱,而是用错了方式。她害怕的,是那些她认为重要的东西,会随着时间流逝而消失。
而我,用一个谎言,激烈地对抗了她的执念。我们都用了最笨拙的方式,去爱我们想爱的人。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妈,谢谢你。”
我妈身子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她拍了拍我的手,说:“谢什么。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她顿了顿,又说:“陈安这个名字,挺好听的。”
我笑了。
我知道,我们家那场漫长的暴风雨,终于过去了。
雨后的天空,或许还有些阴霾,但太阳已经出来了。
我看着我妈怀里的女儿,看着她那张安详的睡脸,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是一个普通的木匠,守着一门普通的手艺。我给不了我的女儿金山银山,但我可以给她做一个最结实的摇篮,为她撑起一个最温暖的家。
这个家,或许不完美,或许有过争吵和眼泪。
但最终,是爱和包容,把我们重新凝聚在了一起。
这,就够了。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