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很多年后,当我收到林晓燕的结婚请柬时,新郎的名字,我一个笔画都不认识。
很多年后,当我收到林晓燕的结婚请柬时,新郎的名字,我一个笔画都不认识。
那张烫金的红帖,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我掌心留下了一道看不见的疤。
我把它放在桌上,指尖轻轻一碰,就仿佛又回到了1991年那个闷热的夏末,机修厂仓库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机油混合的陈旧味道。晓燕就站在那儿,堵着唯一的出口,眼睛红得像刚哭过,又像憋着一团火。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陈辉,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我就叫人。我说你耍流氓。”
那个瞬间,我手里那张金贵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忽然变得比一块废铁还要沉。
第1章 一张通知书
1991年的夏天,我们红星机械厂的空气里,除了铁屑和汗味,还多了一丝焦躁。
厂里的老师傅们,下了工,不再是聚在一起喝两口小酒,吹嘘自己年轻时车过什么精密的轴承,而是三三两两地凑着,压低了声音,谈论着一些听不太懂的词。什么“承包”,什么“改制”。
我爹,陈建国,是厂里八级钳工,整个厂里,他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他手里那把锉刀,使得出神入化,能把一块毛糙的铁块,修得比镜子还光,误差不超过一根头发丝。
我叫陈辉,刚满十八,高中毕业,子承父业,进了厂,跟着我爹学手艺。
我爹对我要求严,他说:“陈辉,咱们手艺人,靠的是这双手,靠的是良心。图纸上一个毫米,到了咱们手里,就得是一个毫米。差一丝一毫,机器转不起来,那就是事故。”
我懂。我从小就在机油味里泡大,听着车床的轰鸣声长大。我对那些冰冷的铁家伙有感情。
可我心里,还有一团火。
高考成绩下来那天,我揣着成绩单,手心全是汗,一路小跑回家。我考上了,省城的重点大学,机械工程专业。
我把那张印着红章的录取通知书,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爹面前的饭桌上。
他正端着一碗面条,“呼噜呼噜”吃得正香。他停下筷子,拿起通知书,凑到眼前,眯着眼,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看了很久,久到面条都坨了。
他没说话,只是放下通知书,又端起碗,把剩下的面条吃完,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然后,他擦了擦嘴,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想去?”他问。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学出来,干啥?”
“当工程师,设计更先进的机器。”我说这话时,声音都在发颤,那是梦想在喉咙里燃烧。
我爹沉默了。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大前门”,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把他那张刻满皱纹的脸,笼罩得有些模糊。
“咱们厂,大学生也有,坐在办公室里,吹着风扇,可他们画的图纸,到了车间,好多地方都得咱们老师傅给改。纸上画龙,跟手上盘龙,不是一回事。”
“爸,我想把这两件事,合成一回事。”我梗着脖子说。
我爹弹了弹烟灰,没再看我,目光投向了窗外那棵老槐树。
“你林叔叔家,去说了吗?”
我心头一紧。
林叔叔,林满仓,跟我爹是拜把子的兄弟,一个车间干了一辈子。他是车工,技术也是厂里数一数二。
他有个女儿,叫林晓燕,跟我同年同月生,我们俩,可以说是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
从幼儿园同桌,到小学前后桌,再到初中一个班。我们俩的名字,早就被厂里的大人孩子,捆在了一起。
大家默认,陈家的钳工手艺,和林家的车工手艺,早晚要合成一家。
晓燕没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就进了厂,在质检科,拿着个卡尺,每天检查零件的尺寸。她人长得清秀,性格也温和,见谁都笑眯眯的。
厂里的小伙子,没少往她跟前凑,但她眼里,好像只有我。
我加班晚了,她会算着点,给我送来一饭盒热腾腾的饭菜。我手上磨出了泡,她会一声不吭地从家里拿来红药水和纱布。
我对她,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是亲情,是习惯,更像是一种……责任。
我爹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把沉甸甸的锁。
去上大学,意味着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也意味着,我要离开林晓燕。
“还没。”我低声说。
“去吧,”我爹掐灭了烟头,“这事儿,躲不过去。早说,晚说,都得说。”
那天下午,我捏着那张录取通知书,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先去了林叔叔家。
林叔叔正在院子里,摆弄他那几盆宝贝兰花。他见我来了,笑呵呵地招呼我:“小辉来了,快坐。你婶儿刚卤了猪头肉,晚上留下来喝两杯。”
我局促地站在原地,把通知书递了过去。
林叔叔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凝固了。
他把通知书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好像要从那几行铅字里,找出什么破绽来。
“大学生……”他喃喃自语,把通知书还给我,动作有些僵硬,“好事,这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
“你爹……知道了吧?”
“知道了。”
“他咋说?”
“我爸……他没说啥。”
林叔叔点了点头,没再说话,转身继续侍弄他的兰花,剪掉了一片有些发黄的叶子。
我站在他身后,感觉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林叔,”我终于鼓起勇气,“我……”
“行了,”他打断我,没有回头,“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去吧,去跟你晓燕妹妹说一声。”
我从林叔叔家出来,心里更沉了。
我没去质检科找晓燕,而是在她下班的路上等她。
她远远地看见我,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像一朵向日葵。她小跑着过来,手里还提着我的饭盒。
“陈辉,你今天怎么下班这么早?我饭都给你带来了。”她把饭盒递给我,里面还是温的。
我没接,只是看着她。
她的笑容,在我的注视下,慢慢地,一点点地,消失了。
“怎么了?”她轻声问,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
我把那张被我手汗浸得有些发皱的通知书,递给了她。
她接过去,低头看着。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她看了很久,然后抬起头,把通知书还给我。
“什么时候走?”她的声音很轻,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害怕。
“下个月,月初。”
“哦。”她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像是知道了明天天气预报一样简单。
她转身就走,没有再看我一眼。
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
我知道,这事,没这么容易过去。
果然,第二天,暴风雨就来了。
第22章 仓库里的对峙
第二天我刚到车间,就感觉气氛不对。
平日里跟我勾肩搭背的几个工友,看见我都绕着走,眼神躲躲闪闪。车间主任把我叫到一边,旁敲侧击地问我,是不是跟晓燕闹别扭了。
我爹一整天都没跟我说一句话,只是埋头干活,锉刀划过铁块的声音,比平时尖锐了许多。
下班的时候,我被林叔叔堵在了车间门口。
他不像昨天那么平静了,两眼布满血丝,嘴唇紧紧抿着。
“陈辉,你跟我来一下。”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把我带到了厂区角落里那个废弃的仓库。这里平时用来堆放一些旧设备和杂物,很少有人来。
一进门,他就把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了。
仓库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布满灰尘的窗户里挤进来,在空气中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陈辉,”林叔叔转过身,死死地盯着我,“我问你,你把我们家晓燕,当成什么了?”
“林叔,我……”
“你别叫我林叔!”他突然咆哮起来,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回响,“我林满仓没你这样的侄子!从小到大,我们两家是怎么说的?厂里上下,谁不知道你跟晓燕是一对?她为你做了多少事,你小子心里没数吗?”
“她对我的好,我都记着。”我低着头说。
“记着?你就是这么记着的?拿着一张纸,说走就走?你让她怎么办?让她以后在厂里怎么做人?别人会怎么戳她的脊梁骨?说她被陈家的大学生给甩了?”
他的话,像一把把锥子,扎在我的心上。
“林叔,我不是甩了她。我去上学,是为了……为了有更好的将来。我们的将来。”我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
“将来?什么将来?”林叔叔冷笑一声,“你的将来,是在省城里当工程师,坐办公室,娶城里姑娘。晓燕呢?她的将来,就是在这个破厂里,被人指指点点,当一辈子笑话!”
“我没这么想过!”我急了,抬起头,“我毕业了就回来!”
“回来?”林叔叔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屑,“陈辉,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这厂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你爹没跟你说吗?你读了四年大学,眼界高了,心也野了,还会看得上这里?还会看得上我们家晓燕?”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四年后会是什么样。
“我林满仓一辈子没求过人,”他的声音突然软了下来,带着一丝恳求,“今天,我求你。算我这个当叔的,求你了。别去上那个学了,行吗?”
他指了指仓库里那些冰冷的机器零件。
“你爹的手艺,我的手艺,加在一起,以后这厂里的技术,就是你们俩的天下。我们俩老了,这厂子就是你们年轻人的。守着晓燕,守着这份家业,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非要去外面争个头破血流?”
我看着他,这个平日里那么要强、那么骄傲的男人,此刻正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我。
我的心,乱成了一锅粥。
一边是前途,是梦想,是外面那个更广阔的世界。
一边是情义,是责任,是这个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和那个我亏欠了太多的女孩。
我该怎么选?
就在我痛苦挣扎的时候,仓库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林晓燕站在门口,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脸。
她慢慢地走进来,走到我面前。
“爸,你先出去吧,”她对林叔叔说,“我想跟他单独谈谈。”
林叔叔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铁门再次被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仓库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陈辉,”她开口了,声音很平静,“你真的要走?”
“晓燕,我……”
“你别跟我说那些大道理,”她打断我,“什么为了将来,为了我们。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我只问你,你要走,还是要我?”
她的问题,像一把锋利的刀,直插我的心脏。
我无法回答。
我的沉默,似乎给了她答案。
她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了。”
她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
我以为她要走了,心里竟然松了一口气。
可她没有开门,而是背靠着铁门,把唯一的出口,堵得严严实实。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然后,她说了那句让我记了一辈子的话。
“陈辉,你要是敢踏出这个门,我就叫人。我说你耍流氓。”
第3章 一封没有回音的信
仓库里的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看着晓燕,那个我熟悉了十八年的女孩,此刻的脸庞,陌生得让我心惊。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只有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我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在这个年代,在这个封闭的工厂大院里,“耍流氓”三个字,足以毁掉一个年轻人的一切。前途,名声,甚至一辈子。
我的手脚,一阵阵发冷。那张录取通知书,在我口袋里,像一块冰,冻得我骨头疼。
“晓燕,你别这样。”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我们……我们好好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她摇着头,泪水终于决堤,顺着脸颊滑落,“陈辉,我就是不想让你走。我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你走了,我怎么办?”
她的哭声,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走上前,想拉住她的手。
“你别碰我!”她尖叫着后退,整个人贴在了冰冷的铁门上。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仓库外,传来了我爹和林叔叔隐约的争吵声。
“老林,你这是干什么?逼孩子有意思吗?”是我爹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我逼他?陈建国,你少在这儿说风凉话!你儿子出息了,要去当大学生了,我们家晓燕呢?我们家晓燕就活该被他扔下?”林叔叔的声音充满了委屈和愤怒。
“孩子有自己的前程,你拦不住,我也拦不住!”
“前程?他的前程,就是踩着我女儿的心往上爬?”
里面的我和晓燕,外面的两个父亲。
我们四个人,被这扇薄薄的铁门隔开,却被同一张无形的网,捆得结结实实。
最后,还是我爹的声音打破了僵局。
“晓燕,开门吧。让叔跟你说句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疲惫的沙哑。
晓燕犹豫了一下,通红的眼睛看了看我,最后还是拉开了门栓。
我爹走了进来,林叔叔跟在后面,脸色铁青。
我爹没看我,也没看林叔叔,只是走到了晓燕面前。
他叹了口气,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晓燕的肩膀。
“丫头,别哭了。”他的声音很柔和,“叔知道你委屈。”
晓燕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陈辉这小子,混蛋。他要去上学,去走他自己的路,这事,谁也拦不住。就像鸟儿长大了,总要飞出窝一样。”
“可他要是飞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了……”晓燕哽咽着说。
“那也得让他飞出去看看。”我爹看着她,眼神里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平静和坚定,“丫头,你是个好孩子。但你不能用一根绳子,把他拴在身边。那样,他会恨你一辈子,你自己,也不会快活。”
“你听叔一句话,让他走。他要是真有良心,走了四年,心里还会记着你。他要是没良心,就是把他捆在这里,他的心也早晚会飞走。”
我爹的话,很朴实,却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晓燕不哭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爹。
林叔叔也沉默了,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严厉。
“陈辉,你给我记住了。你今天能走出这个门,不是因为你本事大,是因为晓燕这丫头心善,是因为你林叔叔大度。这份情,你得记一辈子。你要是敢忘了,我第一个打断你的腿!”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圈也红了。
那天晚上,我回了家,我爹坐在院子里,抽了一晚上的烟。
我收拾行李的时候,他走进来,递给我一个布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一沓钱,有十块的,有五块的,还有很多一块两块的毛票,被抚得平平整整。
“家里就这么多了,你拿着。到了学校,别亏着自己。”他说。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知道,这是我爹妈攒了一辈子的血汗钱。
“爸……”
“行了,大男人,别哭哭啼啼的。”他摆了摆手,“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临走那天,是厂里的大客车送我们这些考上大学的孩子去火车站。
很多人都来送。我爹妈来了,厂里的邻居、工友都来了。
我看到了林叔叔,他站在人群的外围,远远地看着我,表情复杂。
我没看到晓燕。
我知道,她不会来了。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一半留在了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一半跟着轰隆的车轮,奔向了未知的远方。
到了大学,一切都是新鲜的。
高大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图书馆里浩如烟海的书籍,还有来自天南海北、说着不同口音的同学。
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新的知识。
我给家里写信,报平安,说学校的一切都好。
我也给晓燕写信。
第一封信,我写了整整十页。我跟她道歉,跟她解释,跟她说我在大学里的见闻,跟她说我对未来的规划,我在信的结尾说,等我,等我四年。
我把信寄出去,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一天,两天,一个星期,一个月……
我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我又写了第二封,第三封……每一封,都石沉大海。
我开始慌了。我给家里写信,问晓燕的情况。
我妈在回信里说,晓燕挺好的,就是不爱说话了,见了他们,也只是低着头,匆匆走开。林叔叔一家,也跟我们家生分了。
信的最后,我妈写道:儿啊,感情的事,勉强不来。你安心读书吧。
看着那一行字,我的心,一点点地沉了下去。
我明白了,我和晓燕之间,那根从小就系在一起的线,可能真的,断了。
第4章 两种齿轮
大学的生活,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推着我向前。
我不再是那个只知道锉刀和卡尺的学徒工,我的世界里,出现了“金属材料学”、“理论力学”、“机械制图”这些崭新的名词。
教授在讲台上,用粉笔画出复杂的公式和图表,他说,机器的灵魂,在于设计。一个优秀的工程师,能用几根线条,决定一台机器的性能和寿命。
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爹他们那一代手艺人引以为傲的“手感”和“经验”,在严谨的科学理论面前,显得那么单薄。
我开始疯狂地读书,泡在图书馆里,像一个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
知识,像一道光,照亮了我以前从未看到过的世界。我明白了为什么有的钢材淬火后会变脆,为什么不同的齿轮需要不同的啮合角。
这些,都是我爹无法用锉刀告诉我的道理。
寒假回家,我兴奋地想把我学到的东西,跟我爹分享。
饭桌上,我跟他讲“热处理工艺”对金属金相组织的影响,讲“有限元分析”在结构设计中的应用。
我爹默默地听着,不时地夹一口菜,喝一口酒,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说得口干舌燥,他才放下酒杯,淡淡地说了一句:“纸上谈兵。”
我愣住了。
“爸,这不是纸上谈兵,这是科学!”
“科学?”他看了我一眼,“我只知道,一个零件,用什么料,怎么加工,用多大的火候,淬多长时间,全凭这双手的感觉。你说的那些,我听不懂,但厂里新来的那几个大学生设计的图纸,拿到车间,还是得我们这些老家伙看着改。不然,做出来的东西,用不住。”
我跟他的争论,就这样不欢而散。
我发现,我和我爹之间,也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我们就像两个不同模数的齿轮,虽然都在转动,却无法啮合在一起。
更让我感到失落的,是厂里的变化。
曾经热火朝天的车间,变得冷清了许多。好几台车床都停了,用帆布盖着,落满了灰尘。
工人们脸上的笑容也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焦虑。
“承包”的风,终于还是刮进了我们这个三线小厂。厂长换了,是从外面来的“能人”。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是“减员增效”。
一些年纪大的,手艺差点的,都被“劝退”了。
人心惶惶。
过年的时候,我去给林叔叔拜年。
林叔叔比以前苍老了许多,两鬓都添了白发。他看见我,只是勉强地点了点头,就进屋了。
是晓燕开的门。
一年不见,她瘦了,也沉默了。脸上那种阳光般的笑容,再也看不见了。
我们俩站在门口,相顾无言。
还是她先开了口:“进来坐吧。”
我跟着她进了屋,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在学校……还好吗?”她给我倒了杯水,低着头问。
“挺好的。”
“那就好。”
然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我看着她,心里有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道歉?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后,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
那是我用第一个学期的奖学金,在省城百货大楼买的一条银项链。
她没有接。
“陈辉,”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平静,“我们……算了吧。”
“晓燕……”
“我不想等了,”她说,“太累了。我爸说得对,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以后,别再给我写信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砸在我的胸口。
我默默地收回了那个小盒子,狼狈地逃离了她家。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给她写过信。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我告诉自己,只有变得更强,才能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大三那年,我跟着导师做了一个项目,是为一家大型企业设计一套新的传动装置。我们团队熬了好几个通宵,查阅了无数资料,反复计算,终于拿出了方案。
当我们的设计,在电脑上模拟运行时,那流畅的啮合,那精确的数据,让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创造的喜悦。
那一刻,我无比确定,我走的路,是对的。
而家乡的那个小厂,却在时代的洪流中,摇摇欲坠。
我妈在信里说,厂里已经好几个月发不出全额工资了,只能发点生活费。很多工人都出去找别的活干了。
我爹和林叔叔那些老师傅,还守在那里。他们不习惯外面的世界,也舍不得这个干了一辈子的厂子。
他们就像那些被淘汰下来的旧机器,虽然结构精密,性能可靠,却已经跟不上新时代的需求了。
我爹在信里,再也没跟我提过手艺的事。只是反反复复地叮嘱我,好好学习,毕业了,留在省城,找个好单位,别再回来了。
看着信纸上那熟悉的字迹,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和家乡,就像两个朝着相反方向转动的齿轮,渐行渐远。
第5章 一台报废的机床
大学毕业那年,我面临着选择。
省城一家大型国企设计院向我抛来了橄榄枝,待遇优厚,前途光明。导师也劝我留校读研,继续深造。
所有人都认为,我会留在省城。
可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决定——我要回家。
做出这个决定,不是一时冲动。
毕业前夕,我接到了我妈打来的一个长途电话。她在电话里哭了,说我爹在车间干活的时候,为了抢救一台快要报废的设备,被掉下来的零件砸伤了腿。
我连夜坐火车赶了回去。
当我看到躺在病床上的我爹时,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一条腿打着厚厚的石膏,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憔悴得不成样子。
“爸,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我红着眼圈说。
他却摆了摆手,浑不在意地说:“没事,小伤,养养就好了。倒是那台机床,可惜了,德国货,好东西啊,就这么报废了。”
我妈在一旁抹着眼泪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你那破机器!厂子都快黄了,一个月就发三百块钱,你还去卖什么命啊!”
从我妈断断续续的哭诉中,我才知道了事情的全貌。
我们厂,最终还是没能撑下去,被一家私人老板承包了。新老板不懂技术,只认钱。他把厂里那些还能用的设备,高价卖了出去,剩下的,就当废铁处理。
我爹他们这些老师傅,看着那些跟了自己一辈子的“老伙计”被当成垃圾一样肢解、变卖,心疼得不行。
出事那天,工人正准备拆解那台德国进口的老机床。我爹冲上去拦,说这台机器只是传动轴出了问题,修一修还能用,是宝贝。
没人听他的。
争执中,一个松动的零件掉了下来,砸在了他的腿上。
我站在医院的走廊里,听着我妈的哭声,闻着消毒水的味道,心里翻江倒海。
我曾经以为,我爹的固执,是守旧,是落后。
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那不是固执,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热爱和坚守。在他眼里,那些冰冷的机器,是有生命的,是他的战友,是他一辈子心血的结晶。
而我,那个一心想要“设计更先进机器”的大学生,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却远在千里之外。
我回到厂里。
曾经熟悉的地方,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车间里空荡荡的,到处都是拆卸下来的零件和垃圾。
我找到了那台“报废”的德国机床。
它静静地躺在角落里,像一头死去的巨兽,身上布满了伤痕和油污。
我走上前,轻轻地抚摸着它冰冷的机身。我爹说得对,这真是个好东西。它的铸铁底座,厚重扎实;它的导轨,经过了精密的研磨,虽然有些磨损,但底子还在。
我找到了新老板,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
我说,我想把这台机床买下来。
他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小伙子,你要这堆废铁干嘛?拉回去也卖不了几个钱。”
“我就要它。”我坚持道。
最后,我用我大学四年攒下的所有奖学金和勤工俭学的钱,凑了两千块,把这台“废铁”买了回来。
我请了几个工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运回了家,安放在我家的后院里。
我爹出院后,拄着拐杖,看到院子里这个大家伙,愣了半天。
“你……你把它弄回来了?”
“嗯,”我点点头,“爸,你不是说它还能修吗?我们一起,把它修好。”
我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比他锉出最光滑的平面时,还要亮。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父子俩,就围着这台旧机床转。
我负责画图纸,分析结构,计算数据。我把我大学里学到的所有知识,都用上了。我发现,这台德国机床的设计,简直就是一本活的教科书,里面有太多精妙的构思。
而我爹,则负责动手。他的那双手,仿佛有魔力。那些在我看来已经磨损得无法修复的零件,在他手里,经过一番敲打、焊接、研磨,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精度。
我们俩,一个代表着现代的科学理论,一个代表着传统的工匠技艺。
曾经无法啮合的两个齿轮,在这一刻,围绕着同一个目标,完美地啮合在了一起。
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我爹说的那句话——“纸上画龙,跟手上盘龙,不是一回事。”
理论,必须和实践结合,才能产生真正的力量。
这期间,林叔叔也拄着拐杖来看过我们。他看着我们爷俩热火朝天的样子,眼神复杂。
他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递给我爹一包烟,然后在我画的图纸前,站了很久。
有一天,晓燕也来了。
她提着一个果篮,站在院子门口,有些局促。
“我……我来看看陈叔。”她说。
我爹看见她,笑呵呵地招呼:“晓燕来了,快进来坐。看,我跟陈辉,在倒腾这个老家伙呢。”
她走了进来,看着那台一天天恢复生机的机床,又看了看满身油污的我。
“你……不回省城了?”她轻声问。
“不回了。”我擦了擦手上的油,看着她,认真地说,“我就留在这里。”
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情绪。
我们俩,还是没什么话说。
但这一次,空气里,没有了尴尬,多了一丝莫名的……平静。
第6章 红色的请柬
机床修好的那天,是个晴天。
我和我爹,给它通上电。当马达开始转动,主轴发出平稳而有力的嗡嗡声时,我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笑得像个孩子。
他拄着拐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机床的每一个部件,就像在抚摸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
“活了,它又活过来了!”他喃喃自语。
这台起死回生的机床,很快就在十里八乡传开了。
我们这个小地方,虽然大厂倒了,但很多小作坊、小工厂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他们需要加工零件,但又买不起昂贵的新设备。
我这台精度高、收费又公道的德国老机床,成了香饽饽。
订单,一个接一个地飞来。
我负责跟客户谈,看图纸,定工艺。我爹,就负责在机床前操刀。我们爷俩,开起了自己的小作坊。
生活,渐渐有了起色。
我把院子旁边的几间旧屋子,改造成了真正的车间,又添置了一些小设备。
我不再是那个一心只想往外飞的毛头小子,我发现,守着这一方小天地,把自己的知识和父亲的手艺结合起来,做一点实实在在的事,心里特别踏实。
我跟我爹的关系,也前所未有地融洽。
我们不再争论理论和实践哪个更重要。我们会在一个技术难题面前,一起讨论到深夜。他会惊叹于我用一个简单的公式,就解决了复杂的角度问题;我也会佩服他仅凭手感,就能判断出千分之一毫米的误差。
我们成了真正的搭档。
只是,我和晓燕,依然像两条平行线。
我们偶尔会在街上碰到。她会对我点点头,笑一笑,然后擦肩而过。
那笑容,客气,而疏远。
我听说,她经人介绍,处了个对象。是邻镇一个中学的老师,人很斯文,也很老实。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有点失落,又觉得,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我给不了她的安稳,别人给了她。我应该祝福她。
可心里,总像是空了一块。
那天下午,我正在车间里画图,晓燕却突然来了。
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连衣裙,站在门口,阳光洒在她身上,有些晃眼。
“陈辉,我……”她似乎有些紧张,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红色的信封。
我心里“咯噔”一下,已经猜到了那是什么。
我放下手里的笔,走了过去。
“有事吗?”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一些。
她把那个红色的信封递给我,低着头,不敢看我的眼睛。
“下个月,我结婚了。有空的话……就来喝杯喜酒。”
我接了过来。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结婚请柬,上面用烫金的字体,印着新郎和新娘的名字。
林晓燕,和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名字。
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尽管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刻真的来临时,我的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恭喜你。”我说。这三个字,说得异常艰难。
“谢谢。”
她说完,转身就想走。
“晓燕!”我叫住了她。
她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曾经在仓库里,用决绝的姿态挡住我前路的女孩,那个在我心里占据了整个青春的女孩,马上就要成为别人的新娘了。
仓库里她声嘶力竭的哭喊,火车开动时我怅然若失的心情,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一幕一幕,在我的脑海里,像电影一样闪过。
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后,只化成了一句。
“他……对你好吗?”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然后,我听到她用很轻,但很清晰的声音说:
“他不会走。”
说完,她就快步离开了,没有再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
我捏着那张红色的请柬,站在原地,呆立了很久。
“他不会走。”
这四个字,像四根钉子,钉在了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她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远大的前程,也不是什么美好的未来。她要的,只是一个不会离开她的人,一份安安稳稳的陪伴。
而这些,恰恰是我当年,给不了她的。
第77章 一碗长寿面
晓燕的婚礼,定在国庆节。
那段时间,我们的小作坊忙得不可开交,接了一个大单,要赶制一批精密的模具。
我爹看我天天加班到深夜,有些心疼。
“晓燕结婚那天,你请一天假吧。”他一边帮我整理图纸,一边说。
“再说吧,活儿太赶了。”我头也不抬地回答。
我其实是怕。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面对那个穿着婚纱,站在别人身边的她。
婚礼前一天晚上,我还在车间里忙活。
我爹端了一碗面,走了进来。
“忙了一天了,吃点东西。”
是长寿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
我愣了一下,“爸,今天谁过生日?”
“没人过生日。”我爹把碗放在我面前,“明天,你晓燕妹妹就嫁人了。你心里这道坎,也该过去了。吃了这碗面,就当是……跟过去告个别吧。”
我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眼眶一热。
我默默地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面条很劲道,汤很鲜,可我吃在嘴里,却品出了几分苦涩。
“爸,”我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问,“当年,你为什么……非要让我去上大学?留在厂里,守着手艺,不是也挺好吗?”
这是我一直想问,却又不敢问的问题。
我爹坐在旁边的凳子上,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因为,我不想让你活成我这样。”他缓缓地吐出烟雾。
“你觉得我这样不好吗?”
“好,也不好。”我爹看着车间里那台被我们修复的机床,眼神悠远,“好的是,咱手艺人,凭本事吃饭,走到哪儿都饿不死,心里踏实。不好的是,我们的眼睛,只能看到手里的这块铁,看不到铁外面的世界。”
他弹了弹烟灰。
“我跟你林叔叔,斗了一辈子。比谁的技术好,比谁带的徒弟出息。可到头来呢?厂子说倒就倒,我们这点手艺,在人家眼里,一文不值。我们就像那井底的蛙,以为头顶那片天,就是整个世界了。”
“我让你去读书,不是让你忘了这门手艺,是想让你站得高一点,看得远一点。让你知道,这世界,除了锉刀和车床,还有别的东西。让你明白,咱们手里的活儿,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手艺,传的是‘术’。读书,学的是‘道’。只有‘术’和‘道’结合起来,咱们这门手艺,才不会被淘汰,才能真正传下去。”
我爹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心中所有的迷雾。
我终于明白了,他当年为什么顶着那么大的压力,也要把我送出那个大院。
他不是不爱这门手艺,恰恰相反,他是爱得太深沉,所以才希望我能为这门古老的手艺,找到一条新的出路。
“至于晓燕……”我爹叹了口气,“是咱们陈家,对不住她。你没错,她也没错,你们俩,只是想要的东西不一样。这世上的事,不是所有事,都能两全其美。”
那一晚,我和我爹聊了很久。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
我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把那条没送出去的银项链,用一个精致的盒子装好,作为新婚贺礼。
婚礼是在镇上最好的饭店办的,很热闹。
我看到了晓燕。她穿着洁白的婚纱,化了淡妆,很美。她的脸上,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安然而幸福的笑容。
她的丈夫,那个中学老师,就站在她身边。他个子不高,戴着一副眼镜,看起来很温和。他一直牵着晓燕的手,眼神里满是宠溺。
我看到了林叔叔和林婶,他们满脸笑容,在招呼着客人。看到我,林叔叔愣了一下,随即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他的眼圈,有些发红。
我把礼物递给晓燕。
她接过去,对我说了声“谢谢”。
然后,她把她的丈夫介绍给我。我们俩握了握手,他很有礼貌地对我说:“谢谢你能来。”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纠结,所有的不甘,都烟消云散了。
我是真的,为她感到高兴。
酒席上,我没坐主桌,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看着台上那对新人,在司仪的引导下,交换戒指,喝交杯酒,我默默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敬我的青春,也敬她的选择。
第8章 一块合格的零件
婚礼结束后,我没有多留,悄悄地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觉得自己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有些事,终究是要放下的。
生活,还要继续。
我们的小作坊,生意越来越好。我用赚来的钱,又买了两台二手机床,招了两个徒弟。都是以前厂里下岗的工友,手艺好,人也踏实。
我把大学里学的管理知识,用在了这个小小的作房里。我制定了严格的工艺流程和质检标准。
我跟徒弟们说:“从我们手里出去的每一个零件,都必须是合格品。这不仅是对客户负责,更是对我们‘手艺人’这三个字负责。”
我爹,则成了我们的技术总顾问。他不再亲自上手,更多的时候,是背着手,在车间里溜达。看到徒弟们操作不对的地方,就上去指点两句。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说在点子上。
我们的小作坊,在当地渐渐有了名气。大家都知道,陈家父子加工的零件,质量过硬,童叟无欺。
几年后,我用积攒下来的钱,正式注册了一家公司,叫“精诚机械加工厂”。
取“精益求精,诚信为本”的意思。
开业那天,来了很多人。
林叔叔也来了,还送来一个大花篮。他拉着我的手,感慨万千。
“陈辉,你比你爹强,也比我强。我们守着老东西,守死了一辈子。你,却把老东西,玩出了新花样。”
我笑了笑:“林叔,没有你们这些老手艺打下的底子,哪有我们今天。”
我们相视一笑,过去那些恩怨,都化在了这杯酒里。
偶尔,我也会碰到晓燕。
她通常是带着孩子,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眉眼间像她。她会停下来,跟我聊几句家常。
她的生活,平淡而幸福。她的丈夫,后来评上了高级教师,对她很好。
我们说话的语气,就像多年的老朋友,自然,而坦荡。
有一次,她指着我对她儿子说:“宝宝,叫陈叔叔。叔叔可厉害了,会造大机器。”
小男孩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陈叔叔”。
我摸了摸他的头,心里一片温暖。
我后来也结了婚,妻子是我通过相亲认识的,一个镇上的小学老师,性子温和,善解人意。她很支持我的事业,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让我没有后顾之忧。
我的生活,就像我加工的那些零件一样,虽然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但严丝合缝,运转平稳。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也会想起1991年那个夏天。
想起那张改变了我一生的录取通知书,想起仓库里那个决绝的少女。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走,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或许,我会和晓燕结婚,生子。我会成为一个像我父亲一样的优秀钳工,守着那个日渐衰败的工厂,在时代的浪潮中,慢慢被遗忘。
那样的生活,未必不好。
但,我不会是现在的我。
人生,没有如果。每一次选择,都通向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我很庆幸,我当初选择了那条更艰难,也更宽广的路。
我也很感激,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人。
我爹,教会了我手艺人的坚守和风骨。
大学,教会了我探索世界的知识和勇气。
而晓燕,她用最激烈的方式,教会了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亏欠,也让我明白了,不是所有的爱,都能以相守作为结局。
我们每个人,都像一个在流水线上被加工的零件,被岁月这台精密的机床,打磨、切削、淬火,最终,成为一个独特的,有自己尺寸和公差的个体。
我和她,只是两个规格不同的零件,无法装配在同一台机器上。
但我们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努力地运转着,支撑着自己的一片天地。
这就够了。
我想,我们都是合格的零件。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