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时候,我正蹬着三轮平板车,玩了命地往镇医院赶。车上躺着的,是我哥陈德福的媳妇,我嫂子刘美玲。九四年的夏天,雨下得像天漏了窟窿,路上的泥坑一个接一个,车轮子陷进去,拔出来,再陷进去。我浑身上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二十多年过去了,嫂子那句话,还像根针一样,时不时扎我一下。
她说,德顺,这孩子是你的。
那时候,我正蹬着三轮平板车,玩了命地往镇医院赶。车上躺着的,是我哥陈德福的媳妇,我嫂子刘美玲。九四年的夏天,雨下得像天漏了窟窿,路上的泥坑一个接一个,车轮子陷进去,拔出来,再陷进去。我浑身上下,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嫂子疼得满脸煞白,嘴唇都咬出了血印子,可她没怎么喊,就那么攥着我的衣角,一声不吭地忍着。
就是在车轮子又一次陷进大泥坑,我吼着号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拔的时候,她贴着我耳朵,用气丝儿一样的声音,说了那句话。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人迎头打了一闷棍。脚下打滑,差点连人带车翻进路边的水沟里。
我叫陈德顺,是个木匠。我哥叫陈德福,大我五岁。我们兄弟俩,名字里一个“顺”,一个“福”,是爹妈的好念想。可我哥那人,从小就不安分,脑子活,总想干大事。我呢,就认个死理,守着我爹传下来的那套家伙什,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
嫂子刘美玲,是镇上供销社的,人长得敞亮,说话办事也利索。当年追她的小伙子能从供销社门口排到镇政府。最后她跟了我哥,我们街坊都说,是我哥陈德福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哥结婚那天,我喝多了,躲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听着屋里的热闹,心里头空落落的。我承认,我打第一眼见着嫂子,心里就跟猫抓似的。但那是我嫂子,是天,是伦理,我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罪过。
我把这份心思,全都用刨子推平了,用凿子刻掉了,藏在了那些纹理细密的木头里。
我哥结婚后,三天两头往外跑,说是去南方闯世界,倒腾什么电子表、喇叭裤。家里就剩下嫂子和我,还有一个老娘。我娘身体不好,家里地里的活,里里外外的操持,大都是嫂子一个人扛着。
她挺着个大肚子,照样挑水、喂猪,有时候电灯泡坏了,也是踩着凳子自己换。我看着心疼,想去搭把手,她总笑着说:“德顺,你忙你的,我行。”
她越是这么说,我心里越不是滋味。我哥寄回来的钱,一次比一次少,信也越来越短。后来干脆没了音信。
嫂子临盆那天,我哥还在广州。信是半个月前寄回来的,说是在谈一笔大生意,成了,就开小汽车回来。
结果,小汽车没等着,等着了嫂子半夜的呼痛声。
我砸开卫生所王大夫的门,他说情况不好,胎位不正,得赶紧送镇医院。
那时候,镇上就一辆拖拉机,天天下雨,陷在路上早就趴窝了。我二话不说,把我拉木料的平板车推了出来,铺上两床最厚的被子,把嫂子抱了上去。
路上,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那句话,像个烙铁,在我心上烫下了一个疤。疼,痒,碰不得。
我一直以为,那是我跟嫂子之间的一个秘密,一个烂在肚子里的秘密。
直到二十年后,侄子明鸣要结婚,我哥拿着一张皱巴巴的诊断书,坐在我那堆刨花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才知道,有些秘密,根本就不是秘密。它只是生活给我们开的一个,过于沉重的玩笑。
第一章 风起前的木屑香
九四年的夏天,潮得能拧出水来。
我那间木工房里,永远飘着一股子松木和柏木混合的香气。这味道,比烧的香还好闻,能定神。
我正埋头给镇上张屠户家赶一张八仙桌。料是上好的椿木,纹理跟水波似的,一层一层荡开。我手里的刨子,是我爹传下来的,使了快四十年,乌黑锃亮,像我身体的一部分。
“吱——啦——”
刨花卷着边儿,薄得像蝉翼,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我眯着眼,顺着光看刨出来的桌面,平得能当镜子使。
“德顺,歇会儿,喝口水。”
嫂子刘美玲的声音,总是那么清清亮亮的。她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碗里是刚从井里湃上来的凉茶。
我直起腰,用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汗。“嫂子,你这肚子越来越大了,还老往我这跑,地上都是木屑,滑。”
她不作声,把碗递到我嘴边,自己拿蒲扇给我扇着风。
“你哥有信儿了吗?”我喝着茶,没话找话。
嫂子的眼神暗了一下,随即又亮起来,像被风吹过的烛火。“半个月前来了封信,说那边生意好,忙得脱不开身。让咱们别惦念。”
我心里“哼”了一声。别惦念?家里老娘的药钱,地里的化肥钱,哪样不要钱?他倒好,在外面当甩手掌柜。
可这话,我不能当着嫂子的面说。
“你这肚子,看着倒像是要生了。”我岔开话题,眼睛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嫂子脸上泛起一点红晕,手轻轻抚着肚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王大夫也这么说,估摸着就这十天半个月了。德顺,你说……是生个小子好,还是丫头好?”
“都好。”我咧嘴一笑,“小子皮实,能跟你下地。丫头贴心,会疼人。”
她听了,也跟着笑,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绽开的菊花。“就你嘴甜。你哥在信里说,要是生个儿子,就叫‘明鸣’,一鸣惊人。要是丫头,就叫‘盼盼’,盼着他发财回家。”
我心里又是一阵堵。我哥陈德福,这辈子就活在这四个字里:一鸣惊人。
他从小就跟我不同。我喜欢闷头干活,他喜欢凑热闹。我喜欢一是一,二是二,他总想着怎么把一变成十。他看不上我这木匠手艺,说这是“死手艺”,一辈子刨不出个金元宝。
他说,德顺,这世界要变了,你得往外看。
他跑去南方,学人家倒腾服装,贩卖电子产品,什么时髦干什么。刚开始两年,确实挣了点钱,回家时穿着喇叭裤,戴着蛤蟆镜,手里提着个砖头一样的录音机,在镇上风光无限。
就是那时候,他认识了在供销社当售货员的嫂子。
嫂子那时候是真俊,白衬衫,蓝裤子,两条大辫子乌黑油亮。我哥天天往供销社跑,买一毛钱的盐,也能跟嫂子聊上半天。我哥那张嘴,死的能说成活的,没多久,就把嫂子的心给说动了。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哥拍着胸脯跟岳父岳母保证,一定让美玲过上好日子。
可好日子没过几天,他就待不住了。外面的世界像块磁铁,牢牢吸着他的心。他说,他要去干一票大的,挣够了钱,就回来盖楼房,买彩电,让美玲当城里太太。
他走了,把一个家,一个怀孕的媳妇,一个病恹恹的老娘,都扔给了我。
我没怨过他。兄弟嘛,不就是你拉我一把,我扶你一把。
只是看着嫂子日渐沉重的身子,和她眼底偶尔闪过的一丝落寞,我心里就像被塞了一团湿棉花,又沉又闷。
“德顺,你这手艺,真是没得说。”嫂子看着那张快完工的八仙桌,由衷地赞叹,“这桌子,摆在堂屋里,能传好几代人。”
“我爹教的,”我摸着光滑的桌面,心里有点自豪,“他说,做木匠,跟做人一个道理,得实在。一卯一榫,都不能有半点虚的。不然,看着好看,用不了几年就散架了。”
嫂子静静地听着,点点头。“你哥要是有你一半的实在,我就烧高香了。”
这话,她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声音很轻,但我听见了。
我心里一动,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能说什么呢?说我哥的不是?那不是挑拨离间吗。
我只能闷着头,拿起凿子,继续干活。
“当!当!当!”
凿子敲在木头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这声音能让我静下心来。
嫂子没再说话,就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给我扇着风。风里,有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木屑的清香,钻进我的鼻子里。
那一下午,很长,也很静。
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好像日子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我做我的木工活,她陪在旁边,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等着肚子里的孩子出生,等着我哥……荣归故里。
可我们都没想到,风雨,来得那么快,那么猛。
第二章 板车上的那句话
天,像是被人拿墨泼了一样,黑沉沉地压下来。
豆大的雨点子,先是试探性地“啪嗒、啪嗒”砸在屋顶的瓦片上,没过几分钟,就汇成了瓢泼之势,夹着风,呼啸着,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冲刷一遍。
我正在给八仙桌上最后一层桐油,这雨一下,空气里的湿度太大,油干得慢,活儿算是耽搁了。
“德顺!德顺!”
娘嘶哑的喊声,穿透雨幕,带着一股子急切和慌乱。
我心里“咯噔”一下,扔下手里的油刷就往外冲。
堂屋里,灯光昏黄。娘扶着门框,脸都白了,指着里屋,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一步跨进里屋,一股血腥味混着羊水的味道扑面而来。嫂子躺在床上,被子已经被身下的水浸湿了一大片,她双手死死抓着床沿,额头上的汗珠子跟黄豆似的往下滚,牙齿把嘴唇咬得没了血色。
“嫂子!”我喊了一声。
她睁开眼,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是疼,是怕,还有一丝绝望。
“德得顺……”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肚子……肚子疼得厉害……”
“羊水破了!这是要生了!”娘在一旁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啊!德福不在家,这天杀的雨……”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去卫生所找王大夫!
我抓起一把雨伞,深一脚浅一脚地就往外跑。雨太大了,伞根本没用,浑身上下瞬间就湿透了。
王大夫家的大门被我拍得“砰砰”响。
他披着衣服出来,听我说了情况,眉头拧成了个疙瘩。“我过去看看。”
到了家,王大夫给嫂子一检查,脸色就变了。
“不行,胎位不正,是横位!在家里生,大人小孩都危险!必须马上去镇医院!”
娘一听,腿都软了,差点瘫在地上。
去镇医院?二十多里地,全是泥巴路。拖拉机早就趴窝了,自行车在这种路上跟废铁没区别。
“用我的板车!”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冲进雨里,把我那辆拉木料的三轮平板车推了出来。这车是我自己打的,车架子用的是最结实的榆木,轮子也比一般的要大。
我冲进屋里,把家里所有能用的被子、褥子都抱了出来,在车上铺了厚厚的一层,又找了块最大的塑料布,准备盖在上面挡雨。
“娘,你在家等着,我送嫂子去医院!”
我弯下腰,想把嫂子抱起来。
她疼得浑身都在抖,却还是推了我一下,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恳求:“德顺……等一下……让你哥回来……”
“等不了了!”王大夫在一旁急道,“再耽搁,一尸两命都有可能!”
我心一横,不再犹豫,拦腰把嫂子抱了起来。她比我想象的要沉,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颤抖,和那滚烫的体温。
把她稳稳地放在车上,盖好被子和塑料布。王大夫也坐了上来,说路上能有个照应。
我跨上车,回头对娘喊了一句:“锁好门!”
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蹬下了第一脚。
车子在泥泞的路上,走得异常艰难。车轮碾过泥水,溅起一人多高的泥浆。雨水顺着我的脸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得睁不开。
我什么都顾不上了,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
嫂子的呻吟声,就在我耳后。一声一声,像鞭子一样抽在我心上。我能感觉到,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疼。
“德顺……慢点……路滑……”王大夫在后面提醒我。
我哪里敢慢。
我只能把腰压得更低,两条腿像上了发条一样,机械地蹬着。肺里火辣辣的,像是要烧起来。
“啊——”
嫂子的一声惨叫,让我心都揪紧了。
车轮子,陷进了一个大泥坑里,半个轮子都埋了进去。我使劲蹬了几下,车子纹丝不动。
“下来推!”我冲王大夫喊。
我跳下车,裤腿已经全在泥水里。我弓着背,肩膀抵着车把,双脚在泥里扎下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嗨——呀!”
我嘶吼着,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
车子,一点一点地,从泥坑里被拖了出来。
我刚想喘口气,爬上车继续走,就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攥住了。
是嫂子。
她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车边上,半个身子都探了出来,雨水打在她苍白的脸上。
“嫂子,你躺好!”我急了。
她没听,只是死死地攥着我的衣服,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很复杂,我看不懂。
她张了张嘴,声音小得几乎被雨声盖过。
我只能把耳朵凑过去。
“德顺,”她喘着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我要是……要是有个万一……你得……你得帮我把孩子拉扯大……”
“嫂子,你说啥胡话呢!不会有事的!医院马上就到了!”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她摇了摇头,攥着我的力气更大了。
她凑得更近,温热的气息喷在我的耳朵上,带着一丝血腥味。
“这孩子……”
她顿了一下,好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是你的。”
这三个字,像一道旱天雷,在我头顶炸开。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血液好像在那一瞬间凝固了。我看着她,她的眼睛里,没有玩笑,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哀戚和决绝。
时间,仿佛静止了。
世界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我的心跳声。
“砰、砰、砰”,一声比一声重,敲得我耳膜生疼。
“陈德顺!你发什么愣!赶紧走啊!”王大夫在后面推了我一把。
我如梦初醒,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上车的,也不知道是怎么重新开始蹬车的。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三个字,在里面横冲直撞。
是你的。
怎么可能?
我连嫂子的手都没正经碰过一下。
这怎么可能?
可她那样的眼神,那样的语气,又不像是假的。
难道是……
我不敢想下去。
我只觉得,我骑着的不是一辆板车,而是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车上躺着的,也不是我的嫂子,而是一个即将引爆的炸弹。
而我,正载着这个炸弹,在风雨飘摇的路上,亡命狂奔。
第三章 产房外的“父亲”
等我把车蹬到镇医院门口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虚脱了。
双腿像是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在打晃。身上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分不清是汗还是雨。
医院的护士推着担架车冲出来,七手八脚地把嫂子抬了进去。我看着那扇写着“产房”的门“砰”地一声关上,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顺着墙角,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
冰冷的地面,让我混乱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孩子是你的。”
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来。
我狠狠地甩了甩头,想把它甩出去。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嫂子肯定是疼糊涂了,说的胡话。对,一定是这样。
我这么安慰自己,可心里那份慌乱,却怎么也压不下去。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刺鼻。我坐在冰冷的长椅上,看着产房门口那盏红色的灯,像一只不祥的眼睛,看得我心惊肉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我坐不住,站起来,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地上的泥水印子,是我踩出来的,一步一个,凌乱不堪,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小伙子,你是孩子爸爸吧?去,把这个字签了。”一个护士拿着一张单子,递到我面前。
我愣住了。“我……”
“快点啊,这是手术同意书,产妇大出血,得马上手术,晚了就来不及了!”护士的语气很急。
我看着那张单子,上面的字一个都看不清,只觉得那支笔,有千斤重。
我是他叔叔,我有什么资格签这个字?
可是,我哥不在。王大夫也只是个外人。现在,能做主的,只有我。
我的手,抖得厉害。
“德顺,签吧。”王大夫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身边,拍了拍我的肩膀,“救人要紧。”
我咬着牙,接过笔,在“家属”那一栏后面,歪歪扭扭地写下了我的名字:陈德顺。
写完那三个字,我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护士拿着单子匆匆走了。产房的门又一次关上。
我靠着墙,缓缓地滑坐到地上。我把头埋在膝盖里,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如果,如果嫂子说的是真的……
那这个孩子……
那我哥……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怕自己会疯掉。
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那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抬起头,看到了我哥陈德福。
他还是那副样子,头发抹得油光锃亮,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西装,脚上的皮鞋沾满了泥。他脸上带着焦急,但更多的是一种狼狈。
“德顺!美玲呢?美玲怎么样了?”他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
我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咙里像是堵了块石头。
“问你话呢!你哑巴了?”他摇晃着我。
“在……在里面。”我指了指产房,“大出血,正在抢救。”
我哥的脸,“唰”地一下白了。他松开我,几步冲到产房门口,使劲拍着门:“美玲!美玲!你开门啊!我回来了!”
一个护士出来,没好气地把他推开:“嚷嚷什么!这里是医院!病人需要安静!”
我哥这才蔫了下来,靠着墙,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怎么会这样……我就是晚回来了一天……”他喃喃自语,拳头狠狠地砸在墙上。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有愤怒,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哀。
这就是我哥,我的亲哥哥。他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不在场。
我们兄弟俩,就这么一坐一站,谁也不说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尴尬和紧张的气氛。
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着一股劣质香水的味道。我心里一阵恶心。
就在他口口声声说在谈大生意的时候,他的老婆,正在鬼门关里挣扎。
终于,产房的灯,灭了。
门开了,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疲惫。
我和我哥,同时冲了上去。
“医生,我媳妇怎么样了?”我哥抢着问。
医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我,眉头皱了皱。“你是陈德福?”
“对对对,我是!”
“母子平安。”医生说,“大人失血过多,需要静养。孩子早产,有点弱,要放保温箱里观察几天。”
听到“母子平安”四个字,我一直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腿一软,差点又坐下去。
我哥却像是没听到后面的话,一把抓住医生的手,激动地问:“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六斤一两。”
“儿子!哈哈!我陈德福有儿子了!”我哥兴奋得满脸通红,在走廊里又叫又跳,全然不顾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目光。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那点兄弟情分,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护士推着嫂子出来了。她躺在病床上,脸色白得像纸,眼睛紧紧地闭着,像是睡着了。
我哥凑上去,握住她的手,大声说:“美玲!你听见了吗!我们有儿子了!叫明鸣!一鸣惊人的鸣!”
嫂子的眼皮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我默默地跟在后面,看着我哥那副“慈父”的嘴脸,只觉得无比讽刺。
办住院手续,交钱,买各种产妇和婴儿用的东西。我哥在病房里守着嫂子,寸步不离。这些跑腿的活,自然又落在了我头上。
我拿着他扔给我的一沓钱,钱还带着他的体温,可我却觉得烫手。
等我把所有东西都买齐,回到病房的时候,嫂子已经醒了。
我哥正端着一碗红糖水,一勺一勺地喂她。
“美玲,来,再喝一口,这个补血。”
那场面,看起来温馨又和谐。如果不是经历过那惊心动魄的一夜,我或许也会被感动。
可现在,我只觉得刺眼。
嫂子看到了我,眼神闪躲了一下,很快又垂了下去,没说话。
我把东西放在床头,也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这个病房里,我成了一个多余的人。
我才是那个忙前忙后,把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人。我才是那个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人。可现在,享受着这一切赞誉和功劳的,却是他陈德福。
我心里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或许,这就是命。他是丈夫,是父亲。而我,只是个叔叔。
一个……背负着天大秘密的叔叔。
第四章 心里的那道坎
嫂子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出院那天,是我去接的。
我哥说,他广州那边还有一笔生意没谈完,必须得回去。他留下一些钱,拍着我的肩膀说:“德顺,家里就辛苦你了。等哥发了财,给你娶个镇上最漂亮的媳妇。”
我看着他坐上长途汽车,车屁股后面冒着一股黑烟,很快就消失在路的尽头。
我的心,也像那股黑烟一样,沉了下去。
家里添了个小生命,按理说是件喜事。可我心里,却像是压了块大石头。
那块石头,就是嫂子在板车上说的那句话。
嫂子出院后,身体很虚弱,娘的身体又不好,照顾她和孩子的担子,自然就落在了我身上。
我每天除了去木工房干活,就是回家熬鸡汤,煮小米粥,给孩子洗尿布。
那孩子,就是明鸣。
他很小,很软,闭着眼睛睡觉的时候,小嘴巴一张一合,像条离了水的小鱼。
我不敢抱他。
每次娘让我抱抱他,我都找借口躲开。我怕,我怕一抱他,就会想起那句话,就会看到他脸上,有我的影子。
我开始仔细地观察明鸣。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我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点不像我哥,而像我的地方。
可孩子太小了,五官还没长开,皱巴巴的一团,什么也看不出来。
这种猜忌,像蚂蚁一样,啃噬着我的心。
嫂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异样。她变得很沉默,我们俩待在一个屋檐下,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她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愧疚和躲闪。
那句话,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们隔开了。
我们谁也不提那天晚上的事,好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可我们心里都清楚,有些东西,已经回不去了。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木工活里。
我决定给明鸣打一张小木床。
我选了最好的香樟木,这种木头,不仅结实,还有一股天然的香气,能驱蚊虫。
我没有用一颗钉子,整张床,全是用卯榫结构拼接起来的。床头的祥云,床尾的麒麟,都是我一刀一刀亲手刻出来的。
我把所有的彷徨,所有的不安,所有的矛盾,都刻进了这张床里。
我希望,这张床能结结实实地,护着这个孩子,平安长大。
床打好的那天,我把它搬进嫂子的房间。
嫂子正抱着明鸣在喂奶。她看到那张精致的小床,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德顺,你……”她哽咽着,说不出话。
“给孩子的。”我把床放在墙角,声音有点干涩,“放这儿,大小合适。”
她抱着孩子,就那么看着我,眼泪顺着脸颊,一颗一颗地掉下来,砸在孩子的襁褓上。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转身想走。
“德顺。”她叫住了我。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那天晚上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我是……我是疼糊涂了,说的胡话。”
我心里一颤。
我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了。我多么希望,她说的是真的。
可她的语气,为什么听起来那么没有底气?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快步走出了房间。
我逃了。
我宁愿相信那是一个谎言,一个因为疼痛和恐惧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明鸣一天天长大。他会笑了,会爬了,会含含糊糊地叫“娘”了。
他长得越来越像我哥。一样的浓眉毛,一样的高鼻梁。我心里那块石头,好像被搬走了一点。
可他跟我,却格外的亲。
只要我一回家,他就会咿咿呀呀地伸着手,要我抱。我身上的木屑香,好像对他有种特别的吸引力。
我拗不过他,只能把他抱在怀里。他小小的身子,软软地靠着我,把脸埋在我的脖子里,咯咯地笑。
那一刻,我的心,都要化了。
血缘,真的那么重要吗?
我问自己。
就算他不是我哥的儿子,就算他……是我的。
那又怎么样呢?
他是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他会笑,会哭,会冲着我撒娇。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杂质。
我心里的那道坎,好像,就这么慢慢地,被这个小家伙给填平了。
我开始教他说话。
我指着天,说:“天。”
他看着我,口齿不清地说:“……烟……”
我指着地,说:“地。”
他咧着嘴笑:“……弟……”
我指着自己,一字一顿地说:“叔叔。”
他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忽然,清晰地叫了一声:
“爸!”
那一瞬间,我手里的拨浪鼓,“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我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笑脸,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嫂子从屋里冲了出来,一把捂住他的嘴,脸上带着一丝惊慌。
“不许乱叫!”她低声呵斥道。
孩子被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看着他们母子俩,心里那道刚刚被填平的坎,又一次,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
第五章 渐行渐远的兄弟
时间是把钝刀子,能磨平最锋利的爱恨,也能割断最亲密的血缘。
一晃,明鸣五岁了。
这五年,我哥陈德福回家的次数,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每次回来,都像个走亲戚的客人,住上三五天,扔下点钱,又匆匆地走了。
他说他在外面开了公司,当了大老板,忙。
他带回来的东西,一次比一次高级。从录音机,到彩电,再到冰箱。我们家成了镇上第一个有这“三大件”的人家。
街坊邻居都羡慕嫂子,说她嫁了个有本事的男人,享福了。
可我知道,嫂子过得并不快活。
再多的钱,再好的电器,也填不满一个女人对丈夫的期盼,一个孩子对父亲的渴望。
明鸣长得虎头虎脑,很结实。他几乎是我一手带大的。
从他蹒跚学步,到开口说话,我都在他身边。他学会的第一个词,不是“爸”,也不是“妈”,而是含糊不清的“叔”。
他黏我,胜过黏他娘。
每天我从木工房回来,他都会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抱着我的腿,仰着脸让我抱。我身上的木屑,蹭他一脸,他也毫不在意,咯咯地笑。
我教他认字,给他讲鲁班的故事。我用边角料,给他做了木头手枪,小马,还有一整套的“十八般兵器”。那些玩具,比商店里卖的塑料的,要结实得多,也耐玩得多。
整个镇上的孩子,都羡慕明鸣有个手巧的叔叔。
我哥回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脸上总会掠过一丝不易察qPCR的复杂神情。
有一次,他给明鸣带回来一辆遥控汽车,红色的,很漂亮。明鸣高兴坏了,玩了不到半天,就撞坏了。
他哭着来找我。
我拆开一看,里面的齿轮,都是塑料的,一撞就碎。
我找了块硬木,照着原来的样子,给他削了一个木齿轮,装了上去。遥控车又能跑了,比以前还带劲。
明鸣破涕为笑,抱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一口。
“叔叔最厉害!”
我哥就站在门口,看着我们,脸色很难看。
那天晚上,我们兄弟俩,第一次吵了架。
“陈德顺,你什么意思?”他喝了点酒,说话带着冲劲,“你是不是觉得,你比我这个当爹的还亲?”
我没说话,默默地收拾着桌上的碗筷。
“我告诉你,我是他老子!我挣钱养着这个家!你呢?你就是一个吃闲饭的木匠!”他的话,像刀子一样。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着他。“哥,你摸着良心说,这些年,这个家,是谁在撑着?”
他被我问得一愣,随即恼羞成怒。
“我没给你钱吗?我没给家里买东西吗?彩电冰箱,哪样不是我买的?你还想怎么样?”
“嫂子要的不是彩电冰箱!”我终于忍不住了,“她要的是一个丈夫!明鸣要的是一个爹!你一年到头不着家,你算什么丈夫,算什么爹?”
“你……”他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陈德顺,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你是不是看上你嫂子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我头顶浇了下来。
我浑身冰冷。
我看着他,这个我叫了三十年“哥”的人,第一次觉得那么陌生。
“陈德福,”我一字一顿地说,“你可以侮辱我,但你不能侮辱嫂子。她为你,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心里没数吗?”
“我呸!”他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一个女人家,生孩子养孩子,不是天经地义的吗?说得那么伟大!倒是你,一个大男人,天天围着个女人孩子转,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我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如果他不是我哥,我那一拳,早就挥上去了。
“哥,你变了。”我看着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了。”
“是世界变了,你没变!”他吼道,“你还守着你那套破木头,能有什么出息?你看看我,我现在是‘陈总’!我跟大老板吃饭,谈几百万的生意!你呢?你一辈子,就是个穷木匠的命!”
那天晚上,我们不欢而散。
第二天,他就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兄弟俩的联系,越来越少。他寄回家的钱,倒是越来越多。
我知道,他是想用钱,来弥补他的亏欠,来证明他的“成功”。
也是想用钱,来堵住我的嘴。
嫂子把这些都看在眼里,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对我,比以前更客气,也更疏远了。
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越砌越高。
明鸣上小学了。开家长会,都是我去。老师都以为,我才是他爸爸。
有一次,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的父亲》。
明鸣写的是我。
他写我怎么教他认字,怎么给他做玩具,怎么在他生病的时候,背着他去医院。
作文的最后,他写道:“我的叔叔,比爸爸还像爸爸。我希望,他能当我一辈子的‘爸爸’。”
老师把这篇作文当范文,在全班念了。
我去开家长会的时候,所有家长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
我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巴掌。
那天回家,我第一次,对明鸣发了火。
“以后不许这么写!”我把他的作文本扔在桌上,“你爸是陈德福!不是我!”
明鸣被我吓坏了,睁着大眼睛,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
“可是……爸爸从来不管我。”他小声地辩解。
“那他也是你爸!”我吼道。
孩子“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嫂子从厨房里冲出来,把明鸣护在身后,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责备和失望。
“德顺,你冲孩子发什么火?”
我看着他们母子俩,心里一阵绞痛。
我这是在干什么?
我为什么要伤害一个这么依赖我,这么爱我的孩子?
我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不堪。
我跟哥,渐行渐远。
我跟嫂子,隔着一道墙。
我跟明鸣,也因为这个该死的“秘密”,产生了一道裂痕。
这个家,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有了。
可实际上,早就散了。
第六章 一张泛黄的诊断书
日子像木工房窗外的流水,悄无声息,却又实实在在地流走了。
转眼,到了2015年。
明鸣长成了一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大学毕业,在城里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还谈了个女朋友,准备结婚了。
我哥陈德福,也成了名副其实的“陈总”。他在省城开了家不小的公司,买了房,买了车。只是,他回家的次数,比以前更少了。有时候,一年也见不到一面。
我和他之间,除了那点淡得快要看不见的血缘关系,就只剩下逢年过节时,一个冰冷的电话问候。
我还是那个木匠陈德顺。
镇上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我的木工房,生意越来越清淡。但我不在乎。守着这门手艺,守着这满屋的木屑香,我心里踏实。
娘在前几年走了。走的时候,很安详。
家里,就剩下我和嫂子。
我们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她给我做饭,我帮她修东西。我们很少说话,但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那道墙,还在。只是经过了二十年的风雨,墙上的棱角,被磨平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不咸不淡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嫂子在院子里晒衣服,突然身子一晃,就倒了下去。
我正在屋里磨凿子,听到声音,冲出去一看,魂都吓飞了。
我背起她,疯了一样往镇医院跑。
镇医院的医生一看,说情况严重,让我们赶紧转去市里的大医院。
在市医院,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检查,结果出来了。
肝癌,晚期。
我拿着那张诊断书,感觉天都塌了。
那张纸,那么轻,可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嫂子躺在病床上,反而比我平静。
她看着窗外,轻声说:“德顺,我知道自己的身体。这些年,心里憋着事,早就憋出病来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一个五十岁还不到的女人,头发已经花白,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这些年,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别哭。”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很温柔,“人嘛,总有这么一天。我就是……有点对不住你。”
我摇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给德福打个电话吧。”她说,“让他回来一趟。还有明鸣,也该让他知道了。”
我拨通了我哥的电话。
电话那头,很吵,像是在KTV。
“喂?谁啊?”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
“哥,是我,德顺。”
“哦,德顺啊,什么事?我这正忙着呢……”
“嫂子病了。”我打断他,“肝癌,晚期。”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过了好几秒,才传来他不敢相信的声音:“你……你说什么?”
“我说,嫂子快不行了。你回来一趟吧。”
我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或许,在他心里,那些几百万的生意,比他老婆的命,更重要。
明鸣接到电话,当天下午就从城里赶了回来。
他冲进病房,看到病床上虚弱的母亲,这个一米八的汉子,“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妈!你怎么了妈!”
嫂子摸着他的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傻孩子,哭什么。妈没事。”
我站在病房外,看着里面相拥而泣的母子,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第二天,我哥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眼窝深陷,像是连夜赶回来的。
他站在病床前,看着形容枯槁的嫂子,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美玲,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嫂子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德福,你回来了。”
我哥“噗通”一声,也跪下了。
他抓着嫂子的手,眼泪鼻涕流了一脸。“美玲,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这些年,我不是人!我混蛋!”
他一下一下地,扇着自己的耳光。
病房里,一片压抑的哭声。
医生找我们谈话,说嫂子的情况,不乐观。化疗的意义不大,只能尽量延长生命,减轻痛苦。
那意味着,需要一大笔钱。
我哥没有丝毫犹豫,把他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他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美玲治病。
他开始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喂饭,擦身,端屎端尿,什么都干。他想用这种方式,来弥补他二十多年的亏欠。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永远补不回来了。
嫂子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有一天,她把我单独叫到病床前。
她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是一本存折。
“德顺,这里面有五万块钱。”她的声音很虚弱,“是你哥这些年陆陆续续寄回来的,我一分没动。密码是明鸣的生日。”
我愣住了。
“你拿着。”她说,“我知道,你这些年,为了这个家,为了明鸣,把自己的事都耽搁了。你连个媳妇都没娶……嫂子对不住你。这钱,你拿着,以后给自己盖个新房,娶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嫂子,我不要。”我把存折推回去,“你的病,要花钱。”
“我的病,我自己清楚。”她摇了摇头,抓住我的手,“德顺,你听我说完。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有个疙瘩。”
我的心,猛地一跳。
她看着我,眼神清澈而坦然。
“明鸣,是德福的儿子。”
第七章 酒后的真言
嫂子说那句话的时候,语气很轻,很平淡。
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可在我听来,却不亚于一场十二级的地震。
我愣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反反复复回响着那几个字:明鸣,是德福的儿子。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闪躲。那是一种,在生命尽头,卸下所有伪装和负担的坦然。
“那……那你那天晚上,在板车上……”我结结巴巴地问,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嫂子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一丝无奈。
“德顺,你是个老实人。嫂子骗了你,骗了你二十年。”
她喘了口气,继续说:“那天晚上,我快疼死了,又怕得要命。你哥不在,我一个女人家,肚子里还怀着孩子,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去。我怕,我怕我万一死了,明鸣生下来,就没了娘,他那个不着调的爹,又指望不上,这孩子可怎么办?”
她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我当时,就是存了个私心。我想,我要是说孩子是你的,你这个实心眼儿的,就一定会把他当成亲生的看待,一定会拼了命地护着他,不让他受一点委屈。”
“我……我就是想给他,找个依靠。找一个,比他亲爹,还靠得住的依靠。”
听完她的话,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
我不知道自己是该愤怒,还是该悲伤。
原来,我背负了二十年的秘密,我挣扎了二十年的心魔,只是她在一个绝望的夜晚,为了保护孩子,而撒下的一个谎言。
一个,沉重得让我几乎窒息的谎言。
我看着她,这个我敬重了半辈子,也暗暗心疼了半辈子的女人。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能怪她吗?
一个在产床上挣扎的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能有什么错?
错的,是那个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却远在天边的丈夫。
错的,是我哥,陈德福。
那天晚上,我从医院出来,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我走进一家路边的小饭馆,要了一瓶最烈的白酒,两个小菜。
我一杯接一杯地喝,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可我越喝,脑子越清醒。
二十多年的画面,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眼前一幕一幕地闪过。
明鸣第一次叫我“叔叔”。
他把作文里的“父亲”写成我。
他被我吼哭时,那委屈又倔强的眼神。
还有嫂子,她这些年,看我时那躲闪又愧疚的眼神。
原来,一切都有了答案。
我趴在桌子上,哭了。
哭得像个傻子。
一个电话,把我从混沌中拉了回来。是我哥。
“德顺,你在哪儿?美玲她……她情况不太好,你快回来!”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结了账,打车往医院赶。
等我到的时候,嫂子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医生说,让我们准备后事。
我哥跪在床边,抓着嫂子的手,一遍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明鸣也跪在另一边,哭得泣不成声。
我站在门口,像个局外人。
这个谎言,终于要随着她的离去,而彻底画上句号了。
可我心里, почемуто,没有解脱,只有一片空荡荡的荒芜。
嫂子走了。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清晨,很安详。
葬礼上,我哥哭得几度昏厥。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头发白了一大半,背也驼了。
我知道,他是真的后悔了。
可这世上,最没用的,就是后悔。
办完嫂子的后事,我哥没有回省城。他把我那间落满灰尘的木工房,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从城里拉回来一堆昂贵的木料,说要跟我学做木匠。
他说,他这辈子,太浮躁,追着钱跑,结果,把最重要的东西,给跑丢了。他想静下心来,做点实在的东西。
我没拒绝。
我们兄弟俩,就在这间小小的木工房里,每天,听着刨子和凿子的声音,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天。
我们很少说话,但彼此的心,却好像,在慢慢地靠近。
有一天晚上,他提着两瓶酒,来到我房间。
“德顺,陪哥喝点。”
我们俩,就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你一杯,我一杯地喝着。
酒过三巡,他这个在外面叱咤风云的“陈总”,哭得像个孩子。
“德顺,哥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美玲。”他通红着眼睛,看着我,“我知道,这些年,这个家,都是你在撑着。明鸣,也是你一手带大的。我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
“我那时候,就是被钱迷了心窍。我总觉得,男人,就得在外面干大事,挣大钱,才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我以为,我给美玲买了彩电,买了冰箱,她就高兴了。可我不知道,她想要的,只是我能陪在她身边,说说话。”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敲在我心上。
“哥,都过去了。”我给他满上一杯酒。
“过不去。”他摇着头,泪水混着酒,一起喝了下去,“德顺,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跟我说实话。”
他看着我,眼神异常严肃。
“美玲她……是不是跟你说过什么?”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别瞒我了。”他惨笑一声,“那天,美玲快不行的时候,她跟我说了。她说了那个晚上的事,说了那句话。”
我愣住了。
“她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她用一句话,捆了你二十年。让你不能娶妻,不能生子,让你活得那么累。”
他抓着我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德顺,哥混蛋!哥不是人!你打我吧!你骂我吧!”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心里那点残存的怨恨,也烟消云散了。
我摇了摇头,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哥,嫂子她……没骗我。”
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
“明鸣,他就是我儿子。”
第八章 没有秘密的屋檐
我哥陈德福,愣愣地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像是凝固了。
“德顺,你……你说什么胡话?”
“我没说胡话。”我给自己又倒满一杯酒,月光洒在酒杯里,晃晃悠悠的。“哥,血缘上的父亲,和养育上的父亲,哪个更重要?”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嫂子那天晚上,跟我说那句话,不是为了骗我,而是为了托付我。”我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躲在树下,听着他们婚礼热闹声的自己。
“她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她怕她有万一,这个家就散了,明鸣就没人管了。她用那句话,给我上了一道枷锁。这道枷索,让我不敢走,不敢娶妻生子,让我心甘情愿地,为这个家,当了二十年的长工。”
“可也正是这道枷锁,让我体会到了为人‘父亲’的滋味。我看着明鸣长大,教他说话,陪他玩耍。他哭,我心疼。他笑,我高兴。这种感觉,比我打出再好的一套家具,还要满足。”
我转过头,看着我哥,目光平静而坚定。
“所以,哥,从这个意义上说,嫂子没骗我。明鸣,他就是我儿子。是我陈德顺,用二十年的心血,养大的儿子。”
陈德福看着我,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端起酒杯,猛地灌了一口,呛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德顺……我……我不如你。”他低下头,声音沙哑,“我空担了一个父亲的名,却没尽过一天父亲的责。你……”
“哥,别说了。”我打断他,“我们是兄弟。你的儿子,就是我的儿子。这个家,也是我们共同的家。”
那一晚,我们兄弟俩,喝光了两瓶白酒。
我们聊了很多,聊小时候一起掏鸟窝,一起下河摸鱼。聊爹娘,聊嫂子,聊明鸣。
二十多年来的隔阂与猜忌,仿佛都在那晚的酒里,融化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俩都醉了。
我扶着他,他靠着我,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勾肩搭背地回了屋。
从那天起,这个家,好像变了。
我哥不再提回省城的事,他把公司交给了副总打理,自己一门心思地,扎进了我的木工房。
他学得很认真,从最基础的磨刨子,拉锯子开始。他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血泡,可他一声不吭。
我知道,他不是真的想当个木匠。
他只是想用这种最笨拙,最实在的方式,来赎罪,来寻找一种内心的平静。
明鸣和他的未婚妻,也搬回了镇上。
明鸣在镇上的中学,找了份体育老师的工作。他说,城里太吵了,他还是喜欢家里这种安安静DAN静的日子。
他对我,还像以前一样亲。只是,那声“叔叔”,叫得比以前,更重,也更真诚。
他对我哥,也慢慢地,没有了以前的生疏和怨怼。
他会陪我哥下棋,听我哥讲那些外面世界的奇闻异事。
有一次,我看到他们父子俩,在院子里,一起修那辆早就不能跑的遥控汽车。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一老一少,那么和谐。
我站在木工房门口,看着这一幕,眼眶有点湿。
这个家,在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和伤痛之后,终于,有了一点家的样子。
嫂子的祭日那天,我们一家人,去给她上坟。
坟前,我哥长跪不起。
“美玲,你放心吧。以后,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就守着德顺,守着明鸣,守着这个家。你没过上的好日子,我会替你,看着他们过上。”
明鸣也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妈,你放心。我会照顾好爸爸,照顾好叔叔。我们会好好的。”
我站在他们身后,看着墓碑上嫂子那张黑白的照片。照片上,她笑得那么灿烂。
我仿佛听见,她在天上,也欣慰地笑了。
生活,还在继续。
木工房的生意,并没有因为我哥的加入而变好,反而,因为我们对木料和工艺的苛求,变得更少了。
但我们不在乎。
我们做的每一件家具,都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我们把对生活的热爱,对家人的情感,都倾注在了那一刀一凿,一卯一榫里。
明鸣结婚了。
婚礼那天,我把我亲手为他打的一套黄花梨木家具,当做新婚礼物,送给了他。
司仪在台上,请双方家长上台讲话。
我哥拉着我,一起走上了台。
他拿着话筒,看着台下的亲朋好友,也看着我,声音洪亮地说:
“今天,我儿子陈明鸣结婚,我很高兴。但在这里,我要感谢一个人。他就是我的亲弟弟,陈德顺。”
“很多人都说,长兄如父。但在我们家,是叔叔如父。是我的弟弟,撑起了这个家,养大了我的儿子。他才是我们家,最大的功臣。”
说着,他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着我哥,看着台下满脸幸福的明鸣和他的新媳妇,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我的心里,一片温暖。
那个困扰了我二十多年的秘密,那个沉重的谎言,在这一刻,终于,随风而逝。
屋檐之下,再无秘密。
剩下的,只有血浓于水的亲情,和历经岁月洗礼后,愈发醇厚的爱。
我,陈德顺,一个木匠。
这辈子,没娶妻,没生子。
但我有一个家,有一个比亲儿子还亲的侄子。
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来源:有趣的饼干MtSDg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