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拎着那个小小的登机箱,站在北京家里客厅门口时,我爸正端着豆浆从厨房出来。
我拎着那个小小的登机箱,站在北京家里客厅门口时,我爸正端着豆浆从厨房出来。
他手里的碗“哐当”一声,豆浆洒了一地。
我妈闻声从卧室跑出来,看见我,脸上的惊愕比我爸更甚,她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最后只是指着我,声音都在发抖:“晚晚?你……你怎么回来了?昨天不才办的婚礼吗?”
是啊,昨天。
我的新婚,只持续了不到四十八个小时。
或者说,从我踏进陈阳老家那个院门开始,它就已经在倒计时了。墙上那个红得刺眼的“囍”字,现在想起来,更像是一个硕大的、带着嘲讽的句号。它圈住的不是喜悦,而是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我以为我嫁的是爱情,是那个在北京奋斗了五年,会为了我一句“想吃栗子”就跑半个城去买的陈阳。
可我好像错了。
我嫁的,是他们陈家几代传下来的规矩,是那个凌晨四点钟就要响起的鸡鸣,是那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等着新媳妇伺候的嘴。
而陈阳,他站在我和那些规矩之间,像一堵被风雨侵蚀得变了颜色的墙,他试图两边都讨好,最后却把我推了出去。
我看着我妈慌乱地拿抹布擦地,我爸手足无措地给我倒水,北京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带着熟悉的、安稳的味道。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只是想结个婚,怎么就跟上了一场战场一样?
第一章 初见端倪
去陈阳老家的那天,高铁像一条银色的龙,载着我穿过一栋栋高楼,穿过连绵的平原,最后停在了一个我连名字都觉得陌生的小站。
空气里有股潮湿的、混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跟北京干燥的风完全不同。
陈阳拉着我的手,兴奋得脸颊发红,“晚晚,看,这就是我家乡,空气好吧?”
我笑着点点头,心里却有一丝说不出的忐忑。
来接我们的是他堂哥,开着一辆半旧的面包车,车厢里堆着各种农具,一股子机油味。我穿着新买的风衣,脚下是干净的短靴,坐进去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误入片场的演员,浑身都不搭调。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颠簸,窗外的景物飞速后退。绿油油的麦田,一排排整齐的白杨,还有墙上刷着“养猪致富”标语的农舍。
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像是电视里的画面,新鲜,但遥远。
陈阳的家是一个很大的农家院,青砖灰瓦,院子里种着一棵老槐树。他妈妈,也就是我未来的婆婆,早早就等在了门口。
她是个典型的农村妇女,皮肤黝M黑,手掌粗糙,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花。
“哎哟,这就是晚晚吧?快进来快进来,路上累坏了吧!”她热情地拉住我的手,那力道大得让我有点不适应。
我笑着喊了声“阿姨”,从行李箱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一套护肤品和一条羊绒围巾。
她接过去,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嘴里却说着:“来就来,还带啥东西,净花那冤枉钱!”
晚饭是真正的“大阵仗”。
七大姑八大姨,还有些我根本叫不上称呼的亲戚,把两张大圆桌拼在一起,坐得满满当当。
女人们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说话声、炒菜声、碗筷碰撞声混成一片。男人们则在院子里抽烟喝酒,高声阔论。
我像个客人,被按在主位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婆婆端上一盘又一盘的菜,都是些硬菜,红烧肉、炖肘子、炸丸子,盘子大得像脸盆,油水汪汪的。
“晚晚,多吃点,看你在北京瘦的。”婆婆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
一个胖胖的婶子也跟着搭腔:“就是,城里姑娘就是金贵,哪像我们这的,皮实。”
我只能尴尬地笑着,碗里的菜堆成了小山。
陈阳坐在我旁边,不停地给我介绍:“这是我大伯,这是我三婶……”我努力地记着,但那些脸和称呼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就都混了。
席间,他们聊的话题我也插不上嘴。谁家的猪下崽了,今年的玉米收成怎么样,村东头的老李家儿子要娶媳妇了。
那些是他们的生活,真实、鲜活,却离我的世界那么远。
我毕业于一所不错的大学,在北京一家互联网公司做内容运营,每天打交道的是数据、用户和KPI。我的生活被咖啡、地铁和深夜的写字楼填满。
我努力地想融入,想表现得得体,但那种隔阂感,就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把我包裹在里面。
饭后,婆婆把我拉到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厚厚的一沓,塞到我手里。
“晚晚,这是改口费,以后就叫我妈了。”她笑呵呵地说,“我知道你们城里不兴这个,但这是我们这的规矩。以后跟陈阳好好过日子,早点给我们生个大胖小子。”
我捏着那个红包,感觉有些烫手。我不是在意钱,而是在意“规矩”和“生个大胖小子”这些话。
在北京,我和陈阳是平等的伴侣,我们一起分担房租,一起规划未来,我们讨论的是事业发展和去哪里旅行,孩子是我们计划里很遥远的一件事。
可在这里,我好像首先被定义成了一个“媳妇”,一个需要遵守规矩、传宗接代的角色。
晚上,我和陈阳躺在为我们新布置的婚房里。大红的被褥,墙上贴着喜字,一切都充满了喜庆的陌生感。
“累吗?”他从背后抱住我。
“有点。”我轻声说,“你们家亲戚真多。”
“以后就习惯了,他们人都很好,就是热情。”陈阳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affaires的满足和骄傲,仿佛在展示他的王国。
我没再说话,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婚礼当天,更是乱得像一场庙会。
天不亮就被叫起来化妆,繁琐的礼节,一波又一波敬酒的亲戚。我穿着租来的秀禾服,脸上的笑容都快僵了。
陈阳像个提线木偶,被他父母和亲戚们指挥着,挨桌敬酒,说着一套套的吉祥话。
我看着他被灌得满脸通红,被长辈们拍着肩膀,说着“以后就是大人了,要撑起一个家”,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他有点陌生。
那个在北京会和我一起看画展、讨论电影的陈阳,和眼前这个在乡土人情中游刃有余的陈阳,好像是两个人。
闹洞房的时候,一群半大的孩子和年轻人涌进来,说着各种荤素不忌的笑话,要我们表演节目。
我被推到床边,尴尬得手心冒汗。
陈阳喝多了,只是嘿嘿地傻笑,任由他们胡闹。
最后还是他堂哥出来解了围,把人都劝了出去。
房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我和陈阳。他一头栽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还打起了轻微的鼾声。
我一个人卸了妆,洗了澡,躺在他身边,却毫无睡意。
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和蛙鸣,空气里弥漫着酒气和喧闹过后的疲惫。
我看着天花板,心里空落落的。
这就是我期待已久的婚礼吗?
为什么我没有感到幸福,反而觉得像一个局外人,演了一整天的戏?
我安慰自己,这只是暂时的,等回到北京,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可我没想到,真正的考验,在天亮之后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四点的鸡鸣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得很浅,迷迷糊糊中,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彻底惊醒。
“咚咚咚!”
声音不大,但在凌晨寂静的村庄里,显得格外清晰,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神经上。
我猛地坐起来,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上幽幽的光显示着:4:05。
天还是黑的,窗外只有一点点微弱的晨光。
陈阳被惊醒了,嘟囔了一句:“谁啊,这么早。”
门外传来婆婆的声音,不高,但穿透力很强:“陈阳,晚晚,起了吗?”
陈阳揉着眼睛,冲门口喊:“妈,啥事啊?天才刚亮。”
“什么天才刚亮,鸡都叫第二遍了!”婆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让晚晚起来,该做早饭了。”
做早饭?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陈阳也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翻了个身,小声对我说:“晚晚,我妈叫你呢……”
“叫我干什么?”我压低声音问,心里已经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做饭。”陈阳的声音更小了,带着一丝为难,“我们这儿有规矩,新媳妇过门第一天,要早起给全家人做顿饭,认认灶台,以后这个家才旺。”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规矩。
又是规矩。
我看着身边这个男人,昨天还在婚礼上对我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现在却要我凌晨四点起来,给一大家子十几口人做早饭?
“你们家……平时谁做饭?”我问,声音有点发冷。
“我妈啊。”陈阳理所当然地回答。
“那她今天为什么不做?”
“这不是……新媳妇第一天嘛,就这一天,是个仪式。”陈阳的声音里带上了点恳求的意味,“晚晚,你就当帮我个忙,给我妈个面子,啊?就这一次。”
门外的婆婆又在催了:“晚晚,听见没?赶紧的,大伯他们一会儿还要下地呢,不能饿着肚子。”
我深吸了一口气,胸口像堵了一团棉花,又闷又胀。
我不是不愿意做饭,在北京,我和陈阳也经常一起下厨,那是一种生活情趣。
但现在,这不一样。
这不是情趣,这是命令,是规矩,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带有屈辱性的仪式。
我感觉自己不是一个被娶进门的妻子,而是一个被买回来的劳动力,需要用一顿早饭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和归属。
“我不去。”我清晰地吐出三个字。
陈阳的脸色变了,他急了,坐起来拉我的胳膊:“晚晚,你别这样,乡里乡亲的,让人看笑话。我妈那个人,就是老思想,你跟她计较什么?”
“我不是跟她计较,陈阳。”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在北京上班,早上七点半起床都觉得困。我凭什么要四点钟起来,给一群我昨天才认识的人做饭?”
“就这一次!行不行?”陈阳的语气也硬了起来,“你就不能为我忍一忍吗?这是我家!”
“这也是我家!”我几乎是吼了出来,“结婚证上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你结婚前怎么没告诉我,你们家还有这个规矩?”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是啊,他从来没说过。他只给我描绘过田园生活的美好,说过他父母的淳朴善良,却从没提过这些根深蒂固的、让人窒息的“规矩”。
或许在他看来,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根本不值一提。
就像男人应该在外打拼,女人就应该在内操持家务一样,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认知。
门外的婆婆大概是听到了我们争吵,敲门声更响了,还带着怒气:“陈阳!你磨蹭什么呢?一个女人家,睡那么死干什么!我们那时候,天不亮就得起来喂猪砍柴,现在的年轻人,真是越来越娇气了!”
话语像一根根针,扎进我的耳朵里。
娇气?
我在北京,为了一个项目可以连续加班到深夜,一个人扛着纯净水上六楼,挤着死亡三号线的地铁。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娇气。
但在此刻,在这个家里,我所有的独立和坚强,都被简化成了“娇气”两个字。
我掀开被子,下了床。
陈阳以为我想通了,脸上露出喜色:“这就对了,晚晚,我陪你一起去。”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衣柜前,打开,拿出我的行李箱。
就是那个小小的、可以带上飞机的登机箱。
陈阳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晚晚,你……你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沉默地从衣柜里拿出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行李箱。
我的动作很慢,很平静,但我的心跳得很快。
每叠一件衣服,我就感觉自己离那个穿着秀禾服、满脸假笑的自己远了一分。
每放进一件行李,我就感觉北京的风,又离我近了一寸。
陈阳彻底慌了,他冲过来按住我的手,声音都在抖:“你疯了?你要干什么?我们昨天才结的婚!”
“是啊,结婚了。”我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所以,作为你的妻子,我有没有权利决定,我早上几点起床?”
他愣住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门外,婆婆的叫骂声还在继续,夹杂着其他亲戚被吵醒后的议论声。
“怎么回事啊?”
“新媳妇第一天就跟婆婆犟嘴?”
“城里来的,就是不一样……”
那些声音像潮水一样涌进来,要把我淹没。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在这一片嘈杂中,这声音清晰得像一声宣判。
我对自己宣判。
这场荒诞的婚姻闹剧,该结束了。
第三章 无声的行李箱
我拉着行李箱,走向门口。
陈阳挡在我面前,眼睛通红,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困兽。
“林晚,你不能走。”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我的全名,“你今天要是走出这个门,我们俩……就完了。”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五年的男人。
他的脸上写满了愤怒、不解,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慌乱。
他不懂。
他真的不懂。
他以为这只是一顿早饭的事,是我在无理取闹,是在挑战他母亲的权威,是在让他没面子。
他不知道,压垮我的,不是这顿早饭本身。
是那个凌晨四点的敲门声,是“规矩”那两个字,是他那句轻飘飘的“你就不能忍一忍吗”。
更是我从他眼中看到的,那种理所当然。
仿佛我嫁给他,就理应放弃我过去二十多年建立起来的生活习惯和个人尊严,全盘接受他们家的一切,成为一个符合他们标准的“好媳妇”。
我没有跟他争辩,因为我知道,没用的。
我们之间的鸿沟,不是一两句话能填平的。那是二十多年不同生活环境、不同教育背景、不同价值观累积起来的,深不见底的裂痕。
我绕过他,去拉门把手。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的骨头捏碎。
“你非要闹成这样吗?”他低吼着。
我挣脱开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陈阳,放手。是你,是你们一家人,在逼我。”
门“吱呀”一声被我拉开。
门外站着婆婆,还有几个闻声赶来的亲戚。
他们看到我拉着行李箱,都愣住了。
婆婆的脸上,愤怒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回,就凝固成了一种错愕。她大概一辈子都没见过,新婚第二天就要走的新娘。
院子里的天已经蒙蒙亮,晨雾像一层薄纱,笼罩着这个小村庄。
空气清冷,吸进肺里,让我混乱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没有人说话。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各异。有惊讶,有鄙夷,有看热闹的好奇。
我能想象,明天,不,可能今天上午,这件事就会传遍整个村子。
陈家娶的城里媳妇,娇气得很,过门第二天就因为不肯做早饭,闹着要回娘家。
我会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笑柄。
陈阳和他的家人,也会因此丢尽脸面。
可我不在乎了。
面子,在尊严面前,一文不值。
我拉着行李箱,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穿过院子。
箱子的轮子在凹凸不平的水泥地上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像一首诀别的进行曲。
每走一步,我都感觉身后那些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我背上。
陈阳没有追上来。
我听到婆婆尖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反了天了!真是反了天了!我们陈家是造了什么孽,娶了这么个东西回来!”
“东西”。
她用这个词来形容我。
我的脚步顿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地忍住,没让它掉下来。
不能哭。
哭了,就代表我输了,代表我软弱了。
我走到院子门口,拉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外,是通往村口的小路。路两旁是沉睡的农田,远处是连绵的、模糊的青山轮廓。
这个地方,风景很美,但我知道,它永远不属于我。
我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身后,是陈阳和他母亲的争吵声,是亲戚们的议论声,是一个我拼命想要逃离的世界。
天亮得很快,村里开始有零星的狗叫声和开门声。
我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起来。
我不知道去哪里,这个小镇上,我一个人都不认识。
我只想快点离开,离得越远越好。
我一边走,一边用手机查最早一班去县城的大巴。
幸运的是,六点钟就有一班。
我走到村口的公交站牌下,那里空无一人。
清晨的风吹在我的脸上,很冷,但我感觉不到。
我的身体是麻木的,只有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一下,又一下,提醒着我刚刚做了一件多么疯狂的事情。
手机开始疯狂地振动。
是陈阳。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一下,挂断了。
很快,微信消息弹了出来。
“林晚,你到底想怎么样?”
“你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你这样让我怎么跟我爸妈交代?”
“你是不是从来就没想过跟我好好过日子?”
一条条,全是质问。
没有一句是关心我是否安全,没有一句是反思他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我把他拉黑了。
然后是婆婆的电话,用一个陌生的号码打来的。我接了,没等我开口,那边就传来一连串的咒骂。
骂我没家教,骂我白眼狼,骂我不知好歹。
我默默地听着,没有回嘴,直到她骂累了,我才平静地说了一句:“阿姨,再见。”
然后,挂断,拉黑。
大巴车终于来了,摇摇晃晃地停在我面前。
我提着箱子,上了车。
车上只有几个早起去县城赶集的村民,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穿着风衣、拉着行李箱的陌生女人。
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的景色慢慢倒退。
那个我只待了不到两天的村庄,那个贴着大红喜字的院子,都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阳光洒在麦田上。
我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在为陈阳哭,也不是在为这段仓促结束的婚姻哭。
我是在为我自己哭。
为那个曾经对爱情、对婚姻充满美好幻想的自己。
我以为,只要两个人相爱,就可以克服一切。
现在我才明白,爱情,有时候在根深蒂固的传统和现实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第四章 北京的风
当我拖着箱子,像个逃兵一样出现在家门口时,我看到了我爸妈脸上那种天塌下来了的表情。
我爸手里的豆浆洒了一地,白色的液体在地板上迅速蔓延,像我们家平静生活里突然裂开的一道口子。
我妈扶着门框,嘴唇都在抖,她反复问着:“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把行李箱往旁边一放,整个人就顺着墙滑坐到了地上。
紧绷了一路的神经,在看到父母的那一刻,彻底断了。
委屈、愤怒、疲惫,还有一丝后怕,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抱着膝盖,把头埋进去,终于放声大哭。
那是我二十多年来,哭得最凶的一次。
我爸妈没再问什么,只是蹲下来,一个抱着我的肩膀,一个轻轻拍着我的背。
我妈也在掉眼泪,哽咽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咱不受那委屈。”
我爸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先起来,地上凉。”
那天上午,我们家一片狼藉。洒了的豆浆,我哭花的妆,还有三个人脸上挥之不去的震惊和担忧。
我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
从那个凌晨四点的敲门声开始,到婆婆的叫骂,再到陈阳的质问。
我说得很平静,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刻意渲染自己的委屈。
但每说一句,我妈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等我说完,我妈一拍大腿,气得站了起来:“这叫什么事儿!这是娶媳D妇还是买丫鬟?凌晨四点起来做饭?他们家是皇亲国戚啊!”
我爸脸色铁青,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客厅里很快就烟雾缭绕。
他没我妈那么激动,但紧锁的眉头显示出他内心的愤怒。
“那个陈阳呢?”我爸沉声问,“他就看着他妈这么欺负你?”
我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他觉得,那是规矩,是我小题大做,是我不给他面子。”
“混账!”我爸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他读了那么多书,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年,脑子怎么还是糊涂的!夫妻俩,关起门来是一个家,他首先应该是你的丈夫,然后才是儿子!这个道理他不懂吗?”
懂吗?
我不知道他懂不懂。
我只知道,在我和他妈之间,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他妈。
或者说,他选择了那个他从小到大都习以为常的“规矩”。
我的手机被我关了静音,但屏幕一直在亮。
陈阳的电话,他家亲戚的电话,一个接一个。
我妈拿过我的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直接按了关机键。
“清静了。”她说,“晚晚,你先去睡一觉,什么都别想。天大的事,有爸妈给你撑着。”
我确实累坏了,身体和精神都达到了极限。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那个我从小睡到大的房间。粉色的窗帘,书桌上还摆着我大学时的照片。
一切都那么熟悉,那么安稳。
我把自己扔在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暴风雨中飘摇了许久的小船,终于回到了避风港。
这一觉,我睡得天昏地暗。
等我再醒来,已经是下午了。窗外的阳光变成了温暖的橘黄色。
我走出房间,闻到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味。
我爸在厨房里忙碌,他身上还系着我妈那条小碎花的围裙,显得有些滑稽。
他听见我出来,回头看了我一眼,笑了笑:“醒了?饿了吧,爸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
我看着他的背影,高大,但已经有些佝偻。
我妈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在给我缝一颗掉了的衬衫扣子。
她见我出来,放下手里的针线,给我倒了杯温水:“快来喝点水,睡了那么久,肯定渴了。”
就是这样寻常的、琐碎的画面,却让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这才是家。
家不是一个需要你用卑微去换取认同的地方。
家是一个无论你多晚回来,都会有一盏灯为你亮着,有一碗热饭为你留着的地方。
家是一个你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做最真实的自己的地方。
晚饭的时候,我爸妈绝口不提陈阳家的事。
他们只是不停地给我夹菜,聊着单位的趣事,聊着邻居家的狗又生了一窝小崽子。
他们努力地想营造出一种轻松的氛围,想让我忘记那些不愉快。
我明白他们的苦心。
吃完饭,我爸把我叫到书房。
他递给我一个削好的苹果,才缓缓开口:“晚晚,这件事,你打算怎么办?”
我沉默了。
是啊,我该怎么办?
跑回来,只是一时冲动的应激反应。
但之后呢?
我和陈阳, legally 已经是夫妻了。
离婚吗?
新婚第二天就离婚,传出去,对我的名声也不好听。
而且,我对他,真的没有感情了吗?
五年的感情,不是说断就能断的。那些一起奋斗、一起分享喜悦和悲伤的日子,都还历历在目。
“爸,我不知道。”我迷茫地说。
我爸叹了口气:“爸知道你委屈。这件事,错不在你。但是,婚姻不是儿戏。陈阳那个孩子,我以前也接触过,本质不坏,就是有点……怎么说呢,有点‘愚孝’,脑子一根筋。”
“他拎不清。”我爸一针见血,“在他心里,大家庭的和谐,比你们小夫妻俩的感受更重要。这是很多从农村出来,背负着全家希望的孩子的通病。”
“那怎么办?”
“等。”我爸说,“等他来北京。等他冷静下来。这件事,不能在电话里吵,必须当面说清楚。你要让他明白,他娶的是一个独立的、有思想的女人,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附属品。你们要建立的是一个全新的、平等的小家庭,而不是让你去融入他们那个陈旧的大家族。”
“如果……他还是不明白呢?”我问。
我爸看着我,眼神坚定:“那就不回头。我女儿,我从小当宝贝一样养大,不是为了让她去别人家受气的。咱家不图他什么,离了婚,爸妈也养得起你。”
我爸的话,像一颗定心丸,让我慌乱的心,慢慢地安定了下来。
是啊,我有什么好怕的?
我有爱我的父母,有自己的工作和收入,我有人格和尊严。
婚姻,应该是锦上添花。
如果它变成了枷锁和牢笼,那我为什么不挣脱?
北京的风,吹散了我心头的迷雾。
我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但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人。
第五章 一碗阳春面
第二天,我请了婚假,没去上班。
一整天,我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我没有玩手机,也没有看电视,只是坐在窗前,看着楼下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北京的节奏一如既往的快。
每个人都步履匆匆,为了生活,为了理想,奔波忙碌。
我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可现在,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按了暂停键的人,被隔绝在了这个高速运转的世界之外。
我的脑子里很乱,像一团缠绕的毛线,找不到头绪。
陈阳的身影,他家的院子,婆婆那张愤怒的脸,还有那句“规矩”,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是不是我太冲动了?
是不是我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娇气”、“不懂事”?
如果我当时忍一忍,做一顿早饭,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我立刻否定了。
我知道,那不是一顿饭的问题。
那是一道底线。
今天我退了一步,做了凌晨四点的早饭。
明天,他们就会要求我放弃北京的工作,回老家生孩子。
后天,他们就会要求我把工资卡上交,由婆婆统一“保管”。
妥协,是会变成习惯的。
而尊严,一旦被丢掉,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中午,我爸敲了敲我的房门。
“晚晚,出来吃点东西吧。”
我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出去了。
餐桌上没有大鱼大肉,只有两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
翠绿的葱花,几根青菜,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汤面上飘着几滴香油。
简单,却干净。
“出去买菜了,爸厨艺不行,就会下个面。”我爸把筷子递给我,“吃点热乎的,暖暖胃。”
我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条,放进嘴里。
面条很劲道,汤头很鲜。
就是我从小吃到大的,我爸亲手做的阳...
我吃着吃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在汤碗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我爸坐在我对面,没劝我,只是安静地陪着我。
等我哭够了,情绪平复了一些,他才慢慢开口。
“晚晚,爸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点点头。
“我跟,当年结婚的时候,也闹过矛盾。”我爸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有些惊讶,在我印象里,我爸妈的感情一直很好,几乎没红过脸。
“你奶奶,也就是我妈,是个很强势的女人。她觉得,是城里长大的,花钱大手大脚,不会过日子。”
“第一次上我们家,穿了件新买的呢子大衣。你奶奶当着所有亲戚的面,说那件衣服的料子不好,不经穿,还说败家。”
“当时脸都白了,饭都没吃完,就找了个借口走了。我追出去,她跟我提了分手。”
我爸顿了顿,喝了口面汤,继续说:“她说,她不是怕我妈,她是怕我。她怕我以后也会像我妈一样,用那种眼光看她,觉得她这里不对,那里不好。”
“那天晚上,我想了很久。一边是生我养我的妈,一边是我要过一辈子的媳妇。我不能两边都得罪,但我也不能和稀泥。”
“后来,我做了个决定。我从家里搬了出来,用我所有的积蓄,在单位附近租了个小单间。然后我去找,跟她说,‘以后,我们有自己的家了。我妈那边,我会去沟通,但我们的日子,我们自己说了算。’”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泛起波澜。
这些陈年旧事,我从来都不知道。
“后来呢?”我问。
“后来,你奶奶气得半年没理我。但日子久了,她也看明白了。我跟把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她也就不再说什么了。人啊,都是这样,你越是软弱退让,别人就越是得寸进尺。你把自己的底线亮出来,态度强硬一点,别人反而会尊重你。”
我爸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爸跟你说这些,不是要你跟陈阳离婚。我是想告诉你,一个男人,在处理婆媳关系时,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他如果能像一堵墙,把你护在身后,替你挡住那些不合理的要求和委屈,那这个男人,就值得你托付。”
“但他如果把自己变成了传声筒,把要求,变成对你的要求,甚至跟你一起,来要求你退让、忍耐。那这个男人,你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陈阳现在,就处在这个十字路口。他往哪边走,决定了你们这段婚姻的未来。”
我爸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锈的锁。
是啊,问题的关键,从来都不是婆婆。
而是陈阳。
是我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我,却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选择站在我对立面的丈夫。
一碗阳春面,我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喝完了。
胃里暖了,心里也亮堂了。
我擦了擦嘴,对我爸说:“爸,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回到房间,打开了手机。
未接来电和微信消息,已经爆了。
我没有理会那些亲戚的,直接找到了陈阳的微信。
我给他发了一段话。
“陈阳,我现在在北京我父母家,我很安全,不用担心。”
“我需要冷静,你也需要。等你想明白了,你作为一个丈夫,应该站在哪里,再来北京找我。我们当面谈。”
“在你来之前,不要再打电话了,我不会接的。”
发完这段话,我把手机调回了静音模式,扔到了一边。
该我做的,我已经做了。
剩下的,就看他的选择了。
就像我爸说的,他会走向哪个方向,将决定我们的一切。
而我,已经做好了迎接任何一种结果的准备。
第六章 迟来的电话
接下来的两天,世界仿佛真的安静了。
陈阳没有再打电话来,也没有发微信。
这种安静,让我心里有些发毛。
我不知道他是在冷静思考,还是在用冷暴力对抗我。
我妈看我整天魂不守舍的,就拉着我出门逛街,给我买新衣服,带我去看了一场电影。
她说:“别想了,地球离了谁都照样转。你一个年轻姑娘,有工作有学历,怕什么?”
话是这么说,但心里那块石头,始终悬着。
第三天下午,我正在帮我妈择菜,门铃响了。
我妈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风尘仆仆的陈阳。
他瘦了,也憔ё悴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我妈堵在门口,没让他进来的意思,脸色冷得像冰。
“你来干什么?”我妈问。
陈阳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姨……我,我来找晚晚。我来跟她道歉。”
“道歉?”我妈冷笑一声,“一句道歉就完了?我女儿是嫁过去的,不是去你们家当保姆的!你们家那些规矩,我们高攀不起!”
陈阳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把手里的东西往地上一放,对着我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阿姨,对不起,是我混蛋,是我没处理好。您让我进去,让我跟晚晚好好谈谈,行吗?”
我爸闻声从书房出来,看了陈阳一眼,对我妈说:“让他进来吧。有什么话,坐下说清楚。”
我妈这才侧身让开。
陈阳走进客厅,局促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爸指了指沙发:“坐。”
他坐下了,腰板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不敢看我们。
客厅里一片沉默,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最后还是我爸打破了沉默。
“小陈,你不用紧张。我们不是要审判你。”我爸的语气很平静,“我们就是想听听,你对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想的。”
陈阳抬起头,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看着我爸,声音沙哑地说:“叔叔,阿姨,晚晚,我对不起你们。”
“是我错了。我一直以为,晚晚嫁给我,就应该适应我们家的生活方式。我没站在她的角度考虑过她的感受。”
“她从一个大城市,一个人到我们那个小地方,本来就很陌生,很没有安全感。我不但没有保护好她,还逼着她去遵守那些她根本无法理解的规矩,让她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想起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晚晚跟我说,她喜欢我,就是因为我懂得尊重她。可是在这件事上,我恰恰忘了最重要的‘尊重’两个字。”
他说得很诚恳,眼圈也红了。
我妈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但还是没说话。
我心里五味杂陈。
“那那边呢?”我爸问出了关键问题,“她还是坚持她的‘规矩’吗?”
陈阳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妈她……她一辈子生活在农村,思想根深蒂固,让她一下子改变,很难。”
“我走的那天,跟她大吵了一架。我说,如果非要二选一,我选晚晚。我说,晚晚是我要过一辈子的人,不是我们家的佣人。我说,如果因为这些破规矩,把我的家搅散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
“她气得打了我一巴掌,说我娶了媳妇忘了娘,说我被城里姑娘迷了心窍。”
“这两天,我们谁也没理谁。”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动。
我没想到,他会为了我,跟他妈妈吵到这个地步。
“那你现在来,是想怎么样?”我终于开口问他。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和悔意。
“晚晚,你跟我回去,好不好?”
我还没说话,我妈就抢着说:“回去?回去再让你们家四点钟叫起来做饭吗?”
“不,不是!”陈阳急忙摆手,“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回老家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高铁票,放在茶几上。
“晚晚,我们回北京,回我们自己的家。”
“我跟我爸妈说了,以后,我们就在北京定居了。过年过节,我们再抽空回去看看他们。但我们的生活,我们自己做主。我不会再让任何人,用任何规矩,来委屈你。”
“我申请了调岗,调到北京分公司,可能工资会比现在低一点,但我们俩一起努力,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晚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行吗?让我证明,我能做好你的丈夫,能为你撑起一片天。”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想要拉我的手。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他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客厅里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我爸我妈都看着我,等我做决定。
我的心很乱。
我承认,我被打动了。
他愿意为了我,放弃他熟悉的工作环境,离开他的父母,来北京重新开始。
他愿意为了我,跟他母亲对抗。
这证明,在他心里,我不是不重要的。
但是,伤口已经造成了。
信任,就像一张纸,揉皱了,即使再努力抚平,也还是会有痕迹。
我能相信他吗?
这次他妥协了,那下次呢?
如果以后我们有了孩子,他妈妈以“带孙子”的名义来北京,到时候,是不是又会有一场新的战争?
我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和他脸上那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我心软了。
五年的感情,不是假的。
我叹了口气,说:“陈阳,你先起来吧。”
“你说的这些,我听到了。但是,我需要时间。”
“我没办法现在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跟你回去。”
“你先在北京找个地方住下,把工作的事情落实好。我们……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都好好想一想,我们到底适不适合在一起。”
我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他眼中的希望。
他脸上的血色褪尽,变得一片苍白。
“晚晚,你……你还是不肯原谅我?”
“这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我摇摇头,“陈阳,婚姻是一辈子的事。我们不能只凭一时的冲动和感动。这次的矛盾,暴露了我们之间最根本的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就算这次和好了,以后也还是会爆发。”
“我们需要时间,去重新审视我们的关系,也重新认识彼此。”
我爸站了起来,拍了拍陈阳的肩膀:“晚晚说得对。小陈,你先安顿下来。年轻人,有矛盾是正常的,关键是怎么解决。你们俩都别急,慢慢来。”
陈阳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他颓然地点了点头。
“好,我听你的。”
他走了。
提着他带来的那些礼品,像来时一样,又默默地带走了。
看着他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很疼。
我不知道我的决定,是对是错。
但我知道,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选择。
第七章 门里的世界
陈阳真的在北京留了下来。
他在我们公司附近租了个小开间,很快办理了工作调动的手续。
他没有再来打扰我,只是每天早晚,会给我发一条微信。
早上是“今天天气不错,记得带伞”,晚上是“早点休息,别熬夜”。
不提感情,不提过去,就像一个最普通的朋友,保持着一种克制而礼貌的关心。
我知道,他在等。
等我给他一个答案。
我也在等。
等我自己心里的那道坎,能慢慢过去。
我恢复了上班。
同事们都知道我结婚了,纷纷跟我道喜,问我什么时候请喝喜酒。
我只能含糊地笑着应付过去,说“快了快了”。
每次说完,心里都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每天挤地铁,上班,开会,写方案,加班。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戒指。
有时候开会走神,我会盯着它看。
它在灯光下闪着光,像一个无声的提醒,提醒着我,我现在是一个已婚的女人,有一个法律上的丈夫,还有一个我只见过一次,却给我留下巨大阴影的婆婆。
周末,我爸妈会变着法地带我出去散心。
去爬香山,去逛胡同,去听一场音乐会。
他们想让我开心起来,但我知道,我心里的那个结,不解开,我永远都开心不起来。
一天晚上,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归属地是陈阳的老家。
我以为又是他哪个亲戚打来的,想直接挂掉。
但鬼使神差地,我按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温和的男声。
“是……是晚晚吗?”
我愣了一下,这个声音,我有点印象。
是我的公公,陈阳的爸爸。
在婚礼上,他话不多,总是默默地抽着烟,看着大家笑。
“叔叔,是我。”我轻声回答。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组织语言。
“晚晚啊……别怪叔叔给你打电话。叔叔……是想替你阿姨,跟你说声对不起。”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你阿姨那个人,”公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她就是那个脾气,一辈子在农村,没见过什么世面,脑子里的想法,都是老一辈传下来的。她觉得,媳妇娶进门,就该守家里的规矩,就该生儿育女,伺候公婆。她不是坏人,她就是……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来。”
“那天你走了以后,陈阳跟他妈大吵了一架,把家里都快掀了。你阿姨气得好几天没吃饭,我也骂了她。”
“我说,时代不一样了。人家晚晚,是在大城市里读过书,有自己工作的姑娘。她不是我们旧社会买来的童养媳。你不能拿你那套老规矩去要求她。”
“我说,儿子成家了,就该有自己的小家。我们做父母的,应该是帮他们,而不是给他们添乱。”
“她不听,说我胳膊肘往外拐,说我帮着外人欺负她。”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我跟她过了一辈子,我知道她。她就是嘴硬心软。其实那天晚上,她一个人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百感交集。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在我印象中沉默寡言的男人,会是家里最明事理的一个。
“叔叔,我……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我说,“我只是……接受不了。”
“我懂,我懂。”公公连忙说,“叔叔完全理解。换做是我女儿,要是嫁到别人家受这种委屈,我也会让她回来的。”
“晚晚,叔叔给你打这个电话,不是要逼你回来,也不是要替谁求情。”
“我就是想告诉你,陈阳那孩子,他是真心喜欢你的。他为了你,工作都不要了,跑到北京去,这几天,他妈一说你的不是,他就跟他妈急眼。他心里是有你的。”
“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解决。叔叔只希望,你们都能冷静下来,别因为我们这些老家伙的糊涂事,毁了一段好姻缘。”
“日子是你们俩过的,只要你们俩觉得好,比什么都强。”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呆了很久。
公公的话,像一阵春风,吹散了我心里的一些阴霾。
他让我看到了那个家庭的另一面。
它不全是固执和偏见,也有明事理和善意。
它让我明白,婆婆的行为,或许真的不是出于恶意,而是一种她认知范围内的“理所当然”。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也太决绝了?
我是不是,也应该尝试着去理解,那个和我生活在完全不同世界里的女人?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主动给陈阳发了微信。
“你爸给我打电话了。”
他几乎是秒回:“他跟你说什么了?他没骂你吧?”
看着他紧张的回复,我忍不住笑了一下。
“没有,他跟我道歉了。”
那边沉默了很久,才回过来一句:“我爸……他一直是个讲道理的人。”
“嗯。”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他发来一句:“晚晚,我们能……见一面吗?”
我看着那行字,犹豫了。
理智告诉我,应该再等等。
但情感上,我却有些想见他。
我想看看,这个为了我,和原生家庭决裂的男人,现在是什么样子。
我回了一个字:“好。”
我们约在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那是我们以前经常去的地方。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了,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杯没动的咖啡。
他看到我,立刻站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
我们坐下,相对无言。
还是他先开了口:“你……最近还好吗?”
“还行。”我说,“你呢?工作还顺利吗?”
“挺好的,就是业务不太熟,还在学习。”
简单的对话,却充满了疏离感。
我们不再是亲密的爱人,更像是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晚晚,”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悲伤,“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了他另一个问题。
“陈阳,在你心里,一个好的婚姻,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他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他想了很久,才缓缓地说:“以前,我以为,好的婚姻,就是男人在外赚钱,女人在家操持,一家人和和睦睦,孝顺父母,传宗接代。”
“但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好的婚姻,应该是两个人,像战友一样。我们有共同的目标,也尊重彼此的个性。我们是独立的个体,但我们又是一个整体。”
“家里不是讲规矩的地方,是讲爱的地方。”
“我应该站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去面对整个世界。而不是把你推出去,让你一个人,去面对我的家人。”
他说完,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那是思考和成长之后,才有的光。
我的心,在那一刻,被重重地触动了。
我知道,那个在北京和我一起奋斗了五年的陈阳,他回来了。
而且,他变得比以前,更好了。
第八章 没有终点的路
我们从咖啡馆出来,已经是华灯初上。
北京的夜晚,车流如织,霓虹闪烁。
我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谁也没有说话,但气氛不再像刚才那样尴尬。
一种久违的、熟悉的默契,在我们之间慢慢回流。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我们停下脚步。
他突然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暖,带着一丝细微的颤抖。
我没有挣脱。
绿灯亮起,他拉着我,穿过斑马线,走向马路对面。
那一刻,我感觉我们像是走过了一段漫长而黑暗的隧道,终于看到了前方的光亮。
“晚晚,”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我,神情无比认真,“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有悔过,有真诚,还有对未来的期盼。
我心里的那块冰,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融化了。
我点了点头。
他笑了,笑得像个孩子,然后一把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
“谢谢你,晚晚,谢谢你还愿意给我机会。”他把头埋在我的颈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哭腔。
我回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
我知道,我们都为这次的成长,付出了代价。
但好在,我们都没有放弃。
我们的和好,没有告诉双方父母。
这是我们俩的默契。
我们想用行动,而不是语言,去证明我们的婚姻可以走上正轨。
陈阳依然住在他租的小开间里,我依然住在我父母家。
我们像回到了热恋的时候。
他每天下班会来接我,我们一起去吃晚饭,或者去看一场电影。
周末,我们会一起去逛超市,买菜,然后回到他那个小小的出租屋,一起做饭。
他包揽了所有洗碗的活儿,他说,这是他欠我的。
我们聊了很多。
聊他的童年,聊他父母的婚姻,聊那些他从小就被灌输的“规矩”。
我也跟他聊我的成长,聊我的工作,聊我对于独立和平等的理解。
我们像两本摊开的书,毫无保留地向对方展示着自己的内容。
我们发现,我们相爱了五年,但对彼此的了解,却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深。
我们爱上的,或许只是对方在大城市里,呈现出来的那个光鲜亮丽的、与自己相似的A面。
而彼此家庭背景、成长环境所塑造的B面,我们都刻意地忽略了。
而这次的冲突,就像一把刀,把那层包装纸狠狠地划开,露出了里面最真实、也最硌人的部分。
很疼,但也让我们第一次,真正地看清了对方。
一个月后,陈阳在北京的工作和生活都稳定了下来。
我们决定,搬回我们自己那个小家。
我回家跟我爸妈说的时候,他们没有反对。
我爸只是对我说:“路是你们自己选的,以后也要自己走。记住,家永远是你的后盾。”
我妈则拉着陈阳,嘱咐了半天,中心思想只有一个:不许再让我女儿受委屈。
陈阳一一应下,态度恭敬而诚恳。
搬家的那天,是个晴朗的周末。
阳光很好,我们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让新鲜的空气和阳光流淌进来。
看着这个我们曾经一起布置的家,恍如隔世。
一切都没有变,但我们,都已经变了。
晚上,我们依偎在沙发上,陈阳接到了他妈妈的电话。
他开了免提。
婆婆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不再像以前那样尖锐。
她问了问陈阳的工作和身体,然后,犹豫地问:“晚晚……在旁边吗?”
陈阳看了我一眼,我对他点了点头。
“妈,她在。”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那……那你们好好过日子吧。别……别再生气了。”
说完,她就匆匆挂了电话。
我知道,这句笨拙的话,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和示好了。
我拿起手机,找到那个被我拉黑的号码,点了“解除锁定”。
然后,我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妈,北京降温了,您和爸多注意身体。”
放下手机,我靠在陈阳的肩膀上,心里一片平静。
我知道,我和我的婆婆,可能永远都无法成为亲密无间的母女。
我们之间,隔着几十年的岁月鸿沟,隔着城乡之间巨大的观念差异。
但没关系。
我们可以不亲密,但我们可以彼此尊重。
尊重对方的生活方式,尊重对方的边界。
而我和陈阳,我们的路,也还很长。
婚姻,从来都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段没有尽头的路。
路上会有平坦的康庄大道,也一定会有泥泞的崎岖小径。
我们会争吵,会犯错,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但这一次的经历教会了我,最重要的,不是永远不犯错,而是在犯错之后,有愿意去反思和改变的勇气。
最重要的,不是两个人有多么相似,而是当差异和矛盾出现时,我们是否愿意停下来,听一听对方的声音,看一看对方的世界。
窗外的夜色很美,家里的灯光很暖。
我握住陈阳的手,轻声说:“以后,我们好好走。”
他回握住我,用力地点了点头:“好,我们好好走。”
来源:檐下听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