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汤是昨晚的,在冰箱里过了一夜,此刻用微波炉“叮”了一下,碗边还温着,汤水却已经半凉。
李娟把那碗喝剩的排骨汤推到我面前时,我心里就咯噔一下。
汤是昨晚的,在冰箱里过了一夜,此刻用微波炉“叮”了一下,碗边还温着,汤水却已经半凉。
一股极淡的油腥味,混着厨房里若有若无的抽油烟机余味,钻进我鼻子里。
“妈,您喝汤。”她脸上挂着那种我看了三十年的、标准的儿媳妇式微笑。
我拿起勺子,搅了搅。几块冬瓜沉在底下,排骨上的那点儿肉,早被我孙女萌萌啃干净了。
儿子张建军埋头扒饭,眼皮都不抬一下。
他这动作我熟。每次李娟要做什么重大决定,又不想自己当那个恶人时,他就这样。
一尊沉默的、会喘气的泥菩萨。
“妈,您看,您今年也八十了,身体还好,我们都放心。”李娟用筷子尖儿点了点桌面,像在敲一个会议的议程。
我没做声,喝了口汤,凉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心里那点预感更清晰了。
“建军呢,单位里天天加班,项目一个接一个,压力大得很。”
“萌萌也要考研了,正是关键时候,家里不能有一点儿分心的事。”
“我呢,您也知道,就一个普通文员,每天挤地铁来回就得三个小时,回家还得买菜做饭,实在是……精力跟不上了。”
她一句一句,铺垫得像是在做年终总结报告。
每说一句,都拿眼睛瞟一下张建军。
张建军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扎进那个印着蓝花的大瓷碗里。
我放下勺子,勺子碰到碗沿,发出一声清脆的“当啷”。
不大,但在安静的饭桌上,像一声惊雷。
李娟顿住了,张建军的肩膀也微微一颤。
“说吧,什么事?”我看着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问今天天气。
李娟大约没料到我这么直接,愣了一下,随即又堆起笑。
“妈,您看您,说得这么严肃。”
“我们是想,给您找个更好的地方,享享清福。”
“我和建军考察了好几家,最后定了一家叫‘金色夕阳’的养老院。环境特别好,跟花园似的,有专门的营养师、医生,还有各种兴趣班,书法、画画、跳舞,什么都有。”
“一个月……一个月也就两千块钱,我们出。”她飞快地补充了一句,好像钱是这件事里最不重要的部分。
两千块。
我心里迅速算了一下。
我退休金一个月三千五,住进去,还剩一千五。
他们不仅甩掉了我这个“包袱”,还能顺便“薅”走我大半的退休金。
这算盘打得,我在心里都想给她鼓掌了。
我没看李娟,目光转向我的儿子,张建军。
“建军,你的意思呢?”
他终于抬起头,眼神躲闪,不敢跟我对视。
“妈……李娟她……她也是为了您好。家里确实……有点挤,您跟我们住,也憋屈。”
憋屈。
这个词像根针,不疼,但扎得人心口发麻。
我住的那间朝北的小卧室,六个平方,是我和老头子当年单位分的房子卖掉后,添钱给他们换这套三居室换来的。
如今,成了“憋屈”。
我忽然就笑了。
不是苦笑,也不是冷笑,就是觉得特别好笑。
我看着他们俩,一个急于撇清责任,一个懦弱得像没断奶的孩子。
“行啊。”我说。
两个字,轻轻的。
李娟和张建军都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妈,您……”
“我说,行。我同意去。”我拿起勺子,又喝了一口汤,这次连味道都尝不出来了。
李娟的眼睛瞬间就亮了,那种如释重负的光芒,藏都藏不住。
“妈!您真是太开明了!我就知道您最通情达理了!”
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变调,好像我刚刚不是同意去养老院,而是同意捐献了一个肾。
张建军也松了口气,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
“妈,您多吃点。那边……条件是真不错。”
我看着碗里那根蔫巴巴的青菜,心里那股气,反而散了。
跟他们生气,就像对着棉花打拳,没劲。
“什么时候去?”我问。
“下周一,我都跟院里说好了。这几天,我帮您收拾东西。”李娟的语气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
这顿饭,就在一种诡异的和谐气氛里吃完了。
晚上,我躺在小床上,听着隔壁主卧传来李娟和张建军压低了声音的交谈。
“……没想到这么顺利……”
“……妈心里肯定不好受……”
“不好受能怎么办?总不能真让她在家给咱们‘养老’吧?萌萌明年考上了,这房间不得给她当书房?你忍心看女儿在客厅学习?”
“……唉……”
一声长长的叹息后,世界安静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被窗外路灯投射出的、斑驳的树影。
我这一辈子,好像都在为别人活着。
年轻时为父母,结婚后为丈夫,有了孩子为孩子,现在老了,还得为孙女腾地方。
我活成了他们人生里的一件旧家具,用的时候嫌占地,不用了,就想赶紧找个地方存起来。
眼角有点湿。
我抬手擦掉,翻了个身。
哭什么?
八十岁了,什么没见过。
只是心里有点不甘。
凭什么我的晚年,要由他们来安排?
第二天一早,李娟就兴冲冲地拿着几个大号的编织袋进了我的房间。
“妈,我来帮您收拾!”
她一边说,一边就拉开我的衣柜,把那些我穿了多年的旧衣服一股脑地往外掏。
“这些,都旧了,别要了。”
“这个,起球了,扔了吧。”
“这件外套还是建军刚上班那会儿给您买的吧?得有二十年了,古董啦!”
她像个指挥官,把我的个人物品分成了“要的”和“不要的”两堆。
而“要的”那一堆,少得可怜。
我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把我那张用了半辈子的按摩椅贴上“待售”的标签。
看着她把我那些攒了多年的旧报纸、老杂志当废品一样捆起来。
我一句话都没说。
等她把房间翻了个底朝天,累得坐在椅子上喝水时,我才慢悠悠地开口。
“娟儿,我那本红色的相册,你看到了吗?”
“相册?哦,看到了,在桌上呢。妈,那些老照片又重又占地方,您挑几张带着就行了,剩下的……”
“不行。”我打断她,“那本相册,我必须带走。”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决。
李娟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一向温顺的我,会用这种口气说话。
“行行行,您要带就带着。”她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又说:“还有床头柜最下面那个小木盒子,也给我。”
“木盒子?”她皱起眉,拉开抽屉,拿出那个上了锁的、颜色暗沉的黄杨木盒子。
“妈,这里面装的什么啊?神神秘秘的。”她掂了掂,“还挺沉。”
“我的一些老东西。”我淡淡地说。
她撇撇嘴,没再多问,把盒子和相册一起放进了“要的”那个小行李箱里。
她不知道,那个小木盒子里,装着我当年在纺织厂当会计时考下的会计资格证、珠算等级证,还有一张我用自己名字存了三十年的定期存单。
钱不多,五万块。
是我的棺材本,也是我的底气。
周一早上,天阴沉沉的。
搬家的车没来,李娟叫了辆网约车。
我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20寸的行李箱,和一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布袋。
下楼的时候,碰到了邻居王阿姨。
“哎哟,林姐,这是要出远门啊?”
李娟抢着回答:“是啊王阿姨,我妈要去我弟弟家住一阵子,享享福!”
她脸不红心不跳,话说得比唱的还好听。
王阿姨一脸羡慕:“你这儿媳妇真孝顺。”
李娟笑得像朵花。
我看着她那张虚伪的脸,心里一点波澜都没有。
车来了。
张建军帮我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全程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妈,您……保重身体。”他憋了半天,就憋出这么一句。
我点点头,拉开车门,自己坐了进去。
李娟也跟着上了车,说要送我过去,把手续办妥。
一路上,车里安静得可怕。
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高楼、店铺、行人……那些我熟悉的街景,好像在跟我做最后的告别。
心里说不酸楚是假的。
毕竟是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一辈子,在这个家里付出了半辈子。
“金色夕阳”养老院在郊区,开车要一个多小时。
越开越偏,路边的房子越来越矮,绿色越来越多。
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养老院门口挂着烫金的大字,看着确实气派。
里面亭台楼阁,花草繁茂,像个公园。
李娟拉着我,一脸“你看我没骗你吧”的得意表情。
“妈,怎么样?环境好吧?”
我没说话,只是环顾四周。
有几个老人在花园里散步,表情木然。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太,眼神空洞地望着天空。
这里再好,也不是家。
办手续很快。
李娟刷了卡,付了第一个月的费用和押金,总共三千块。
我看着POS机吐出那张长长的凭条,心里记下了这个数字。
分给我的房间在三楼,双人间。
室友是个姓赵的阿姨,比我小几岁,半年前中风了,话也说不清,手也动不了,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消毒水混合的气味。
李娟把我送到房间,把行李箱往墙角一放,任务就算完成了。
“妈,那……我们就先回去了?您有事就按铃,护工会来的。我们周末再来看您。”
她说完,拉着一直沉默的张建un就准备走。
“等一下。”我叫住他们。
我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红包,递给张建军。
“这是给萌萌的。”
张建军愣住了。
李娟一把抢过去,捏了捏厚度,脸上立刻露出笑容。
“妈,您看您,都到这儿了,还惦记着孩子。”
“我是她奶奶,总得有点表示。”我看着张建军,一字一句地说,“建军,你记住,我是你妈。”
张建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娟拉了他一把,“行了行了,妈,我们知道了。您快休息吧。”
他们走了。
我听到他们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轻。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辆白色的网约车掉头,加速,很快就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距离,12.8公里。这是手机地图上,这里到我“家”的直线距离。
我关上窗,房间里那股药味更浓了。
室友赵阿姨含糊地哼唧了两声,又没了动静。
我打开行李箱,拿出那个小木盒子,用钥匙打开。
会计证、珠算证、那张五万块的存单,都还在。
我又拿出那本红色的相册,翻开第一页。
是我年轻时的黑白照片,扎着两个辫子,在纺织厂的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上发言。
照片上的我,眼睛亮得像有星星。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林晚秋啊林晚秋,你可不能就这么认输了。
第一天,我没有哭,也没有抱怨。
我把我的小床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然后,我拿着我的小水杯,开始在养老院里“溜达”。
我不是在闲逛,我是在“考察”。
我观察每个护工的表情,是真心微笑还是职业假笑。
我留意食堂的菜单,是营养均衡还是敷衍了事。
我站在活动室门口,看那些老人们是在打牌下棋,还是在对着电视发呆。
结果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坏。
这里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保证你不死,但也别想活得太有滋味。
晚上,我给孙女萌萌发了条微信。
“萌萌,奶奶到新家了,这里很好,勿念。”
配图是窗外花园的一角,我特意找了个光线好的角度拍的。
几秒钟后,萌萌的电话就打了过来,声音带着哭腔。
“奶奶!你怎么……你怎么就答应了!我妈太过分了!”
“傻孩子,哭什么。”我温和地说,“奶奶是自愿来的。你好好复习考研,比什么都强。”
“可是……”
“没有可是。你爸妈也不容易,奶奶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我说了半天,才把她安抚好。
挂了电话,我看着手机屏幕,上面还留着萌萌发来的一个“抱抱”的表情。
心里最软的那块地方,被轻轻戳了一下。
自我觉醒的第一步,不是憎恨,而是先稳住关心你的人。
第二天,养老院的早晨是从六点半的广播体操音乐开始的。
我没有跟着做,而是去了食堂。
我找到负责采购的刘师傅,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一脸愁容。
“刘师傅,咱们院里这菜,是不是有点贵啊?”我开门见山。
刘师傅吓了一跳,警惕地看着我,“你是……”
“我是新来的,林晚秋。以前在厂里当过三十年会计。”我亮出我的“身份”。
一听是老会计,刘师傅的表情放松了些。
“林阿姨,不瞒您说,这菜价是高。但我们采购渠道单一,没办法啊。”
“我昨天看了下,咱们院里一百多号人,每天的消耗量不小。为什么不试试社区团购?”我抛出了我的第一个“钩子”。
“社区团告?”刘师傅一脸茫然。
这个词,还是我听萌萌提起的。
我耐心地跟他解释,如何通过手机小程序,直接从批发市场或者产地订购,冷链配送,价格能便宜至少百分之二十。
刘师傅听得眼睛都亮了。
“林阿姨,您……您懂这个?”
“略懂一点。”我谦虚地说,“主要是会算账。”
那天上午,我花了两个小时,帮刘师傅把他那个乱七八糟的采购账本重新整理了一遍。
每一笔开销,每一个单价,我都用红笔标注出来。
我还帮他设计了一个简单的表格,让他可以清晰地看到每日成本和节约空间。
到了中午,刘师傅拿着我做的表格去找院长。
下午,院长亲自来我的房间找我了。
院长姓王,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看起来很干练。
“林阿姨,久仰大名啊。”她笑着说。
我知道,我的“价值”,开始被看见了。
我没有受宠若惊,只是平静地请她坐下。
我们聊了半个多小时。
从养老院的运营成本,聊到如何提高老人的生活质量。
我提了几个建议:比如,可以组织老人们一起动手包饺子,既能节省食堂人工,又能增进感情;比如,可以开设一个“闲置物品交换角”,让大家把用不上的东西拿出来交换,物尽其用。
王院长越听,眼睛越亮。
“林阿姨,您真是个宝藏啊!您愿不愿意……当我们养老院的‘生活顾问’?不用您做什么体力活,就是帮我们出出主意,算算账。”
“有工资吗?”我直接问。
王院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有!虽然不多,一个月给您补贴五百块,您看怎么样?”
五百块。
不多,但意义重大。
这是我八十岁之后,挣到的第一笔工资。
“好。”我点点头。
人际博弈线,我拿下了第一个“资源位移”。
我的身份,从一个被动入住的老人,变成了主动参与的“顾问”。
第三天,是我计划里的关键一天。
养老院每周三下午有一个“才艺展示”活动,说白了就是卡拉OK大会。
往常都是那几个“老麦霸”轮流上场,唱着跑调的革命歌曲,下面的人昏昏欲睡。
轮到我的时候,我没有唱歌。
我跟主持人借了话筒,走上那个小小的舞台。
“大家好,我叫林晚秋,新来的。”
台下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今天,我想给大家讲个故事。”
我讲的,是我自己的故事。
从我十六岁进纺织厂当学徒,到我如何利用业余时间自学会计,考上会计证。
从我如何管着全厂几千人的工资发放,三十年没出过一次错。
到我退休后,如何学着用智能手机,学着上网。
我讲得很平静,没有抱怨,也没有卖惨。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女人,无论在什么年纪,都不能放弃学习,不能放弃拥有自己的价值。
讲到最后,我拿出手机,连接上活动室那台老旧的投影仪。
这是我昨天拜托一个年轻护工小姑娘帮我调好的。
屏幕上,出现了那张我扎着麻花辫、在表彰大会上发言的黑白照片。
“这是十八岁的我。”
照片切换,是我穿着职业装,戴着眼镜,在办公室里打算盘。
“这是三十八岁的我。”
照片再切换,是我和老伴在公园里的合影,我们笑得很开心。
“这是五十八岁的我。”
最后,我放了一张我的自拍,就在这个养老院的花园里,背景是盛开的月季花。
“这是现在的我,八十岁。”
“我的人生,还没结束。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我讲完,鞠了一躬。
台下安静了几秒钟。
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很多老太太,眼睛都红了。
那个中风的赵阿姨,被护工推到活动室门口,也激动地挥着她那只还能动的手,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把这段演讲的视频,剪辑了一下,配上字幕和音乐,发到了我的短视频账号上。
这个账号,是我之前让萌萌帮我注册的,一直没发过东西,粉丝只有个位数。
我给视频配的标题是:《八十岁,我从家里“退休”,在养老院“再就业”》。
然后,我关掉手机,睡觉。
该做的,我都做了。
剩下的,交给时间。
周末,李娟和张建军果然来了。
他们提着一篮子水果,脸上挂着客套的笑容,出现在我房间门口。
我当时正和王院长,还有几个新认识的老姐妹,围着一张桌子,讨论下周“饺子宴”的采购清单和人员分工。
我成了这个小团队的核心。
“妈。”张建军叫我。
我抬起头,冲他们点点头,“来了?坐吧。”
我的语气,就像在招待两个不太熟的客人。
李娟的笑容僵在脸上。
她大概是想看到一个孤苦伶仃、悔不当初的我。
而不是一个看起来忙碌又充实的我。
房间里没有多余的椅子,他们俩只能尴尬地站在墙边。
王院长站起来,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
“你们就是林阿姨的儿子儿媳吧?哎呀,你们可真是养了个好妈妈!林阿姨现在可是我们院里的大宝贝,生活顾问!”
张建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
李娟的脸色更难看了。
她勉强挤出个笑:“是吗?我妈就是爱操心。”
这话听着像夸奖,其实是在贬低我“多管闲事”。
我没接话。
一个老姐妹快人快语:“什么叫爱操心?这叫有本事!你妈帮我们算账,一个月能省下来好几千呢!院长都给她发工资了!”
“发……发工资?”李娟的眼睛都瞪圆了。
我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王院长看我闲着,让我帮点小忙,给点零花钱买点零食。”
李娟的表情,精彩得像调色盘。
震惊、怀疑、不解,最后,是一种被冒犯的恼怒。
她送我来养老院,是让我“养老”的,是让她省心的。
结果我倒好,不但没让她省心,还在这里“另起炉灶”,活得风生水起。
这完全脱离了她的剧本。
“妈,您这么大年纪了,就该好好休息,别累着了。”她假惺惺地说。
“我不累。”我看着她,笑了笑,“人啊,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百病丛生。忙一点,筋骨活动开了,脑子也灵光,挺好。”
我这句话,堵得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们坐了不到十分钟,就如坐针毡地告辞了。
临走时,李娟把那篮水果放在桌上。
我指着墙角的“闲置物品交换角”,“放那儿吧,谁爱吃谁拿。”
李娟的脸,彻底黑了。
他们走后,王院长拍了拍我的手。
“林阿姨,您这儿子儿媳……”她欲言又止。
我笑了笑,“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好我自己就行了。”
真正的自我觉醒,是从分清“我的事”和“他们的事”开始的。
真正让李娟“破防”的,是我的那条短视频。
我发布之后,就没再管它。
直到周日晚上,萌萌给我打来一个极其激动的电话。
“奶奶!你火了!你上我们市的同城热搜了!”
我打开APP一看,自己都吓了一跳。
点赞,10万+。
评论,8000+。
转发,5000+。
我的后台私信,99+。
评论区里,说什么的都有。
“这才是乘风破浪的奶奶!太酷了!”
“看完奶奶的演讲,我一个三十岁的人都燃起来了!”
“我哭了,想起了我外婆,她一辈子都在为子女活,从来没有为自己。”
“奶奶的儿女呢?怎么舍得把这么好的妈妈送去养老院?眼瞎心盲啊!”
这条评论,被顶上了热评第一。
下面一堆跟评。
“就是!这种独立、清醒、有价值的妈妈,简直是宝藏,他们还当是包袱?”
“估计是那种‘巨婴’子女,啃老啃习惯了。”
“我猜是儿媳妇容不下婆婆,这种事太多了。”
我看着这些评论,心里五味杂陈。
网友们的话,虽然犀利,却说中了一部分真相。
很快,李娟的电话就打来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躁和愤怒。
“妈!你到底在网上发了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现在单位里的人都在背后议论我!”
“我发了什么?”我故作不解。
“就是那个视频!什么‘从家里退休’!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说我们虐待你了吗?”她气得声音都在发抖。
“我只是记录我的生活,实话实说而已。大家怎么理解,是他们的事。”
“实话实说?你让我们的脸往哪儿搁!建军他们领导都看到这个视频了,今天还旁敲侧击地问他,是不是家里有困难!”
“哦?”我挑了挑眉,“那建军是怎么回答的?”
“他……他还能怎么回答!当然是说您自愿去的!”
“那不就行了。”我轻描淡写地说。
“行什么行!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不孝子!妈,我求求您了,您赶紧把那个视频删了好不好?”她的语气,从质问变成了哀求。
删掉?
删掉我的“功勋章”?
“娟儿,那个视频,是养老院的王院长让我发的,说是给我们院做宣传。我现在是院里的顾问,得听领导安排。”我把王院长搬了出来当挡箭牌。
“你……”李娟被我噎得说不出话。
“而且,视频平台有内容审核机制的,我发的内容要是负面的、不真实的,早就被下架了。能发出来,就说明是积极向上的,是正能量。”我又搬出了“平台规则”。
李娟彻底没辙了。
电话那头,传来她气急败坏的呼吸声。
“妈,你变了。”她最后说。
“是吗?”我笑了,“可能吧。人到了一个新环境,总是要适应的。”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心里一片平静。
我没变,我只是找回了原来的自己。
这件事的后续影响,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我的短视频账号,粉丝数一路涨到了二十万。
我成了小有名气的“会计奶奶”。
开始有广告商通过私信联系我,想让我在视频里植入一些老年保健品、理财产品的广告。
我都拒绝了。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不想用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誉,去换那些不靠谱的快钱。
但是,这些邀约给了我新的启发。
我和王院长商量,在养老院里,成立了一个“老年网红孵化小组”。
我把我研究短视频平台规则的心得,分享给其他有才艺、有故事的老人。
教他们怎么拍视频、怎么剪辑、怎么写文案。
会书法的,可以拍写字教学。
会乐器的,可以拍乐器演奏。
会做饭的,可以拍美食教程。
甚至,那个中风的赵阿姨,在我的鼓励下,也让护工帮她拍视频,记录她每天做康复训练的过程。
她的视频,感动了很多人,收到的鼓励比我还多。
养老院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老人们不再是无所事事地熬日子,他们有了新的目标,新的追求。
每个人脸上,都多了几分神采。
王院长激动地握着我的手说:“林阿姨,您盘活了我们整个养老院啊!”
我成了院里的“顶梁柱”。
我的现实事件线,从个人自救,上升到了群体互助。
这天,张建军一个人来了。
他没带水果,也没穿那身让他显得局促的西装,就穿着一件普通的夹克衫。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
“妈。”他坐在我床边,低着头,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我给他倒了杯水。
“怎么了?单位不忙了?”
“妈,我……我对不起您。”他声音沙哑,眼圈红了。
“你对不起我的事多了,说的是哪一件?”我语气平淡。
他猛地抬起头,满眼震惊。
他可能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说一句“过去了就别提了”。
“从你爸走后,你由着李娟把家里的钱都管过去,我没说话。”
“她嫌我做的饭咸了淡了,当着我的面把菜倒掉,你装没看见,我也没说话。”
“她三天两头暗示我,说我占了萌萌的房间,你跟着唉声叹气,我还是没说话。”
“建军,我不是没有脾气,我只是觉得,你是我儿子,这个家能和和美美的,我受点委屈不算什么。”
“可我没想到,我的忍让,换来的是你们要把我‘打包’送走。”
我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他心上。
张建军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妈,我错了……我混蛋……我不是人……”他哽咽着,语无伦次。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现在说这些,没用了。”
“妈,您跟我回家吧!我……我跟李娟说,让她给您道歉!以后家里什么事都听您的!”他急切地说。
回家?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有点可笑。
“建军,你还没明白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不开谁。但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位置。”
“以前,我在那个家里的位置,是‘你妈’,是‘萌萌的奶奶’,是一个做饭的、打扫卫生的、看家的保姆。”
“现在,在这里,我的位置,是‘林顾问’,是‘会计奶奶’,是一个能给别人带来价值的人。”
“你觉得,哪个位置,我坐着更舒坦?”
张建军呆住了。
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拍了拍他的手。
“回去吧。告诉你媳妇,别再打电话骚扰我了。也别想着来这里闹事,我们院里有监控,有保安。”
“至于回家,等我想回去的时候,自然会回去。”
“什么时候想回去?”他下意识地问。
我笑了笑,没回答。
我的自我觉醒线,在此刻达到了一个高潮。我彻底斩断了情感上的依赖,掌握了关系的主动权。
张建军失魂落魄地走了。
我知道,我的话对他触动很大。
至于他和李娟之间会因此掀起怎样的波澜,那是“他们的事”,与我无关了。
从那以后,我的生活进入了一个全新的轨道。
我每天都很忙。
上午,帮院里审核财务报表,研究社区团购的新优惠。
下午,给“网红孵化小组”的成员们上课,帮他们想选题,看片子。
晚上,我还要回复粉丝的私信,准备我自己的视频内容。
我的视频,不再只是讲我自己的故事。
我开始做一些更有价值的内容。
比如,《老年人如何防范电信诈骗》,我结合会计的专业知识,分析了各种骗局的套路。这条视频被“平安北京”的官方账号转发,播放量破了百万。
比如,《退休金理财的几个坑》,我用最通俗的语言,教老人们如何识别高风险的理财产品。
比如,《如何与子女进行有效沟通》,我分享了我的亲身经历,告诉老人们,爱不是无底线的退让,而是要有边界和尊严。
我成了名副其实的“银发KOL(意见领袖)”。
养老院也因为我,名声大噪。
很多老人的子女,都慕名而来,想要把父母送到这里。
王院长给我涨了工资,从五百涨到了一千五。
加上我的退休金,我每个月的收入有五千块。
扣掉两千的住宿费,我还净赚三千。
我用这笔钱,给自己换了个新手机,给孵化小组添置了一台新电脑和补光灯。
我还给萌萌买了一个她心仪已久的考研辅导班课程,直接网上付了款。
萌萌收到报名成功的短信时,给我打来电话,激动得又哭又笑。
“奶奶,你太牛了!你是我唯一的偶像!”
我拿着手机,看着窗外夕阳把天空染成一片灿烂的金色,心里暖洋洋的。
钱数、设备、销量(课程),这些可量化的指标,都在证明我的价值。
春节前,李娟又来了。
这次,她是一个人来的。
她瘦了,也憔悴了,没有了之前的盛气凌人。
她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站在我门口,局促不安。
“妈。”她小声叫我。
我正在写春联,我们院里今年不买春联了,由我们书法小组的老同志们亲自写。
我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她把东西放在地上,搓着手,站了半天。
“妈,快过年了。建军……让我来接您回家过年。”
“哦,他自己怎么不来?”我一边写,一边问。
“他……他单位忙,走不开。”
我放下毛笔,抬起头,看着她。
“娟儿,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你今天来,到底想干什么?”
李娟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妈,我错了。”
她竟然,就这么哭了。
“自从上次建军从您这儿回去,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天天跟我吵架,说他这半辈子活得窝囊,说他对不起您,对不起他爸。”
“我们……我们快过不下去了。”
“还有萌萌,她现在放假在家,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天天就在网上看您的视频,跟同学说‘这是我奶奶’,好像我不是她妈一样。”
“单位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也怪怪的。以前跟我关系好的几个姐妹,现在都躲着我。”
她一边说,一边抹眼泪,说得颠三倒四。
我静静地听着。
这就是“结果/影响”中的“舆情反馈”和“关系链变动”。
她亲手种下的因,现在,结出了她不得不吞下的果。
“妈,我知道我以前做得不对。我自私,我眼里只有我们自己的小家,没考虑过您的感受。”
“您跟我回家吧,好不好?我给您道歉,我给您端茶倒水,我以后什么都听您的。”
她说着,竟然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扶住她。
“行了,你这是干什么。”
我让她坐下,给她倒了杯热水。
看着她哭得红肿的眼睛,我心里,其实已经没有恨了。
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被生活压力挤压得变了形的普通人。
“娟儿,你听我说。”
“我回不回去,解决不了你们的问题。你们夫妻之间的问题,需要你们自己去沟通。萌萌跟你的问题,需要你自己去修复。”
“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就像我,如果我当初就这么认命了,我现在可能就真的成了那个躺在床上等死的老太婆了。”
“家,我是会回的。但不是被你们‘接’回去,而是我自己想回去的时候,光明正大地回去。”
李娟愣愣地看着我,好像不太明白我的话。
我笑了笑,把刚写好的一副春联递给她。
上联是:晚霞灿烂夕阳景。
下联是:秋色斑斓枫叶情。
横批:岁月如歌。
“拿着吧,贴你家门上。”
李娟捧着那副还带着墨香的春联,手在微微发抖。
她走了。
我不知道她听懂了多少。
但我知道,我已经给出了我的答案。
除夕那天,养老院里特别热闹。
我们自己动手,包了上万个饺子,摆了十几桌年夜饭。
王院长还自掏腰包,给我们每个人都发了个大红包。
大家一起看春晚,抢手机红包,笑声、闹声,响成一片。
零点的钟声敲响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视频通话请求,萌萌发来的。
我接通。
屏幕上,出现了三张脸。
萌萌,张建军,还有李娟。
他们家的背景墙上,正贴着我写的那副春联。
“奶奶!过年好!”萌萌的脸占了大半个屏幕。
“妈,过年好。”张建军的声音有些哽咽。
李娟也挤到镜头前,脸上带着一丝不自然的笑。
“妈,过年好。我们……我们给您拜年了。”
我看着他们,笑了。
“过年好。你们也好好的。”
视频那头,隐约传来春晚的歌声。
我这边,也是一片欢声笑语。
我们隔着屏幕,看着彼此,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道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冰冷的墙,似乎在这一刻,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挂了电话,我走出热闹的活动室,一个人来到花园里。
夜空里,有烟花在远处绽放,绚烂夺目。
空气很冷,但我的心是热的。
我拿出手机,拍下这片烟花,发了一条新的动态。
没有长篇大论,只有一句话。
把我的晚年还给我自己的时候,我才发现,它原来这么值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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