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当时正在阳台侍弄我那几盆快要死的薄荷,手指上沾着湿润的泥土,带着一股清凉又微苦的气息。
电话是老公接的。
我当时正在阳台侍弄我那几盆快要死的薄荷,手指上沾着湿润的泥土,带着一股清凉又微苦的气息。
客厅里,老公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那几个字还是像冰锥一样,精准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住院了……好的,阿姨,我们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走过来,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图缓冲的表情。这种表情,我在过去很多年里见过无数次。
「我爸?」我问,语气平静得像在问晚饭吃什么。
他点点头,「嗯,妈打来的。说是老毛病,高血压,有点严重,让……让我们过去一趟。」
他特意在「我们」两个字上加了重音,像是在提醒我,也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我拔掉一根枯黄的薄荷叶,捻在指尖,那股草本的清香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子里。
我说:「你跟妈说,让她去找我哥吧。」
老公愣住了,像是没听清,又像是不敢相信。
「你说什么?」
「我说,」我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房产证上是谁的名字,就让谁去。这是惯例,不是吗?」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阳台的玻璃门外,城市黄昏的喧嚣被隔绝成一片模糊的嗡鸣。老公脸上的错愕,慢慢变成了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担忧和理解的神情。
他没再劝我。他知道,有些冰,冻了太多年,不是一句话就能焐热的。
我的思绪飘得很远,飘回了很多个,像今天一样,被「惯例」两个字定义的瞬间。
惯例。
一个多么理所当然,又多么冰冷刺骨的词。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大概五六岁,我有一个非常漂亮的洋娃娃。
是那种陶瓷的,穿着蕾丝裙子,金色的卷发,蓝色的玻璃眼睛,在阳光下会闪闪发光。那不是我爸妈买的,是过年时一个远房亲戚送的。
我宝贝得不得了,每天抱着睡觉,连我哥想摸一下,我都会紧张地护在怀里。
有一天,我哥非要抢过去玩。我不给,他就硬夺。拉扯中,洋娃娃掉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在我心里碎掉了。
洋娃娃的半边脸摔碎了,露出里面灰色的石膏,一只蓝色的眼睛也掉了出来,滚到了床底下。
我哇地一声就哭了。
我哥也吓坏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哭声引来了我妈。她冲进房间,第一眼看到的,是地上破碎的娃娃,和我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脸。
她甚至没有问一句发生了什么。
她走过来,一把拉起我哥,仔细检查他有没有受伤,嘴里念叨着:「哎哟我的宝,没吓着吧?没磕着吧?」
然后,她才转过头,皱着眉看我。
「哭什么哭!一个破娃娃,值得你这么鬼哭狼嚎的?再说了,肯定是你自己不小心弄坏的,还想赖你哥?」
我抽噎着,指着我哥,想说「是他抢的」。
可我妈的眼神,冷得像冬天的冰。
她说:「你是姐姐,就不能让着点弟弟?他想玩一下怎么了?这么小气!一个女孩子家家的,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你看,惯例就是这样开始的。
他是弟弟,所以他永远是对的。我是姐姐,所以我必须无条件谦让。
那天下午,我一个人,趴在冰凉的地板上,花了很久很久,才从床底下把那只蓝色的玻璃眼珠找回来。
我试着用胶水把它粘回去,可是怎么也粘不好。那只眼睛,总是歪歪地看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像是对我无声的嘲笑。
后来,那个破了相的洋娃娃,就一直被我藏在衣柜的最深处。
再后来,搬家的时候,它就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
就像我那些没有被听见的委屈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老公给我倒了杯温水,轻轻放在我手边。
「别想了。」他说。
我摇摇头。
怎么可能不想呢?那些记忆,就像是刻在年轮里的伤痕,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深刻。
高三那年,我和我哥一起参加高考。
他比我大两岁,复读了一年。
那一年,我们家的气氛紧张得像一根拉满的弓。所有的重心,都围绕着我哥。
每天晚上,我妈都会炖各种各样的汤。骨头汤、鸡汤、鱼汤……厨房里永远飘着一股浓郁的、混杂着各种药材味道的香气。
那香气,却从来不是为我准备的。
汤炖好了,我妈会小心翼翼地盛在一个保温桶里,端到我哥的房间。
「儿子,快趁热喝了,补补脑子。」
而我,永远只有一句:「厨房里还有饭,自己去盛。」
有一次,我考完模拟考回家,又累又饿,头疼得厉害。我看到锅里还剩一点鸡汤,就盛了一小碗。
刚喝了一口,我妈就从外面回来了。
她看到我手里的碗,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谁让你喝的?这是留给你哥晚上夜宵的!」
她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我端着那碗温热的鸡汤,感觉它瞬间就凉透了。
「我就喝一小口……」我小声地辩解。
「一小口也不行!你哥学习多辛苦?你是女孩子,那么拼干什么?将来还不是要嫁人,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默默地放下碗,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
我听见外面,我妈在小声地跟我爸抱怨:「这丫头,越来越不懂事了,还跟她哥抢东西吃……」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没开灯。
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把房间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霜。
我闻到自己身上,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鸡汤的香气。
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偷。
偷了一点点,本不该属于我的温暖。
后来,高考成绩出来了。
我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而我哥,再一次落榜了。
家里没有一个人为我庆祝。
我爸叹着气,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我妈的眼睛红红的,一直在数落我哥不争气。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站在他们面前,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那张薄薄的纸,在我手里,感觉有千斤重。
那不是喜悦,而是一种罪过。
因为我的「成功」,衬托出了我哥的「失败」。
你看,这又是惯例。
他的喜怒哀乐,才是这个家的晴雨表。而我的,无关紧要。
电话又响了。
这次,是我妈直接打到我手机上的。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妈」字,犹豫了几秒,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你怎么回事啊!你爸都住院了,你人呢?你老公说你不来?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电话一接通,就是一连串劈头盖脸的质问。
声音尖锐,充满了愤怒和不解。
我把手机拿远了一点,等她吼完了,才平静地开口。
「妈,我哥呢?你通知他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几秒,她才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你哥忙,他公司里事情多,走不开。这种跑腿照顾人的事,不就该你们来做吗?」
听听。
「跑腿照顾人的事」。
在她眼里,女儿和女婿的价值,就在于此。
出钱,出力,跑腿,照顾人。
而儿子呢?儿子是用来「忙大事」的,是用来继承家业的,是不能被这些琐事分心的。
我突然觉得有点想笑。
是一种很悲凉的,从心底里泛上来的冷笑。
「妈,你是不是忘了,家里的房子,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我听见电话那头,她的呼吸声,一下子变得粗重起来。
「你提这个干什么!那房子,本来就是留给你哥的!他是儿子,是咱家的根!」
「对,他是根。」我轻轻地说,「所以,现在根的父母生病了,难道不该由根来承担责任吗?」
「你……你这是什么话!你这是不孝!我要去告你!告你遗弃老人!」
她开始口不择言,声音里带着一丝气急败坏。
我没有再跟她争辩。
因为我知道,跟一个装睡的人,是永远讲不通道理的。
我说:「妈,你们的惯例,我遵守了二十多年。从今天起,我想换个活法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世界一下子清静了。
老公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我。
他的怀抱很温暖,带着一股淡淡的洗衣液的清香。
「都过去了。」他把下巴搁在我的肩膀上,轻声说。
我靠在他怀里,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是啊,都过去了。
可是,那些伤口,真的会愈合吗?
那套房子,是我长大的地方。
一个很老的小区,红砖墙,水泥地。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充满了我的童年回忆。
我记得夏天午后,阳光透过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有灰尘在飞舞。
我记得冬天,一家人挤在小小的客厅里看电视,我爸的脚边,永远放着一个暖水袋。
我记得厨房的墙壁上,有我小时候量身高时,用铅笔画下的一道道刻度。
那每一道刻度,都代表着一段回不去的时光。
我以为,那个地方,会永远是我的家。
直到三年前。
我哥要结婚了,女方要求必须有婚房。
我爸妈,二话不说,就把那套老房子卖了。
卖房子的钱,一分不剩,全都给了我哥,当了首付。
他们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提前通知过我。
我是事后,听一个亲戚说起的。
那天,我特意请了假,回了一趟家。
推开门,迎接我的,是一个几乎被搬空了的屋子。
家具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杂物,和满地的灰尘。
墙上,还留着挂过相框的印子。
阳光照进来,显得格外的空旷和凄凉。
我妈正在打包最后的东西,看到我,脸上没有丝毫的愧疚。
她甚至还带着一点炫耀的口气说:「你哥厉害吧,找了个城里的媳D妇。这下好了,房子一买,婚事就算定下来了。」
我看着她,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
「妈,那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什么你的我的,」她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那房子,本来就是你爸单位分的,以后肯定要留给你哥的。你一个女孩子,早晚是别人家的人,要家里的房子干什么?」
「我是别人家的人……」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早就被划分出去了。
我看着那面画着身高刻度的墙,突然很想哭。
那些歪歪扭扭的线条,记录着我的成长。
可到头来,我却连跟这个家告别的资格都没有。
我哥的新房,我去看过一次。
装修得很漂亮,欧式风格,水晶吊灯,真皮沙发。
我妈在新家里,忙前忙后,脸上笑开了花。
她拉着我的手,带我参观每一个房间。
「你看,这是你哥和嫂子的主卧,大吧?带独立卫生间。」
「这是书房,以后给你侄子学习用。」
「这是给你爸留的房间,他有时候过来,可以住下。」
她把所有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唯独,没有我。
仿佛我只是一个来参观的客人。
那天,我坐在他们家崭新的真皮沙发上,感觉浑身不自在。
沙发太软,会把人陷进去,像是要被吞噬一样。
我嫂子给我倒了杯水,客气,但疏离。
我哥坐在旁边,跟我聊着他工作上的事,意气风发。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我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人。
他们的世界,是崭新的,明亮的,充满希望的。
而我的世界,还停留在那个被搬空了的,落满灰尘的老房子里。
从那天起,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我怕看到我妈那种理所当然的偏心,怕听到我爸那种沉默的默许。
我怕自己辛苦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会在他们面前,再一次,溃不成军。
我以为,只要我躲得够远,那些伤害就不会再追上我。
但今天这个电话,让我明白。
有些结,你不去解,它就会在那里,越系越紧,直到让你窒息。
亲戚们的电话,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打来了。
先是我的大姨。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都住院了,你当女儿的,怎么能在边上看着?你哥是男人,粗心大意,照顾人的事,肯定要你来啊!」
然后是我的舅舅。
「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百善孝为先!你爸妈把你养这么大,现在他们老了,需要你了,你倒耍起脾气来了?那套房子,给你哥怎么了?他是儿子!天经地义!」
每一个电话,都像是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他们说着同样的话,站在同样的立场。
在他们那个由「惯例」构筑起来的世界里,我是一个离经叛道的罪人。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争吵。
只是平静地听着,然后说:「我知道了。」
挂掉电话后,我拉黑了他们的号码。
我不想再听那些所谓的「道理」。
那些道理,我听了二十多年,已经够了。
老公默默地陪在我身边,给我削了一个苹果。
他把苹果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牙签扎好,递到我嘴边。
「吃点东西吧。」
我摇摇头,没什么胃口。
他叹了口气,把苹果放在一边。
「我知道你难受。但是,别用他们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我看着他,眼圈又红了。
「我只是不明白,」我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为什么?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吗?为什么他们可以那么心安理得地,把我推出他们的世界?」
老公握住我的手,他的手掌,干燥而温暖。
「这不是你的错。你很好,你值得被爱。是他们不懂得珍惜。」
是啊,这不是我的错。
这句话,我等了太久太久。
从小到大,每一次我和我哥发生矛盾,我妈永远都会说:「肯定是你不对,你是姐姐,要让着弟弟。」
每一次我取得了一点小小的成绩,他们也只会淡淡地说一句:「女孩子,差不多就行了。」
我一直在努力,努力学习,努力工作,努力成为一个让他们骄傲的女儿。
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他们就会多看我一眼。
可现在我才明白,我错了。
在他们心里,早就有一杆秤。
无论我做什么,秤砣的那一端,永远都偏向我哥。
我所有的努力,不过是一场徒劳的自我感动。
晚上,我哥的电话,终于打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
「你怎么回事?妈都给我打电话了,说你不肯来医院。爸这次挺严重的,你别闹脾气了。」
他的语气,和我妈,和那些亲戚,如出一辙。
居高临下,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指责。
「我没有闹脾气。」我说。
「那是什么?就因为房子的事?那都过去多久了?你怎么还揪着不放?再说了,爸妈把房子给我,那是他们的决定,你有什么好不平衡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哥,我不是不平衡。我只是觉得,权利和义务,应该是对等的。」
「什么权利义务的,一家人,说这些不生分吗?」
「生分?」我笑了,「哥,从你们决定把房子卖了,一分钱不给我,甚至连通知我一声都没有的时候,我们就已经生分了。」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
我能想象出他此刻的表情,大概是皱着眉,觉得我不可理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语气软了下来。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有气。这样,爸这次住院的钱,我来出。你和姐夫就辛苦一下,多跑跑医院,照顾一下。行了吧?」
听听,他还是不懂。
他以为,钱可以解决一切。
他以为,我想要的,只是钱。
他不知道,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钱。
我想要的,不过是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的,被当作家人的尊重和在乎。
「哥,」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态度问题。」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犟呢?我都说我出钱了,你还想怎么样?」他的耐心,似乎已经耗尽了。
「我不想怎么样。我只是想告诉你,以后爸妈的事,谁拿了他们的钱,谁继承了他们的房子,谁就去尽孝。我,不奉陪了。」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知道,这句话说出口,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和那个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做了一次彻底的切割。
可能会有很多人骂我,说我冷血,说我不孝。
但是,我已经不在乎了。
一个从来没有给过我温暖和归属感的家,我又何必用孝道来捆绑自己呢?
挂掉电话后,我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老公一直陪着我,没说话,只是时不时地,帮我把滑落的毯子拉好。
窗外,夜色渐深。
城市的霓虹,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墙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我想起了结婚那天。
我爸妈给了我一个红包,里面有两万块钱。
我妈把红包塞到我手里的时候,说:「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以后要孝顺公婆,好好过日子。」
当时,我心里酸酸的,但还是笑着接了过来。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给我哥买房,一次性就拿出了六十万。
两万,和六十万。
这就是女儿和儿子,在他们心中的分量。
可笑的是,当时的我,还抱着一丝幻想。
我以为,等我结婚了,独立了,他们或许会看到我的好,会慢慢地改变。
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刻在骨子里的偏见,是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的。
第二天,我还是去了医院。
不是因为我哥的电话,也不是因为那些亲戚的指责。
是我自己想去的。
我想去,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老公陪我一起。
他帮我买了一束康乃馨,还有一个果篮。
他说:「不管怎么样,礼数要尽到。」
我点点头。
走进病房的时候,我妈正坐在床边,给我爸喂水。
我哥不在。
看到我,我妈的眼神闪躲了一下,随即又板起脸。
「还知道来啊?」
我没有理她,径直走到病床前。
我爸躺在床上,插着氧气管,脸色蜡黄,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苍老了很多。
他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了一丝光亮。
他想说话,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我把花放在床头柜上,轻声说:「爸,我来看看你。」
他挣扎着,想抬起手。
我妈在一旁,没好气地说:「看什么看!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你要是真有孝心,昨天就该来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
「妈,我哥呢?他不是应该在这里陪着吗?」
「你哥忙!」她又拿出了那套说辞,「他要上班,要赚钱,哪有时间天天耗在这里?」
「那我就有时间吗?」我反问,「我也要上班,也要赚钱。我的时间,就不是时间吗?」
我妈被我问得噎住了。
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这样理直气壮地反驳她。
在她的认知里,我应该是那个永远顺从,永远不会说「不」的女儿。
病房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很僵。
我爸看着我们,眼神里充满了焦急。
我不想当着他的面吵架。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床头柜上。
「这里面有五万块钱。算是我为您这次住院,尽的一份心意。」
我妈的眼睛,立刻就盯住了那张卡。
「五万?就五万?你打发叫花子呢?」她撇着嘴,一脸不屑。
「这五万,不是给你们的,」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作为一个女儿,应该承担的医药费的一部分。至于剩下的,请你去找你那个『能顶门户』的儿子要去。」
「你……」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另外,」我继续说,「从今天起,我不会再每天来医院了。照顾您的责任,也请交给我哥。毕竟,房子和家产,都是他的。他享受了所有的权利,就应该承担起全部的义务。」
「我话就说到这里。爸,您好好养病。」
说完,我拉着老公,转身就走。
我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看到我爸那双衰老而无助的眼睛,我就会心软。
走出病房,穿过长长的,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走廊。
医院外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那块压了多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一点点。
我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接下来,我可能会面临更多的指责和道德绑架。
但是,我不怕了。
当我决定不再为别人的期待而活,当我决定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时,我就已经赢了。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
我打开那个尘封已久的,装满了我从小到大各种证书和奖状的盒子。
三好学生、优秀干部、作文竞赛一等奖、奥数比赛二等奖……
一张张,一行行,记录着我曾经努力过的痕迹。
我曾经以为,这些东西,可以为我换来父母的认可和赞许。
可每一次,我把奖状兴高采烈地拿回家,得到的,却总是一句淡淡的:「知道了,放那吧。」
然后,他们会转过头,去关心我哥今天在学校有没有被欺负,晚饭想吃什么。
我的那些小小的荣耀,在他们眼中,不值一提。
我一张一张地看着那些奖状,看着上面那个稚嫩的名字。
我突然觉得,很对不起那个曾经那么努力,那么渴望被爱的小女孩。
我把所有的奖状,都收回盒子里。
然后,我拿出纸和笔,开始写字。
我不是在写日记,也不是在写信。
我只是在罗列。
罗列这些年来,我为那个家,付出的一切。
从小到大,我帮家里做的家务。
逢年过节,我给他们买的礼物。
他们生病时,我端茶倒水的照顾。
我哥结婚时,我包的那个厚厚的红包。
……
我写了满满一整页。
写完之后,我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突然就释然了。
我发现,我为他们做的,已经够多了。
我没有亏欠他们任何东西。
相反,是他们,亏欠了我一个本该温暖幸福的童年,亏欠了我一份本该没有偏见的父爱和母爱。
我把那张纸,折好,放进了盒子里,和那些奖状放在一起。
就让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吧。
从今以后,我要为自己而活。
接下来的几天,出乎意料的平静。
我妈没有再打电话来骚扰我。
我哥也没有。
那些亲戚,似乎也消停了。
我猜,大概是我那五万块钱起了作用。
又或者,他们终于意识到,我这次是来真的。
我不再是那个可以被他们随意拿捏的软柿子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我每天按时上班,下班后和老公一起做饭,看电影,散步。
周末,我们会去郊外爬山,或者去图书馆待一个下午。
阳光很好,风很温柔。
我的心,也前所未有地平静和安宁。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我爸。
想起他躺在病床上,那双浑浊的眼睛。
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我哥,真的会好好照顾他吗?
我心里,还是会有一丝牵挂。
但我也明白,我能做的,已经都做了。
剩下的路,需要他们自己去走。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半个月后,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嫂子打来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客气。
「……那个,爸的情况,不太好。医生说,可能……时间不多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挂了电话,在原地站了很久。
老公走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把事情告诉了他。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去吧。别让自己留遗憾。」
我点点头。
是啊,别让自己留遗憾。
无论他们曾经怎样对我,他终究是我的父亲。
血缘,是这世界上,最无法割舍的联系。
我再次来到医院。
还是那间病房,还是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道。
但这一次,气氛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妈坐在墙角的椅子上,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像是在哭。
我哥站在窗边,背对着我们,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病床上,我爸比上次看起来,更加虚弱了。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起伏。
我嫂子看到我,对我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走到病床前。
我爸的眼睛,紧紧地闭着。
我伸出手,想去碰碰他,又缩了回来。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就在这时,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在房间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嘴唇,动了动。
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他嘴边。
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含糊不清的声音。
「……对……不……起……」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决堤了。
我等了三十年的三个字,终于,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等到了。
虽然,它来得太迟太迟了。
我握住他冰冷枯瘦的手,泪水一滴一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爸,我不怪你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在他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刻,所有的怨恨,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好像有了一丝笑意。
然后,他慢慢地,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我爸的葬礼,办得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都是些至亲。
我哥作为长子,负责所有的事宜。
我,像一个局外人一样,默默地站在一边。
葬礼上,我妈哭得几度昏厥。
她抓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说:「你爸走了,我以后可怎么办啊……」
我看着她那张布满泪痕的脸,心里,却生不出一丝怜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如果,在过去的那些年里,她能分给我一点点的爱,哪怕只是一点点。
那么今天,站在她身边,给她安慰和依靠的,就不会只有我哥一个人。
葬礼结束后,我哥把我叫到一边。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这是爸留给你的。」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存折,和一封信。
存折上,有十万块钱。
信,是我爸的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写的时候,已经很吃力了。
信很短,只有几句话。
「闺女,爸对不起你。这辈子,亏欠你太多了。这笔钱,是爸攒下的私房钱,你哥和你妈都不知道。你拿着,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下辈子,别再做我的女儿了。找个好人家,好好疼你。」
我看着那封信,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受的委屈,知道他对我妈和我哥的偏袒。
只是,他选择了沉默。
或许,是出于懦弱。
或许,是出于对那个根深蒂固的「惯例」的遵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弥补对我的亏欠。
我把存折和信,都收了起来。
我对不起,没有接受。
因为,有些伤害,不是用钱可以弥补的。
有些亏欠,也不是一句「对不起」就可以抹平的。
但我,选择了原谅。
不是为他,而是为我自己。
我要放下这一切,开始我新的生活。
我爸走后,我妈的身体,一下子就垮了。
她开始变得健忘,有时候,连自己刚刚说过的话,都会不记得。
医生说,是老年痴呆的前兆。
我哥和嫂子,要上班,还要带孩子,根本没有精力去照顾她。
他们给我打电话,希望我能把妈接到我这边来住。
我拒绝了。
我不是圣人。
我做不到,对一个伤害了我半辈子的人,一笑泯恩仇。
我跟我哥说:「你们可以请个保姆,费用,我出一半。」
我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说:「好。」
我不知道,他说这个「好」字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是无奈,是解脱,还是,终于对我这个妹妹,有了一丝愧疚?
我不想去猜。
从那以后,我每个月,会按时把保姆费的一半,打到我哥的卡上。
偶尔,我也会在周末,买些水果和营养品,去看望我妈。
她大部分时间,都是呆呆地坐着,看着窗外。
有时候,她会认出我,拉着我的手,叫我的小名。
有时候,她会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警惕地看着我。
我不会待太久。
坐一会儿,跟她说几句话,就走。
我嫂子对我,还是很客气。
我哥,则总是避开我的眼神。
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墙。
我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永远无法修复。
这样,也挺好。
至少,我们之间,有了一种新的,心照不宣的平衡。
我和老公,买了套郊区的房子。
带一个小院子。
我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
月季,玫瑰,还有我最喜欢的薄荷。
天气好的时候,我会搬一把躺椅,坐在院子里,看书,喝茶,晒太阳。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风里,带着花草的香气。
老公会从屋里走出来,给我盖上一条薄毯。
他会坐在我身边,什么也不说,只是静静地陪着我。
那一刻,我的心,是满的。
我终于明白,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种感觉。
是一种,被爱,被珍惜,被无条件接纳的感觉。
我很庆幸,我遇到了我的老公。
他用他的爱,治愈了我童年的伤。
他让我知道,我是一个值得被爱的人。
我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摔碎的洋娃娃。
想起它那只,怎么也粘不好的,歪歪的蓝色眼睛。
现在的我,已经可以笑着,去回忆那段往事了。
因为我知道,那个躲在衣柜深处,偷偷哭泣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
她不再需要,用一个娃娃,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她也不再需要,用别人的认可,来换取安全感。
她,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真正的家。
一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给薄荷浇水。
老公走过来,递给我一个盒子。
「送给你的。」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个崭新的,非常漂亮的洋娃娃。
和我很小的时候那个,一模一样。
蕾丝裙子,金色卷发,蓝色的玻璃眼睛。
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关于那个洋娃娃的故事。
他看着我,笑着说:「我猜,你会喜欢。」
我抱着那个洋娃娃,就像抱住了,那个失落了很多年的,童年的自己。
我对她说:「你好,从今天起,我来爱你。」
是的,从今天起,我来爱我自己。
爱那个曾经不被善待的,小小的我。
爱那个曾经遍体鳞伤,却依然努力生长的我。
爱这个,终于挣脱了束缚,找到了幸福的,现在的我。
我的人生,上半场,充满了遗憾和泪水。
但我的下半场,由我做主。
我要把它,过得热气腾腾,充满阳光。
我妈的情况,时好时坏。
保姆很尽心,把我哥家也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嫂子有一次在电话里,跟我说:「其实,请个保姆也挺好。妈现在这个样子,我们自己照顾,也未必有专业的做得好。」
我听得出,她话里的轻松和释然。
我哥,也开始偶尔给我发微信。
不再是以前那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和指责。
有时候,是分享他儿子的一张照片。
有时候,是问我院子里的花,开了没有。
我回复得也很简单。
「很可爱。」
「开了,很香。」
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客气而疏离的距离。
谁也没有试图,去打破它。
或许,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我们不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亲密无间的兄妹。
但我们,也不是仇人。
我们只是,两个被同一个原生家庭,塑造成了不同模样的,独立的个体。
他继续走他的阳关道,我继续过我的独木桥。
偶尔,隔岸相望,点个头,问声好。
如此,而已。
有一年清明,我回去给我爸扫墓。
在墓地,我遇到了我哥。
他一个人来的。
我们俩,并排站着,看着墓碑上,我爸那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还很年轻,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沉默了很久,我哥突然开口。
「其实,爸走之前,跟我聊过一次。」
我转过头,看着他。
「他说,他对不起你。他说,他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的心,轻轻地颤了一下。
「他还说,」我哥的声音,有些沙哑,「让我以后,一定要对你好一点。他说,我们是亲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以前,是我不懂事。」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真诚和愧疚,「我总觉得,爸妈偏心我,是天经地义的。我享受着这一切,却从来没有想过你的感受。」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比我爸临终前的那句,更让我感到震动。
因为,我爸的对不起,带着一种临终的忏悔和解脱。
而我哥的对不起,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对自己过去二十多年行为的,一次真正的反思。
我看着他,眼前的这个男人,似乎和我记忆中那个,总是抢我东西,总是理直气壮的男孩,重叠,又分离。
我摇了摇头。
「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当我决定原谅的那一刻,这一切,就真的过去了。
那天,从墓地回来的时候,天上下起了小雨。
我和我哥,撑着一把伞。
雨滴,打在伞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我们俩,一路无话。
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没有尴尬,没有隔阂。
只有一种,淡淡的,像是雨后青草味道的,平静。
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突然说:「以后,有空常回家看看吧。妈……她有时候,会念叨你。」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好。」
我说。
我知道,我说的回家,和他说的回家,已经不是同一个概念了。
他说的家,是那个有我妈,有他,有嫂子和侄子的,他的家。
而我说的家,是我和老公,用爱和尊重,一点一点建立起来的,我们自己的家。
但我还是答应了。
因为我知道,血缘这东西,是剪不断的。
我可以选择,用一种新的方式,去维系它。
一种,让我舒服,也让彼此尊重的,方式。
从那以后,我回去看我妈的次数,多了一些。
有时候,会留下来,吃顿饭。
饭桌上,我嫂子会特意做几个我喜欢吃的菜。
我哥会给我夹菜,会跟我聊一些家常。
我妈,还是那样,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清醒的时候,她会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一些,我小时候的糗事。
糊涂的时候,她会指着我,问我哥:「这是谁家的闺女啊?长得真俊。」
每当这个时候,我哥就会耐心地跟她说:「妈,这是妹妹,你忘啦?」
然后,他会转过头,对我,抱歉地笑一笑。
我也会对他,回以一个,没关系的微笑。
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过去。
那些伤痛,就像是沉在河底的石头,我们都知道它在那里,但谁也不会再去打捞。
就让它,静静地,待在那里吧。
随着时间的流逝,被泥沙覆盖,被水草缠绕,慢慢地,成为河床的一部分。
或许,永不消失。
但至少,不会再掀起波澜。
我的生活,平静而幸福。
我和老公,依然恩爱。
院子里的花,一年比一年,开得更加繁盛。
我的那盆薄荷,也终于被我养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
有时候,我会摘几片叶子,泡一杯薄荷茶。
那股清凉又微苦的味道,在舌尖上弥漫开来。
像极了,我曾经走过的人生。
苦涩过,但最终,回甘。
我依然,没有孩子。
不是不能生,而是不想。
我害怕,自己会不自觉地,重复我父母的老路。
我害怕,自己会成为,另一个「我妈」。
老公很尊重我的决定。
他说:「我们两个人,也很好。」
是的,我们两个人,就很好。
我们有彼此,有我们的小家,有我们共同经营的,安稳而自由的生活。
这就够了。
我不再去奢求,那些我曾经得不到的东西。
比如,一份没有偏见的母爱。
比如,一个温暖完整的原生家庭。
我学会了,和自己的过去和解。
我学会了,把目光,投向未来。
我知道,我的人生,还有很长。
我要带着,我所拥有的一切,爱,自由,和尊重,好好地,走下去。
走到,阳光里去。
走到,繁花深处去。
走到,那个,真正属于我的,幸福里去。
来源:悠闲海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