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伯那辆擦得锃亮的黑色轿车,最终还是停在了我家那条坑坑洼洼的巷子口。
大伯那辆擦得锃亮的黑色轿车,最终还是停在了我家那条坑坑洼洼的巷子口。
他站在我家那扇掉漆的木门前,搓着手,脸上堆着的笑比哭还难看。
我媳妇小慧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从厨房出来,看见他,脸上的热情瞬间就凉了半截。
奶奶坐在藤椅上,手里盘着两个核桃,咯吱咯吱地响,她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嘴角微微撇了撇,凑到小慧耳边,用只有我们仨能听见的声音说:“瞧,我说什么来着,他要傻眼了。”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看着大伯那副样子,我心里是有一丝快意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哀。
我们毕竟是亲兄弟的儿子,血脉连着筋。
可这根筋,好像早就被他亲手磨得又细又脆,风一吹就要断了。
这一切,都得从三个月前,他把奶奶“送”过来的那天说起。
第1章 一辆车,一个包袱
三个月前那个下午,天气闷得像个蒸笼,连墙角趴着的狗都懒得伸一下舌头。
大伯的黑色轿车,就是在那时候,第一次这么“体面”地停在我们家门口。
车门打开,他先是小心翼翼地扶着奶奶下来,然后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小小的、打了补丁的帆布包。
那就是奶奶全部的家当。
“建国,小江,我把妈给你们送过来了。”大伯嗓门洪亮,仿佛在宣布一件天大的喜事。
我爸林建国正在院子里打磨一张椅子腿,听到声音,手里的砂纸顿了一下,木屑簌簌地往下掉。他没起身,只是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爸的声音很沉,像被水浸过的木头。
“什么什么意思?”大伯一脸理所当然,“妈在我那住了小半年了,也该轮到你了。咱们当儿子的,赡养老人,天经地义嘛。”
他说得那么顺溜,好像排练过无数遍。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他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心里堵得慌。
什么叫“轮到”?
奶奶是物件吗?可以挨家挨地轮着放?
我媳妇小慧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这阵仗,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是个好女人,只是我们家这光景,实在不宽裕。
我开了个小木工作坊,跟我爸一样,靠手艺吃饭。这年头,愿意花大价钱买手工家具的人越来越少,生意也就勉强糊口。小慧在超市当收银员,一个月工资也就三千出头,我们还有个上小学的儿子。
家里多一口人,尤其还是个需要照顾的老人,压力有多大,我们心里都清楚。
“大哥,”我爸终于站了起来,拍了拍手上的木屑,“妈在你那不是住得好好的吗?你那房子大,条件也好,我们这……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们家还是老式的平房,两间正房,一间我跟小慧住,一间我爸住。儿子就在我爸屋里搭了个小床。奶奶来了,住哪?
大伯像是没听见我爸的难处,他拉着奶奶的手,亲热地说:“妈,您看,二弟和小江多孝顺,一听您要来,高兴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奶奶没说话,她只是看着我爸,眼神里有些浑浊,也有些无奈。她这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到老了,却成了儿子们互相推诿的“包袱”。
“不是,大哥,我们这真没地方……”我忍不住开了口。
大伯眼一瞪,打断我的话:“地方挤挤不就有了?孝心比房子大小重要!小江,你也是读过书的人,这个道理不懂?”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推心置腹”的恳切。
“再说了,我那不是忙嘛。厂子最近接了个大单,我跟你嫂子天天脚不沾地。还有你堂哥,准备年底结婚,家里乱糟糟的。妈在我那,我们根本顾不上,这不是委屈了老人家吗?”
他把理由说得一套一套的,全是为奶奶着想。
可谁不知道,他的家具厂这两年生意火爆,赚得盆满钵满。房子早就换了市中心的大平层,请个保姆照顾奶奶,对他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
说白了,就是嫌烦,嫌奶奶是个累赘。
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晚上起夜多,有时候还爱念叨过去的事。我那大伯母,本来就不是个有耐心的,估计早就烦透了。
我爸还想说什么,奶奶却轻轻挣开了大伯的手。
她走到我爸面前,浑浊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一点光。
“建国,别跟你哥争了。”
“我住你这。”
她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头,砸在院子里每个人的心上。
我爸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转过身,默默地拿起那张没打磨完的椅子腿,一下一下,用力地搓着,仿佛要把心里的憋屈都从那块木头上磨掉。
大伯见状,脸上立刻笑开了花。
“妈,您看,还是您明事理。”他把那个帆布包往我手里一塞,“行了,妈就交给你们了。我厂里还有事,先走了。过两天再来看您。”
那句“过两天”,谁都知道,不过是句客套话。
他转身就往车上走,步子迈得又快又急,像是生怕我们反悔,把他拽回来。
黑色的轿车扬起一阵尘土,很快就消失在巷子尽头。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人,和一个小小的、打了补丁的帆布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小慧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低头不语的公公,最后把目光投向了奶奶。她咬了咬嘴唇,走上前,挤出一个笑容:“妈,您一路也累了,快进屋歇歇吧。”
奶奶抬起头,看着小慧,布满皱纹的脸上,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
她说:“好,以后……就麻烦你们了。”
那天晚上,我跟小慧商量,把我们那间房用一个布帘子隔开,让奶奶睡在里侧。我爸把儿子的小床搬到了我们这边,他自己一个人住。
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隔着布帘,我能听见奶奶轻轻的呼吸声,还有她偶尔翻身的细微声响。
我心里乱糟糟的。
我不是不孝顺,只是现实的压力像座山一样压在身上。儿子的学费、补习班的费用、一家人的吃穿用度……每一笔都是实实在在的开销。
奶奶来了,吃药看病,哪一样不要钱?
大伯把包袱一甩,自己轻松了,却把我们一家推到了悬崖边上。
我甚至能感觉到身边小慧也没睡着,她的身体有些僵硬。我知道,她心里也和我一样,充满了焦虑和不安。
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啊?
第2章 一碗阳春面
奶奶在我们家住下的日子,比我想象中要平静。
她话不多,大多数时候就坐在院子里的那把老藤椅上,眯着眼睛晒太阳,或者手里盘着那两个光滑的核桃。
小慧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嘴上虽然偶尔会跟我抱怨几句开销又大了,但行动上却把奶奶照顾得妥妥帖帖。
她会记得奶奶爱吃软烂的食物,每天熬粥、炖菜。她会留意天气变化,提醒奶奶添减衣物。她甚至还去药店,给奶奶买来了专门治关节疼的膏药。
我爸还是老样子,一天到晚泡在他的木工房里,锯子、刨子的声音从早响到晚。但他每天吃饭的时候,都会默默地把碗里最大块的肉夹到奶奶碗里。
我们家就像一架上了年头的机器,虽然因为多了一个零件而显得有些拥挤和迟缓,但依旧在咯吱咯吱地、努力地运转着。
大伯说“过两天来看您”,那“两天”却像被无限拉长了。
一个月过去了,别说人影,连个电话都没有。
只是每个月一号,会准时有一千块钱打到我爸的卡上,备注是“赡养费”。
一千块。
我看着手机上的转账信息,心里说不出是该笑还是该气。
在他眼里,生他养他的母亲,一个月就值一千块钱。这点钱,恐怕还不够他请客户吃一顿饭。
我把这事跟小慧说了,她撇撇嘴:“不少了,我还以为他一分钱都不给呢。有总比没有强。”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也是在安慰她自己。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下雨的傍晚。
那天我从外面送货回来,淋了一身雨,又冷又饿。作坊的生意不好,一单活儿的利润被客户压了又压,我心里憋着火,一进门脸色就不太好看。
小慧正在厨房忙活,儿子在写作业,我爸还没从他的工房出来。
奶奶坐在客厅的小板凳上,见我回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
“小江,回来了?”
“嗯。”我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脱下湿透的外套。
“饿了吧?我给你下了碗面。”
我愣了一下,才发现饭桌上放着一个大瓷碗,碗里是清清爽亮的汤,几根翠绿的小葱漂在上面,一股朴素的香气钻进鼻子里。
一碗阳春面。
我走过去,拿起筷子。面条筋道,汤头鲜美,不是那种调料包兑出来的味道,而是用猪油和酱油精心调配出的、带着岁月沉淀的醇厚。
几口热面下肚,身上的寒气和心里的火气,好像瞬间就被驱散了。
“奶奶,您怎么还自己动手了。”我有些不好意思。
奶奶笑了,脸上的皱纹像一朵绽放的老菊,“看你媳妇忙不过来,我闲着也是闲着。你爸跟你一样,以前在外面受了气,回家就爱吃我这碗面。吃完了,心里就顺了。”
我的心,猛地被触动了一下。
是啊,这味道,是我小时候的味道。那时候家里穷,能吃上一碗放了猪油的阳春面,就是天大的享受。我爸是木匠,手艺活辛苦,每次从外面回来,奶奶都会给他下这么一碗面。
我一直以为,这味道早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了。没想到,今天又尝到了。
“好吃。”我由衷地说。
奶奶笑得更开心了,“好吃就多吃点。”
那天晚上,等小慧和儿子都睡了,我悄悄地走到奶奶的床边。
隔着布帘,我轻声问:“奶奶,您……在我们家住得还习惯吗?”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传来奶奶苍老而清晰的声音。
“小江,奶奶知道,给你们添麻烦了。”
“没有,您别这么说。”我急忙道。
“你大伯……他从小就精明,会算计。”奶奶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你爸呢,就跟你爷爷一样,是个闷葫芦,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老实。所以啊,他总是吃亏的那个。”
“奶奶,我爸不觉得吃亏。我也……”
“我知道。”奶奶打断了我,“你们都是好孩子。奶奶心里有数。你放心,奶奶不是个吃白饭的。我这把老骨头,还有用。”
我不知道奶奶说的“有用”是什么意思。我只觉得,那一刻,我心里的那点计较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她是我的奶奶。
这就够了。
从那天起,我心里那座因为现实压力而筑起的高墙,开始一点点地瓦解。
我开始主动跟奶奶聊天,听她讲过去的故事,讲我爷爷怎么做木工,讲我爸和我大伯小时候的趣事。
小慧也渐渐地把奶奶当成了自家人。她会拉着奶奶一起看电视剧,叽叽喳喳地跟她讨论剧情。有时候超市发了什么新奇的水果,她也会特意买回来给奶奶尝尝。
儿子也喜欢上了这个不怎么说话,但总是笑眯眯看着他的太奶奶。他会把学校里画的画拿给奶奶看,奶奶每次都夸他画得好。
我们家那间小小的平房里,因为奶奶的到来,似乎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的黏合剂。
日子虽然依旧清贫,但心,却好像比以前更满了。
我甚至开始觉得,大伯把奶奶推给我们,或许……并不是一件坏事。
第3章 燕尾穿云榫
我爸林建国,是个手艺人。
一辈子,就认两样东西:手里的工具,和木头的纹理。
他的手艺是爷爷传下来的,我们林家做木工,到我这辈,已经是第三代了。
可这年头,手艺越来越不值钱。
大伯林建君,也就是我爸的亲哥哥,早就看透了这一点。他头脑活络,早些年就开了家具厂,用机器代替人工,搞流水线生产。板材一进,油漆一喷,几天就能出一批货。
成本低,效率高,钱自然也就哗哗地来。
而我爸,还守着他那个小作坊,抱着那些老规矩不放。选料要用陈年的老木,接口要用传统的榫卯,上漆要用天然的大漆,一遍遍地刷,一遍遍地打磨。
做一张桌子,人家厂里一天能出几十张,我爸得花上一个月。
所以,大伯住上了大平层,开上了好车。而我们家,还挤在这老旧的平房里,为生计发愁。
最近,作坊的生意更是差到了极点。好几个月没接到像样的活儿了。
我爸整天唉声叹气,蹲在院子里抽闷烟,鬓角的白发又多了几根。
“爸,要不……咱们也想想办法,改改?”我试探着问。
我知道这话他不喜欢听。
果然,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闷声闷气地说:“改?怎么改?改成跟你大伯一样,用那些胶合板、密度板糊弄人?那不叫木匠,那叫装配工!”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咱们是不是可以在设计上……”
“别说了。”他摆摆手,站起身走回了他的工房,“林家的手艺,不能断在我手上。”
看着他固执的背影,我心里又敬佩,又无奈。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机会找上了门。
市里博物馆的张馆长,托人找到了我们。
他们收到一批需要修复的明代老家具,其中有一件黄花梨的罗汉床,损坏得非常严重。床的围板上,用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榫卯结构,叫“燕尾穿云榫”。
这种榫卯,是古代工匠智慧的结晶,不用一颗钉子,就能把几块木板牢牢地锁在一起,严丝合缝,而且外观上几乎看不出接口。
但这种工艺,早就失传了。
张馆长找遍了市里所有的木工师傅,没人敢接这个活儿。最后,有人提到了我爸,说他是这城里最后一个还坚持用老手艺做活的木匠。
张馆长亲自登门,态度非常诚恳。
“林师傅,我知道这个难度很大。但是这件罗汉床的文物价值非常高,如果能修复好,对我们博物馆,乃至对整个传统文化的研究,都是一件大功德。”
他开出的修复费用,也相当可观。
这笔钱,足够我们家一年的开销了。
我爸心动了。
这不是钱的事。对于一个老手艺人来说,能亲手触摸、修复几百年前的宝贝,那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耀。
他当场就答应了下来。
罗汉床被小心翼翼地运到了我们家的小院。
我爸像着了魔一样,整天围着那张床打转。他拿着尺子量了又量,拿着笔画了又画,书房里堆满了各种关于古代家具的书。
整整一个星期,他把自己关在工房里,试图复原那个“燕尾穿云榫”。
工房里,堆满了失败的木头零件。
不是角度不对,就是尺寸有偏差。那种看似简单,实则精妙绝伦的结构,就像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我爸的脾气越来越暴躁,吃饭的时候也一言不发,眼窝深陷,整个人瘦了一圈。
小慧看得心疼,劝他:“爸,要不就算了吧。别为了这个,把自个儿身体搞垮了。”
我爸眼睛一瞪:“妇道人家懂什么!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到我这解不开,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爷爷!”
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也跟着着急。
这天晚上,我爸又在工房里忙到了半夜。我给他送饭过去,只见他一个人坐在那堆废弃的木料中间,手里拿着一个凿坏的榫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
一个坚守了一辈子信仰的人,却发现自己的信仰,成了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
“爸,歇会儿吧。”我把饭盒放在他身边。
他没理我,只是喃喃自语:“不对,不对……到底是哪里不对……你爷爷当年做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
我心里一动:“爸,你见过爷爷做这个?”
“见过。”他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向往,“那时候我还小,你爷爷给县里的大户人家做一套红木家具,就用过这个。那手法,行云流水,跟变戏法似的。可惜,我当时光顾着玩,没用心学。后来想学,你爷爷……已经不在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我默默地陪他坐了一会儿,工房里,只有我们父子俩沉重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虫鸣。
我忽然意识到,这“燕尾穿云榫”,不仅仅是一门技术。
它是我爸的心结,是林家手艺的荣耀,也是一个正在被时代遗忘的、关于匠心的传说。
如果连我爸都解不开这个谜,那这个传说,可能就真的要消失了。
第4章 被遗忘的传承
就在我爸被那个“燕尾穿云榫”折磨得快要疯掉的时候,谁也没想到,转机来自一直沉默不语的奶奶。
那天中午,我爸又把自己关在工房里没出来吃饭。
小慧把饭菜端进去,没一会儿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眼圈红红的。
“又没吃?”我问。
小慧点点头,小声说:“爸在那发脾气呢,把桌上的图纸都给撕了,说不做了,让博物馆的人把东西拉回去。”
我心里一沉。我知道,这是我爸最后的倔强。他宁愿放弃,也不愿承认自己不行。
正当我们一筹莫展时,一直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的奶奶,忽然站了起来。
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到了工房门口。
“建国,我能进去看看吗?”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爸在里面没吭声。
奶奶也不在意,自己推开了门,走了进去。我跟小慧不放心,也悄悄跟在后面。
工房里一片狼藉。
地上散落着各种木料和被撕碎的图纸。我爸坐在角落里,像一头斗败的狮子,满脸颓唐。
奶奶没有看他,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破损的罗汉床上。
她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床围板上那个残破的榫卯接口。
她的眼神,变得异常专注,仿佛在透过这块几百年的木头,看到了某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燕尾穿云,一阴一阳,一进一退……”奶奶忽然开口,喃喃自语。
我爸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奶奶:“妈,您……您说什么?”
奶奶没有回答他,而是走到工作台前,从那堆废弃的木料里,捡起两块大小合适的木块。
她拿起我爸放在桌上的铅笔和角尺,在木块上比划起来。
她的手虽然抖,但画出的线条,却精准得像是用机器切割出来的一样。
“你爷爷当年就说过,这个榫,关键不在‘形’,而在‘势’。”奶奶一边画,一边说,“你们光想着怎么把形状做对,却忘了木头本身是有‘脾气’的。”
她拿起一把凿子,对着其中一块木头,找准一个角度,轻轻一敲。
“这里的口,要斜着进去,留三分力。”
然后她又拿起另一块木头。
“这边的头,要顺着纹理走,削七分料。”
她的动作很慢,甚至有些笨拙,但每一下都恰到好处。她嘴里念叨着一些我们听不懂的口诀,什么“明榫不见缝,暗榫不见光”,“三分在手,七分在心”。
我和我爸,还有小慧,全都看呆了。
我们谁都没想到,一个一辈子围着灶台转,我们以为连刨子和凿子都分不清的老太太,竟然对木工的门道懂得这么深。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奶奶放下了手里的工具,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把那两块加工好的木块递给我爸。
“你试试。”
我爸颤抖着手接过来。
那两块木头,一块是榫头,一块是卯眼。形状都很古怪,看起来根本不可能合在一起。
他将信将疑地,把榫头对准卯眼,轻轻一推。
奇迹发生了。
那两块木头,在一阵细微的“咔哒”声中,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严丝合缝,晃都晃不动。从外面看,浑然一体,根本看不出是两块木头拼接的。
“燕尾穿云榫”!
真的是失传的“燕尾穿云榫”!
我爸“扑通”一声,竟然直接跪在了奶奶面前,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妈!您……您怎么会这个?您怎么不早说啊!”
奶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一个老婆子,懂什么木工。”她叹了口气,“我只是……看了你爷爷一辈子。他做活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给他扇扇子,递工具。他嘴里念叨的那些话,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做这个‘燕尾穿云榫’的时候,反反复复失败了好多次,最后成功的那天,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我,把这其中的诀窍,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
“我当时也不懂,就是死记硬背下来了。我怕他忘了,就记在心里,想着哪天他问起来,我能提醒他。”
“没想到……他走得那么急,一次都没问过我。这些话,在我心里,一放就是三十年。”
奶奶的声音很平静,但我们每个人都听出了那平静背后,隐藏的深情和岁月的重量。
原来,真正的传承,不仅仅是手艺的交接。
它还藏在一个女人默默的陪伴里,藏在她为丈夫扇过的每一丝风里,藏在她记在心底的每一句诀窍里。
她不是不懂,她只是爱得太深,把这一切都化作了最沉默的守护。
小慧的眼睛也红了,她走上前,扶住奶奶的胳膊,声音有些哽咽:“妈,您真是……我们家的宝贝。”
奶奶转过头,看着小慧,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她凑到小慧耳边,用我们都能听见的声音,轻声说了一句:
“你那个大伯,只看得到我吃多少饭,花多少药钱。他要是知道林家真正的宝贝在我这老婆子脑子里,怕是要傻眼了!”
那一刻,我心头所有的阴霾,一扫而空。
是啊,大伯把奶奶当成累赘推给了我们。
可他哪里知道,他亲手推走的,是林家最珍贵的财富,是我们这个小家,即将崛起的最大希望。
第5章 尘封的荣耀
自从奶奶解开了“燕尾穿云榫”的秘密,我们家的小院,一下子就变得不一样了。
我爸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整个人都焕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不再抽闷烟,不再唉声叹气。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院子里打上一套拳,然后精神抖擞地钻进工房。
奶奶成了我们作坊的“总顾问”。
她虽然自己不动手,但眼神毒辣得很。我爸做的榫卯,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偏差,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建国,你这凿子入木深了半分,木头‘憋’着气,以后容易裂。”
“小江,你打磨的时候,要顺着它的‘性子’来,别跟它较劲。木头跟人一样,你对它好,它才肯把最好看的一面给你看。”
这些话,听起来有些玄乎,但却是我爷爷那辈老木匠口口相传的经验之谈。
在奶奶的指导下,我爸的手艺突飞猛进。
那件明代罗汉床的修复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当最后一个部件被完美地安装上去时,整张床仿佛获得了新生,散发出一种古朴而庄重的光芒。
张馆长带着几个专家来验收,所有人都被震撼了。
他们围着那张床,拿着放大镜看了又看,啧啧称奇。
“天衣无缝,简直是天衣无缝!”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专家激动地握着我爸的手,“林师傅,您这手艺,真是让我们大开眼界!这‘燕尾穿云榫’,我们研究了这么多年,都只在古籍上见过图样,没想到今天能看到实物,而且做得比书上画的还要精妙!”
我爸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憨厚地笑了笑,指了指坐在藤椅上晒太阳的奶奶。
“不是我的功劳,是我妈教的。”
专家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都愣住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门失传绝技的传承人,竟然是一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太太。
张馆长更是对我爸说:“林师傅,我们博物馆还有一批古籍善本需要修复,其中涉及到很多古代书籍的装帧和木质封面的修复工艺,不知道您……?”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修复古籍,这可是比修复家具更有技术含量、也更有声望的活儿。
我爸自然是满口答应。
这件事之后,“林氏木工”的名声,一下子就在圈子里传开了。
以前是我们求着别人找活干,现在是别人排着队上门,指名道姓要我爸做。订单多得我们父子俩根本忙不过来。
我爸挑活儿也变得“刁”了。一般的活儿他都不接,只接那些有挑战性、能体现手艺的。
用他的话说:“咱们现在做的,不是家具,是作品。”
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也因此得到了极大的改善。
我把作坊旁边的小屋子也盘了下来,扩大了规模。小慧看我忙不过来,干脆辞掉了超市的工作,专门负责家里的后勤和作坊的账目。
她给奶奶买了新衣服,买了最好的营养品,每天变着花样给奶奶做好吃的。
她跟我说:“以前是我没见识,觉得多个人就是多个负担。现在才知道,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话真是一点不假。咱妈就是咱们家的定海神针。”
我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现在知道了?”
她点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我们家的小院里,每天都充满了欢声笑语。锯子的声音,刨子的声音,我儿子的读书声,还有奶奶盘核桃的咯吱声,交织在一起,成了一曲最动听的生活交响乐。
奶奶的精神也越来越好,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许多。她不再是那个刚来时沉默寡、眼神浑浊的老人,她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有时候,看着院子里其乐融融的景象,我就会想起大伯。
他把奶奶送来之后,那“一千块”的赡养费,倒是每个月都准时到账。
但人,却一次都没来过。
我偶尔听人说起,他的家具厂生意越做越大,最近好像还接了一个给五星级酒店做全套中式家具的大单子,价值上千万。
我把这事当笑话一样讲给奶奶听。
奶奶听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她继续盘着手里的核桃,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显得那么安详。
我看着她的笑容,心里却隐隐有种感觉。
大伯那看似一帆风顺的生意背后,或许,正埋着一颗随时都可能引爆的炸弹。
因为我知道,他做的是“样子”,而我们做的,是“里子”。
样子做得再像,没有里子支撑,终究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而林家手艺的“里子”,恰恰就在他最看不起的、被他当成累赘丢掉的母亲身上。
第66章 华丽的空壳
大伯林建君出事的消息,是堂哥林涛哭着打电话告诉我的。
那天,我们一家人正围在一起吃晚饭。
作坊的生意上了正轨,小慧的手艺也越来越好,桌上的四菜一汤,色香味俱全。
电话铃声响起的时候,我正给我爸和奶奶满上二两白酒。
“小江!小江你快来想想办法!我爸他……他要被人告了!”电话那头,堂哥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惊慌和无助。
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回事?你慢慢说。”
原来,问题就出在大伯接的那个五星级酒店的大单子上。
对方要求的是全套高仿明清风格的红木家具,合同里明确规定,所有承重和连接部位,必须使用传统榫卯工艺,严禁使用钉子和胶水。
大伯为了拿下这个单子,满口答应。
他以为,凭着自己厂里那些老师傅,模仿个榫卯的样子还不容易?
可他太想当然了。
他厂里的师傅,习惯了流水线作业,做个样子货还行,真要让他们做纯正的榫卯结构,尤其是那些复杂的暗榫、闷榫,他们根本就没那个手艺。
做出来的家具,要么是接口松松垮垮,要么干脆就是用胶水粘上,再在外面刻一道假缝冒充榫卯。
第一批货交过去,就被酒店的监理当场验出了问题。
一张八仙桌,一个成年人坐上去,竟然直接散了架。
这下篓子捅大了。
酒店方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商业欺诈,不仅要求退还全部定金,还要根据合同,追究他们三倍的违约金。
那可是一笔天文数字。
别说把厂子赔进去,就是把大伯家的房子、车子全卖了,也凑不够。
“小江,现在只有你们能帮我们了!”堂哥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我听人说,二叔现在是这方面的大专家,连博物馆的活儿都能干。你让他帮帮我爸吧!我们可是一家人啊!”
“一家人?”
我握着电话,冷笑了一声。
当初把奶奶像包袱一样甩过来的时候,他怎么不说是一家人?
当初看着我们家为生计发愁,连个电话都不打的时候,他怎么不说是一家人?
现在出了事,倒想起我们来了。
我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得问我爸。”
我挂了电话,把事情的经过跟我爸和小慧说了一遍。
小慧第一个表态,她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不能帮!凭什么帮?当初他们怎么对咱妈的?现在有难了想起我们了?门都没有!”
我爸沉默着,一口一口地喝着杯里的酒,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知道,他心里比谁都难受。
一边是自己的亲哥哥,一边是这些年受的委屈和心里的那口气。
整个饭桌上,只有奶奶一个人,还像没事人一样,慢悠悠地吃着饭。
等我们都不说话了,她才放下筷子,擦了擦嘴。
“建国,小江。”她看着我们,“你们想不想去看看,你大伯的厂子,现在是什么样了?”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奶奶的意思。
我爸抬起头,看着奶奶,似乎从她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
他点了点头:“好,我们去看看。”
第二天,我开着那辆送货用的小货车,载着我爸和奶奶,去了大伯的家具厂。
几年没来,这里已经大变样了。
巨大的厂房,先进的机器,仓库里堆积如山的板材。一切都显得那么现代化,那么有气派。
只是,此刻的厂区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纷纷。大伯的办公室门口,围着好几个材料供应商,吵着要结货款。
我们到的时候,大伯正被酒店方派来的律师堵在办公室里,面如死灰。
堂哥看见我们,像是看见了救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就冲了过来。
大伯从办公室里出来,看到我们,尤其是看到坐在轮椅上(为了方便出门,我们给奶奶买了轮椅)的奶奶时,他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那是一种混杂着羞愧、难堪、悔恨和一丝不甘的复杂表情。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奶奶没看他,她让我推着她,在厂房里慢慢地转了一圈。
她看着那些轰鸣的机器,看着那些被切割得整整齐齐的板材,看着流水线上那些千篇一律的家具半成品。
最后,她在一个角落停了下来。
那里堆放着一批被酒店方退回来的次品。
她让我从里面拿出一张椅子,仔细地看了看上面的“榫卯”接口。
那是一个做得非常粗糙的假榫,接缝处还能看到溢出来的黄色胶水。
奶奶伸出手指,轻轻一掰。
那个所谓的“榫卯”,应声而断。
奶奶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建君,”她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厂房里,却显得异常清晰,“你这厂子,盖得真大,真气派。”
“可你做的这些东西,都是空壳子。”
“没有筋骨,站不住。”
大伯的身体猛地一震,他低下头,不敢看奶奶的眼睛。
奶奶转过头,看着我爸,又看看我。
“林家的手艺,传到你们这,不能只剩下个空壳子。”
“建国,小江,你们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看着奶奶平静而深邃的眼睛,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是来幸灾乐祸的。
她也不是来计较个人恩怨的。
她是在惋惜,惋惜林家的手艺被自己的大儿子糟蹋成了这样。她是在提醒我们,无论什么时候,手艺人的“筋骨”,都不能丢。
我爸也明白了。
他挺直了腰杆,走上前,对着一脸绝望的大伯,沉声说:
“大哥,把你的工人里,还愿意学真手艺的,都叫过来吧。”
第7章 一跪泯恩仇
我爸的话,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大伯的家具厂里激起了层层涟漪。
大伯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建国,你……你愿意帮我?”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爸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对我说:“小江,去,把我们车上那套吃饭的家伙拿过来。”
我明白,我爸说的“吃饭的家伙”,就是他那套从不离身的,跟了他几十年的刨子、凿子和锯。
当那套包裹在厚帆布里,每一件都磨得锃亮,带着岁月包浆的工具被摆在工作台上时,整个厂房里那些习惯了电动工具的工人们,都围了过来,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我爸拿起一块木料,又拿起一把凿子。
没有图纸,没有测量。
他只是用眼睛看了一眼,用手掂了掂,然后,手里的凿子就动了。
起、承、转、合。
木屑纷飞。
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下都稳、准、狠。那不是单纯的体力活,而是一种融入了肌肉记忆的艺术。
短短十几分钟,一个标准的“粽角榫”,就在他手中诞生了。
严丝合缝,棱角分明,带着一种朴素而坚实的美感。
围观的工人们,爆发出了一阵惊叹。
他们中不乏有几十年经验的老师傅,但他们一辈子,都是在流水线上重复着切割、打磨、喷漆的动作,何曾见过如此纯粹的手艺?
大伯也看呆了。
他看着我爸手里的那个榫头,又看了看自己厂里那些用胶水粘出来的“废品”,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终于明白,自己和弟弟的差距,到底在哪里。
那不是机器和人工的差距,而是“心”和“魂”的差距。
“从今天起,这个厂子,我说了算。”我爸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所有想留下来,想学真东西的,就跟着我干。混日子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没有人走。
所有人的眼睛里,都燃起了一团火。
那是一种被手艺的魅力所点燃的、对“匠心”的渴望。
接下来的日子,大伯那个现代化的家具厂,画风突变。
轰鸣的机器停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此起彼伏的凿子声和刨子声。
我爸成了总教头。
他把我家的作坊暂时交给我打理,自己则一头扎进了大伯的厂里。
他从最基础的握刀、识木开始,手把手地教那些工人。
他很严厉,一个动作不对,就要重来几十遍。一块木料没吃准纹理,就要被他毫不留情地扔掉。
工人们叫苦不迭,但没有一个退缩的。
因为他们亲眼看到了,经过我爸的手,那些普通的木头,是如何变成一件件充满灵气的艺术品的。
我则负责带着几个学得快的年轻工人,攻关酒店那批订单里最复杂的几件家具。
奶奶依旧是我们的“定海神针”。
她每天都会让我推着她来厂里转一圈。她不说话,只是看。但只要她一来,所有人的心,就都定了下来。
大伯呢?
他彻底成了一个“闲人”。
厂里的事,他插不上手。技术上的事,他更是一窍不通。
他每天就在厂区里晃悠,一会儿给我们端茶送水,一会儿帮着扫扫地上的木屑。那张曾经油光满面的脸上,写满了尴尬和局促。
他好几次想凑到我爸身边,说几句讨好的话,但我爸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我知道,我爸心里的那道坎,还没过去。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第一批完全用传统榫卯工艺打造的家具,终于完工了。
当这些家具摆在酒店方代表面前时,他们所有人都惊呆了。
那坚固的结构,那精巧的设计,那温润如玉的质感……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家具了,而是可以传家的艺术品。
酒店方当即表示,不仅之前的违约问题一笔勾销,还要跟我们签订长期的供货合同。
危机,就此化解。
消息传回厂里,整个厂区都沸腾了。
工人们把我爸高高地抛向空中,欢呼声震耳欲聋。
那天晚上,大伯在市里最好的酒店订了一个大包间,说是要给我们庆功,也是赔罪。
饭桌上,大伯端起酒杯,走到了我爸和奶奶面前。
他“扑通”一声,竟然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妈!建国!我对不起你们!”
一个年过半百的男人,哭得涕泪横流。
“是我混蛋!是我利欲熏心!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我把妈当成累赘,把家传的手艺当成垃圾……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扇着自己的耳光。
包间里,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爸看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哥哥,眼神复杂。他手里的酒杯,微微颤抖着。
最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走上前,把我大伯扶了起来。
“哥,起来吧。”
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都过去了。”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仿佛有千斤重。
我知道,我爸心里的那道坎,过去了。
不是因为大伯的下跪,也不是因为他幡然醒悟。而是因为,在血浓于水的亲情面前,在林家手艺得以传承的荣耀面前,那些个人的恩怨和委屈,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了。
奶奶从始至终都没有说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放进了大伯的碗里。
“吃饭吧。”
那一刻,所有的恩怨,仿佛都融化在了这平平淡淡的三个字里。
一跪泯恩仇。
我们林家这根断裂过的筋,在经历了这场风波之后,似乎,又重新连接了起来。
虽然上面,还留着一道浅浅的疤。
第8章 木头里的年轮
那场风波之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大伯的厂子,并没有和我家的作坊合并。
用我爸的话说:“道不同。”
大伯的厂子,还是以生产现代、量产的家具为主。只是这一次,他在质量上,下了死功夫。他甚至专门成立了一个“传统工艺部”,高薪聘请了几个从我们这边学成出师的老师傅,专门负责高端定制。
而我家的作坊,依旧坚守着纯手工、老手艺的路线。
我们不再追求数量,而是把每一件作品,都当成艺术品来雕琢。
我们两家,就像一棵大树上分出的两个枝丫,朝着不同的方向生长,但根,却还连在一起。
大伯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满身铜臭、张口闭口都是生意的商人。他开始频繁地往我们家跑,不再是开着他的大奔,而是骑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
他来了也不多话,就是帮着劈劈柴,扫扫院子,或者搬一把椅子,坐在我爸的工房门口,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看我爸做活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那是一种对“匠心”的、迟来的敬畏。
他对我奶奶,更是孝顺得无以复加。
他不再给钱,而是用行动。他会跑大半个城,去给奶奶买她爱吃的那家老店的豆花。他会蹲在奶奶身边,耐心地给她剪指甲。
他甚至开始学着研究中医,买了一大堆书,就为了能给奶奶按按摩,缓解她的关节疼痛。
大伯母和堂哥也时常过来,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大伯母的话虽然还是不多,但脸上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已经消失了。
小慧说:“这下,才真有点像一家人了。”
我说是啊。
或许,家人之间,就是这样。会争吵,会记恨,会因为现实的种种而疏远。但只要那份血脉里的牵挂还在,总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重新走近。
转眼,就到了年底。
那年的年夜饭,是我们两家十几年来,第一次在一起吃。
地点就在我们家的小院里。
桌子,是我和我爸亲手做的,一张能坐下十几口人的、巨大的八仙桌。
菜,是小慧和大伯母一起张罗的。
酒,是大伯特意托人寻来的好酒。
除夕夜,小院里挂起了红灯笼,暖黄色的灯光下,映着我们一家人满满的笑脸。
奶奶坐在主位上,穿着我们给她买的新棉袄,精神矍铄。
她看着围坐在一桌的儿孙,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幸福的光。
“好,好啊。”她举起酒杯,“一家人,就该这样。”
我爸和大伯,坐在奶奶的两边,兄弟俩碰了一下杯,相视一笑,所有的隔阂,都在那酒里了。
饭后,我们一起在院子里放烟花。
绚烂的烟火在夜空中绽放,照亮了每个人的脸。
我看着身边的小慧,看着不远处正在教我儿子点烟花的父亲,看着正和奶奶说着悄悄话的大伯,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我想起了那些被奶奶称作“筋骨”的榫卯。
我们这个家,不也像一个复杂的榫卯结构吗?
曾经,因为大伯的自私,这个结构出现了裂痕,摇摇欲坠。
但最终,是奶奶,是她所代表的那种坚韧、智慧和包容,像一根定盘的销,重新把我们这个家,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她让我们明白,一个家真正的“筋骨”,不是金钱,不是房子,而是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亲情,是那份代代相传的、关于责任和守护的信念。
新年的钟声敲响了。
我走到奶奶身边,蹲下身子,轻声说:“奶奶,过年好。”
奶奶笑了,她摸着我的头,就像小时候一样。
“小江,你记住。”
“做木工,要懂木头的年轮。做人,要懂人心的纹理。”
“咱们林家的手艺,不能丢。咱们林家的情分,更不能丢。”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奶奶,我记住了。”
那一刻,夜空中又一朵烟花炸开,亮如白昼。
我仿佛看到,那绚烂的光芒里,有爷爷的身影,有父亲的坚守,有奶奶的智慧,也有我自己未来的路。
那是一条由木屑和汗水铺就的路,一条通往“匠心”和“传承”的路。
我知道,我会带着家人的爱和期望,坚定地走下去。
因为,我是一个手艺人。
我们林家,都是手艺人。
来源:小南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