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普通到我能闻见空气里浮动着的、刚从菜市场带回来的活鱼的腥气,还有旧木头家具被太阳晒透了的、暖洋洋的味道。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普通到我能闻见空气里浮动着的、刚从菜市场带回来的活鱼的腥气,还有旧木头家具被太阳晒透了的、暖洋洋的味道。
我妈,就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藤椅上,手里攥着三本暗红色的房产证,像攥着三块滚烫的山芋。
她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干得像秋天被踩碎的落叶。
“家里的事,今天就当着你们俩的面,说清楚。”
我弟,坐在她旁边的沙发上,低着头,手指紧张地抠着沙发垫上的一根线头。他总是这样,一遇到大事,就习惯性地把自己缩起来,像只受惊的刺猬。
我没说话,只是端起面前那只印着大红牡丹的搪瓷杯,喝了一口凉透了的白开水。水的味道很寡淡,像我当时的心情。
“这三套房子,还有我跟你爸攒下的那点钱,我都留给你弟弟。”
我妈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进我平静如水的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冰冷的涟漪。
我看到我弟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我还是没说话。
我妈等了一会儿,见我没反应,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藤椅又发出一声疲惫的呻吟。
“你是个女孩子,以后总是要嫁人的。你弟弟不一样,他得娶媳生子,得撑起这个家。没房子,哪个姑娘肯跟他?”
她的这套说辞,我从十几岁听到现在,耳朵都快起茧了。
以前我还会争,会红着脸,梗着脖子,问她:“我也是你的孩子,为什么?”
后来我爸走了,我就再也不问了。
有些事情,问了也没有答案。就像你问一块石头,为什么你这么硬,它不会回答你。你问一棵树,为什么你总是向上长,它也不会回答你。
我妈,就是那块石头,那棵树。她的逻辑,自成一个闭环,坚不可摧。
我放下搪瓷杯,杯底和老旧的木头桌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嗯,知道了。”
我说。
就这三个字。
我妈愣住了,她准备好的一大套说辞,什么“你别怪妈心狠”、“妈也是为了你好”、“以后你弟弟发达了,还能忘了你这个姐姐?”之类的话,全都堵在了嗓子眼。
她的表情,像是排练了很久的一场戏,主角却突然忘了词。
我弟也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他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愧疚,还有一丝如释重负。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褶皱。
“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店里还有活儿。”
我转身往外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身后,是我妈带着点慌乱的声音:“你就……就没什么想说的?”
我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
“说什么?说恭喜弟弟,还是说谢谢妈?”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到我自己都觉得陌生。
“这是你的东西,你想给谁,就给谁。我没意见。”
说完,我拉开那扇掉了漆的木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阳光很好,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眯着眼,深吸了一口混合着尘土和阳光味道的空气。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扎破了的气球,身体里那些沉甸甸的、名为“家”和“亲情”的东西,都随着那声轻响,漏了个干净。
剩下的,只有一身轻松。
我没有回家,而是去了我的小店。
那是一家开在老城区巷子深处的旧物修复店。店面不大,只有二十来个平方,门口挂着一块我自己用旧船木雕的牌子,上面写着“惜物”。
店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老物件。断了腿的椅子,裂了缝的柜子,蒙了尘的梳妆盒,还有不再走时的老座钟。
它们都带着时光的伤痕,安静地待在角落里,等待着被治愈。
我喜欢这里。
喜欢空气里弥漫着的木头、胶水和油漆混合的味道。
喜欢用指尖触摸那些斑驳的纹理,感受它们曾经经历过的岁月。
我从角落里拖出一把破旧的摇椅。
这是我爸以前最喜欢坐的椅子。他总是在晚饭后,泡上一杯浓茶,坐在这把椅子上,一边摇,一边给我讲那些他年轻时候的故事。
爸走后,妈嫌它占地方,好几次都想当柴火劈了,是我死活给拦了下来。
搬出来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带,只带了这把摇椅。
我用一块软布,一点一点擦去上面的灰尘。
木头的纹路在我的擦拭下,渐渐清晰起来。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滑的扶手,仿佛还残留着我爸手掌的温度。
我的眼泪,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在深色的木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很快又消失不见。
我没有哭出声。
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地方,空了。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所谓的“家”。
我妈偶尔会打个电话过来,电话的内容,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
“钱够不够花?”
“别太累了,一个女孩子家家的。”
“有空……就回来看看。”
最后那句,她总是说得含含糊糊,像是在试探。
我总是回答:“挺好的,不缺钱,店里忙,走不开。”
我知道,她在等我服软,等我回去哭诉,等我像小时候一样,抱着她的腿,求她多爱我一点。
可是,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糖果才会笑的小女孩了。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我的小店里。
我开始学习更复杂的修复技术。木工、漆艺、镶嵌、雕刻……
我拜访了很多老手艺人,像一块海绵一样,疯狂地吸收着知识。
我的手,变得越来越粗糙,指甲缝里总是嵌着洗不掉的颜色。
但我很快乐。
每当一件破损的旧物在我手中重获新生,那种满足感,比任何东西都来得实在。
我的小店,也渐渐有了名气。
不再是靠街坊邻居的零散生意,开始有一些收藏家,甚至博物馆,慕名而来,请我修复一些珍贵的藏品。
我的生活,忙碌而充实。
我弟的生活,似乎也过得不错。
我妈在电话里,总是用一种炫耀的语气,跟我描述他的“成功”。
“你弟弟开公司了,当老板了!”
“你弟弟换了辆新车,大奔呢!可气派了!”
“你弟弟给你弟媳买了多大的钻戒,说是南非的……”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我在听。
我能想象出我妈说这些话时,脸上那种骄傲又满足的神情。
她把她所有的希望和荣耀,都寄托在了我弟身上。
那个用三套房子和全部积蓄堆砌起来的“成功”,就是她人生最大的作品。
至于我,不过是这幅宏伟画卷旁边,一处无足轻重的留白。
时间就像我工作台上那些细密的木屑,在我低头专注的瞬间,悄无声息地堆积起来。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
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听起来很疲惫的女人。
“是……姐姐吗?”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我弟媳。
我们只在他们结婚的时候见过一面。她很漂亮,也很骄傲,像一只开屏的孔雀,看我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优越。
“是我,有事吗?”我的语气很平静。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挂了。
然后,我听到了压抑着的哭声。
“姐姐……你能不能……借我们点钱?”
我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
“公司……公司破产了……外面欠了一屁股债……那些人天天上门来要……车子房子都抵押了……还是不够……”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了绝望。
“妈把最后那套老房子也卖了,帮他还了一部分……可还是不够……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老房子……也卖了?
我握着电话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那栋房子,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长大的地方。
那里有我爸亲手种下的那棵桂花树,有我小时候在墙上画下的歪歪扭扭的涂鸦,有我们一家人……曾经的欢声笑语。
我闭上眼睛,仿佛还能闻到秋天时,满院子的桂花香。
那是“家”的味道。
现在,这个味道,连同那个承载了我所有童年记忆的地方,都没了。
“姐姐?姐姐你在听吗?”
弟媳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他欠了多少?”我问。
她报了一个数字。
一个足以让我这些年所有辛苦积攒,都瞬间清零的数字。
“我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但是我们真的走投无路了……看在……看在爸妈的份上……”
爸妈……
我爸已经不在了。
我妈的心,也从来不在我身上。
我沉默了。
电话那头,只剩下她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我没钱。”
我说。
我说的是实话。
我的钱,都投进了我的店里,投进了那些珍贵的木料和工具里。我手上的流动资金,少得可怜。
但我知道,她不信。
在她和所有人的眼里,我这个在外面“混得不错”的姐姐,不可能没钱。
“姐姐……我求求你了……”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他要是出了事,我跟孩子可怎么活啊……”
孩子……
我这才想起来,她好像怀孕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柔软地刺了一下。
“你把卡号发给我。”
我说。
“我账上还有五万,先转给你。”
“五万?五万有什么用啊!”她的声音瞬间变得尖利起来,“姐姐,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们,你是不是就盼着我们家破人亡啊!”
我没有跟她争辩。
我只是平静地说:“我只有这么多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没过多久,我妈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电话一接通,就是劈头盖脸的责骂。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弟弟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还见死不救!那可是你亲弟弟啊!你身上流着跟他一样的血!”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冷血无情的女儿!”
她的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一下一下地割在我的心上。
不疼,但是很难受。
那种感觉,就像是吞了一大口棉花,堵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妈。”
我打断了她的咆哮。
“当初,你把房子和钱都给他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他会有今天?”
“当初,你跟我说,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撑起这个家。现在,这个家要塌了,你却来找我这个被你赶出家门的人?”
“你凭什么?”
我一口气说完,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都消散了不少。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我妈带着哭腔的声音。
“就当我……就当我求你了……算妈求你了还不行吗……”
她哭了。
这是我记忆里,她第一次对我服软。
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她最引以为傲的儿子,让她失望了。
我的心,突然就冷了下去。
“我没钱。”
我重复了一遍,然后挂断了电话,关了机。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我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
我想起,有一年冬天,天很冷,下着大雪。我跟弟弟都感冒了。我妈抱着弟弟,心急火燎地往医院跑。而我,发着高烧,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床上,浑身发抖。是晚归的爸爸,发现了我,用他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载着我,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赶。我趴在他的背上,感觉那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
我想起,我考上大学那年,是市里的重点大学。我拿着录取通知书,兴高采烈地跑回家。我妈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说:“女孩子家,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还不是要嫁人。”而我爸,却偷偷地塞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他攒了很久的钱。他说:“我闺女有出息,想读到哪,爸就供到哪。”
我还想起,我爸临走前,把我叫到床边,拉着我的手,对我说:“闺女,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黑暗中,我的眼泪,无声地滑落。
爸,你看,我现在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只是,我还是会想你。
第二天,我把那五万块钱,打到了弟媳的卡上。
然后,我换了手机号码,彻底断了和他们的联系。
我以为,我们的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线,在某一个点短暂地交汇后,便会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再无交集。
直到五年后,我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用牛皮纸信封装的,手写的信。
信封上没有署名,只有一个我陌生的地址。
字迹很娟秀,但有些地方,因为用力过猛,划破了纸背。
我拆开信,信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姐姐,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落款是,弟媳的名字。
信封里,还夹着一张银行卡。
我拿着那封信,在窗边站了很久。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洒在我身上,暖洋gq洋的。
我不知道这五年,他们经历了什么。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没有去查那张卡里有多少钱。
我把它和那封信一起,收进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里。
那个盒子里,还放着我爸留给我的那个信封,和我小时候画的,一张我们一家四口的画。
画上,爸爸妈妈笑得很开心,我和弟弟,手拉着手。
又过了几年,我的事业越做越大。
我不再满足于修复,我开始尝试设计。
我将传统的中式榫卯工艺,和现代的简约设计相结合,创作出了一系列独一无二的家具。
我的作品,在一次国际设计大赛上,拿了金奖。
我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有了自己的品牌。
我从那个偏僻的小巷子,搬到了市中心最繁华的写字楼里。
我变得越来越忙,忙到没有时间去想过去的事。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以为是客户,便接了起来。
“喂,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而又熟悉的声音。
“是……是我……”
我的心,咯噔一下。
是我妈。
她的声音,不再像以前那样中气十足,而是充满了疲惫和小心翼翼。
“我……我下个月,过六十大寿……你弟弟……他想给你办得热闹点……你……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六十大寿。
我这才惊觉,原来她已经快六十岁了。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我没空。”
我下意识地拒绝。
我不想再跟他们有任何瓜葛。
“就……就回来吃顿饭,行吗?”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哀求,“这么多年没见,妈……妈想你了。”
想我了?
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陌生,又那么的可笑。
在我最需要她的时候,她在哪?
在我被全世界抛弃的时候,她在哪?
现在,她一句“想我了”,就想抹去所有的伤害吗?
我的心里,五味杂陈。
有怨,有恨,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地址发给我。”
我听到我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挂了电话,我靠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
霓虹闪烁,繁华喧嚣。
可我却觉得,自己像一座孤岛。
我不知道,我回去的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或许,我只是想去亲眼看一看。
看一看,我亲手斩断的过去,如今,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寿宴定在一家五星级酒店。
我到的时候,宴会厅里已经坐满了人。
我妈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色唐装,满面红光地在招呼着客人。
我弟跟在她身后,西装革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看起来比几年前成熟了不少,眉宇间,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弟媳抱着一个看起来三四岁的小男孩,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他们看起来,就像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我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静静地看着眼前这热闹的一幕。
我妈看到了我,她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
然后,她朝着我走了过来。
“来了。”
她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嗯。”
我点了点头。
我们之间,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还是我弟打破了僵局。
“姐,你来了。”
他走到我面前,脸上带着一丝局促的笑。
“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
我看着他,这个我曾经最熟悉,也最陌生的亲人。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迹,但他的眼神,却不再像以前那样清澈,里面盛满了太多我看不懂的东西。
“这是念念。”弟媳抱着孩子走过来,对我笑了笑,“快,叫大姑。”
那个叫念念的小男孩,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大姑。”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
软软的,麻麻的。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他。
“真乖。”
寿宴开始了。
司仪在台上说着各种吉祥话,台下,觥筹交错,一片欢声笑语。
我妈作为今天的主角,被众人簇拥着,脸上笑开了花。
我弟端着酒杯,游走在各个酒桌之间,谈笑风生,八面玲珑。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着菜。
这里的菜,很精致,也很昂贵。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吃在嘴里,却感觉不到任何味道。
我突然很想念,我爸做的那碗,放了很多猪油和葱花的阳春面。
寿宴进行到一半,到了送贺礼的环节。
亲戚朋友们,纷纷送上自己的祝福和礼物。
有送金银首饰的,有送名贵字画的,还有直接送红包的。
我妈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说着“谢谢”。
轮到我弟的时候,他拿出了一个精致的丝绒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对成色极好的翡翠手镯。
“妈,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妈激动得眼眶都红了,她拉着我弟的手,连声说:“好,好,我的好儿子。”
周围的人,都投来羡慕的目光。
司仪也适时地在一旁煽情:“真是母慈子孝,羡煞旁人啊!”
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终于,司仪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接下来,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女儿,也为我们的寿星送上祝福!”
所有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我身上。
我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我站起身,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地走上台。
我没有准备什么贵重的礼物。
我只是让我的助理,把一个用红布盖着的东西,抬了上来。
那东西很大,看起来像一件家具。
“这是什么啊?”
“神神秘秘的。”
台下,开始响起窃窃私语。
我妈的脸上,也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到那件东西旁边,伸手,揭开了上面的红布。
红布滑落。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把摇椅。
一把看起来很旧,却又很新的摇椅。
它的木质,是上好的金丝楠木,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它的扶手和靠背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纹,每一处细节,都处理得无可挑剔。
整个宴会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这把突然出现的,精美绝伦的摇椅,给吸引住了。
“这……这是……”
我妈看着那把摇椅,眼睛瞪得大大的,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认出来了。
就算这把摇椅,已经被我修复得焕然一新,但她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因为,这是我爸生前,最喜欢的那把摇椅。
是她当年,嫌它占地方,差点当柴火劈了的那把摇椅。
“这把椅子,是我爸留下的。”
我拿起话筒,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宴会厅。
“当年,妈嫌它又旧又破,要把它扔了。我觉得可惜,就把它带走了。”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该送您一件什么样的生日礼物。”
“想来想去,我觉得,没有什么,比这把椅子更合适了。”
“我把它修好了。就像,我想把我们之间,那些破碎的东西,也重新修补起来一样。”
我的目光,直直地看着我妈。
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精彩纷呈。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震惊,不解,还有一丝……恐慌。
“这把椅子,用的木料,是金丝楠。上面的雕花,是我一刀一刀刻上去的。我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才把它修复成现在的样子。”
“它现在,不仅仅是一把椅子了。”
“它是一件艺术品。”
“就在上个月,有一个国外的收藏家,想出七位数的价格收藏它,我没卖。”
“因为,它是无价的。”
“它是爸爸留给我们,唯一的念想。”
我的话音刚落,台下,一片哗然。
七位数?
所有人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我,看着那把摇椅。
我弟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他快步走上台,拉了拉我的胳膊,压低声音说:“姐,你这是干什么?今天是什么日子,你非要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吗?”
我甩开他的手。
“闹?”
我冷笑一声。
“我只是在送礼物而已。”
“你……”
他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我的目光,重新回到我妈身上。
“妈,这份礼物,您还喜欢吗?”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她看着我,又看了看那把摇我妈的嘴唇哆嗦着,她看着我,又看了看那把摇椅,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打结的乱麻。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只是喃喃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这样呢?
在她眼里,我应该是一个被生活磋磨得灰头土脸,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的失败者。
我应该在今天,看着她风光无限,看着她儿子功成名就,然后,在角落里,默默地羡慕,嫉妒,甚至悔恨。
可是,我没有。
我穿着得体的名牌套装,化着精致的淡妆,平静地站在这里。
我送出的礼物,不是用钱可以轻易买到的金银珠宝,而是一件承载着记忆和心血,价值连城的艺术品。
我用一种她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方式,出现在她的面前。
这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也击碎了她那可怜的优越感。
宴会厅里的气氛,变得越来越诡异。
那些宾客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我妈,还有我弟之间来回扫视。
他们或许不知道我们家发生过什么,但他们都是人精,从我们三个人微妙的表情和反应里,已经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弟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他大概觉得,我让他,让这个家,在所有亲朋好友面前,丢尽了脸。
他想发作,但又顾忌着场合。
最终,他只能把所有的怒火,都压抑在心里,用一种近乎怨毒的眼神,瞪着我。
我不在乎。
我今天来,就没想过要皆大欢喜。
我只是想让她,让他们,看清楚一些事情。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是我弟的手机。
他手忙脚乱地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后,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拿着手机,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压低声音,焦急地说着什么。
虽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但我能看到,他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
“不是说好了宽限几天的吗?”
“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想到办法的!”
“喂?喂!”
他对着已经挂断的电话,徒劳地喊了几声。
然后,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样,颓然地靠在墙上,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绝望的气息。
宴会厅里的人,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大家虽然没有说话,但眼神里,都充满了猜测和探寻。
我妈也慌了。
她快步走到我弟身边,紧张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弟没有回答她。
他只是抬起头,用一种空洞的眼神,看着天花板上那盏华丽的水晶吊灯。
过了很久,他才沙哑着嗓子说:“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时,宴会厅的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了。
几个穿着黑色西装,看起来凶神恶煞的男人,走了进来。
为首的那个男人,环视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了我弟身上。
他冷笑一声,朝着我弟走了过去。
“王总,躲在这里办寿宴,挺热闹啊。”
“欠我们的钱,打算什么时候还啊?”
整个宴会厅,瞬间炸开了锅。
“欠钱?”
“欠了多少钱啊?”
“看这架势,不是小数目吧?”
我妈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她冲到我弟面前,挡在他身前,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想干什么?今天是我大寿的日子,你们别在这里胡闹!”
为首的那个男人,根本不理她。
他一把推开我妈,揪住我弟的衣领。
“王总,别跟我来这套。今天你要是再不还钱,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我弟吓得浑身发抖,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我没钱……”
“没钱?”男人冷笑一声,“你开公司的钱哪来的?你买车买房的钱哪来的?你办这场寿宴的钱,又是哪来的?”
“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妈把老底都掏给你了!”
“今天,要么还钱,要么,就让你妈拿命来抵!”
男人的话,像一颗炸雷,在宴会厅里炸响。
所有人都惊呆了。
我妈更是吓得瘫软在地,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看着眼前这荒诞又可悲的一幕,我的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快意。
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悲哀。
这就是她用一切换来的“好儿子”。
这就是她引以为傲的“顶梁柱”。
一个彻头彻尾的,被欲望和虚荣掏空了的骗子。
那些曾经对我妈笑脸相迎,对我弟阿谀奉承的亲戚朋友们,此刻,都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躲开了。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
人性中最真实,也最丑陋的一面,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我弟媳抱着孩子,缩在角落里,哭得泣不成声。
那个叫念念的小男孩,被眼前的阵仗吓坏了,哇哇大哭。
整个宴会厅,乱成了一锅粥。
我静静地站在台上,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我的目光,落在我妈身上。
她瘫坐在地上,头发散乱,妆也哭花了。
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掌控着一切的母亲。
她只是一个,被现实击垮的,可怜的老人。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和我对上了。
她的眼神里,不再有往日的强势和理所当然。
取而代之的,是震惊,是悔恨,是绝望,还有一丝……祈求。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
但最终,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她只是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流了满面。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她傻眼了。
她不是因为我送的礼物价值连城而傻眼。
也不是因为我如今的成功而傻眼。
她是因为,她亲手打碎了自己最珍贵的宝贝,却把一堆一文不值的瓦砾,当成了炫耀的资本。
她是因为,当她最引以为傲的“作品”轰然倒塌时,那个被她亲手推开的,毫不起眼的“留白”,却成了全场最耀眼的存在。
这种强烈的反差和对比,才是对她最大的讽刺和惩罚。
我没有再看下去。
我走下台,穿过混乱的人群,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宴会厅。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夜景,很美。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晚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很舒服。
我的手机响了。
是弟媳打来的。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是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姐姐……你能不能……帮帮我们……”
“我知道,我们以前对不起你。但是……但是看在妈的份上,看在念念的份上……你帮帮我们这一次,好不好?”
“那些人说了,如果明天再不还钱,就要……就要把他带走……”
我沉默了。
“你还爱他吗?”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哽咽着说,“我只知道,他是念念的爸爸。我不能让念念没有爸爸。”
我叹了口气。
“你让他自己给我打电话。”
说完,我挂了电话。
大概过了十分钟,我弟的电话打了过来。
他的声音,充满了颓败和羞愧。
“姐……”
他只叫了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还欠多少?”我问。
他报了一个数字。
比我想象的,还要多。
“你拿什么还?”我问。
“我……我不知道……”
“你当初开公司,买车买房,办寿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我……我错了……姐,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你别跟我说这些。”我的声音很冷,“我问你,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我会去找工作,我会踏踏实实地赚钱,我会把欠你的钱,都还上……”
“你拿什么保证?”
“我……我拿我这条命保证!”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他。
但是,我想到了那个叫念念的孩子。
想到了他那双乌溜溜的,清澈的眼睛。
孩子是无辜的。
“明天早上九点,来我的工作室。”
我说。
“带着你的所有债主,还有欠条。”
“姐……你……”
“我只帮你这一次。”我打断了他,“以后,你好自为之。”
挂了电话,我抬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很冷,像水一样。
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到底是对是错。
我不是圣母。
我做不到对他们所做的一切,既往不咎。
我只是觉得,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不想让这份仇恨,再延续下去。
我更不想,让一个无辜的孩子,为大人的错误,买单一辈子。
或许,放下,才是对彼此最好的解脱。
第二天,我弟带着一群人,准时出现在了我的工作室。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
他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没有理他。
我让我的律师,和那些债主,一个一个地核对账目。
最终,我开出了一张支票,一次性还清了所有的债务。
那些债主拿到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工作室里,只剩下我,我弟,还有我的律师。
我把我弟签下的那张巨额欠条,放在他面前。
“这张欠条,我收下了。”
我说。
“从今天起,你的债主,是我。”
我弟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姐……”
“我不要你的利息。”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本金,你必须一分不少地还给我。”
“我给你二十年的时间。”
“这二十年里,你每个月,都要把你的工资条,发给我看。”
“我会找人,监督你。如果你敢有任何投机取巧,或者不劳而获的想法,那么,我随时可以拿着这张欠条,去法院告你。”
“到时候,你就不是破产那么简单了。”
“你将,一无所有。”
我的话,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的心上。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敬畏。
他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我明白了。”
他点了点头,声音都在发抖。
“出去吧。”
我挥了挥手,像是在赶一只苍蝇。
他没有再说什么,拿起那张欠条的复印件,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他走后,律师问我:“你真的相信,他能还清这笔钱?”
我摇了摇头。
“还不还的清,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要让他知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重要的是,我要让他学会,什么叫责任,什么叫担当。”
“这笔钱,不是我借给他的。”
“是我替爸,替我自己,替这些年所有的不公,向他,也向我妈,讨回的一个公道。”
律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欣赏。
“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只是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个,渐渐远去的,佝偻的背影。
我不知道,他以后的人生,会走向何方。
我也不知道,我妈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
我已经尽了我所能,做了我该做的事。
剩下的路,只能靠他们自己去走了。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每天,依然在我的工作室里,和那些木头打交道。
我修复旧物,也创造新物。
我的品牌,越做越大,甚至走出了国门。
我变得越来越有名,也越来越忙。
但我始终,没有再见过我妈,和我弟。
他们就像我人生中,一个被悄悄删除的章节,虽然真实存在过,却再也不会被我翻起。
直到三年后的一天。
我的工作室,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是我妈。
她比三年前,看起来更老了。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她看到我,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不敢进来。
“我……我听人说,你在这里……”
她的声音,很小,很沙哑。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我给你炖了鸡汤……你……你工作忙,要多补补身子……”
她提了提手里的保温桶,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还是没有说话。
她就那么一直站在门口,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等待着我的审判。
过了很久,我才开口。
“进来吧。”
我的声音,很平静。
她像是得到了特赦令一样,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她把保温桶,放在我的桌子上,打开盖子。
一股浓郁的鸡汤香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工作室。
“快……快趁热喝……”
她给我盛了一碗,递到我面前。
我看着碗里那黄澄澄的鸡汤,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我发高烧的那个雪夜。
如果,那个时候,她也能给我端来这样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
那么,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
可惜,没有如果。
我没有喝那碗鸡汤。
我只是看着她,问:“你来找我,有事吗?”
她愣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
“没……没事……就是……就是想来看看你……”
“是吗?”
我拿起桌子上的一份文件,那是我的律师,每个月定期发给我的,关于我弟的近况报告。
报告上说,他现在在一家工厂里,做流水线工人。
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很辛苦,但工资,还算稳定。
每个月,他都会雷打不动地,把工资的一半,打到我的卡上。
虽然,那点钱,对于他欠下的巨额债务来说,只是杯水车薪。
但他,一直在坚持。
报告上还说,弟媳找了一份超市收银员的工作,念念也上了幼儿园。
他们一家三口,租住在一个很小的老旧小区里,生活,过得很清贫。
而我妈,就跟着他们,住在一起。
“他……他还好吗?”
我妈犹豫了很久,还是问出了口。
“不好。”我说,“很不好。”
“他每天,都活在还债的压力下。他这辈子,可能都还不清欠我的钱。”
我妈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那……那都是他活该!”她咬着牙说,“是我……是我把他惯坏了……”
“你现在知道,已经晚了。”
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我知道……我知道……”她哽咽着说,“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我今天来,不是想求你原谅……我知道,我没那个资格……”
“我就是……我就是想再看看你……我怕……我怕以后,就没机会了……”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看着她苍老的,布满泪痕的脸,我的心,突然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
那种疼,不是尖锐的,刺骨的。
而是一种,钝钝的,绵延不绝的疼。
我别过头,不去看她。
“汤,我收下了。”
我说。
“你走吧。”
她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我的工作室。
看着她那佝偻的,孤单的背影,我突然发现,我好像,已经不恨她了。
我只是,觉得很可悲。
她用一生的偏爱,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儿子,也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到头来,她什么都没有得到。
只剩下,满身的悔恨,和无尽的孤独。
这,或许就是对她,最好的惩罚。
我最终,还是没有喝那碗鸡汤。
我把它,倒掉了。
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是错过了。
再也,回不去了。
那之后,她没有再来找过我。
我们的生活,又回到了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上。
直到去年冬天。
我接到了弟媳的电话。
她说,我妈病了。
很严重。
医生说,可能,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我放下电话,在办公室里,坐了很久。
窗外,下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雪花,很大,很美。
像我记忆里,爸爸背着我,去医院的那个晚上。
我最终,还是去了医院。
病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
我妈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
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她闭着眼睛,呼吸,很微弱。
我弟和弟媳,守在床边,眼睛,又红又肿。
看到我来,他们都站了起来。
“姐……”
我没有理他们。
我只是走到病床边,静静地看着她。
她好像,感觉到了什么。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已经很浑浊了。
她看了我很久,才认出我来。
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把耳朵,凑了过去。
我听到,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对我说:
“对……不……起……”
说完这三个字,她的头,一歪。
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心电图上,那条跳动的曲线,变成了一条,笔直的直线。
发出,刺耳的,长鸣。
我弟和弟媳,瞬间,哭成了泪人。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声长鸣,彻底地,碎了。
我走出病房,站在走廊的尽头。
窗外,雪,越下越大了。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片,纯净的白。
我突然想起,我小的时候,很喜欢下雪。
因为,每次下雪,爸爸都会给我堆一个,很大很大的雪人。
他会用胡萝卜,给雪人做鼻子。
用煤球,给雪人做眼睛。
还会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围在雪人的脖子上。
然后,他会拉着我的手,笑着对我说:
“你看,闺女,这个雪人,像不像你?”
我看着窗外那漫天飞舞的雪花,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掉了下来。
爸,你看。
下雪了。
可是,再也没有人,会给我堆雪人了。
妈的葬礼,很简单。
来的人,不多。
我弟,跪在灵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从头到尾,没有掉一滴眼泪。
葬礼结束后,弟媳找到了我。
她把一张银行卡,递给我。
“姐姐,这是我们这些年,攒下的钱。虽然不多,但是……”
我没有接。
“你留着吧。”我说,“念念,还要上学。”
“可是……”
“你告诉他。”我打断了她,“从今天起,他不用再还我钱了。”
“就当是……我替妈,还的。”
说完,我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再回头。
因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跟这个家,最后的一丝牵绊,也彻底,断了。
我回到了我的城市,我的工作室。
我把那把,我亲手修复的摇椅,放在了工作室里,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我都会把它,擦拭得一尘不染。
有时候,工作累了,我就会坐在上面,轻轻地摇晃。
闭上眼睛,我仿佛,还能看到,爸爸坐在我身边,笑着给我讲故事的样子。
我仿佛,还能闻到,家里那棵桂花树,散发出的,淡淡的香气。
我知道,那些,都只是我的幻觉。
我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没关系。
因为,我已经学会了,如何与过去和解。
如何,带着那些美好的,和不美好的记忆,继续,往前走。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故事,也还在继续。
只是,这个故事里,再也没有他们了。
只有我,和这把摇椅。
还有,那些,被我用心,治愈过的,时光的伤痕。
来源:富足水滴y7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