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嗯”了一声,在玄关换鞋,把磨得发亮的旧皮鞋摆正,鞋尖朝着门外。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厂里的老师傅说,这叫“出门顺”,能图个吉利。
“回来了?”
林慧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带着一股油烟味。
我“嗯”了一声,在玄关换鞋,把磨得发亮的旧皮鞋摆正,鞋尖朝着门外。这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厂里的老师傅说,这叫“出门顺”,能图个吉利。
“今天厂里忙不忙?你师父那个高血压,好点了没?”她端着一盘炒青菜出来,围裙上沾着几点油星子。
“老样子,还是离不了降压药。”我脱下洗得发白的工作外套,挂在门后的钉子上,“就是车间里新来的那批小年轻,毛毛躁躁的,还得盯着。”
“吃饭吧,童童今天去他外婆家了,就我们俩。”
饭桌上摆着两菜一汤,一盘炒青菜,一盘红烧肉,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红烧肉是我的最爱,肥瘦相间,炖得软烂,汤汁拌米饭能吃下两大碗。
这是我们家典型的傍晚,像一台运转了十几年的旧机器,每个齿轮都严丝合缝,连转动时发出的“咔哒”声,都带着熟悉的节奏。
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听着墙上挂钟“滴答滴答”地走。
林慧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放到我碗里,“多吃点,看你最近都瘦了。”
我看着碗里那块油光发亮的肉,心里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点胃口都没有。
我们之间的话,好像永远都围绕着厂里的事、孩子的事、长辈的身体,像是在完成每天的例行报告。报告做完了,就剩下沉默,和咀嚼食物的声音。
我抬起头,仔细打量着她。
林慧不算漂亮,但年轻时也是清秀的,尤其是一双眼睛,笑起来像弯弯的月牙。可现在,那双眼睛里总是蒙着一层东西,像是疲惫,又像是别的什么。眼角的细纹,是岁月,也是生活,一笔一划刻上去的。
我们结婚十二年了。
十二年,足够让一个活泼爱笑的姑娘,变成一个围着灶台和孩子打转的妇人。也足够让当初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动,磨成一种比亲情更淡,比友情更牢固的习惯。
我一直觉得,过日子嘛,不就是这样。男人在外挣钱养家,女人在家相夫教子。我不抽烟,不喝酒,不赌钱,每个月的工资一分不少地交给她,这在厂里的工友里,是数得着的好男人了。
我觉得我给了她一个稳定的家,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这就够了。
直到半个月前,我去储藏室找一把旧扳手,挪动一个装满了旧书的纸箱时,一本带锁的日记本掉了出来。
那不是我的,也不是童童的。
锁是那种很老式的小铜锁,钥匙早就不知去向。我一个搞技术的,对付这种东西不费吹灰之力。用一根铁丝,轻轻一拨,“啪嗒”一声,锁开了。
我当时只是好奇,可翻开第一页,我的手就僵住了。
那上面不是流水账,不是生活琐事,而是一段一段的文字,字迹是林慧的,娟秀,又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力道。
“今天又见到张先生了,他给我讲了海子的诗。他说,‘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其实是一首很孤独的诗。我以前从没这么想过,我只觉得那画面很美。”
“老陈又在阳台修那个吱呀作响的电风扇,他很专注,满手油污。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觉得我们之间隔着一片海,不是张先生说的那片海,是一片没有浪,也永远不会开花的海。”
“张先生说,我的眼睛里有一潭水,只是太久没有起风了。我听了,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看过我了。”
“张先生……”
“张先生……”
一页一页,全是“张先生”。
我像个小偷一样,把那本日记飞快地塞回原处,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地跳,手心全是冷汗。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身边林慧平稳的呼吸声,第一次觉得这个睡在我身边的女人是如此陌生。
她心里有一片海,有一个能掀起风浪的“张先生”,而我,只是那个在阳台上修电风扇的人。
我没有声张,也没有质问。我是一个不习惯把事情闹大的人。我觉得家里的事,关起门来,总有解决的办法。
那半个月,我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吃饭,和她讨论童童的成绩。只是,我会下意识地观察她。
她接电话时会走到阳台,声音压得很低。她开始注意打扮,那件压箱底好几年的碎花裙子,被她翻出来熨得平平整整。她看着窗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沉到了最底。
我以为我会很生气,会想去找出那个“张先生”,跟他打一架。可奇怪的是,我心里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疲惫。
这台运转了十二年的机器,内部的零件已经锈蚀了,只是我一直没发现而已。现在,它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异响,我知道,它快要散架了。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用单位的电脑,笨拙地在网上找了一份离婚协议的模板,逐字逐句地修改。财产分割很简单,这套房子是婚后买的,一人一半。存款不多,也一人一半。童童的抚养权,我想要,但我尊重他的选择。
打印出来的那天,我把那几张纸折好,放在了我的工具包夹层里。
那几张纸,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揣在我身上,走到哪里都觉得烫得慌。
现在,看着她给我夹菜,说着家常话,我心里那股被堵着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林慧。”我放下筷子,很轻地叫了她一声。
她抬起头,“嗯?怎么了?不合胃口?”
“我们聊聊吧。”
我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她愣了一下,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放下了手里的碗筷,背挺直了一些,“聊什么?”
我没有说话,站起身,走进卧室,从工具包里拿出那个信封,走回饭桌旁,轻轻地放在她面前。
信封是单位最普通的那种牛皮纸信封,上面什么字也没写。
林慧的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有那么几秒钟,她没动,像一尊雕塑。
我看到她的手,放在桌子上的那只手,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这是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干。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我重新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我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她可能会哭,会闹,会质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会把那几张纸撕得粉碎,扔在我脸上。或者,她会否认,会解释,会求我原谅。
我甚至在心里排练过,如果她哭,我该怎么说。如果她闹,我该怎么应对。
可现实,永远比想象更直接,也更伤人。
她伸出手,指尖有些颤抖,但还是拿起了那个信封。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用手指摩挲着信封的边缘,那个动作很慢,很轻。
然后,她抽出了里面的纸。
一共三页纸,用订书机订在一起。第一页最上面,是加粗的四个字:离婚协议书。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在为我们这段十二年的婚姻倒计时。
我看着她的脸,想从上面找到一丝一毫的惊讶、难过,或者是不舍。
可是没有。
她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一页一页,看得异常仔细。
从财产分割,到子女抚养,每一个字,她都看得清清楚楚。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滞了。这比大吵一架更让人难受。这种沉默,像一把钝刀子,在慢慢地割我的心。
终于,她看完了。
她抬起头,目光第一次和我对上。那双我曾经觉得像月牙的眼睛里,此刻什么情绪都没有,空荡荡的。
“你都想好了?”她问。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想好了。”
她把那几张纸在桌上轻轻磕了磕,对齐,然后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她说:“笔呢?”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准备了那么多说辞,应付她所有的激烈反应,却唯独没有准备过这一句。
“笔……笔在电视柜的抽屉里。”我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像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的。
她站起身,走到电视柜前,拉开抽屉,拿出那支我们平时用来记电话号码的圆珠笔。
她走回桌边,没有坐下,就那么站着,拧开笔帽,翻到最后一页,找到了“女方签字”的那个地方。
她俯下身,几乎没有一丝一犹豫,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慧。
那两个字,她写得很用力,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
写完,她把笔帽盖上,放回协议书旁边,然后把签好字的协议书,朝我的方向推了推。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超过一分钟。
“好了。”她说,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饭好了”一样。
我看着那份签好字的协议,再看看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我好像从来就没有认识过。
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但落下去之后,不是轻松,而是砸出了一个更深、更痛的坑。
我原以为,提出离婚是我最后的体面,也是对她的一种“审判”。我把选择权交给了她,让她在这段错误的感情和这个家之间做个了断。
我甚至还存着一丝微弱的希望,希望她看到这份协议时会幡然醒悟,会意识到这个家的重要性。
可我错了。
我不是给了她一个难题,而是给了她一把钥匙,一把能打开她身上枷锁的钥匙。
她不仅接了过去,还当着我的面,毫不迟疑地打开了锁,然后把枷锁随手扔在了地上。
“谢谢你,老陈。”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点点波澜,但那不是愧疚,也不是不舍,而是一种……解脱。
对,是解脱。
她像是完成了一件压在心头很久的大事,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没什么好分的,房子给你和童童,我什么都不要。”她补充道,“我明天就搬出去。”
我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的骄傲,我的体面,我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的尊严,在这一刻,被她干脆利落的签字,和这句“谢谢你”,击得粉碎。
原来,她不是在等我原谅,她是在等我放手。
原来,这个我以为用尽全力去维护的家,对她来说,只是一个等着离开的牢笼。
那天晚上,她没有回卧室,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夜。
我躺在我们的双人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一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我还没起床,就听见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穿上衣服走出去,看见林慧已经收拾好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
她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一些书,还有梳妆台上那瓶用了很久的雪花膏。
童童的照片,她一张都没拿。
她看到我,表情有些不自然,但还是开口道:“我跟单位请好假了,今天就搬。童童那边,你……你先别告诉他,找个合适的时机,慢慢说。”
我点点头,声音沙哑,“去哪?”
“一个朋友那儿,暂时住一下。”她避开了我的眼神。
我知道,那个朋友,大概就是日记里的“张先生”。
她拉着行李箱,走到门口换鞋。
我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有些单薄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我们没有争吵,没有拉扯,平静得像两个即将出差的同事在告别。
“林慧。”我又叫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
“外面……不容易,照顾好自己。”我说出这句话,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她的眼圈,在那一瞬间,好像红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正常。
“你也是。”
门开了,又关上。
随着“咔哒”一声轻响,这个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走到阳台,看着她拉着行李箱,走出小区大门,汇入了早晨上班的人流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却一点温度都没有。
我回到客厅,看到饭桌上,还摆着我们昨天没吃完的晚饭。那盘红烧肉,已经凝上了一层白色的油。
我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以为我亲手结束了这段婚姻,掌握了主动权。可到头来,我才是那个被留下的人。
接下来的日子,过得比我想象中要难。
以前,我总觉得做家务、带孩子是女人的事,没什么技术含量。可真轮到自己身上,才发现处处都是学问。
第一次自己做饭,不是盐放多了,就是米饭煮糊了。
第一次给童童洗衣服,把白色的校服和掉色的牛仔裤扔进洗衣机,结果儿子的白衬衫变成了蓝白相间的“扎染风”。
童童看着新衣服,撇着嘴,一脸的不情愿。
“爸,我妈呢?”他问了第一遍。
“妈妈出差了,要去很久。”我这么告诉他。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怕他从我闪烁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
周末,我去学校开家长会。
教室里坐满了孩子的父母,大多是夫妻俩一起来的,最少也是妈妈在。只有我,一个大男人,夹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班主任是个年轻的女老师,她拿着童童的成绩单,跟我说:“童童爸爸,孩子最近上课总是走神,成绩也下滑得厉害,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
我捏着那张印着红色分数的成绩单,纸张的边缘都被我捏皱了。
“没什么事,可能是……是我最近工作太忙,没顾上他。”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老师叹了口气,“孩子的成长,父母的陪伴很重要。尤其是这个年纪,心思敏感,你们做家长的,要多上心啊。”
走出校门,看着身边一个个孩子被爸爸妈妈牵着手,有说有笑地离开,我心里像是被针扎一样。
我带着童童去吃了肯德基,这是他以前最期待的奖励。
可他坐在我对面,小口小口地啃着鸡腿,没什么精神。
“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他又问。
“快了。”我只能这么说。
“你骗人。”他突然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同学都说,我爸妈离婚了。他们说,我妈妈不要我了。”
孩子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们胡说!”我急着辩解,声音都有些变调,“妈妈怎么会不要你呢?她只是……只是工作太忙了。”
童童不说话,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他哭了很久,把脸埋在臂弯里,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手足无措地坐在他对面,想安慰他,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一刻,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离婚这件事,带来的后果有多沉重。
它不仅仅是一纸协议,不仅仅是两个成年人分开过日子。它像一场地震,我们两个是震中,而孩子,是那个被震塌的房子,满目疮痍。
我开始反思,我是不是做错了?
我是不是太冲动了?为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就这样轻易地毁掉了一个家,伤害了我的孩子。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闭上眼睛,就是童童哭泣的脸,就是林慧签字时那平静的眼神。
我开始回想我们这十二年的婚姻。
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她是厂里文艺宣传队的,爱唱歌,爱跳舞,扎着两条大辫子,笑起来特别好看。
而我,只是一个闷头在车间干活的技术员,除了会摆弄机器,什么都不会。
别人都说我们不合适。
可她偏偏就看上我了。她说:“我就喜欢你这股实在劲儿,踏实。”
我们结婚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就住在厂里分的单身宿舍里,一张木板床,一个旧衣柜,就是全部的家当。
那时候,日子虽然穷,但心里是满的。
她会把宿舍打扫得干干净净,在窗台上养一盆小小的仙人掌。我下班回来,她总会笑着迎上来,接过我手里的工具包。
我记得有一次,我过生日,她用攒了很久的布票,给我做了一件新衬衫。灯光下,她戴着顶针,一针一线地缝,嘴里还哼着歌。
那件衬衫,我一直舍不得穿。
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好像是有了童童之后。
家里开销大了,我开始拼命地加班,评职称,想多挣点钱,让他们娘俩过上好日子。
我待在厂里的时间,比在家里的时间还长。
我回家的时候,往往已经累得一句话都不想说,倒头就睡。
她跟我说,邻居家换了新彩电。我说,那玩意儿费电,不实用。
她跟我说,想去学个会计,以后也能找份工作。我说,你把家和孩子照顾好就行了,我一个人挣钱够了。
她跟我说,她觉得心里很闷,想找人说说话。我说,一天到晚瞎想什么,吃饱穿暖不就行了。
她渐渐地,也就不再跟我说这些了。
我们的交流,只剩下了“今天吃什么”和“孩子该交学费了”。
我以为,我把工资卡交给她,就是爱。我以为,我让她衣食无忧,就是责任。
我给了她一个我认为最好的世界,却从来没有问过她,那是不是她想要的。
日记里的那个“张先生”,他懂诗,懂她眼睛里的那潭水。
而我,只懂机器的轰鸣,和扳手上的油污。
我不再仅仅是被动地承受离婚带来的痛苦,我开始主动地去回想,去探寻,我们这段婚姻,到底是在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
我的思考,从“她为什么这么对我”,慢慢变成了“我究竟,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家?我又给了她一个什么样的家?”
我开始学着去做一个真正的父亲。
我研究菜谱,学着给童童做他爱吃的可乐鸡翅和糖醋里脊。虽然一开始总是失败,但看着儿子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我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我开始陪他写作业,给他讲故事。我发现,我儿子的世界里,有很多我从未了解过的东西。他喜欢奥特曼,也喜欢看《动物世界》,他告诉我,长颈鹿的脖子那么长,是为了吃到高处的树叶。
我开始参加他的每一次家长会,每一次运动会。
运动会上,他参加五十米短跑。我站在终点,看着他小小的身影,奋力地朝我跑来。冲过终点线的那一刻,他扑进我的怀里,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却笑得特别开心。
“爸,我跑了第二名!”
我抱着他,感觉自己抱住了全世界。
我好像,慢慢找到了和儿子相处的方式。
但关于林慧,关于那个“张先生”,我心里始终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我忍不住会去想,那个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比我高吗?比我帅吗?比我有钱吗?
他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让林慧那么决绝地离开这个家?
直到有一天,我带着童童去市里的少年宫报名参加航模兴趣班,我见到了他。
那天人很多,大厅里挤满了家长和孩子。我好不容易排队交完费,一转身,就看到了林慧。
她站在不远处,正和一个男人说话。
那个男人,中等身材,有些微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旧的条纹T恤。看起来,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男人。
他不是我想象中任何一个样子。
没有风度翩翩,没有事业有成,甚至,看起来还有些落魄。
林慧正仰着头,笑着和他说些什么。那种笑容,是我很久很久没有在她脸上见过的,轻松,明亮,不带一丝阴霾。
那个男人,就是“张先生”吧。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如果说,林慧离开我,是去追求一个比我优秀,能给她更好生活的男人,我或许还能想得通。那说明我技不如人,我输得不冤。
可她离开我,离开这个家,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如此普通的男人。
这比任何事情,都让我觉得挫败。
这说明,我这个人,我这十二年的付出,在她眼里,连这样一个普通男人都比不上。
她没有看到我。
她和那个男人说完话,男人就领着一个和童童差不多大的小男孩走进了教室。
林慧一个人站在走廊上,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眼神里透出一丝茫然。
我拉着童童,悄悄地从另一个出口离开了。
我没有上前去打招呼,也没有去质问。我觉得没有任何意义。
那一刻,我所有的不甘、疑惑,都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我所珍视的一切,我以为牢不可破的家庭,我作为一个男人的价值和信念,在看到那个男人的那一刻,彻底崩塌了。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了情敌,而是输给了我自己,输给了我这十二年来自我感觉良好的婚姻。
真正的打击,接踵而至。
半个月后,童童突然在半夜发起高烧。
我用酒精给他擦拭身体,用湿毛巾敷额头,折腾了半宿,体温还是降不下来。
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和干裂的嘴唇,我慌了神。
我背起他,冲下楼,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市儿童医院。
挂急诊,化验,排队,缴费。
医院的走廊里,深夜也挤满了人。孩子的哭闹声,家长的脚步声,医生的叫号声,混杂在一起,让人心烦意乱。
我抱着昏昏沉沉的童童,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周围都是成双成对的父母,焦急地商量着。只有我,孤身一人。
医生说是急性扁桃体炎,需要住院输液。
我抱着童童,在住院部办手续,找床位。安顿好他,看着药水一滴一滴地流进他小小的手背,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实在是撑不住了。
我走到走廊尽头,拿出手机,犹豫了很久,还是拨通了林慧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背景里还有电视机的声音。
“是我。”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童童病了,发高烧,在儿童医院住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严重吗?哪个科?几床?”她一连串地问。
我告诉了她地址。
“我……我这边有点事,走不开,我明天一早……不,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尽快过去。”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犹豫,很为难。
“你有什么事,比儿子还重要吗?”我终于没忍住,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质问。
“老陈,你别这样,我……”她的话说了一半,又停住了,“总之,我会尽快赶过去的。”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全身。
我以为,无论我们之间怎么样,孩子是共同的。他生病了,她作为母亲,应该会第一时间赶来。
可我没想到,她有“走不开”的事。
那个“张先生”,就那么重要吗?
那个晚上,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最黑暗的一夜。
我守在童童的病床前,看着他因为药物反应而呕吐,手忙脚乱地给他擦拭,换掉弄脏的床单。
我一夜没合眼,给他量体温,换毛巾,看着输液瓶里的药水。
医院的夜晚,安静又压抑。偶尔传来其他病房孩子的哭声,更显得空旷。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第一次感到了绝望。
我觉得自己像个笑话。努力工作,维系家庭,到头来,妻子走了,孩子病了,我一个人像个无头苍蝇一样,连照顾他都显得那么笨拙。
我所坚持的,我所相信的,好像全都错了。
第二天早上,天快亮的时候,童童的烧终于退了下去,沉沉地睡着了。
我趴在床边,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惊醒。
我抬起头,看到林慧站在病床前。
她穿着一件风衣,头发有些凌乱,眼下有淡淡的黑眼圈,看起来一夜没睡。她手里提着一个保温桶。
她看到我醒了,眼神有些躲闪,“我……我来了。给你和童童带了点粥。”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她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放下保温桶,走上前,伸手探了探童童的额头。
“退烧了?”她轻声问。
“嗯。”我应了一声。
她松了口气的样子,坐在了床边的另一张椅子上。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那种熟悉的沉默。
“昨天……对不起。”她先开了口,“我不是故意不来的。张……我朋友他母亲,昨天晚上突发心脏病,也送医院抢救了,我得在那边帮忙。”
她解释了,但我听着,心里却没有任何波澜。
我只是觉得很累。
“林慧,”我看着她,平静地问,“你跟他在一起,开心吗?”
她愣住了,没想到我会问这个。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开心过。”她低着头,声音很轻,“他懂我。我跟他说一句话,不用解释,他就知道我想说什么。那种感觉,我很久没有过了。”
“他能给你什么呢?”我继续问,“能给童童一个完整的家吗?能像我一样,每个月把工资都交给你,什么都不问吗?”
我的语气里,可能带上了一丝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嘲讽。
她抬起头,眼睛红了。
“老陈,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顾家,有责任心。可是……”她哽咽了一下,“我们俩过日子,就像两个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室友。你关心我吃饱穿暖,却从来没问过我心里在想什么。你给我的,是你认为我该要的,而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其实很简单。就是下班回家,能有个人跟我聊聊天,说说单位的趣事,说说心里的烦恼。哪怕只是抱怨几句,也有人听着。而不是我说了半天,你只会说一句‘别瞎想了’。”
“那本日记,你看到了吧?”她像是下定了决心,索性都摊开了说,“我不是一开始就想怎么样的。我只是觉得太闷了,心里的话没地方说,只能写下来。后来认识了老张,他是我们社区活动中心教书法的老师,人很温和。我跟他聊天,觉得这么多年堵在心里的东西,好像一下子都通了。”
“他也有家庭,他的情况……也很复杂。我们俩,就像两个在寒夜里赶路的人,遇到了,就想凑在一起,借点光,取点暖。我没想过要破坏你的生活,也没想过要离开童童。那天你拿出离婚协议,我……我是真的觉得,你都替我决定好了。我签了字,对你,对大家,都是一种解脱。”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像是把积压了很久的东西都倒了出来。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那块又硬又冷的疙瘩,好像在她的这些话里,慢慢地融化了。
我一直以为,是她的背叛导致了婚姻的破裂。
可现在我才明白,是我们的婚姻早已千疮百孔,才给了别人趁虚而入的机会。
我没有看见她的孤独,没有听见她心里的声音。我像一个尽职尽责的机器维修工,保证了家这台机器的正常运转,却忽略了操作这台机器的人,她也是需要维护和保养的。
我看着她哭红的眼睛,心里没有了怨,也没有了恨,只剩下一种淡淡的酸楚。
我们都错了。
我错在我的理所当然和视而不见。
她错在用一种错误的方式,去寻找慰藉。
“那现在呢?”我问她,“你和他,还有以后吗?”
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昨天晚上,跟他妻子坦白了。他妻子闹得很厉害,他焦头烂额。他母亲还在医院,他儿子也需要照顾。我才发现,他能给我的,也只有那些聊天和安慰了。真到了过日子,他连自己都顾不过来。”
“那些风花雪月,终究是抵不过柴米油盐的。”她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我说。
我看着她疲惫的样子,心里突然有了一个决定。
童童出院后,我找林慧谈了一次。
就在我们曾经的家里。
她显得很局促,像个客人。
我给她倒了杯水,在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
“林慧,我们复婚吧。”我说。
她猛地抬起头,一脸的不可思议。
我看着她,很认真地,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
“我之前,一直觉得是我一个人撑起了这个家。但这段时间,我才明白,这个家没有你,根本就不完整。我学着做饭,学着照顾童童,我才体会到你这十二年有多不容易。”
“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丈夫。我忽略了你,把你当成了这个家的附属品,而不是和我并肩站在一起的伴侣。我以为我努力挣钱就是对你好,现在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
“那个‘张先生’的事,我们都翻篇了。我不怪你,因为我也有责任。我们俩,就像两只刺猬,都想靠近对方,却都用错了方式,最后弄得两败俱伤。”
“但是,童童是无辜的。我不想让他生活在一个破碎的家庭里。我想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过去的那个陈峰,已经死了。如果你愿意,我愿意从今天开始,重新学着去做一个丈夫,一个能听你说话,能懂你心思的丈夫。我们,不为别人,就为了童童,也为了给我们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好不好?”
林慧听着我的话,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她没有立刻回答我,只是不停地用手背擦着眼泪。
我知道,我在她心里留下的伤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抚平的。我也知道,重建信任,比摧毁它要难上一万倍。
“给我点时间,好吗?”她哽咽着说。
我点点头,“好,我等你。”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很奇妙的状态。
我们没有立刻搬到一起,但她会经常来看童童。
她来的时候,会带上自己做的菜。我会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们三个人,会像以前一样,坐在一起吃饭。
只是,饭桌上的气氛,不再是沉默。
我会跟她聊厂里新来的年轻人有多不靠谱,她会跟我说她新找的文员工作里遇到的趣事。
我们会一起检查童童的作业,因为一道数学题的解法而争论不休。
周末,我们会一起带童童去公园,去科技馆。
阳光下,看着童童在草地上奔跑,我和她并肩站着,会相视一笑。
那种感觉,很温暖,也很陌生。
我们像是在谈一场黄昏恋,小心翼翼地,重新认识着彼此。
我开始学习去表达。
她换了新发型,我会说:“挺好看的,显得年轻。”
她做的菜好吃,我会说:“今天这个鱼烧得真不错,比饭店的还好吃。”
她工作上遇到不顺心,我会笨拙地安慰她:“没关系,慢慢来,总会解决的。”
这些话,我说得磕磕巴巴,很不自然。但每一次,我都能看到她眼睛里,亮起一点点的光。
有一天,她加班回来晚了,我给她留了饭菜在锅里温着。
她吃完饭,洗好碗,走到我身边,轻轻地帮我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子。
“老陈,”她低声说,“我们……回去把手续办了吧。”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复婚。
我看着她,她的脸在灯光下,显得很柔和。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里,重新蓄满了水,起了风。
我点点头,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些凉,但很柔软。
我们重新领了结婚证。
走出民政局大门的时候,阳光正好。我看着手里的红本本,又看了看身边站着的林慧,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踏实。
家还是那个家,人还是那两个人。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天晚上,童童睡着后,我和林慧坐在客厅里,聊了很久。
“老陈,你……真的不介意吗?”她还是有些不安。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我摇摇头,“以前介意,现在不了。那件事,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婚姻的问题,也照出了我自己。摔碎了,很疼,但也让我们看清了很多东西。现在,我们把碎片一片一片捡起来,重新粘好。虽然会有裂痕,但它比以前更真实,也更坚固。”
我看着她,“林慧,谢谢你,还愿意回来。”
她也看着我,眼睛里泛着光。
“也谢谢你,还愿意等我。”
生活又回到了正轨,但不再是那台按部就班运转的旧机器。
它更像一棵树,经历了风雨,断过枝丫,但根,却扎得更深了。春天来了,它又抽出了新的嫩芽。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我们之间还会有摩擦,有争吵。
但现在,我学会了倾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人,而不仅仅是维持一个家。
来源:笑笑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