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知了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唤,叫得人心烦意乱。
八五年的夏天,暑气像一床湿棉被,严严实实地盖在咱们赵家村。
知了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唤,叫得人心烦意乱。
“卫东,又发什么呆?地里的活干完了?”
我娘端着一盆刚洗好的衣裳从屋里出来,看见我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根狗尾巴草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她那两条因为常年操劳而拧得紧紧的眉毛,就又拧深了一分。
我“嗯”了一声,没回头。
眼睛盯着地上被太阳晒得滚烫的黄土,土里一只黑蚂蚁正费劲地拖着一粒比它大好几倍的米粒,走得一瘸一拐。
我觉得自个儿,就跟那只蚂蚁差不多。
高考的成绩单像一张判决书,把我从县城一中的课堂,直接发配回了这片黄土地。我爹是村里小学的民办教师,一辈子最看重的就是读书人的脸面。我落榜,不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更是把他的脸,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那段时间,家里的空气都是僵的。我爹见了我,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嘴里那杆老烟枪抽得更凶了,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混合着失望味道的烟草味。
我娘呢,就是叹气,一边给我盛饭一边叹气,一边给我补衣裳一边叹气。那气叹得,跟个小风箱似的,把我心里那点火苗吹得忽明忽灭。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也变了。以前我是“赵老师家的大学生”,是村里娃的榜样。现在,我成了个闲人,一个读了十几年书,最后还是得回来刨地的“废物”。
那些婶子大娘们,当着我的面,还会客气地叫我一声“卫东”,一转过身,那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就跟苍蝇似的,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可惜了,赵老师那么好的先生,怎么养出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读书有啥用,还不如早点下地,你看人家二柱,字不识一箩筐,去年盖了三间大瓦房。”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心里。不疼,但是密密麻麻的,让人喘不过气。
我开始变得不爱出门,整天就窝在家里,或者跑到村后的河边,一坐就是大半天。
河水清澈,能看见底下溜滑的鹅卵石和偶尔游过的小鱼。我就看着河水,想着自己的前路,可想来想去,眼前还是一片浑浊。
我爹给我指了条路,让我去村小代课,等有了机会再转正。
我不愿意。我不想一辈子待在这个小村子,不想活成我爹那样,一辈子守着几本旧教材,把嗓子喊哑了,头发熬白了,到头来,还是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
可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我像一只被线拴住的风筝,线头就攥在这片土地上,飞不高,也飞不远。
心里憋着一股无名火,没处发泄。
那天傍晚,日头总算收敛了它的毒辣,懒洋洋地挂在西边的山头上,把云彩染得跟姑娘的红脸蛋似的。
我从河边回来,抄了条小路。那条路要经过林家的大院墙。
林家,就是林漱的家。
林漱是我们村的“村花”。这名头不是谁封的,是大家伙儿心里公认的。她跟村里别的姑娘不一样。皮肤白,不是那种常年不见太阳的病态白,是像上好的羊脂玉,温润,透着光。眼睛大,黑白分明,看人的时候,总像含着一汪清泉。
最重要的是,她也读书。她是咱们村唯一一个读到高中的女娃,成绩比我还好。只是她家里条件不好,她爹前几年下矿井出了事,腿脚不利索了,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她读完高中,就没再继续考,回家帮衬着家里。
村里的后生们,没一个不对她有想法的。可她对谁都淡淡的,客客气气的,既不亲近,也不疏远,像天上的月亮,你看着她亮,却够不着。
我也一样。只是我的那点心思,埋得更深。因为自卑。一个连大学都考不上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去想月亮的事?
我低着头,踢着脚下的石子,心里乱糟糟的。
走到林家院墙外那片小树林的时候,我听见了水声。
哗啦,哗啦的。
很轻,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韵律。
我的脚步,鬼使神差地就停住了。
我们村里条件差,各家各户都没有正经的洗澡间。夏天热,大家都是在自己院子里,用木板或者高粱秆围个简易的棚子,就在里头冲凉。
林家的院墙是土坯的,不高,墙角那儿因为前几天下雨,塌了一小块,露出了一个拳头大的窟窿。
水声,就是从院子里传出来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跳到了嗓子眼。
我知道那是谁。这个时候,林家大人们都在地里忙活,两个弟弟肯定在外面疯跑,家里只可能剩下林漱一个人。
一个念头,像一条滑腻的蛇,悄无声息地就钻进了我的脑子。
我浑身的血都往头上涌,脸烫得厉害。
理智告诉我,快走,赵卫东,你是个读书人,不能干这种龌龊事。
可是,我的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动。
那种青春期特有的、混杂着好奇与冲动的燥热,像一把火,把我脑子里的那点“之乎者也”烧得一干二净。
我咽了口唾沫,唾沫都是苦的。
我告诉自己,就看一眼,就一眼。
我像个做贼的,猫着腰,一步一步,慢慢地蹭到墙角。心脏“咚咚咚”地跳,跟打鼓似的,我生怕被院子里的人听见。
我蹲下来,把眼睛凑到那个窟窿上。
那一瞬间,我的呼吸都停了。
院子中央,用几张破席子围着一个半人高的圈。水汽氤氲,一个模糊的、白皙的影子在里面晃动。
是她。
虽然看不真切,但那窈窕的身形,那如瀑布般披散下来的湿漉漉的黑发,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她正用一个葫芦瓢,舀起木桶里的水,从头顶缓缓浇下。水珠顺着她的发梢、她的脖颈、她的肩膀滑落,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映照下,像滚动的珍珠。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忘了我是谁,忘了我在哪儿,也忘了我爹教我的那些“非礼勿视”。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个小小的窟窿,和窟窿后面那个朦胧又美好的画面。
我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也许是一分钟,也许只有几秒钟。
突然,那水声停了。
院子里,一片寂静。
我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就要把头缩回来。
可已经晚了。
一只眼睛,一只清亮得吓人的眼睛,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那个窟窿的另一头。
我们的视线,就那么直直地撞在了一起。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我能清楚地看到她眼睛里的惊讶,然后是了然,最后,是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
没有尖叫,没有愤怒,也没有慌乱。
我的大脑瞬间当机,手脚冰凉,血液像是瞬间被抽干了。
完了。
这是我唯一的念头。
我赵卫东,这辈子完了。
我爹的脸,我娘的眼泪,村里人的唾沫星子……一幕幕在我眼前闪过。
我恨不得地上能有条缝,让我钻进去。
我僵在那里,动弹不得,像一尊被人当场抓住的泥塑。
然后,我听到了一个声音。
很轻,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
那个声音隔着土墙,穿过那个小小的窟窿,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
她说:“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别躲躲藏藏的。”
我的魂,像是被这句话一下子给勾走了。
我猛地站起来,连滚带爬地,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那片小树林。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
我只记得耳边全是风声,还有我自己那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回到家,我一头扎进自己那间小屋,把门从里面插上,整个人瘫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句话,林漱说的那句话,像复读机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遍一遍地播放。
“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别躲躲藏藏的。”
这叫什么话?
按理说,一个姑娘家,遇到这种事,不应该是大声尖叫,然后喊人来抓我这个流氓吗?
或者,最起码也该是又羞又气,骂我一句“不要脸”吧?
可她没有。
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
这种平静,比任何尖叫和咒骂都让我感到恐惧。
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烫得能烙饼。
我把脸埋进那床带着霉味的被子里,想把自己憋死。
我算什么读书人?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一个偷窥别人隐私的贼。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眼睛一闭上,就是那个窟窿,就是窟窿后面那双清亮的眼睛,还有那句让我无地自容的话。
第二天,我没敢出门。
我跟我娘说我头疼,一整天都躺在床上。
我爹进来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堆扶不上墙的烂泥。我知道,他还在为我高考的事生气。
可他不知道,他的儿子,昨天干了一件比考不上大学更丢人的事。
我就这么在床上烙了一天饼。
到了第三天,我实在躺不住了。家里的存粮不多了,我娘让我去村东头的磨坊,把家里的麦子磨成面。
我一百个不愿意,可我娘的眼神里带着请求,我没法拒绝。
我戴了个草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跟做贼似的出了门。
一路上,我低着头,眼睛只敢看自己的脚尖,生怕遇到村里人,更怕遇到林漱。
可老天爷好像就喜欢跟我开玩笑。
怕什么,来什么。
在去磨坊的路上,有一段窄窄的田埂,只能容一个人走。
我推着车刚走上田埂,就看见对面,一个人影朝我走来。
那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两条辫子乌黑油亮,随着她的脚步一甩一甩的。
是林漱。
我的心,瞬间又提到了嗓子眼。
想躲,已经来不及了。田埂两边都是水田,烂泥没到膝盖。
我只能硬着头皮,推着车往前走。
我的头埋得更低了,恨不得能缩进腔子里去。
我们之间的距离,一点一点地缩短。
十米,五米,三米……
我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股淡淡的皂角香,很好闻。
我的手心全是汗,推车的木把手都被我攥得滑腻腻的。
就在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以为她会像没看见我一样走过去。
可她停下了脚步。
“赵卫东。”
她叫了我的名字。
我的身体猛地一僵,车子都晃了一下。
我不敢抬头,声音跟蚊子哼哼似的,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嗯。”
“你怕我?”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
我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听到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像清风拂过水面,荡起一圈圈涟漪,也把我心里的那点不堪,全都给荡了出来。
“你那天,跑什么?”她问。
我感觉自己的脸,瞬间又烧了起来。
我能说什么?说我不是故意的?说我是一时糊涂?这种话,我自己都不信。
我还是不说话。
沉默,像一块大石头,压在我们中间。
过了好一会儿,我以为她会走。
可她又开口了。
“我爹的腿,最近疼得厉害。县里有个老中医,看得很好,但是药费贵。”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跟我说这个。
我抬起头,第一次,在出事之后,正眼看她。
她的脸在阳光下,白得有些晃眼。眼神很坦然,没有一丝一毫的鄙夷或者嘲讽。
她就那么看着我,继续说:“我听说,你去县城一中复读过,路熟。而且,你是赵老师的儿子,去县图书馆借书,方便。”
我更糊涂了。她爹的腿疼,跟我借书有什么关系?
“我……我没考上,复读也没用。”我结结巴巴地说,声音干涩。
“我知道。”她说,“我不是让你去读书。我是想请你帮个忙。”
“帮忙?”
“嗯。”她点点头,“县图书馆里,有一些关于中草药的书。我想借来看看,看有没有什么方子,能给我爹缓解一下疼痛。”
我呆住了。
我以为她会威胁我,会让我给她封口费,或者,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爹,让我身败名裂。
我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
她要我,帮她借书?
“为什么……找我?”我艰难地问出这句话。
她看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一点点无奈,又像是一点点别的什么。
“因为,你欠我的。”
她说完这句,没再多说,转身就走了。
我推着那辆破车,愣在田埂上,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你欠我的。”
这四个字,像一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是啊,我欠她的。
我偷窥了她的隐私,毁了一个姑娘家最看重的名节。虽然这件事,目前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她没有去嚷嚷,没有让我身败名裂,已经是天大的恩情了。
她只是让我帮她借几本书。
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
甚至,可以说,是太轻了。
可我心里,却比被她打一顿,骂一顿,还要难受。
因为她的这种处理方式,让我觉得自己更加卑劣,更加渺小。
她就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审判者,而我,是那个等待发落的罪人。她没有判我死刑,而是给了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这个机会,我不能拒绝,也不敢拒绝。
回到家,我把面粉卸下来,魂不守舍地坐在院子里。
我娘看我脸色不对,关心地问我:“卫东,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脸怎么这么白?”
我摇摇头,说:“娘,没事,就是天太热了。”
我爹从屋里出来,看了我一眼,冷哼一声:“我看不是天热,是心虚。整天游手好闲,能不虚吗?”
我没吭声。
以前听到我爹这么说,我心里肯定会不服气,会顶撞几句。
但今天,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爹说得对,我就是心虚。
晚上,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林漱那双坦然的眼睛,总是在我眼前晃。
第二天一早,我没等我娘叫,就自己起了床。
我跟我娘说,我要去县城一趟,找以前的同学,问问复读的事。
我娘一听,眼睛都亮了,连忙从柜子最底下,翻出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
打开手帕,里面是几张毛票,还有几个钢镚,皱皱巴巴的,是她攒了很久的私房钱。
“拿着,卫东。路上买点吃的,别饿着。”
我看着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还有她眼里的期盼,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胀。
我没接那钱。
“娘,我不要。我有。”
我说的是谎话。我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我只是觉得,我不能用我娘这么干净的钱,去做一件赎罪的事。
我推着家里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自行车,上路了。
从我们村到县城,有三十多里山路,坑坑洼洼的,不好走。
我憋着一股劲,玩命地蹬着车。汗水顺着我的额头往下流,流进眼睛里,涩得疼。身上的褂子,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结出了一层白色的汗碱。
我感觉不到累。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才能把这件事办好。
到了县城,我先没去图书馆。
我去了废品收购站。
我把自行车停在门口,跟看门的大爷磨了半天嘴皮子,说我是来卖旧书的,让他帮我照看一下车。
然后,我一头扎进了那堆积如山的废纸堆里。
收购站里那股酸臭味,熏得人头晕。我忍着恶心,在一堆堆旧报纸、旧课本里翻找。
我知道,林漱说的那些关于中草药的书,图书馆里不一定有,就算有,也不一定能外借。
我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在这里淘到一两本。
我翻了整整一个上午,手指头被纸张划破了好几道口子,脸上、身上,全是黑乎乎的灰尘,跟个从煤堆里爬出来的乞丐似的。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在一堆旧杂志底下,发现了一本没有封皮的,泛黄的小册子。
书名叫《赤脚医生手册》。
我心里一喜,赶紧翻开来看。
里面全是关于各种常见病和中草药的介绍,图文并茂,虽然很旧,但字迹还算清晰。
我如获至宝,把书揣进怀里。
我又在另一堆废纸里,找到了一本残缺的《本草纲目》。虽然只有薄薄的几页,但总比没有强。
我拿着这两本书,去跟收购站的老板结账。
老板瞥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我手里的破书,不耐烦地摆摆手:“几张废纸,拿走拿走,不要钱。”
我千恩万she地道了谢,小心翼翼地把书放进我带来的布兜里。
从收购站出来,已经是中午了。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我的肚子饿得咕咕叫。
我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推着车,直奔县图书馆。
图书馆的管理员,是我爹以前的一个学生。
我说明来意,他很热情,很快就帮我办好了借阅手续。
我在书架上找了很久,总算找到了一本《中草药大全》。很厚,像块砖头。
我抱着三本书,走出图书馆的时候,腿都有些发软。
是饿的,也是累的。
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
回去的路上,是上坡路多,我骑不动,只能推着车走。
三十多里路,我走了快四个小时。
回到村口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我没回家,直接去了林家。
我站在林家门口,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敲了敲那扇破旧的木门。
开门的是林漱。
她看到我,看到我这一身狼狈的模样,愣了一下。
“你……”
我没等她说完,就把怀里的布兜递了过去。
“你要的书,我借来了。还有这两本,是我……我淘来的,虽然旧了点,但应该有点用。”
我的声音,因为长时间没喝水,沙哑得厉害。
林漱没有马上接。
她的目光,落在我那双被废纸划得伤痕累累的手上,又看了看我那张黑得跟锅底似的脸。
她的眼神,闪动了一下。
然后,她默默地接过了布兜。
“进来,喝口水吧。”她说。
我摇摇头:“不了,我……我得回家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像是后面有狼在追。
我没敢看她的表情。
我只是觉得,把书送到她手上,我心里那块大石头,好像轻了一点点。
从那天起,我跟林漱之间,就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每隔半个月,我就要去一趟县城。
去图书馆,帮她还旧书,借新书。
去废品收购站,继续淘那些跟草药有关的旧书。
每次去,我都会带上两个窝头,一壶凉白开。天不亮就出发,天黑了才回来。
回来后,我就把书放在她家门口的石墩上,然后敲三下门,就走。
我从来不进去,她也从来不出来。
我们之间,唯一的交流,就是那些书。
有时候,她会在还回来的书里,夹上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写的不是感谢的话,而是她的一些疑问。
“黄芪和党参的功效,有什么具体的区别?”
“《赤脚医生手册》里提到的那个止痛的方子,剂量应该怎么把握?”
我看不懂这些。
但我会把这些问题,原封不动地抄下来。
下次去县城的时候,我就厚着脸皮,去县里的中药铺,找坐堂的老先生请教。
老先生一开始不爱搭理我,觉得我一个毛头小子,不学好,净研究这些偏方。
我就在他药铺门口蹲着,给他扫地,擦桌子,打杂。
时间长了,他看我肯下力气,又不像个坏人,才愿意跟我多说几句。
我就把林漱的问题,一个一个地问他。
老先生讲的那些药理,什么君臣佐使,什么性味归经,我听得云里雾里。
我就拿个小本子,死记硬背,把他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回来后,再把答案写在纸条上,夹在新借的书里,一起放在她家门口的石墩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快两个月。
我爹看我整天神神秘秘地往外跑,早出晚归,人也晒黑了,累瘦了,以为我真的在为复读的事奔波。
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了许多。
有时候吃饭,还会主动给我夹块肉,嘴里虽然还是那句“多吃点,看你瘦的跟个猴儿似的”,但语气里,已经没了之前的严厉。
我娘更是高兴,总觉得她儿子又有了盼头。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做的这一切,跟复读没有半点关系。
我只是在赎罪。
用一种最笨拙,最辛苦的方式。
我跟林漱,还是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我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好像又近了一点。
那种近,不是男女之间的亲近,而是一种很微妙的,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感觉。
我开始不再害怕她。
甚至,在去县城的路上,在废品收购站里,在药铺门口,我偶尔会想起她。
我想象着她拿到新书时,会不会高兴。
想象着她看到我抄回来的答案时,那双清亮的眼睛里,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我发现,自己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是平静的,甚至是……有一点点欢喜的。
我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生活没有奔头,整天无所事事,心里长满了荒草。
每天帮林漱借书,抄方子,这件事本身,就成了我的奔头。
它像一根绳子,把我从那种浑浑噩噩的状态里,给拽了出来。
那天,我去县城回来,天已经完全黑了。
还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
我骑着车,在泥泞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回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
我浑身都湿透了,又冷又饿。
但我还是先去了林家。
我把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书,放在石墩上,敲了三下门,转身就要走。
“等等。”
身后,传来她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听到她的脚步声,走到了我身后。
“下雨了,进来躲躲吧。”她说。
我还是没动,摇了摇头。
“你身上都湿了,会生病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没事,我……身体好。”我瓮声瓮气地说。
身后,是一阵沉默。
雨点打在我身上,冰凉。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给你煮了碗姜汤,喝了再走。”
我心里一颤。
犹豫了一下,我还是转过了身。
她就站在屋檐下,手里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屋里透出的昏黄灯光,照在她脸上,她的脸颊被热气熏得微微泛红。
那碗姜汤,正冒着腾腾的热气。
我的鼻子,突然就酸了。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碗。
碗很烫,那温度,顺着我的指尖,一直暖到了我心里。
我没说话,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口,就把一碗又辣又烫的姜汤喝了个精光。
一股暖流,瞬间传遍了我的四肢百骸,把身上的寒气都驱散了。
我把空碗还给她。
“谢谢。”我低着头说。这是出事以来,我对她说的,第一句完整的话。
“是我该谢谢你。”她接过碗,轻声说。
“我爹的腿,用了你找来的方子,好多了。”
我抬起头,看到她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
那一刻,我心里那块一直悬着的大石头,终于,彻彻底底地落了地。
我感觉,我好像……被原谅了。
从那碗姜汤开始,我跟林漱之间的那堵无形的墙,好像就塌了。
我再去她家送书,不再是放在石墩上就走。
她会给我开门,请我进去坐坐,给我倒一碗水。
我们开始说话。
说的,大多还是关于那些草药和方子。
她会告诉我,她试了哪个方子,效果怎么样。
我会告诉她,中药铺的老先生又讲了什么新的药理。
我发现,林漱真的很聪明。
那些我听得云里雾里的东西,我跟她说一遍,她就能明白,还能举一反三,提出更多的问题。
她家的那盏煤油灯,光线昏暗,总是不停地跳动。
我们就着那豆大的光,头凑在一起,研究那些泛黄的书页。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清香,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灯光下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
我的心,会不受控制地,跳得很快。
但我不敢有任何别的念头。
我知道,我们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那道鸿沟,是我亲手挖下的。
我只能小心翼翼地,站在鸿沟的这一边,看着对面的她。
有时候,我们也会聊些别的。
她会问我,县城是什么样的,图书馆里是不是有很多很多书。
我告诉她,县城不大,就两条街。图书馆里的书是很多,像山一样。
她的眼睛里,就会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真好。”她说,“要是我也能去看看就好了。”
我问她:“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她沉默了一下,低着头,轻轻地说:“我走了,我爹和我弟怎么办?”
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发堵。
我这才意识到,这个看起来柔弱的姑娘,肩膀上,扛着多大的担子。
她也问我,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说,我爹想让我去村小代课。
“那你自己呢?”她问。
我愣住了。
我自己?
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以前,我的目标就是考大学,走出这个村子。
可高考失败,把我的这个目标,连同我的自信,一起打碎了。
从那以后,我就像个没头苍蝇,过一天算一天。
“我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赵卫东,你不应该待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你不属于这里。”她说,“你跟我,跟村里其他人,不一样。你读过书,见过外面的世界。你的心,不在这片土地上。”
她的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心里最深处。
是啊,我的心,不在这里。
可我又能去哪里呢?
“考不上大学,说什么都是白搭。”我自嘲地笑了笑。
“那就再考一次。”她说得斩钉截铁。
“我……我怕我还是考不上。”我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自信。
“不试试怎么知道?”她看着我的眼睛,“赵卫东,你不是个会躲在墙角后面的人。你那天,只是犯了个错。但犯错,不代表你就是个坏人,更不代表你这辈子就完了。”
“你只是……需要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去做一件光明正大的事。”
光明正大。
这个词,又从她嘴里说出来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煤油灯下,亮得惊人的眼睛。
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有点明白,她当初为什么会对我说那句话了。
她不是在嘲讽我,也不是在引诱我。
她是在告诉我,做人,要坦坦荡荡。无论是看一个人,还是做一件事。
那天晚上,我从她家出来,脑子里一直回响着她的话。
“那就再考一次。”
这个念头,像一颗被埋在土里很久的种子,因为她的话,突然就破土而出,开始发芽。
我回到家,第一次,主动走进了我爹的书房。
我爹正戴着老花镜,在备课。
看到我进来,他有些意外。
我站在他面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爹,我想复读。”
我爹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定定地看了我好几秒。
“想好了?”
“想好了。”我点头,语气坚定。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沓子钱,递给我。
“这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了。省着点花。”
我看着那沓被磨得起了毛边的钱,眼眶一热。
我没接。
“爹,钱我不要。我一边在村小代课,一边复习。我自己能养活自己。”
我爹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彻底变了。
我白天去村小P学,给那群鼻涕拉瞎的孩子们上课。
晚上,我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点着煤油灯,复习功课。
高中的课本,我已经丢了快一年,很多知识点都忘了。
我就从头开始,一点一点地捡。
语文,英语,数学,物理,化学……
每天晚上,我都学到后半夜,困了就用冷水洗把脸,继续学。
我不再去县城了。
也不再给林漱借书了。
我好像,已经没有理由再去找她了。
我们又回到了以前那种,在村里碰了面,只是点点头,擦肩而过的状态。
我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但我知道,这是对的。
她有她要走的路,我也有我的独木桥要过。
我们,终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中。
我爹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他把他所有的教学资料,都搬到了我的房间,还托人从县城,给我买回来好几套复习题。
家里的气氛,一天比一天好。
我娘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多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静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村里开始传一些风言风语。
不知道是谁,最先说起来的。
说我,赵卫东,之前天天往林漱家跑,两个人肯定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怪不得赵卫东突然转性了,发奋读书了,原来是林家那丫头在背后指点啊。”
“指点?我看是勾搭吧。一个大姑娘,一个大小伙子,整天凑在一起,能干什么好事?”
“赵老师一辈子的清白名声,怕是要毁在他这个儿子手上了。”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赵家村。
我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背后有人在指指点点。
那些眼神,像刀子一样,刮得我生疼。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想去跟他们理论,想告诉他们,我跟林漱之间,是清白的。
可是,我怎么解释?
我说我们是在研究中草药?谁信?
我说我是在为我之前犯下的错赎罪?那不是把林漱的名声,彻底毁了吗?
我什么都不能说。
我只能忍着。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更加拼命地学习。
我想,只要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这个地方,这些流言蜚语,自然就会散了。
可是,我低估了流言的威力。
也低估了人言的可畏。
事情,开始朝着我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
村里的媒婆,开始频繁地往林家跑。
很快,就传出了消息。
林漱,要订亲了。
对方是邻村一个养鸡大户的儿子。
据说,那家人很有钱,盖了村里第一栋两层小楼,彩礼给得也足,足足八百八十八块,还有一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
这个消息,像一个晴天霹雳,把我给打蒙了。
怎么会这样?
她不是说,她不想嫁人,她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吗?
为什么?
是因为那些流言吗?
是她家里人,为了堵住村里人的嘴,才急着把她嫁出去?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
是我。
是我害了她。
如果不是我当初的那个龌龊念头,如果不是我后来频繁地去找她,就不会有这些流言。
没有这些流言,她就不会被逼着,这么早嫁人。
她才十九岁啊。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她有那么多的梦想,她那么聪明,她不应该被困在这个小山村,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我冲出家门,想去找她,想问个清楚。
可我刚跑到院子里,就跟我爹撞了个满怀。
我爹的脸色,铁青。
他手里,拿着一杆旱烟,烟嘴都快被他咬碎了。
“你还要去哪儿?嫌你给我丢的人还不够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我知道,那些流言,他也听到了。
“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跟林漱,是清白的。”我急着解释。
“清白?”我爹冷笑一声,“一个黄花大闺女,因为你,现在名声都毁了,被逼得要嫁人。你跟我说清白?”
“我……”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不管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外人眼里,是我毁了她。
“赵卫东,我告诉你。”我爹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地说,“从今天起,你不准再跟林家有任何来往。给我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读书。你要是再敢出去给我惹是生非,我就打断你的腿!”
说完,他“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我被关在了家里。
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每天都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关于林漱订亲的各种消息。
说男方家送了什么彩礼。
说两家定了什么日子。
说林漱的娘,笑得合不拢嘴。
每一句,都像一把刀,在我心上割。
我吃不下,睡不着。
手里的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满脑子,都是林漱那双清亮的眼睛。
我想象着她穿上嫁衣的样子,想象着她嫁给那个养鸡大户的儿子的样子。
我的心,就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我恨我自己。
恨我自己的懦弱,恨我自己的无能。
我毁了她,却什么都做不了。
我甚至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机会再对她说了。
我感觉,我的人生,彻底陷入了黑暗。
我看不到一点光。
我所珍视的一切,我的名誉,我爹的期望,还有林漱的未来,好像都因为我,崩塌了。
我就这样,在绝望的深渊里,煎熬着。
三天后的一个深夜,我正对着书本发呆,突然听到了窗户上传来“叩叩叩”的轻响。
我心里一惊,走过去,悄悄地拉开窗帘的一条缝。
窗外,站着一个人影。
是林漱。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赶紧打开窗户。
她穿着一件深色的衣服,整个人都隐在夜色里。
“跟我来。”她压低声音说。
我没有丝毫犹豫,翻身就从窗户跳了出去。
她带着我,一路走到了村后的河边。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月光下,河水静静地流淌,泛着粼粼的波光。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
“你都听说了?”
“嗯。”我的声音很哑。
“你信了?”
我看着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对不起。”我最终,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是我害了你。”
她转过头,看着我。
月光照亮了她的脸,她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清亮。
“你没有害我。”她说,“订亲的事,是我自己同意的。”
我愣住了。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
她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赵卫东,你还记得,你第一次给我借书,是什么时候吗?”
我想了想,说:“七月初。”
“那你知道,我爹的腿,是什么时候开始好转的吗?”
我摇摇头。
“是八月中旬。”她说,“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开始偷偷攒钱了。”
“攒钱?”
“嗯。”她点点头,“我把我娘给我做嫁衣的布,拿去镇上卖了。我把我爹给我打的首饰,也当了。还有,我白天去山上采草药,晚上编草鞋,拿去集市上换钱。”
我听得目瞪口呆。
“你……你做这些干什么?”
“我要离开这里。”她说。
“离开这里?”我更糊涂了,“那你为什么还要答应订亲?”
她看着我,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意。
“因为,我需要时间。也需要一个,让我娘他们,暂时放心的理由。”
“订亲,只是我的一个缓兵之计。我跟那家人说好了,要等到明年开春才办酒席。这半年时间,足够我攒够路费了。”
“而且,”她顿了顿,继续说,“村里的流言,也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娘他们,以为我是因为名声坏了,才急着嫁人。他们就不会怀疑我,有别的想法。”
我彻底被她的话,给震住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我以为她是受害者,是一个被流言和命运逼到绝境的可怜人。
可她不是。
她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和这个世界抗争。
她比我,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也聪明得多。
“那你……”我看着她,“你打算去哪里?”
“去南方。”她说,“我听人说,那边有很多工厂,招女工。只要肯吃苦,就能挣到钱。”
“那你爹和你弟……”
“我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钱回来。等我稳定了,就把他们也接过去。”
她的语气,那么平静,却又那么坚定。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
我明白了她当初对我说的那句“要看,就光明正大地看”的真正含义。
那不仅仅是指,我偷看她的那件事。
那是在告诉我,做人,要活得光明正大。
要正视自己的欲望,要勇敢地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躲在别人的眼光和社会的规则后面,偷偷摸摸,畏畏缩缩。
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而我呢?
我一直活在别人的期待里,活在自己的愧疚里。
我以为我拼命读书,考上大学,就是对所有人的交代。
可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这到底是不是我想要的。
我以为我帮她借书,就是在赎罪。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她根本就不需要我的“赎罪”。
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和她并肩站在一起,而不是躲在她身后,看着她独自面对风雨的人。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被一道光,瞬间照亮了。
我心里所有的迷茫,所有的纠结,所有的怯懦,都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林漱。”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谢谢你。”
她笑了。
在月光下,笑得特别好看。
“赵卫东,该怎么活,是你自己的事。别让任何人,任何事,成为你躲藏的借口。”
“你真正要面对的,不是你爹,不是村里人,也不是我。”
“是你自己。”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久。
聊她的计划,聊我的未来。
天快亮的时候,她对我说:“我要走了。今晚的火车。”
我点点头。
“保重。”
“你也是。”她说,“好好考试。我在南方,等你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她说完,转身,就消失在了晨曦的薄雾里。
我站在河边,看着她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我没有去送她。
我知道,我们最好的告别,就是各自,去过好自己的人生。
我回到家,天已经大亮了。
我爹和我娘,都坐在堂屋里,一夜没睡。
看到我,我爹站起来,扬手就要打我。
我没有躲。
我看着他,很平静地说:“爹,我错了。”
我爹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我不该去见她。但是,我不后悔。”
“我以前,一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读书,是为了你,为了我娘,为了争口气给村里人看。”
“但是现在,我想明白了。”
“我要读书,不是为了任何人。是为了我自己。”
“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去过一种,我自己选择的生活。”
“就像林漱一样,活得光明正大。”
我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眼里的怒火,慢慢地,熄灭了。
他叹了口气,放下了手。
“长大了。”他说。
那一年冬天,特别冷。
我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日没夜地复习。
我不再觉得苦,也不再觉得累。
因为我的心里,有了一盏灯。
那盏灯,是林漱点亮的。
第二年夏天,我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一所南方的,很普通的师范大学。
但我知道,这是我靠自己的努力,换来的,通往新世界的一张车票。
我走的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我。
我爹的脸上,挂着我从未见过的,骄傲的笑容。
我娘拉着我的手,眼泪掉个不停。
我坐上开往县城的拖拉机,回头看着那个我生活了十九年的小山村。
它在我的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知道,我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大学四年,我过得很充实。
我拼命地读书,拿奖学金,做家教。
我很少回家。
我跟林漱,也断了联系。
我不知道她在哪儿,过得怎么样。
但我总觉得,我们一定会在某个地方,再次相遇。
毕业后,我留在了那座南方的城市,成了一名中学老师。
生活平淡,却很安稳。
有时候,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八五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个小小的窟窿,那双清亮的眼睛,那碗滚烫的姜汤,还有那个月光下的夜晚。
那些记忆,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生命里。
它提醒我,我曾经是一个多么怯懦、多么不堪的少年。
也提醒我,是那个叫林漱的姑娘,教会了我,如何做一个,光明正大的人。
有一年,学校组织我们去一个偏远山区支教。
那里的条件,比我们当年的赵家村,还要差。
学校的校长,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
三十多岁,穿着朴素,扎着一个简单的马尾。
她带着我们参观学校,介绍情况。
她的声音,很温和,也很有力量。
我看着她的侧脸,总觉得有些熟悉。
直到,她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那一瞬间,她的眼睛,和记忆里那双清亮的眼睛,重合在了一起。
“赵卫东?”她试探着问。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林漱?”
我们都笑了。
原来,她当年去了南方,进工厂打工,攒了钱,又自考了大学。
毕业后,她没有留在大城市,而是选择了回到这片最贫瘠的土地,办了这所希望小学。
她说,她想让这里的孩子,也能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看着天上的星星,聊了很久。
就像很多年前,在村后的那条河边一样。
我问她:“你还记得,你当年对我说过的话吗?”
她笑着说:“哪一句?我说过的话,太多了。”
我说:“那句,要看,就光明正大。”
她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
“记得。”她说,“怎么,你还记着仇呢?”
我摇摇头。
“不。我一直想跟你说,谢谢你。”
“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现在还在那个小村子里,当一个不情不愿的代课老师。”
“是你让我明白,人,到底应该怎么活。”
她看着我,眼睛里,泛着泪光。
“赵卫东,”她说,“我们都一样。我们只是,不想再躲躲藏藏地活着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那片璀璨的星空。
我知道,这么多年,我们都走在同一条路上。
那条路,叫“光明正大”。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