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妈一边把一筷子青菜夹到我碗里,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她夹菜的力道有点大,几滴油溅到了桌上,像几颗小小的、油亮的眼泪。
“小兰,你王阿姨家的女儿,比你还小两岁,二胎都快生了。”
我妈一边把一筷子青菜夹到我碗里,一边状似无意地提起。她夹菜的力道有点大,几滴油溅到了桌上,像几颗小小的、油亮的眼泪。
我没抬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含糊地“嗯”了一声。这套开场白,我熟。就像每天七点半的新闻联播,准时, predictable,连语气里的那点惋惜和催促都一成不变。
“我不是说你非要生孩子,”我妈见我反应平淡,立刻调整了策略,声音放缓了些,“我的意思是,人家那日子过得多安稳。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下班回家有口热饭,周末一家人出去逛逛公园,这不挺好吗?”
“挺好。”我附和道,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饭。我妈做的红烧肉,肥而不腻,是我从小到大的最爱。每次她想跟我谈“正事”,餐桌上必定有这道菜。像是一种仪式,先用美食软化我的壁垒,再发起进攻。
“你别总觉得妈烦。你说你,一个人住,工作是挺好,一个月挣得也不少,可那房子是租的,人心也是飘着的。万一哪天生个病,连个倒水的人都没有。”她说着,自己先叹了口气,眼角的皱纹跟着那声叹息,又深了一些。
我心里那点因为红烧肉升腾起来的暖意,慢慢凉了下去。又是这套说辞。好像我三十一岁的人生,如果没有一个男人来做注脚,就成了一篇错漏百出的草稿。
“妈,我上周才体检过,好得很。再说,我不是还有你和我爸吗?”我试图用撒娇的语气把这个话题糊弄过去。
“我们能陪你一辈子?”她立刻反问,声音不大,却像根针,精准地扎在我心上最软的地方。
我沉默了。这是她的杀手锏,每次都管用。我没办法反驳这个事实。
“行了行了,吃饭吧。”我爸在一旁敲了敲碗沿,算是给我解了围。“孩子工作忙,有她自己的想法。”
我妈瞪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但饭桌上的气氛明显沉了下来。那盘红烧肉,好像也没那么香了。
我叫林兰,今年三十一,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做设计。工作不轻松,但还算喜欢。在A市这个二线城市,我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小公寓,养了一只叫“煤球”的黑猫。我的生活就像我公寓里那盆长得不怎么茂盛但一直绿着的龟背竹,平淡,有序,没什么波澜,也自得其乐。
我并不排斥婚姻,只是还没遇到那个让我觉得“就是他了”的人。我身边结婚的朋友,有的幸福,有的凑合,有的已经一地鸡毛。我看在眼里,觉得这事儿急不来。缘分嘛,跟灵感一样,说不准什么时候来。
可在我妈和她那群姐妹看来,女人过了三十,就像超市里临期的酸奶,得赶紧打折促销,再晚就只能等着被下架。她们的焦虑,像一锅温水,而我就是水里的那只青蛙。起初不觉得,时间久了,那股热度,开始让我感到焦躁不安。
吃完饭,我抢着去洗碗。厨房里,水流声哗哗作响,我妈靠在门框上看着我。
“小兰。”她忽然开口。
“嗯?”
“你刘阿姨,就是我以前厂里的那个同事,她外甥,从北京回来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戏来了。洗洁精的泡沫从我指间滑过,有点凉。
“人挺好的,3-1医院的医生,博士。家里条件也好,在咱们市中心有两套房。就是前些年忙着读博、工作,耽误了。今年三十四,人长得也精神。”我妈的语气里透着一股“捡到宝了”的兴奋。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继续搓着盘子。
“什么叫‘哦’啊?”她有点不满,“我跟你刘阿姨费了好大劲才要来联系方式的。人家条件那么好,想认识他的姑娘多着呢。要不是看在我和你刘阿姨这么多年的交情上,这机会都轮不到你。”
我关掉水龙头,把洗好的盘子一个个放进碗柜里,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妈,我最近有点忙,项目催得紧。”我找了个最常用的借口。
“再忙,吃顿饭的时间总有吧?”我妈不依不饶,“林兰,妈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不能再这么挑了。女人最好的年华就这么几年,你拖不起了。这个小伙子,叫陈辉,我看了照片,真是一表人才。你去见见,就当多认识个朋友,行不行?妈求你了。”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三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口。
我转过身,看着她。我妈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多了些银丝,眼里的期盼和担忧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忽然觉得很累。那种无力感,不是因为工作加班,而是源于这种无法沟通的拉锯战。
我知道,如果我这次再拒绝,接下来的一个月,家里的气压会低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妈会唉声叹气,我爸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而我,会成为这个家庭不和谐的罪魁祸首。
“好。”我听见自己说,“把联系方式给我吧。”
我妈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阴天里突然透出的一缕阳光。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连声说:“哎,好,好!这就对了嘛!我马上发给你。”
她转身快步走出厨房,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我靠在冰凉的琉璃台面上,听着客厅里她和我爸小声交谈的、带着喜悦的声音,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加上了陈辉的微信。他的头像是张风景照,蓝天白云下的雪山,看着很开阔。朋友圈设置了三天可见,什么也看不出来。
是他先发的言。
“你好,林兰,我是陈辉。听我姨妈说,是阿姨介绍我们认识的。”
很客气,很标准,像一份病例报告的开头。
我回:“你好。”
简单的开场白之后,我们聊了几句。他问了我的工作,我说我是做设计的。他说了他的专业,心外科。我脑子里立刻浮现出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眼神专注的形象。确实是个很加分的职业。
我们的聊天不冷不热,像两个初次见面的同事。他会问“吃饭了吗”,我会回“吃了,你呢”。他说“今天手术多,有点累”,我说“那你早点休息”。
一切都很有礼貌,也很有距离。
周三的晚上,他发来信息:“这个周六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我看着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停顿了几秒。我知道这一步迟早会来。
“好啊。”我回。
地点是他定的,一家环境很好的西餐厅。灯光是暖黄色的,背景音乐是舒缓的爵士乐。我提前十分钟到的,他已经在了。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高一些,穿着一件浅灰色的羊毛衫,干净斯文。看到我,他站起来,很自然地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林兰?”
“嗯,你好。”
他帮我拉开椅子,动作很绅士。
“想吃点什么?这家店的惠灵顿牛排不错。”他把菜单递给我。
那一瞬间,我有点恍惚。这一切都太“标准”了。标准的相亲对象,标准的约会流程,标准的客气和礼貌。像是一个设定好的程序,我们只需要按部就班地走下去。
整顿饭,我们聊了很多。聊工作,聊电影,聊旅行。我发现他懂得很多,从最新的医疗技术到小众的文艺片,都能说上一二。他说话不疾不徐,逻辑清晰,偶尔会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他确实是个很不错的聊天对象。如果是在别的场合认识,我或许会很乐意和他做朋友。
但现在,我们的每一次对话,每一个眼神交汇,都带着一种审视和评估的意味。我在评估他,他也在评估我。我们在评估彼此是否适合成为那个“安稳”生活里的另一半。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他切着牛排,很随意地问。
“我喜欢在家看看电影,养了只猫。偶尔会去画展逛逛。”
“挺好的,很安静。”他点点头,“我休息的时候喜欢去健身,或者去爬山。坐久了,颈椎不太好。”
“医生都这样。”
“是啊。”他笑了笑,“所以想找个能让我放松下来的人。”
我心里微微一动。他这句话,像是在暗示什么。
吃完饭,他坚持要送我回家。我的公寓离餐厅不远,我本想自己走回去,但他很坚持。
“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他说。
车里放着轻柔的音乐。我们都没怎么说话。快到小区门口时,他忽然开口。
“林兰,我觉得你挺好的。”
我转头看他,路灯的光从车窗外掠过,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谢谢,你也很优秀。”我说的是实话。
他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没有熄火。
“我姨妈和我妈,都挺急的。”他看着前方,语气里有点无奈,“可能说得有点直接。我觉得我们都到了一个需要考虑现实问题的年纪。我对你印象不错,如果你觉得我也还可以,我们……可以试着接触一下?”
他的坦诚,让我有些意外。没有那些虚头巴脑的试探,直接把问题摆在了台面上。
我看着窗外熟悉的便利店招牌,心里有点乱。
我该怎么回答?
说“好”?那意味着我接受了这个“程序”,开始进入下一阶段的测试。
说“不好”?我有什么理由呢?他高大帅气,工作体面,谈吐得体,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拒绝他,就像我妈说的,显得我“太挑了”。
“我……”我犹豫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笑了笑说:“没关系,你不用马上回答我。可以先当朋友处着,多了解一下。”
他给了我一个台阶下。我松了口气。
“好。”
回到家,脱掉高跟鞋,我把自己陷进沙发里。“煤球”跳到我腿上,用头蹭我的手。
我妈的电话立刻就打来了。
“怎么样怎么样?见着了吗?人好不好?”一连串的问题,比我项目甲方还急。
“见了。挺好的。”我言简意赅。
“什么叫挺好的?具体说说啊!”
我只好把我们的对话,挑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复述了一遍。
“哎呀,那不就是对你有意思嘛!”我妈在电话那头声音都高了八度,“小兰,你可得抓住机会!这么好的条件,打着灯笼都难找!”
“知道了,妈。”
“什么叫知道了?你得主动点!男孩子有时候脸皮薄,你别老端着架子。周末可以约他出来看个电影,逛逛公园什么的……”
我听着我妈在电话里给我出谋划策,感觉自己像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而她是指挥官。这场战役的目标,就是拿下陈辉这个“优质堡垒”。
挂了电话,我抱着“煤球”,看着天花板发呆。
我真的要为了这份“安稳”,为了让我妈放心,去开始一段没有心动,只有“合适”的感情吗?
接下来的几周,我和陈辉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联系。
他工作很忙,经常加班到深夜。但每天都会给我发信息,问我吃了没,下班了没,提醒我天气变化。内容很平淡,但贵在坚持。像每天的打卡,充满了规律性和责任感。
我们也约会过几次。
第二次见面,是去看了一场新上映的电影。他提前买好了票和爆米花,连可乐都选了我喜欢的无糖的。电影很感人,我旁边的女生哭得稀里哗啦。我没什么感觉,只是觉得电影院的冷气开得有点足。
散场的时候,人很多,他很自然地伸出手,护在我身后,帮我隔开拥挤的人群。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那份力量。
那一刻,我承认,我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不是心动,而是一种……安全感。
第三次见面,他约我去爬山。
我体力不好,爬到半山腰就气喘吁吁。他一直在我身边,放慢了脚步,不时递水给我。
“要不要休息一下?”他指着旁边的一块大石头说。
我点点头,一屁股坐下,感觉两条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医药包,取出创可贴,递给我。
“我看你刚才好像磨到脚了。”
我愣了一下,低头才发现,新买的运动鞋后跟,确实把脚踝磨红了一小块。我自己都没注意到。
“谢谢。”我接过创可贴,心里有点复杂。
他真的很细心。这种细心,不是那种刻意讨好的殷勤,而是出自一种医生的本能和良好的教养。
山顶的风很大,吹得人很舒服。我们并排站着,看着山下的城市,像一堆火柴盒。
“其实我不太喜欢相亲。”他忽然说。
我有些意外,转头看他。
“总觉得像是在完成任务。”他自嘲地笑了笑,“各种条件匹配,然后走流程。但我家里催得紧,尤其是……我爸前年身体不好,住了次院,之后我妈就特别希望我能早点稳定下来。”
他的话,让我产生了一丝共鸣。我们都一样,被家人的爱和期望,推着往前走。
“我能理解。”我说。
“林兰,”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我知道我们开始的方式有点奇怪。但接触下来,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女孩。独立,有自己的想法,相处起来很舒服。我想,也许我们可以抛开‘相亲’这个前提,就当是两个普通朋友,重新认识一次?”
他的话很有诚意。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算计,没有急切,只有一种平静的真诚。
我忽然觉得,也许我之前太抗拒了。也许,感情不一定都要是电光石火,细水长流的陪伴,或许也是一种选择。
“好。”我点了点头。
那天之后,我们的关系似乎更近了一步。
他会跟我分享他工作中有趣的病例,我会把新做的设计稿第一个发给他看。我们开始聊一些更深入的话题,关于未来,关于家庭,关于人生的看法。
我发现我们在很多事情上,观念都很契合。我们都喜欢简单的生活,都不追求物质上的奢华,都认为家庭的陪伴很重要。
我妈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她开始旁敲侧击地问我,什么时候带陈辉回家吃饭。
“妈,我们还只是朋友。”我每次都这么搪塞。
“什么朋友啊?有你们这么处朋友的吗?”我妈一脸“我懂的”表情,“小兰,差不多就行了。人家陈辉对你那么好,你还想怎么样?再拖下去,好好的缘分都让你拖没了。”
我承认,我动摇了。
陈辉就像一道标准答案。选他,似乎是目前最优的选择。我能预见到,和他在一起的生活,会很平稳,很安逸。不会有大风大浪,也不会有太多的惊喜。就像一杯温水,解渴,但没有味道。
可我,好像一直都在期待一杯能让我舌尖发麻的气泡水。
这种动摇,在我参加了一场大学同学的婚礼后,达到了顶峰。
新郎和新娘是我们的同班同学,从大一就在一起,爱情长跑了十年。婚礼上,他们交换戒指的时候,看着彼此的眼睛,都在发光。那种藏不住的爱意,让整个宴会厅都变得甜蜜起来。
我坐在台下,看着他们,心里忽然一阵空落落的。
我羡慕他们。我羡慕那种“非你不可”的笃定。
而我和陈辉之间,缺的就是这个。我们是两个“可以是你”的人,因为合适,所以凑到了一起。
婚礼结束后,我和几个同学一起去续摊。大家喝了点酒,话匣子都打开了。
“林兰,你现在怎么样啊?有男朋友了吗?”一个女生问。
“差不多吧。”我含糊地说。
“什么叫差不多啊?”另一个男生打趣道,“我们的大才女,眼光高着呢!一般的可入不了法眼。”
“别瞎说。”我笑了笑。
“说真的,林兰,”最先开口的那个女生,叫张琪,她凑到我身边,小声说,“你可别学我。我去年结的婚,也是家里介绍的。人挺好,对我也不错。可我总觉得,我们俩就像合租的室友,除了住在一张床上,跟陌生人没两样。有时候半夜醒了,看着身边躺着的那个人,都觉得陌生。”
她说着,喝了一大口酒,眼圈有点红。
“过日子嘛,不都这样。”另一个已经当妈的同学说,“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踏踏实实,柴米油盐,就行了。”
我听着她们的对话,心里五味杂陈。
张琪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未来的某种可能。那种“室友式”的婚姻,光是想想,就让我感到一阵窒息。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反复问自己:林兰,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为了所谓的“安稳”,为了让家人放心,你就要放弃对爱情最后的那点坚持吗?
我没有答案。
我的内心,像一个天平,两端分别是“现实的安稳”和“虚幻的爱情”。它们摇摆不定,让我备受煎熬。
我开始有意无意地减少和陈辉的联系。
他发来的信息,我不再秒回,常常隔了几个小时才回复一句“刚才在忙”。他约我吃饭,我用“加班”或者“不舒服”来推脱。
他很聪明,应该感觉到了我的疏远。但他没有追问,只是回复:“好,那你多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他的体谅,反而让我更加内疚。
这种状态持续了半个月。我妈察觉到了不对劲。
“小兰,你跟小陈,是不是闹矛盾了?”她在我周末回家吃饭的时候,小心翼翼地问。
“没有。”我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那怎么最近都没听你提起他?他也没来找你?”
“他忙。”
“再忙,也不可能半个月都没空吧?”我妈放下了筷子,表情严肃起来,“林兰,你跟妈说实话,你是不是又犯老毛病了?是不是觉得人家哪里不好,想打退堂鼓了?”
我沉默不语。
“我就知道!”我妈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说说你,陈辉哪里不好了?工作好,人品好,对你又上心。你到底在挑什么?你是不是非要找个天仙才满意?”
“妈,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试图解释。
“那是哪样?你说啊!”
我能说什么呢?
说我对他没有心动的感觉?说我害怕过上“室友式”的婚姻生活?
这些话,在我妈听来,就是“作”,就是“不切实际”。
“妈,我们……不太合适。”我艰难地吐出这句话。
“不合适?”我妈气得笑了起来,“你们哪里不合适了?我看你们俩,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看不是不合适,是你这心里,根本就没把自己的终身大事当回事!”
“我没有!”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你就有!”我妈的眼圈红了,“我为你这事操了多少心?头发都白了多少根?你以为我愿意天天催你吗?我是怕你老了,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疼没人爱!你这孩子,怎么就不能体谅一下当妈的心呢?”
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我看着她的眼泪,所有想辩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可这种“为我好”,像一个沉重的枷锁,让我喘不过气。
那顿饭,不欢而散。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回了自己的小公寓。
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煤球”蹭过来,用它毛茸茸的身体安慰我。我把它抱在怀里,眼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我该怎么办?
是该坚持自己那点可笑的“感觉”,让我妈伤心失望?
还是该妥协,接受这段“完美”的安排,去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茫然四顾,找不到方向。
我决定找陈辉谈一谈。
逃避不是办法,我必须给他,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我约他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西餐厅。算是,有始有终。
他来的时候,还是那件浅灰色的羊毛衫,看起来温和又平静。
“找我有什么事?”他坐下,微笑着问。
我搅动着面前的柠檬水,杯子里的冰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我组织了一下语言,抬头看着他。
“陈辉,对不起。”
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但没有太多意外。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等我继续说下去。
“你很好,真的。”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符合世俗标准里‘好丈夫’人选的男人。你体贴,细心,有责任感,工作稳定,家境优良。任何一个女人嫁给你,应该都会很幸福。”
“但是,”他替我说了下去,“那个女人不是你,对吗?”
我点了点头,心里一阵轻松,也一阵酸楚。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他问,语气很平静,没有一丝责备。
“因为……我感觉不到心动。”我说出了那个最不“现实”的理由,“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很幼稚。我们这个年纪,谈感觉,太奢侈了。但是我……我没办法说服自己。我没办法和一个没有爱情的人,走进婚姻,共度余生。”
“我害怕,有一天我们会像两个合租的室友。我害怕,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们相敬如宾,却无话可说。我害怕,那种死水一样的生活。”
我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把心里积压了很久的石头,都搬开了。
陈辉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觉得我不可理喻。
然后,他忽然笑了。
“我明白了。”他说,“其实,我也有同样的感觉。”
我愣住了。
“你很好,林兰。”他看着我,眼神很真诚,“你独立,有趣,有自己的精神世界。说实话,跟你在一起,我有点压力。我总觉得,我给不了你想要的那种精神上的共鸣。”
“我的生活,很规律,甚至有点枯燥。两点一线,手术,病历,查房。我想要的,可能就是一个能帮我把后方打理好,让我没有后顾之忧的妻子。而你,你应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我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一直以为,在这段关系里,我是那个不情不愿的人,而他是那个主动方。原来,他也有他的考量和犹豫。
我们都不是彼此的那个“标准答案”。
“对不起,浪费了你这么多时间。”我说。
“别这么说。”他摇了摇头,“跟你相处的这段时间,我很开心。至少让我知道,这个城市里,还有像你这样坚持自我的女孩。我很欣赏你。”
那一刻,我们之间那层因为“相亲”而产生的隔阂,彻底消失了。
我们像两个认识了很久的朋友,坦诚地分享着彼此的困惑和无奈。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问。
“不知道。”他苦笑了一下,“继续相亲吧。也许下次,能遇到一个觉得温水也挺好的姑娘。”
他的话里,有无奈,也有妥协。
我忽然觉得,他也很不容易。
我们每个人,都被困在自己的角色里,被家庭,被社会,被年龄,推着往前走。有人选择妥协,有人选择坚持。没有谁对谁错,只是选择不同。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轻松。
我们聊了很多,关于各自的梦想,关于那些被现实磨平的棱角。
临别时,他站在餐厅门口,对我说:“林兰,坚持你想要的。别妥协。”
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段开始得有些荒唐的相亲,或许也不是全无意义。
它让我,更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回到家,我坐在黑暗里,想了很久。然后,我拿起手机,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
“干什么?”她的声音很冷,还带着怒气。
“我想跟您谈谈。”
“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你翅膀硬了,有自己的主意,不用听我这个老太婆的了。”
“妈,您先别生气,您听我说完。”我的声音很平静,“我和陈辉,结束了。是我提出来的。”
电话那头,传来我妈急促的呼吸声。我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
“我们聊过了,是和平分开。我们都觉得,彼此不合适。”
“不合适?又是这个理由!林兰,你是不是非要把我气出个好歹来才甘心?”她的声音在颤抖。
“妈,您听我说。”我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您希望我过得安稳,幸福。您怕我老了没人照顾,怕我一个人孤单。您的担心,我全都明白。”
“我以前总觉得,您不理解我。但今天我想明白了,不是您不理解我,是我没有好好跟您说过,我想要的是什么。”
“您和爸的爱情,是你们那个年代最好的样子。你们相濡以沫,互相扶持,一辈子就这么过来了。我很羡慕,也很尊敬。但妈,时代不一样了。我们这一代人,面临的世界,跟你们那时候完全不同。”
“对我来说,婚姻不是一张长期的饭票,也不是一个躲避风雨的港湾。我希望它,是两个独立灵魂的彼此吸引和欣赏。我希望我的伴侣,是我的战友,也是我的知己。我们可以在一起分享喜悦,也可以一起承担风雨。如果没有遇到这样的人,我宁愿一个人,骄傲地生活。”
“我努力工作,不是为了证明我比谁强。而是为了,当有一天,我遇到那个对的人,我可以坦然地站在他身边,说,我就是我,我很好,我不需要依附任何人。而当我遇不到他的时候,我也可以靠自己的能力,过上我想要的生活,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你们。”
“妈,我不是在拒绝幸福。我只是想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寻找它。也许会慢一点,也许会走一些弯路,但那是我自己的人生。您能不能……相信我一次?相信您的女儿,有能力处理好自己的人生,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我说完这一长段话,手心已经全是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只有我妈压抑着的、细微的抽泣声,顺着听筒,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的心,揪成了一团。
“兰兰……”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妈……妈不是不相信你。妈是……怕你苦啊……”
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原来,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观念的鸿沟,而是两代人不同的、表达爱的方式。
她用她的担忧和催促来表达爱,而我,用我的沉默和反抗来回应。我们都用错了方式。
“妈,我不苦。”我哽咽着说,“只要您和爸好好的,只要你们理解我,我就不苦。”
那天晚上,我和我妈聊了很久很久。
我们聊了我的工作,我的朋友,我的猫。我第一次,把我的世界,完整地展现在她面前。
她也跟我说了许多她年轻时候的事。说她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说她生我的时候有多辛苦,说她看着我一点点长大,心里有多骄傲。
我们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朋友,说着贴心的话。
挂掉电话,窗外的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感觉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我知道,我妈或许不能完全理解我的选择,但她愿意去尝试理解。这就够了。
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我妈没有再提相亲的事。她只是会在我回家吃饭的时候,多做几个我爱吃的菜。会在我加班晚了的时候,发信息提醒我注意安全。
我们的关系,似乎比以前更亲近了。
我和陈辉,成了偶尔会联系的朋友。他会在朋友圈给我点赞,我也会在他分享的医学科普下面评论。我们都默契地,不再提起那段短暂的交集。
春天的时候,公司接了一个大项目,我忙得天昏地暗。连续一个月,我几乎都住在办公室。
项目结束的那天,老板请客,大家在KTV里闹到半夜。
我喝了点酒,头有点晕,就提前出来了。
站在路边等车,晚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我看着城市璀璨的霓虹,忽然觉得有点孤单。
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你好。”
“请问是林兰吗?”一个温和的男声。
“我是,您是?”
“我是许嘉言。我们……在一个画展上见过。你当时在看一幅莫奈的《睡莲》,还说,你觉得那片蓝色里,藏着一个宇宙。”
我的记忆,瞬间被拉回到了几个月前。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我一个人去看画展。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我对着一幅《睡莲》的复制品,发了很久的呆。旁边有个男人,跟我搭了话。我们聊了很久,从印象派聊到超现实主义,聊得很投机。
我记得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是你?”我有点惊喜。
“是我。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你。我从画廊老板那里,要到了你的电话。”他解释道。
“没关系。”
“我看到朋友圈,你好像刚忙完一个大项目。想问问你,这个周六,有没有兴趣再去看个展?新来了一批现代艺术家的作品。”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好啊。”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情的开始。
我只知道,那一刻,我心里的那杯温水,似乎被投进了一颗小小的、嘶嘶作响的泡腾片。
生活,好像开始有了新的味道。
周六那天,我特意选了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
我站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三十一岁,眼角有了一些细纹,但眼神,比以前更笃定,也更从容。
我和许嘉言在画廊门口见面。他今天穿了一件白衬衫,看起来干净又清爽。
“你今天很漂亮。”他笑着说。
“谢谢。”
我们一起看展,一起讨论着那些光怪陆离的作品。他懂得很多,但又不会让人觉得他在卖弄。他会很认真地听我的看法,然后分享他的观点。
和他聊天,是一种享受。我们的思维,总能碰撞出有趣的火花。
看完展,我们去附近的一家咖啡馆坐了坐。
“你为什么会喜欢画?”我问他。
“因为,我觉得每一幅画里,都藏着一个世界。画家的情绪,思想,都凝固在画布上。通过一幅画,去读懂一个灵魂,是件很有趣的事。”他说。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动。
“你呢?”他反问我。
“我?”我笑了笑,“我大概是觉得,生活太现实了,总需要一些不那么现实的东西,来让精神透透气。”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说:“我明白。”
就这三个字,让我觉得,我们是同类。
回家的路上,我们并肩走着。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林兰,”他忽然停下脚步,“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现在是单身吗?”他问得有点小心翼翼,耳根微微泛红。
我看着他,忽然就笑了。
“是。”
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夜空中,被点燃的星星。
“那……我,可以追你吗?”
我没有立刻回答。
我只是看着他,看着他眼睛里的紧张和期待。
我想起了陈辉,想起了我妈的眼泪,想起了那场关于“安稳”和“爱情”的内心挣扎。
我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才走到今天。
我终于可以,不被任何东西裹挟,坦然地,做出自己的选择。
我对他,伸出了手。
“你好,许嘉言。我叫林兰,三十一岁,单身。很高兴认识你。”
我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我和许嘉言,也许会走到一起,也许会发现彼此并不合适。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重要的是,我终于学会了,如何去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如何去勇敢地拥抱生活中的每一种可能。
那天晚上,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今天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男的女的啊?”我妈立刻警觉起来。
“男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人怎么样啊?”她问,语气里,有好奇,也有克制。
“挺好的。我们今天一起去看了画展。”
“哦……那……你们……”
“妈,”我打断了她,“您别想太多。我们只是朋友。未来的事,顺其自然。”
“好,好。”我妈连声说,“你自己把握,妈不掺和。”
我知道,她还是会担心。但她,也开始学着放手。
我们都在成长。
挂了电话,我走到阳台上。
城市的夜景,很美。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
“煤球”在我脚边蹭来蹭去。我弯腰抱起它,看着远方。
三十一岁,挺好的。
我单身,但我并不孤单。我有热爱的工作,有知心的朋友,有温暖的家人,还有一只可爱的猫。
至于爱情,它来,我满心欢喜地迎接。它不来,我也能把自己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
人生,不是一道只有唯一正确答案的选择题。
它是一张空白的画布,我们可以用自己喜欢的颜色,去描绘出独一无二的风景。
而我,才刚刚调好我的颜料。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