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悦那句“我们试试看吧”,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的,不是涟漪,是惊涛。
林悦那句“我们试试看吧”,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我心里漾开的,不是涟漪,是惊涛。
那不是一句关于风花雪月的邀请,而是关于后半辈子,关于刨花和锯末,关于铁钉和榫卯的盟誓。
她说这话时,天刚蒙蒙亮,仓库铁门上那扇小窗,透进来的光像一条灰白色的带子,刚好打在她冻得发青的脸上。她眼里有种豁出去的光,比那道晨光要亮得多。
我,陈辉,一个快五十岁的木匠,半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木头什么脾性我摸得一清二楚,可人心,我始终看不透。尤其是女人的心。
前妻走的时候说,陈辉,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闷,像块不开窍的木头。跟着你,日子也像泡在水里的木头,沉得不见底。
我以为,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守着我的手艺,守着我那个快上大学的闺女,就像守着一块老料,慢慢等着它风干,等着它被岁月刻上最后的纹路。
可林悦,这个比我小了快二十岁的姑娘,这个满嘴都是设计理念、数据模型的丫头,却在那个冰冷的仓库里,用一句话,把我这块老木头,劈开了。
我们试试看吧。
她说的,是辞职,是合伙开个我们自己的木工作坊。
她说,我懂设计,你懂手艺,我们俩加起来,才是完整的。
我看着她,一夜未眠的眼睛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可那股子劲儿,却像刚从砂纸下打磨出来的木头,光滑,坚韧,带着一股子新木的清香。
我当时没立刻答应,我只是默默地把身上那件满是油污和木屑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肩上。
天,要亮了。
而我那潭死水一样的心,好像也被这道突如其来的光,照见了底。
第一章 一块朽木
事情的起因,是一批南美来的花梨木。
厂里为了赶工期,压成本,从一个新的供应商那里进了一批料。货到的时候,采购老张拍着胸脯跟王经理保证,绝对的上等好料,价格还比老渠道便宜两成。
王经理笑得满脸褶子,当即就在会上表扬了老张,还意有所指地看了我一眼,说:“时代在进步,我们不能总抱着老一套不放。陈师傅,你说是吧?”
我没做声,埋头喝着茶缸里那泡了一天的茶叶末子。
我叫陈辉,是厂里的大师傅,手底下带着十几个徒弟。从我师父那辈算起,我们这一脉的手艺,就在这片土地上生了根。厂子从最早的合作社,到后来的国营家具厂,再到现在的股份制公司,牌子换了几茬,我这身手艺没换过。
会后,王经理把我叫到仓库,指着那堆码得像小山一样的木料,说:“陈师傅,这批料,就交给你了。下个月有个展会,林设计师那边出了几套新中式的图纸,就用这批料做样品,要打出我们厂的威风。”
林设计师,就是林悦。
她两年前大学毕业进的厂,人年轻,有想法,设计的东西总能抓住现在年轻人的喜好。但她那些图纸,在我看来,有时候过于追求形式,忽略了木头本身的质感。
我走到木料堆前,抽出一根。
入手很沉,颜色也对,油亮亮的,看上去确实是好东西。
但我用指甲在截面上轻轻一划,心里就“咯噔”一下。
太软了。
我又抽出几根,用随身带的角尺敲了敲,声音发闷,不清脆。
“王经理,”我把手里的木料递过去,“这批料有问题。”
王经理脸上的笑僵住了,“陈师傅,你这话什么意思?几十万的货,你说有问题就有问题?”
“这批料,是催生的。”我沉声说,“木头看着是长够了年份,但芯子是虚的。你看这颜色,红得发黑,正常自然风干的花梨木,是温润的紫红色。这明显是拿药水泡过,为了增重,为了卖相。”
林悦也跟了过来,她蹲下身,仔细看着我划过的地方,又闻了闻,好看的眉头微微蹙起:“是有一股淡淡的化学药剂味道。”
王经理的脸色更难看了,他瞪了林悦一眼,又转向我:“陈辉,你别在这儿危言耸听。什么催生不催生的,我不管,图纸下来,你就得给我做出来。展会耽误了,你负得起这个责吗?”
我把木料往地上一扔,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用这种料子做家具,是对祖师爷不敬,也是砸我们厂几十年的招牌。”我的声音不大,但仓库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做出来,不出三年,必定开裂变形。到时候,人家骂的不是你王经理,骂的是我陈辉手艺不行。”
“你!”王经理气得指着我的鼻子,“陈辉,你别给脸不要脸!现在厂子不景气,能省一点是一点。你拿着全厂最高的工资,就不能为厂子多考虑考虑?”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考虑的,就是厂子的将来。这批料,我不会用。你要是硬逼我,我明天就打辞职报告。”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周围的徒弟们都低着头,不敢出声。
林悦站在一旁,看看我,又看看王经理,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王经理气得脸都白了,他知道我的脾气。我这人,犟起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好,好,你陈辉有骨气!”他甩下一句狠话,气冲冲地走了。
我心里也憋着一股火。这不是钱的事。我师父当年把这摊子交给我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小辉,咱们做木匠的,手上活儿是根本,心里的活儿,是良心。木头不会说话,但你做的东西会替你说话。
这些年,我一直记着这句话。
可现在这世道,好像越来越没人信这个了。
我让徒弟们把这批料都搬到角落里,贴上“待检”的封条。
一个小徒弟凑过来,小声说:“师傅,您又何必呢?王经理那人,您还不知道吗?万一他给您穿小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六,记着,手艺人,手可以脏,心不能脏。”
那天下午,厂里的气氛都很压抑。
快下班的时候,林悦拿着一张图纸找到了我的工位。
我的工位在车间最里头,光线最好,也最安静。空气里永远飘着各种木头的香气,松木的清冽,橡木的醇厚,还有我最喜欢的,檀木的沉静。
“陈师傅。”她把图纸在我面前铺开。
是一套书房的桌椅,线条简洁流畅,带着点宋代家具的韵味,但细节处又很现代。
是好设计。
“这套‘静思’系列,是我想拿去参展的重头戏。”她说,“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我拿起图纸,仔细看了看。
“榫卯结构太复杂了,有些地方为了造型,牺牲了稳固性。”我指着椅子腿和靠背连接处,“这里,用传统的楔钉榫更牢靠,也更美观。你这个设计,看着是利落,但受力点太集中,坐久了,人一晃,就容易松动。”
我又指了几个地方,都是些外行人看不出来,但直接关系到家具寿命的细节。
林悦听得很认真,拿着笔在图纸上刷刷地记着。
她没有因为我否定她的设计而生气,反而眼睛越来越亮。
“陈师傅,您真是……太厉害了。”她由衷地感叹,“这些问题,我画图的时候完全没考虑到。我只想着怎么好看,怎么有设计感。”
“家具是用来过日子的,不是用来看的。”我淡淡地说,“再好看的东西,不结实,没用。”
她点点头,把图纸卷起来,对我鞠了一躬:“谢谢您,陈师傅。我回去就改。”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心里那股火,莫名其妙地消了一点。
这丫头,虽然年轻,但还算听得进话。
不像王经理他们,脑子里只有成本、利润。
我收拾好工具,准备下班。闺女今晚要回家吃饭,我得去菜市场买条鱼。
走到厂门口,却被门卫老王叫住了。
“陈师傅,等一下。”老王递给我一把钥匙,“王经理让我给你的,说是让你晚上加个班,把南边仓库那套给‘万科’的定制样品看一下,明天一早客户要来提货。”
我心里一阵烦躁。
又是王经理。这是明摆着给我穿小鞋。
那套样品是我上个星期刚带徒弟做完的,每一道工序我都亲手检查过,不可能有问题。
但客户是上帝,王经理的话,我也不能不听。
“知道了。”我接过钥匙,转身又往厂里走。
路过设计部的时候,我看到林悦还没走,正趴在桌子上改图纸。
灯光下,她的侧脸很专注。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敲了敲她的门。
她抬起头,看到我,有些意外。
“陈师傅?”
“林设计师,”我说,“南边仓库那套样品,是你设计的吧?”
她点头:“对,是‘山居’系列,给一个别墅客户定制的。”
“客户明天一早来提货,王经理让我去最后检查一遍。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邀请她。
或许是觉得,她设计的东西,她自己也该在场。
或许,只是不想一个人面对那个空旷冰冷的仓库。
林悦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好啊。”她说,“我正好也想看看实物效果。”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进了那个即将改变我们命运的仓库。
第二章 铁门之外
南边的仓库很大,专门存放成品和高端样品的。
一进去,一股混合着油漆和木香的味道就扑面而来。
巨大的货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上面用防尘布盖着各式各样的家具,像一个个沉默的巨人。
我打开灯,惨白的光线瞬间铺满整个空间,却驱不散角落里的阴影。
“在那边。”我指了指最里面的一个货架。
那套“山居”系列的样品被单独放在一个区域,用白色的绒布罩着。
林悦走上前,轻轻掀开绒布。
一套用北美黑胡桃木打造的沙发、茶几和边柜,静静地立在那里。
设计是她的,但经过我的手,那些线条变得更加温润,那些转角,也打磨得更加圆滑。
木头本身的纹理,像山峦,像流水,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而内敛的光泽。
“真好看。”林悦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沙发的扶手,像在抚摸一件珍宝。
我没说话,走过去,开始检查。
我检查得很仔细,从框架的稳定性,到每一个榫卯的接合处,再到油漆的光滑度。
我甚至趴到地上,去看沙发底部的支撑结构。
林悦就跟在我身边,看我用手敲,用眼看,用鼻子闻。
“陈师傅,”她忍不住问,“您每次都这么检查吗?”
“不然呢?”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灰,“东西从我手里出去,我就得对它负责。这跟嫁闺女一个道理,你总得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还得确保她嫁的那个‘婆家’,能让她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林悦听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您这个比喻,真有意思。”
我老脸一红,没再接话。跟女人打交道,我总是嘴笨。
检查了一圈,没发现任何问题。
“行了,没问题。”我对林悦说,“走吧,可以下班了。”
她点点头,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眼那套家具,才把绒布重新盖好。
我们走到仓库门口,我掏出钥匙,准备锁门。
可当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却发现门是从外面锁上的。
我心里一沉,用力推了推那扇厚重的铁门。
纹丝不动。
“怎么了?”林悦问。
“门……被锁了。”
“啊?”她也过来推了推,铁门发出沉闷的“哐当”声,在这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刺耳。
“怎么会这样?”她有点慌了。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无信号”。
这仓库为了防火防潮,墙壁修得特别厚,信号根本进不来。
“你手机呢?”我问她。
她也拿出手机,摇了摇头:“一样,没信号。”
我走到那扇小窗前,窗户很高,还装着铁栏杆。我踮起脚,只能看到外面黑漆漆的一片,厂区的路灯离这里很远。
“喊几声试试。”我说。
我们俩轮流对着小窗喊了几声“有人吗”,声音在仓库里回荡,传出去,却像是被黑夜吞噬了,没有半点回应。
这个时间点,厂里早就没人了。
门卫老王估计锁上大门,就回他的值班室看电视去了,根本听不见。
“完了。”林悦靠在铁门上,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我们是不是要被关在这里一晚上了?”
我心里也挺乱的。
闺女还在家等我吃饭呢,我这电话打不通,她该多着急。
但我是个男人,是个长辈,我不能慌。
“别怕。”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等明天早上,工人来上班,就发现我们了。”
林悦没说话,只是抱着胳膊,蹲了下来。
我这才注意到,她今天穿得很少,一件薄薄的针织衫,一条裙子。
晚上的仓库,气温降得很快,四面八方的寒气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我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工装外套,虽然旧,但很厚实。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来,递给她。
“穿上吧,晚上冷。”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水汪汪的。
“谢谢您,陈师傅。”她接过衣服,披在身上,把我那件满是油污和木屑味道的外套,紧紧地裹在身上。
我们陷入了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仓库里的温度越来越低。
我能听到林悦牙齿打颤的声音。
“冷的话,就走动走动。”我说。
她站起来,在原地跺了跺脚。
“陈师傅,对不起。”她忽然说。
“对不起什么?”我不解。
“下午开会的时候,王经理说那批木料,我……我应该站出来帮您说句话的。”她低着头,声音很小,“其实我第一眼也觉得那批料不对劲,但我怕……我怕得罪王经理。”
我心里叹了口气。
这也不能怪她。一个小姑娘,刚进社会,无依无靠,不像我这个老师傅,有点倚老卖老的资本。
“没事。”我说,“你一个小姑娘,说了也没用。”
“不是的。”她摇摇头,“就是因为每个人都觉得说了也没用,所以像王经理那样的人,才会越来越肆无忌惮。我们厂的风气,就是这样被带坏的。”
我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我一直以为,她跟厂里那些年轻人一样,只关心自己的设计图,关心每个月的奖金。
“你……为什么会来我们厂?”我问。
“我喜欢木头。”她说,“我从小就喜欢。我爷爷也是个木匠,不过是乡下的那种,会做些桌子板凳,还会修补农具。我小时候最喜欢待在他的木工房里,闻着那股味道,看他把一根根木头,变成有用的东西,觉得特别神奇。”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很轻,但很清晰。
“我大学学的是家具设计,毕业的时候,很多同学都去了大城市的设计公司,画画图纸,跟跟项目,挣得比这里多多了。但我还是想来一线,想看到自己的设计,是怎么一点点变成实物的。”
她说着,看向我。
“所以,陈师傅,我特别敬佩您。您守着这门手艺,就像我爷爷守着他的木工房一样。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我被她这番话说得,心里有些发热。
已经很多年,没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了。
徒弟们怕我,领导们烦我,前妻嫌我。
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守旧、固执、不合时宜的老古董。
可在林悦这里,我成了“了不起”的人。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别过头,掩饰着自己的不自在,“就是干一行,爱一行罢了。”
外面的风开始刮起来,吹得仓库的铁皮屋顶呼呼作响。
更冷了。
我看到林悦把我的外套又裹紧了一些,但身体还是在微微发抖。
我环顾四周,看到角落里堆着一些包装用的厚毛毡和气泡膜。
“过来。”我对她说。
我把几张大毛毡铺在地上,又找来几块没拆封的样品靠垫,弄成一个简陋的窝。
“坐这里吧,能挡点风。”
她顺从地坐了过去。
我也在她旁边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黑暗和寒冷,把我们两个平时几乎没什么交集的人,困在了一起。
铁门之外,是各自熟悉的世界。
铁门之内,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一屋子沉默的木头。
第三章 仓库里的夜谈
夜,越来越深。
仓库里唯一的声响,就是我们俩的呼吸声,还有偶尔被风吹动的铁皮屋顶发出的呻吟。
黑暗像一头温顺的野兽,慢慢吞噬了最后一点光亮,也吞噬了人与人之间的那层客套和防备。
“陈师傅,您……为什么离婚啊?”
林悦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把我从昏昏欲睡中惊醒。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这是我的伤疤,一块陈年旧疤,平时都捂得严严实实,连我闺女都不敢轻易去碰。
我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追问了,我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她嫌我没出息。”
我说得很慢,像是在回忆一件很久远的事。
“我跟她结婚的时候,厂子效益还好。那时候,技术工人吃香,我工资不低,她也觉得挺光荣。”
“后来,厂子改制,效益一年不如一年。我那些一起进厂的工友,脑子活络的,都下海了。有的包工程,有的开店,都发了财,换了大房子,买了小汽车。”
“就我,还守着这个破木工房。她劝过我很多次,让我出去闯闯。她说,陈辉,你手艺这么好,出去开个家具店,肯定比在厂里强。”
“我不肯。我师父临终前,把这摊子托付给我,我不能就这么扔了。”
“我总觉得,手艺是根,厂子是土。根离了土,就活不长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土都快没了,根还能扎在哪儿呢?”
“后来呢?”林悦轻声问。
“后来,她就跟一个做建材生意的老板,走了。”
我说完,仓库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能感觉到林悦的目光落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没有同情,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种很安静的倾听。
“我闺女,那时候才上初中。她走的那天,我闺女抱着我的腿,哭着问我,爸,是不是我妈不要我们了?”
“我一个大男人,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那是我这辈子,最狼狈,也最无助的时刻。
从那以后,我就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了闺女和工作上。
我觉得,只要我把手里的活儿干好,把闺女抚养成人,我这辈子,就算对得起所有人了。
“您女儿,一定很为您骄傲。”林悦说。
我愣住了。
“骄傲?”我摇摇头,“她不埋怨我就不错了。这些年,我没让她过上什么好日子。别的孩子有的,名牌衣服,手机电脑,我给她的,都得盘算着来。”
“不是的。”林悦的声音很肯定,“物质上的东西,总会有的。但一个有风骨、有坚守的父亲,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拥有的。”
风骨,坚守。
这两个词,像两把小锤子,轻轻地敲在我心上。
我这半辈子,活得憋屈,活得拧巴,好像就是为了这两个词。
可我从来没想过,会有一个年轻人,能看懂我这份拧巴。
“你呢?”我转过头,看着她。黑暗中,我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你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想到来我们这种半死不活的厂子?”
“我爸妈,都希望我考公务员。”她笑了笑,笑声里有点无奈,“他们觉得,女孩子,就该找个安稳的工作,然后嫁个好人家,相夫教子。”
“但我不想过那种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
“我喜欢设计,喜欢木头。我喜欢看到一张白纸上的线条,变成一件可以触摸,可以使用的东西。那种感觉,特别有成就感。”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刚来厂里的时候,也挺失望的。我觉得这里暮气沉沉,每个人都在混日子。直到我看到您的作品。”
“我的作品?”
“对。就是上次,在样品陈列室里,那套老榆木的圈椅。我看了很久,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弧度,都处理得恰到好处。我当时就在想,能做出这种东西的人,一定是个有故事,有灵魂的匠人。”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
那套圈椅,是我用一批没人要的老房梁改的。因为木料有瑕疵,我花了比平时多三倍的功夫,才把它做出来。
做好的时候,王经理还嫌它卖相不好,让我扔到陈列室的角落里去。
没想到,却被这丫头看进了心里。
“后来,我跟车间的老师傅们打听,他们都说,厂里要是没有您陈师傅撑着,这技术早就断了代了。”
“他们还说,您脾气又臭又硬,得罪了不少领导,但手上的活儿,整个市里都找不出第二个。”
我听着,脸上有些发烧。
“别听他们瞎说。”
“我没瞎说。”她把身子转向我这边,“陈师傅,您知道吗?您下午为了那批木料跟王经理吵架的时候,我……我特别想为您鼓掌。”
“傻丫头。”我忍不住笑了,“鼓掌有什么用?胳apropos of nothing, the world doesn't change because you clap.”
“会变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只要还有像您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就不会变得太坏。”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仓库里的寒气,好像被驱散了不少。
有一股暖流,从心底慢慢升起,流向四肢百骸。
我们聊了很多。
聊木头的种类,聊榫卯的演变,聊明式家具的简约,聊清式家具的繁复。
我发现,她虽然年轻,但对这些老东西,懂得并不少。而且她总能从设计的角度,提出一些我从未想过的看法。
而我,也把我这几十年的经验,毫无保留地讲给她听。
我告诉她,什么样的木头适合做什么样的家具,就像什么样的人,适合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告诉她,做木工,急不得。得顺着木头的性子来。你敬它一尺,它才能还你一丈。
我们越聊越投机,好像有说不完的话。
我忘了自己是个快五十岁的老头子,她也忘了我们之间隔着辈分和职位。
在那个与世隔绝的仓库里,我们只是两个爱木头的人,两个被这个时代挤压得有些喘不过气的灵魂,偶然相遇,然后,相互取暖。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开始犯困。
眼皮像灌了铅一样,沉得抬不起来。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自己的肩膀一沉。
我偏过头,看到林悦的脑袋,不知什么时候,靠在了我的肩上。
她睡着了。
呼吸均匀而绵长,像个孩子。
我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她的头发,带着一股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钻进我的鼻孔。
她的体温,隔着几层衣服,也传了过来。
是一种久违了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温度。
我看着她熟睡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心里,忽然变得很软。
这个在工作中雷厉风行,在领导面前小心翼翼,在理想面前执着坚定的姑娘,睡着的时候,原来是这么没有防备。
我轻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好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
然后,我也闭上了眼睛。
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稳。
梦里,没有争吵,没有烦恼,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森林,和满耳的,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第四章 那句“试试看”
我是被冻醒的。
天,快亮了。
仓库那扇高窗,透进来的光,从一条线,变成了一条带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冰冷潮湿的气息。
我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才发现林悦还靠在我肩上。
她似乎也感觉到了冷,整个人缩成一团,眉头微微皱着。
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旁边的靠垫上,然后站起身,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四肢。
我走到窗边,朝外望去。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厂区里,隐约传来了一两声鸟叫。
得救了。
我心里松了口气,回头看了一眼还在熟睡的林悦。
她身上的外套滑落了一半,露出一截纤细的手臂,冷得起了些鸡皮疙瘩。
我走过去,把外套重新给她盖好。
就在我直起身子的时候,她醒了。
她睁开眼,眼神还有些迷茫,看到我站在她面前,愣了一下。
然后,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一直红到耳根。
“我……我睡着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子。
“嗯。”我点点头,“睡得还挺香。”
她把身上的外套递还给我,低着头,不敢看我:“谢谢您,陈师傅。还有……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我穿上外套,那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和一丝淡淡的香气。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的尴尬。
一夜的促膝长谈,好像随着天亮,又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她又变回了那个年轻有为的林设计师,而我,还是那个又臭又硬的陈师傅。
“等会儿,他们来上班,看到我们……”她小声说,话里带着担忧。
我明白她的意思。
一男一女,被关在仓库里一夜。
这事要是传出去,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尤其对她一个还没结婚的姑娘来说,名声太重要了。
“你放心。”我说,“等会儿门开了,你先出去。我等一会儿再走。就说,是我一个人被锁在这里了。”
她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笑了笑,“我一个快五十的老头子,皮糙肉厚,不怕人说。你不一样。”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眼圈,忽然就红了。
“陈师傅,您……”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我打断她,“就这么定了。”
我转过身,不想让她看到我此刻的表情。
其实我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我活了大半辈子,最看重的就是名声和脸面。
但不知道为什么,为了这个认识没多久的丫头,我愿意把这些都豁出去。
或许,是她昨晚那句“您是了不起的人”,让我觉得,我得做点什么,才配得上这份“了不起”。
我们俩就这么沉默地等着。
直到外面传来了熟悉的说话声和脚步声。
是早班的工人来了。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仓库的门被反锁了。
“咦?这门怎么从外面锁上了?”
“老王昨晚是不是喝多了?”
一阵钥匙碰撞的响声后,“哐当”一声,铁门,开了。
刺眼的阳光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用手挡了一下。
门口站着几个目瞪口呆的工友。
“陈……陈师傅?林设计师?你们怎么在这里?”
林悦下意识地往我身后躲了躲。
我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说:“昨晚检查样品,不小心被锁里面了。”
工友们面面相觑,眼神里充满了八卦和揣测。
我知道,这事,瞒不住了。
就在我准备按照原计划,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林悦,却从我身后走了出来。
她站到我身边,抬起头,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清清楚楚地说:“是我拜托陈师傅,让他留下来陪我一起检查样品的。因为有些设计的细节,我想跟陈师傅当面沟通。”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亮,没有一丝一毫的胆怯。
我惊讶地看着她。
她也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是和我一样的,那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小看她了。
这个姑娘,身体里藏着的,是一股比我还犟的劲儿。
就在这时,王经理也闻讯赶来了。
他看到我们俩,脸色先是一白,然后一沉,最后,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哎呀,陈师傅,林设计师,这……这是怎么回事啊?老王也真是的,太不小心了!你们没事吧?没冻着吧?”
我懒得理他。
林悦却往前走了一步,看着王经理,说:“王经理,我有件事,想跟您谈谈。”
所有人都愣住了。
然后,林悦就说出了那句,让我后半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她说:“王经理,我想辞职。”
整个场面,瞬间鸦雀无声。
王经理的笑,彻底僵在了脸上。
“林……林设计师,你,你开什么玩笑?”
“我没开玩笑。”林悦的目光,从王经理脸上,缓缓移到我身上。
然后,她看着我,一字一句地,把昨晚在黑暗中对我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陈师傅,我们试试看吧。”
“我们一起,开一个自己的木工作坊。”
“我来设计,您来掌舵。我们做真正的好东西,做对得起手艺,也对得起木头的东西。”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了。
我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一面被重重敲响的鼓。
“砰,砰,砰。”
一声比一声,响。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在晨光中,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里面,有理想,有孤勇,有对我全然的信任。
那是一份,我几乎已经遗忘了的,叫做“希望”的东西。
我这块在世俗的泥潭里,泡了半辈子的老木头,在那一刻,好像被这道光,彻底点燃了。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熟悉的,木屑和汗水的味道。
然后,我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也迎着她期盼的眼神,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第五章 各自的战场
我和林悦要辞职,还要合伙开作坊的消息,像一阵风,不到半天就传遍了整个厂。
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说我老牛吃嫩草,被小姑娘迷昏了头。
有人说林悦有心计,看上了我这门手艺,想拉我出去给她当长工。
更难听的,是说我们俩在仓库里那一夜,肯定发生了点什么,现在是没办法了,只能捆绑在一起。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我那些徒弟,一个个都跑来劝我。
“师傅,您可得想清楚啊!这厂子再不好,也是个铁饭碗。您这都快退休了,折腾什么呀?”
“是啊师傅,那林设计师就是个黄毛丫头,懂什么?开作坊,说得容易,做起来难啊!”
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着我的工具箱。
那些刨子,凿子,锯子,跟了我几十年,每一件都磨得锃亮,像我的老伙计。
我把它们一件件用油布包好,放进箱子里。
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有道理。
我这个年纪,早该求稳了。
可我心里那团火,一旦被点起来,就再也灭不下去了。
我不想等到老得干不动了,躺在床上,后悔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窝窝囊囊地过去了。
王经理找我谈了两次话。
第一次,是威胁。说我走了,厂里的退休金,工龄买断,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我没理他。
第二次,是怀柔。给我涨工资,提我当车间副主任,还说以后进料,都先让我过目。
我看着他那张虚伪的脸,只说了一句:“王经理,道不同,不相为谋。”
他气得当场就把茶杯给摔了。
我的战场,在厂里,在这些闲言碎语和威逼利诱里。
而林悦的战场,在厂外,在她的家里。
那天晚上,她给我打电话,声音很疲惫。
“我爸妈,要跟我断绝关系。”
我心里一紧。
“他们觉得我疯了,好好的设计院工作不去,跑到这种破厂子。现在还要辞职,去跟一个……跟一个老木匠开什么破作坊。”
她说到“老木匠”三个字的时候,顿了一下。
我能想象得到,她父母在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是怎样一种鄙夷和不屑的语气。
“你……没事吧?”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传来她带着鼻音的声音。
“没事。我就是……有点难过。”
“他们不理解我,他们觉得我是在自毁前程。”
“陈师傅,我是不是……真的太冲动了?”
我握着电话,走到窗边。
窗外,是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个故事,都有一些不为人知的辛酸和坚持。
“林悦。”我叫她的名字,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叫她。
“你还记得,你在仓库里跟我说的话吗?”
“你说,只要还有像我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就不会变得太坏。”
“现在,我把这句话,还给你。”
“只要还有像你这样,敢想敢做的年轻人,我们这门老手艺,就死不了。”
“别怕,也别回头。你只管往前走,天塌下来,有我这个老头子给你顶着。”
电话那头,传来了压抑的哭声。
她哭了很久。
哭完之后,她的声音,又恢复了清亮。
“陈师傅,谢谢您。”
“我明天,就去工商局注册公司。我们的作坊,就叫‘木悦工坊’,好不好?”
木,是我的根。
悦,是她的名。
“好。”我说,“就叫木悦工坊。”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的夜色,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知道,我们选择的,是一条最难走的路。
前面有无数的坑,无数的坎。
但我们两个人,就像两棵树,虽然品种不同,年纪不同,但根,却朝着同一个方向,紧紧地缠绕在了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分头行动。
我负责找地方,找设备。
林悦负责跑手续,画图纸,联系客户。
我跑遍了市郊的旧厂房,最后,在一条河边,租下了一个废弃的砖窑厂。
地方不大,但很清静,门前还有一棵大槐树。
租金很便宜,但水电都得自己重新接。
我把我这些年攒下的积蓄,全都投了进去。那是准备给我闺女当嫁妆的钱。
闺女知道后,跟我大吵了一架。
“爸!你疯了吗?你把钱都花了,我以后上大学的学费怎么办?你跟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是她第一次,用这种质问的语气跟我说话。
我看着她,她长得像她妈,尤其是那双眼睛,倔强又敏感。
我没跟她解释太多。
我只是拉着她的手,把她带到了那个还空空荡 ઉ 的砖窑厂。
阳光从破旧的屋顶洒下来,在满是灰尘的地上,形成一片片光斑。
“闺女,”我对她说,“爸这辈子,没给你留下什么。这身手艺,你也不愿意学。”
“爸就想,趁着还干得动,做点自己想做的事。”
“这个作坊,就是爸的念想。以后,爸做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给你留下的家当。”
“至于钱,你放心。爸就是砸锅卖铁,也供你读完大学。”
她看着我,看着我这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了下来。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抱住了我。
“爸,你别太累了。”
那一刻,我知道,她理解我了。
家人的理解,就像给一棵老树,浇上了最关键的一瓢水。
我心里,踏实了。
而林悦那边,也进行得异常顺利。
她不知道从哪里拉来了一笔投资。
她说,是她一个大学同学,家里是做生意的,很看好她的设计和我们的模式。
有了这笔钱,我们买了几台二手的机器,又进了一批上好的老料。
作坊开工那天,我们没有搞什么仪式。
林悦只是买了一挂鞭炮,在门口噼里啪啦地放了。
我呢,则是按照老规矩,恭恭敬敬地给鲁班祖师爷的牌位,上了三炷香。
青烟袅袅,混着鞭炮的硝烟味,在小小的院子里弥漫开。
我和林悦站在大槐树下,看着那个挂上了“木悦工坊”牌匾的砖窑厂。
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
“陈师傅,”她转过头,对我笑,“我们,开始了。”
“嗯。”我点点头,也笑了,“开始了。”
第六章 尘埃落定
作坊开起来了,但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难。
万事开头难,这话一点不假。
我们没有名气,没有客户资源。
林悦设计的那些图纸,再好,也得有人愿意买单才行。
她拿着我们做的样品,跑遍了本市所有的家居卖场和设计公司,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谈下来一个订单。
人家一看我们是个刚起步的小作坊,连报价单都懒得看,就直接把她打发了。
有几次,她回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
但她从不在我面前抱怨,只是第二天,又化好妆,穿上她那身得体的职业装,继续出去跑。
我知道她压力大,心里也急。
但我帮不上什么忙。
我能做的,就是把手里的活儿,干到极致。
她跑业务的时候,我就在作坊里,带着我那两个从厂里跟我出来的徒弟,小六和阿东,把我们手头所有的料,都做成了样品。
每一件,都像是给我自己家里做的一样,用心,用力。
没有订单的日子,很难熬。
眼看着投进去的钱,一天天变成木料,变成样品,就是变不成钱。
连小六和阿东,都开始有些动摇了。
“师傅,咱们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这个月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我心里也跟明镜似的,但我只能安慰他们:“再等等。”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作坊里加班,打磨一个花几的桌面。
夜深人静,只有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
林悦推门进来了。
她手里提着两个饭盒,还有一瓶二锅头。
“陈师傅,别干了,歇会儿吧。”
她把饭盒和酒放在工作台上。
是两个炒菜,一荤一素,还冒着热气。
“我看着你这灯亮着,就猜你肯定又没吃饭。”
我停下手里的活儿,洗了洗手,在她对面坐下。
我们俩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默默地吃着饭。
饭吃到一半,我拧开那瓶二锅头,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就闷了下去。
辛辣的酒液,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林悦,”我看着她,“要是……要是这作坊实在开不下去,你就别管我了。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别被我这个老头子拖累了。”
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执念,耽误了人家姑娘的前程。
林悦没说话,她也拿起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
然后,学着我的样子,一饮而尽。
她被呛得满脸通红,咳了半天。
“陈师傅,”她咳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您要是再说这种丧气话,我就……我就再也不给您送饭了。”
“我林悦,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
“我相信我的设计,更相信您的手艺。”
“我们现在,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她的话,像那口烈酒,把我心里那点颓丧和动摇,烧得一干二净。
是啊,我怎么能先认输呢?
我陈辉,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木头那么硬的东西,我都能把它磨平了,这点困难,算得了什么?
“好!”我拿起酒瓶,跟她的杯子碰了一下,“那我们就,再等等。”
机会,真的就在我们快要山穷水尽的时候,来了。
来得很突然。
那天,一个穿着唐装的老先生,自己开车,摸到了我们这个偏僻的作坊。
他说,他姓秦,是个退休的大学教授,教古典文学的。
他是在一个设计师朋友那里,偶然看到了林悦留下的一张样品照片。
照片上,是我做的那套老榆木圈椅。
“我找了很久,想找一套真正有风骨的明式家具,不是那种工厂流水线上做出来的样子货。”秦老先生一边喝着林悦泡的茶,一边说。
他围着那套圈椅,看了很久,摸了很久。
他用手指,一寸一寸地,抚过椅子的扶手,靠背,还有那些严丝合缝的榫卯接口。
“好,好啊!”他连说了两个好字,“这才是我们老祖宗的东西。形,神,韵,都对了。”
然后,他看着我,问:“老师傅,这套椅子,是您做的?”
我点点头。
“我能不能,去您的工坊看看?”
我把他带到我的工作间。
他看着我那些工具,看着那些刨花,看着那些做到一半的半成品。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我挂在墙上的那把,我师父传给我的墨斗上。
那墨斗,已经有上百年的历史了,木头都包上了一层油润的浆。
“老师傅,”他指着墨斗,问我,“现在,还有人用这个吗?”
“我用。”我说,“电脑画图,是快,是准。但有些线,还得靠它来弹,弹出来的线,是活的,有劲儿。”
秦老先生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他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师傅,我那院子里的书房,就拜托您了。”
秦老先生的订单,是我们作坊的第一桶金。
而且,是一笔不小的订单。
他不仅定了书房的全套家具,还把我们所有的样品,都买了下来。
他说,他要放在他的茶室里,让更多喜欢这些老东西的朋友看到。
送走秦老先生,林悦激动得,抱着我就跳了起来。
我被她撞得,差点没站稳。
“我们活过来了!陈师傅!我们活过来了!”她又哭又笑,像个孩子。
我也笑了。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笔订单。
这是认可。
是我们坚持了这么久,终于等来的,一个知音的认可。
尘埃,终于落定了。
而新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第七章 第一块刨花
秦老先生的订单,像一针强心剂,打进了“木悦工坊”的身体里。
我们终于不用再为下个月的房租和工资发愁了。
我把秦老先生预付的定金,先拿出一部分,给小六和阿东发了工资,还补上了之前欠他们的。
两个小伙子拿着钱,眼睛都红了。
“师傅,我们……”
“什么都别说。”我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好好干活儿。咱们作坊,以后不会亏待你们。”
剩下的钱,林悦做了一份详细的预算。
添置了几件必要的工具,改善了一下作坊的照明和通风,剩下的,全都用来进了好料。
这一次,我们进的,是真正的,从缅甸原始森林里运出来的花梨木。
木料运到那天,我带着徒弟们,像迎接新媳妇一样,把它们一根根抬下来,小心翼翼地码好。
我用手抚摸着那些带着自然气息的木头,心里,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满足。
这,才是我们手艺人,该用的家伙。
从那天起,整个作坊,就进入了一种高速运转的状态。
林悦根据秦老先生书房的尺寸和他的喜好,熬了好几个通宵,出了一套完整的设计方案。
她把图纸拿给我的时候,我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
这一次,我几乎挑不出任何毛病。
她在设计里,完美地融合了传统的美学和现代人使用的舒适度。
而且,每一个结构,都充分考虑了木材的特性和榫卯的运用。
“你这丫头,”我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心里又疼又佩服,“真是个天生的设计师。”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不是被您给逼出来的。我现在画每一根线,都在想,这要是让陈师傅来做,他会怎么说。”
我笑了。
我知道,我们俩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别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她懂我的手艺,我懂她的设计。
我们俩,就像一把刨子的刨身和刨刃,只有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才能推出最完美的刨花。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几乎是吃住都在作坊里。
选料,开料,画线,凿卯,锯榫,拼接,打磨……
每一道工序,我都亲力亲为。
我带着小六和阿东,从早干到晚。
整个作坊里,除了机器的轰鸣声,就是凿子和锤子发出的,富有节奏的“笃笃”声。
林悦也没有闲着。
她不再需要出去跑业务,但她每天都会来作坊。
她不打扰我们干活,就搬个小板凳,坐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
有时候,她会拿着速写本,把我们工作的场景画下来。
有时候,她会帮我们打扫卫生,整理木料。
到了饭点,她就开车出去,买回热乎乎的饭菜。
我们几个大男人,就在堆满木料的院子里,迎着阳光,大口吃饭。
那段日子,很累,很苦。
手上,身上,添了无数的新伤。
但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是亮的,眼里都是有光的。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在做的,是一件有意义的事。
我们在把一块块没有生命的木头,变成可以陪伴人一辈子的东西。
这是一种创造。
是一种,只有手艺人才能体会的,最朴素,也最深刻的快乐。
秦老先生的书房家具,我们整整做了两个半月。
交工那天,我们租了一辆小货车,我亲自押车,把家具一件件,完好无损地送到了秦老先生家里。
那是一个带院子的老房子,院子里种满了花草。
秦老先生看到那些家具,激动得像个孩子。
他戴上老花镜,一件一件地看,一件一件地摸。
“好,太好了!”他拉着我的手,不停地说,“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我想要的!”
他当场,就把尾款结给了我们。
比合同上约定的,还多给了一万块。
他说:“老师傅,这是给您,给您这身手艺的。这年头,手艺,比金子还贵。”
我没要那一万块。
我跟他说:“秦老先生,您能看上我们的东西,就是对我们最大的肯定。钱,我们按合同收。但您要是真想帮我们,就多帮我们介绍几个,像您一样,懂东西的客人。”
秦老先生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一个‘懂东西的客人’!老师傅,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从秦老先生家出来,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林悦开着车,车里放着很轻快的音乐。
“陈师傅,”她忽然说,“我们,算是成功了吧?”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想了想,说:“这才推出了第一块刨花呢。”
一块木头,要变成一件家具,需要推出成千上万块刨花。
我们的作坊,也一样。
这才刚刚开始。
但我的心里,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样子。
那是一个,充满了木头香气的,踏踏实实的未来。
第八章 未来的样子
秦老先生,是个讲信用的人。
他真的把我们的作坊,介绍给了他身边那些朋友。
那些人,大多是些文人、学者、艺术家,他们或许没有万贯家财,但他们有品位,懂生活,最重要的是,他们尊重手艺。
一时间,“木悦工坊”在他们那个小圈子里,出了名。
订单,一个接一个地来了。
有要定做茶室的,有要打造画案的,还有一位研究古琴的先生,甚至请我帮他修复一张宋代的旧琴。
我们的作坊,彻底活了。
我把厂里另外几个手艺好,但不得志的老师傅,也请了过来。
作坊的规模,慢慢扩大了。
林悦也招了两个刚毕业的年轻设计师,当她的助手。
她不再只是画图纸,她开始建立我们自己的品牌,运营我们的社交媒体账号。
她把我们制作家具的过程,拍成短视频,发到网上去。
视频里,没有花哨的特效,也没有夸张的表演。
只有木头,和我们这些跟木头打交道的人。
没想到,这些朴实无华的视频,竟然火了。
很多人在下面留言。
“这才是真正的匠人精神!”
“看着那些刨花像雪片一样飞舞,太治愈了!”
“在这个浮躁的时代,还有人愿意这样,慢下来,做好一件事,真让人感动。”
我们的订单,开始从本地,走向了全国。
作坊越来越忙,我却觉得,自己越来越年轻了。
每天跟这些有生命力的木头打交道,跟这些有朝气的年轻人在一起,我感觉自己身体里那些沉睡了很久的细胞,都被唤醒了。
我的话,也变多了。
我开始给徒弟们,讲我师父的故事,讲那些老一辈手艺人的规矩和智慧。
我希望,这门手艺,能在他们手上,传下去。
我跟闺女的关系,也越来越好。
她放假的时候,会来作坊帮我。
她不再觉得木工活儿是又脏又累的粗活。
她会拿着手机,对着一件刚刚打磨好的家具,拍个不停。
她会骄傲地跟她的同学说:“看,这是我爸做的。”
有一次,她拿着林悦画的一张草图,跟我讨论了半天。
她说:“爸,我觉得,这个地方的线条,可以再柔和一点。就像……就像咱们家后面那座山的轮廓。”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这丫头,好像也开了窍。
或许,传承,并不一定是要拿起刨子和凿子。
把那份对美的感知,对创造的热爱,传递下去,也是一种传承。
我和林悦,还是像以前一样。
她是林总,我是陈师傅。
我们一起开会,一起讨论方案,一起为了一个细节,争得面红耳赤。
但我们谁都知道,我们是这个作坊里,最离不开彼此的两个人。
我们是战友,是伙伴,是知己。
至于其他的,我们谁也没说破。
有些感情,就像上好的木料,不需要上漆,也不需要雕琢。
就那么放着,经过岁月的打磨,它自然会散发出,温润而沉静的光泽。
那天,是作坊成立一周年的日子。
我们没有庆祝,只是在晚上,所有人都下班后,我和林悦,像一年前的那个晚上一样,坐在了作坊的院子里。
桌上,还是两个小菜,一瓶二锅头。
我们喝着酒,聊着天。
聊这一年的辛苦,聊未来的打算。
“陈师傅,”她喝得脸颊微红,看着我,眼睛里像是有星星,“您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后悔……为了我,放弃了安稳的生活,来走这条这么难的路。”
我看着她,笑了。
我拿起身边一块刚开出来的木料,那是一块金丝楠木,在月光下,能看到里面闪着金光。
“你看这块木头。”我说。
“它在深山里,长了几百年,默默无闻。”
“如果没人发现它,它可能就烂在土里了。”
“但现在,它到了我手上。我会把它,变成一张能传世的琴桌。”
“这,就是它的价值,也是它的宿命。”
我放下木头,看着她。
“我这辈子,就像这块木头。前半辈子,也是默默无闻,甚至,快要烂在泥里了。”
“是你,把我这块朽木,给挖了出来。”
“你让我知道,我陈辉,不只是个会干活的木匠。我做的东西,是艺术,是文化,是能让人心里,感到安宁和欢喜的东西。”
“所以,林悦,我从没后悔过。”
“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一件事,就是在那个仓库里,听到了你说的那句——”
“我们试试看吧。”
她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但她没哭出声,只是笑着,流着泪。
月光下,她的笑容,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件家具的纹理,都更好看。
我知道,我们未来的路,还很长。
还会有很多的困难和挑战。
但只要我们俩还在,只要“木悦工坊”还在,只要我们还对得起手里的这块木头,对得起心里的这份热爱。
那未来的样子,就一定,不会差。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