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退伍到供销社上班,因得罪人被调到工商局,命运因此

B站影视 港台电影 2025-10-02 02:17 1

摘要:那一天,市里给我颁“匠人精神”荣誉称号的时候,四十年前把我从供销社一脚踹出去的王建华,就坐在第一排。

那一天,市里给我颁“匠人精神”荣誉称号的时候,四十年前把我从供销社一脚踹出去的王建华,就坐在第一排。

他佝偻着背,像一只晒干了的虾米。

主持人念到我名字的时候,他跟着人群鼓掌,手掌拍得很慢,像两片枯叶在风里磨。

聚光灯打在我脸上,有点晃眼。我捏着那张大红证书,心里头却想起四十年前,那个堆满了破烂的仓库,空气里全是樟脑丸和旧时光混在一起的味道。那时候我觉得,我这辈子,算是走到头了。

可谁能想到,人这一辈子,哪里是头,哪里是路,不到闭眼那天,谁也说不清。

第一章 柜台后的茅台酒

一九七八年,我从部队上退伍回来,二十三岁,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我们那个小县城,最好的单位就那么几个,供销社绝对是头一份。能进去,不光是铁饭碗,脸上都有光。我运气好,靠着档案里那几个三等功,被分到了县供销社的烟酒糖茶柜组。

每天穿着一身板正的蓝色工作服,站在擦得锃亮的玻璃柜台后面,给来来往往的乡亲们称糖、打酒,那感觉,比在部队里当个班长还神气。

柜台是我的阵地,算盘是我的枪。我爹从小就教我,做人要实诚,做事要本分。部队里,首长也这么说。所以,我称东西,秤杆子总是翘得高高的;我打酒,油纸做的漏斗总要等最后一滴都滴干净了才拿开。

乡里乡亲的,都爱找我。他们说,小陈当过兵,信得过。

那时候,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过下去,安稳,踏实,像我们县城外那条缓缓流淌的河。

直到那批茅台酒运来。

那天下午,太阳懒洋洋的,柜组长王建华把我喊到后库,神神秘秘地指着一排刚卸下来的木头箱子。

“景明,好事儿。”他拍着我的肩膀,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上面特批的,正经的茅台,给咱们分了二十箱。”

我心里一热。茅台啊,那年头可是稀罕物,比大姑娘的嫁妆还金贵。平时柜台上摆的,都是本地产的“赛茅台”,闻着都差着十万八千里。

王建华递给我一根撬棍:“打开一箱,验验货。”

箱子一开,一股浓郁的酱香味儿就冲了出来。我深吸一口气,眉头却皱了起来。

不对劲。

在部队的时候,我们营长就好这口。每次有啥喜事,他都宝贝似的摸出一小瓶,给我们几个骨干一人倒一盅,那味道,醇厚、干净,喝下去一线喉,回味是粮食的香甜。

但这酒,香是香,却有点冲,有点浮,像个描眉画眼的俏媳妇,漂亮是漂亮,但少了那份过日子的实在劲儿。

我拿起一瓶,对着光看了看,酒液清澈,看着没问题。可我心里那个疙瘩,就是解不开。

“组长,”我掂了掂手里的酒瓶,说,“这酒,我闻着味儿不太对。”

王建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化开了:“你个小年轻,懂什么。茅台就是这个味儿,霸道!”

“不是,”我坚持道,“我以前喝过,感觉不一样。”

“你喝过几回?”他斜了我一眼,有点不耐烦了,“这是从上面正规渠道下来的,还能有假?”

我没说话,只是拧开瓶盖,倒了一点在手心,两手搓了搓,再凑到鼻子前闻。

这下,更确定了。真的茅台搓干了,手上留的是一股粮食发酵的焦香,还有淡淡的曲味。但这酒,后味里藏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邪气,有点像酒精兑了香料。

“组長,这酒真有问题。”我抬起头,看着他,语气很肯定。

王建华的脸彻底沉了下来。他一把夺过我手里的酒瓶,自己也倒了点闻了闻,然后把瓶盖狠狠地拧上。

“陈景明,你是不是在部队待傻了?”他压低声音,话里带着一股冷气,“这批酒,是给谁备的,你知不知道?是给县里几位领导特供的!你现在说它有问题,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我愣住了。我只是个卖货的,哪里想得到这背后的道道。

“可是,假的真不了啊。”我还是那股犟脾气,“要是领导喝出问题……”

“能有什么问题?”王建华打断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喝不死人就行!这事儿,是上面领导打过招呼的,你知我知,天知地地。你把嘴给我闭严了,不然,有你的好果子吃!”

他说完,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我一个人站在仓库里,看着那二十箱“茅台”,心里像压了块石头。

我爹是个木匠,一辈子就认一个“直”字。木料要直,做人也要直。我当了五年兵,学到的也是这个理儿。可现在,王建华要我把弯的说成直的,把假的说成真的。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我媳妇淑芬问我怎么了,我把事情一说,她也愁得叹气。

“景明,要不……咱就当不知道吧。”淑芬给我掖了掖被角,“王建华是组长,又是老油条了,咱得罪不起。这年头,有份工作不容易。”

我没说话。我知道她说得对,可我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王建华见了我,跟没事人一样,还笑呵呵地安排我擦柜台。

我闷着头干活,心里乱成一团麻。

快中午的时候,供销社的马主任来店里转悠,王建华赶紧点头哈腰地迎上去,指着后库的方向,满脸堆笑地说着什么。

我心里一动,知道他肯定是在说那批酒的事。

马主任听完,满意地点点头,就要往外走。

那一瞬间,我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脑子一热,就冲了上去。

“马主任!”

所有人都朝我看来。王建华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

“主任,关于那批茅台酒,我有点情况想跟您反映一下。”我站得笔直,像在跟首长汇报工作。

马主任愣了一下,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脸色铁青的王建华。

“你说。”

我把我的怀疑,怎么闻的,怎么搓的,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我说得很慢,很清楚,因为我知道,这些话说出口,就没有回头路了。

王建华在一旁,脸上的肉都在哆嗦,一个劲儿地给我使眼色。

我假装没看见。

马主任听完,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对王建华说:“老王,把酒拿一瓶过来。”

结果,和我预料的一样。

马主任也是个懂行的,一尝,脸就拉了下来。那批酒,确实是劣质酒灌的,贴了个茅台的标。

事情闹大了。据说那批酒的源头,牵扯到上面某个领导的亲戚。马主任把这事压了下来,对外只说是渠道出了问题,把酒全部退了回去。

一场风波,看似平息了。

但我的风波,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 一纸调令

那件事之后,我在柜组的日子,一下子就变得难熬起来。

王建华不跟我说一句话,但那种无声的压力,比骂我一顿还难受。他看我的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

以前,最轻松的活儿,比如盘点新到的瓜子花生,他总会交给我。现在,最脏最累的活儿,全成了我的。搬一百斤一袋的白糖,卸一整车的煤球,他都点名叫我。

同事们也开始躲着我。大家都是一个单位的,低头不见抬头见,谁也不想因为我,得罪了顶头上司。吃饭的时候,我端着饭盒过去,他们就默契地散开。有时候我问句话,半天都没人搭理。

我就像柜台里那只掉了漆的搪瓷杯,被孤零零地晾在角落里,没人愿意碰。

我知道,这是王建华使得绊子。他这是在逼我走。

淑芬看我每天回家都累得像滩泥,话也少了,心疼得直掉眼泪。

“景明,咱不受这个气了。”她给我打来洗脚水,蹲在我面前,“大不了,咱不干了。你当过兵,又有力气,到哪儿不能混口饭吃?”

我把脚泡在热水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不干了,能去哪儿?”我说,“现在找份工作多难。再说,我没错,凭什么要我走?”

我骨子里那股军人的犟劲儿又上来了。我没错,我就不退。

我就这么硬挺着。每天上班,我就把柜台擦得一尘不染,把货物码得整整齐齐。王建华让我干重活,我就咬着牙干,一声不吭。

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身正不怕影子斜。

但我还是太天真了。我低估了王建华的手段,也高估了所谓的“公道”。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马主任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让我坐下,亲自给我倒了杯水,态度很和气。

“小陈啊,上次那个酒的事,你做得对,有原则,是好事。”他慢悠悠地开了口。

我心里一暖,以为他是要表扬我。

“但是呢,”他话锋一转,“你也看到了,因为这件事,你在柜组里,跟同志们的关系,有点紧张。”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一个集体,团结是最重要的。你是个好同志,但有时候,太刚直了,也容易伤人。”马主任端起自己的茶杯,吹了吹上面的茶叶末,“王建华同志呢,工作方法虽然有点简单粗暴,但也是为了集体着想。你们俩这么僵着,影响不好。”

我张了张嘴,想辩解几句,却发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原来,对与错,在“团结”这两个字面前,是可以被模糊掉的。

“所以呢,组织上考虑了一下,觉得给你换个环境,可能对你的成长更有利。”马主任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盖着红章的纸,推到我面前,“工商局那边,正好缺个人,管管仓库。工作清闲,也适合你这种踏实的性格。”

我看着那张调令,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眼睛里。

工商局仓库管理员。

听着是平调,但我们县城谁不知道,那就是个养老等退休的地方。一个二十三岁的小伙子,被调到那种地方,跟发配边疆没什么区别。

我的前途,我所有的希望,都被这张薄薄的纸,给断送了。

“马主任,”我的声音有点抖,“我不去,行吗?我没错。”

马主任的脸色冷了下来:“陈景明同志,这是组织的决定,不是在跟你商量。你是个退伍军人,要服从组织安排。”

“组织安排”四个字,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拿着那张调令,走出马主任的办公室。外面阳光正好,照在身上,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王建华就站在走廊尽头,他看见我,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胜利者的微笑。

那一刻,我心里的委屈、愤怒、不甘,全都涌了上来。我真想冲上去,揪着他的领子,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可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捏紧了手里的调令,纸张的边缘,硌得我手心生疼。

回到家,我把调令往桌上一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头扎在床上。

淑芬拿起调令看了看,没哭也没闹,只是默默地坐到床边,拍了拍我的背。

“景明,别憋着,难受就哭出来。”她的声音很轻。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一个在训练场上流血都不眨眼的男人,那一刻,哭得像个孩子。

我不是为失去一份好工作哭,我是为心里的那份公道哭。我觉得,我一直坚守的东西,被人踩在了脚底下,还碾了几脚。

那晚,我爹也来了。他听说了我的事,从乡下连夜赶了过来。

他没骂我,也没安慰我,只是坐在小马扎上,抽了一晚上的旱烟。

天快亮的时候,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站起身,对我说:“景明,我跟你娘,没读过什么书,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有句话,你得记住。”

他看着我,眼睛里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

“人活一辈子,不能让腰杆子断了。只要腰杆子是直的,在哪儿都能站稳当。”

说完,他就走了。

我看着我爹有些佝偻的背影,心里那股被压下去的火,又慢慢地烧了起来。

是啊,我没错。

他们可以把我调走,可以把我扔到没人去的仓库里,但他们不能把我这个人,给掰弯了。

第三章 尘封的宝库

工商局在县城的老街上,一栋不起眼的二层小楼。

我的新“单位”——仓库,就在小楼的后面,一排低矮的平房,墙皮都脱落了,露出里面青灰色的砖。

报到的那天,办公室的一个大姐领我过去,拿一把生了锈的大铜锁打开门。

“吱呀”一声,一股尘封多年的霉味和灰尘扑面而来,呛得我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大姐捂着鼻子,指了指里面:“小陈,以后这儿就归你管了。没什么大事,就是看着点东西,别丢了就行。”

我往里看了一眼。

仓库很大,但光线很暗,只有几扇高高的、布满蛛网的小窗户,透进几缕微弱的光。光柱里,无数的灰尘在飞舞。

里面堆满了东西,乱七八糟,像个巨大的垃圾场。破桌子烂椅子、生了锈的自行车、缺了口的搪瓷盆、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机器零件,一直堆到房顶。

“这些都是些啥?”我问。

“都是些罚没物资。”大姐不耐烦地摆摆手,“以前搞‘投机倒把’,从那些小商小贩手里收上来的。堆了好几年了,也没人管。行了,钥匙给你,我先走了。”

她把那把沉甸甸的铜钥匙塞到我手里,逃也似的走了。

仓库的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和这一屋子的“破烂”。

我站在那儿,心里空落落的。

从人来人往的供销社柜台,到这个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的仓库,落差太大了。

那几天,我每天来上班,就是打开门,在仓库门口的小凳子上一坐,对着一屋子的灰尘发呆。我觉得自己也成了这堆破烂里的一件,被人遗忘了,慢慢地生锈、腐烂。

我开始怀疑我爹说的话。腰杆子直,真的能站稳吗?我站得是直,可结果呢?被人一脚踹到了这个犄角旮旯里。

一天下午,下起了大雨。雨水顺着屋顶的裂缝滴滴答答地漏下来,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水洼。

我看着那漏雨的屋顶,心里的憋屈也像这雨水一样,没完没了。

就在我自怨自艾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墙角里,有一把被雨水打湿的椅子。那是一把老式的太师椅,红木的,虽然蒙着厚厚的灰,但能看出当年的气派。只是椅背上的一根雕花栏杆断了,孤零零地耷拉着。

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露出了下面温润的木色和精致的雕花。

我爹是木匠,我从小耳濡目染,对这些东西有种天生的亲近感。我伸手摸了摸那断裂的茬口,很整齐,应该是能接上的。

一个念头,突然从我脑子里冒了出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把这椅子修修?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像在干草堆里扔了个火星,一下子就燎原了。

我开始在仓库里翻找起来。你还别说,这地方虽然破,但东西真不少。我竟然从一个破木箱里,翻出了一套旧的木工工具,刨子、凿子、墨斗,虽然都生了锈,但还能用。

我把工具拿到办公室,找了块砂纸,一点点地打磨。看着那些铁器重新焕发出金属的光泽,我心里那股子烦闷,竟然也消散了不少。

从那天起,我上班就不再是枯坐着发呆了。

我把那把太师椅搬到门口光线好的地方,开始琢磨着怎么修。我没学过木工,但我记得我爹干活时的样子。他总说,木头是有脾气的,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

我找来一块颜色相近的旧木料,学着我爹的样子,量尺寸,画线,用凿子一点点地凿出榫卯的结构。

一开始,不是凿深了,就是凿浅了,废了好几块木料。但我不急,我好像又回到了部队里练习射击的时候,一遍不行,就再来一遍。

我的世界,一下子变小了,小到只剩下手里这块木头,这把凿子。

凿子落在木头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在这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那声音,好像敲在了我的心上,把那些烦躁、委屈,都一点点地震掉了。

一个星期后,我终于把那根断了的栏杆给接上了。我用胶水粘好,再用细砂纸打磨得光滑如初,最后,从一个破油漆桶里,刮了点剩下的清漆,小心翼翼地刷上去。

当最后一道工序完成,我退后几步,看着那把焕然一新的太师椅,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从心底里涌了上来。

那感觉,比在供销社一天卖出一百斤白糖,还要踏实,还要骄傲。

我好像找到了一个新的阵地。

从那把椅子开始,我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我开始整理这个巨大的仓库。我把那些破烂,分门别类地归置好。家具归家具,电器归电器,杂物归杂物。

我发现,这个被人遗忘的角落,其实是个宝库。

我找到了一台掉了链子的飞鸽牌自行车,一架指针不走的上海牌座钟,一台不出声的红灯牌收音机,甚至还有一把琴弦都断了的小提琴。

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是垃圾,但在我眼里,它们都是一个个等待被唤醒的生命。

我开始自学。我从废品站淘来几本无线电和机械原理的旧书,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遇到不懂的,我就跑到县里新华书店,站着看半天。

我把那台收音机拆开,对着书里的电路图,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认。有时候为了找一个烧坏的电阻,我能在几十个废旧的电路板里翻找一整天。

我的手,被烙铁烫过,被零件划破过,变得越来越粗糙。但我的心,却越来越亮堂。

淑芬看我着了魔,一开始还担心。但她看到我修好的第一台收音机里,传出清晰的广播声时,她笑了。

“景明,你这手,可真巧。”她说。

从那以后,她每天都会多给我带一个馒头,怕我中午饿着。

渐渐地,工商局里的人也都知道了,管仓库的小陈,是个修理能手。

今天,东头办公室的李大哥,拿来家里不响的闹钟;明天,西头办公室的张大姐,抱来扇叶不转的电风扇。

我来者不拒,也不收钱,修好了,看到他们脸上那高兴的劲儿,我就觉得比什么都强。

我不再是那个被人排挤、无所事事的“小陈”了。我成了大家口中的“陈师傅”。

那段时间,王建华在供销社步步高升,当上了副主任,春风得意。有一次在街上碰到,他开着单位新配的吉普车,从我身边一晃而过,摇下车窗,朝我投来一个轻蔑的眼神。

我正推着一辆刚修好的自行车,满手油污。

我冲他笑了笑,扶了扶车把,继续往前走。

我心里很平静。我知道,我们的路,已经不一样了。他在他的阳关道上越走越快,而我,在这条没人走的独木桥上,也找到了自己的风景。

第四章 手艺人的立身之本

时间一晃,就到了八十年代中期。

改革的春风,吹遍了我们这个小县城。街上,穿喇叭裤的年轻人多了,个体户的牌子也一个个挂了出来。

我所在的工商局,也从过去那个清闲的衙门,变得忙碌起来。每天都有人来办执照,咨询政策。

而我那个仓库,也渐渐变了样。

那些年,我把仓库里所有能修的东西,都修了个遍。那些修好了的桌椅、钟表、收音机,被我擦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边,像一支等待检阅的队伍。

整个仓库,被我收拾得井井有条,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垃圾场了。

我的名气,也从工商局内部,慢慢传了出去。

起初,是局里同事的亲戚朋友,后来,是街坊邻居,再后来,连一些我不认识的人,都慕名找上门来。

“陈师傅,听说您手艺好,我家里这台缝纫机卡线,您给看看?”

“陈师傅,我这块上海手表,摔了一下,不走了,有办法吗?”

我的小仓库门口,渐渐热闹起来。

我还是老规矩,能修的,尽力修,不收钱,顶多收个零件的成本。有人过意不去,非要塞给我两包烟,或者拿来几个自家种的苹果,我也就收下了。

我图的不是钱。我享受的,是把一个坏了的东西,重新变得有用的那个过程。那是一种创造的快乐。

局里的老局长,是个很开明的人。他看我把仓库管得好,还义务帮大家解决了不少难题,对我印象不错。

有一次,他到仓库来视察,看到我正在修一个老式的落地收音机,那是个大家伙,红木的壳子,上面还有个猫眼指示灯。

“小陈,这玩意儿都会修?”老局长挺惊讶。

“琢磨着就会了。”我笑着说。

他围着我修好的那些东西转了一圈,不住地点头。

“不错,不错。小伙子,有股子钻研劲儿。”他拍拍我的肩膀,“这些罚没物资,堆着也是浪费。我看这样吧,你修好了,可以登记一下,折个价,卖给有需要的人。也算是物尽其用,给国家创点收。”

我心里一喜。这可是个天大的好事。

从那以后,我的“修理铺”,算是有了正式的名分。

我给自己定了规矩。第一,修不好的,绝不收一分钱。第二,能用旧零件的,绝不用新的,给人家省钱。第三,凡是经我手出去的东西,我保修半年。

这第三条,在当时,可是个新鲜事。

有人劝我:“景明,你傻啊。修好了就完事了,还管半年?万一人家自己用坏了,也来找你,你不是自找麻烦?”

我说:“手艺人的立身之本,就是个‘信’字。我从这儿出去的东西,我得对它负责。”

就因为这个“信”字,找我的人越来越多。有时候,我一天要修十几样东西,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

淑芬看我太累,就辞了在街道工厂的活儿,来仓库帮我。她不会修,就帮我打扫卫生,登记,给来来往往的人倒杯热水。

我们那个小仓库,渐渐有了家的感觉。

儿子陈伟,那时候上小学了。他放了学,就背着书包来仓库写作业。他对我鼓捣的这些“破烂”很好奇,总爱跟在我屁股后面,问东问西。

“爸,这个齿轮为什么能让指针走?”

“爸,为什么这个管子亮了,收音机就有声音了?”

我也不嫌他烦,一边干活,一边给他讲这里面的道理。有时候,我会让他帮我递个螺丝刀,或者用砂纸打磨一小块木头。

他做得很认真。

我隐隐觉得,这孩子,身上有我的影子。

那些年,王建华在供销社的位子越坐越高,后来当上了一把手,成了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两家住得不远,偶尔在路上碰到,他坐着小车,我骑着自行车,他会摇下车窗,不咸不淡地跟我打个招呼。

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

我也不在意。我觉得,人的活法不一样。他有他的风光,我有我的踏实。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王建华家里的暖气管子爆了,水淹了半个屋子。他找了好几个水暖工,都说管子太老了,修不了,得整个系统换掉,要花一大笔钱。

他老婆急得没办法,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我,跑到我这儿来。

“陈师傅,你……你能不能去帮我们看看?”她一脸的为难和尴尬。

淑芬在一旁,脸色不太好看。她还记着当年的仇。

我想了想,说:“行,嫂子你带路吧。”

淑芬拉了我一把:“景明,你还真去啊?你忘了当年……”

我拍了拍她的手:“淑芬,那是他的事。我是个手艺人,人家找上门,就是看得起我这双手。不能因为跟他有节,就砸了自己的招牌。”

我跟着王建华老婆去了他家。他家是新盖的楼房,装修得很气派,但此刻一片狼藉。

王建华坐在沙发上,黑着脸抽烟,看到我,愣了一下,表情很不自然。

我没理他,直接脱了鞋,卷起裤腿,下到水里。我仔细检查了管道,发现只是一个接口处因为锈蚀,裂了个口子。

我从我的工具包里,拿出一段备用的管子,还有焊枪。在冰冷的水里,我忙了两个多钟头,终于把那个裂口给焊死了。

当我从水里站起来,浑身都湿透了,冻得直哆嗦。

暖气重新通上了,屋子里渐渐暖和起来。

王建华站起来,走到我面前,从兜里掏出厚厚一沓钱,要塞给我。

“陈师傅,辛苦了。这是工钱。”他的称呼,从“陈景明”,变成了“陈师傅”。

我把他递过来的钱推了回去。

“王主任,用不了这么多。”我从里面抽了两张十块的,“这是材料费。至于人工,就算了。”

他愣住了。

“当年,我得谢谢你。”我看着他,很平静地说,“要不是你,我可能现在还在供销社站柜台,也成不了今天这个‘陈师傅’。”

我说的是真心话。

王建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拿着那沓钱,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从那天起,我心里那个存在了好多年的疙瘩,彻底解开了。

我不是原谅了他,而是放过了我自己。

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的世界足够大的时候,那些曾经绊倒你的小石子,就再也硌不到你的脚了。

第五章 时代的浪潮

九十年代,我们这个小县城,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

高楼一栋栋地盖起来,马路越修越宽,街上的桑塔纳也多了起来。

人们的生活,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日本的电视机,德国的洗衣机,开始走进普通人家。那些我曾经修过的红灯牌收音机、蝴蝶牌缝纫机,渐渐成了老古董,被扔进了杂物间。

我的那个小仓库,也受到了冲击。

来找我修老物件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东西坏了,第一反应是买个新的,谁还费那劲儿去修?

有段时间,仓库门口冷清得能听见灰尘落地的声音。

淑芬有点着急:“景明,你看现在都没什么人来了。要不,咱也学学别人,去倒腾点什么新潮的家电卖?”

我摇了摇头。

“倒买倒卖的事,我不懂,也干不来。”我坐在我的小马扎上,手里拿着一块正在雕刻的樟木,“我这辈子,就会干这个。没人来,我就自己跟自己玩儿。”

我开始琢磨一些新东西。

我不光修,我还开始“造”。

我用仓库里那些废弃的旧木料,老榆木的门板,花梨木的旧家具腿,开始做一些小玩意儿。笔筒、相框、小板凳,甚至还有木头的玩具,小火车,小手枪。

我做的东西,不图花哨,就图一个结实、耐用,还有那份老木头特有的温润感。

我把做好的东西,摆在仓库门口。也不吆喝,就那么放着。有路过的人看着喜欢,问个价,觉得合适就拿走。

没想到,这“无心插柳”,反倒成了。

来买我东西的,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人,还有一些从城里来的,懂行的人。他们说,现在市面上都是些胶合板的家具,样子货,用不了两年就散架了。还是我这实木的东西,看着踏实。

有个市里美院的老师,偶然路过我这儿,看到我做的一个樟木箱子,上面的雕花是我自己琢磨着刻的,他看了半天,非要买下来。

“老师傅,”他扶着眼镜,很激动地说,“您这手艺,现在可不多见了。这不光是个箱子,这是艺术品啊。”

我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我一个管仓库的,哪儿懂什么艺术。

但从那以后,我对自己这双手,有了新的认识。

我发现,时代是会变的,东西是会旧的,但手艺,只要你用心去做,它就不会过时。

那几年,儿子陈伟考上了大学,学的是当时最热门的计算机专业。

他放假回家,看到我还在那个破仓库里,跟一堆木头打交道,满身都是木屑和油污,眼神里总有点复杂。

他觉得我落伍了。

“爸,都什么年代了,您还守着这些老掉牙的东西。”他不止一次地劝我,“您这手艺,干一辈子,能挣几个钱?等我毕业了,在城里找个好工作,接您和妈去享福。”

我听了,也不生气,就笑笑。

“享福?”我说,“爸现在就很享福。每天能摸摸这些木头,听听刨子响,心里就舒坦。”

他不能理解。在他眼里,成功就是写字楼,是电脑,是高薪水。

而我的世界,就是这一方小小的仓库,这些有生命的木头。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时代。

就在我以为,我的手艺,就要随着我这一代人,慢慢老去的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县里要搞旧城改造,我所在的工商局老楼和后面的仓库,都在拆迁的名单上。

这意味着,我这个干了快二十年的“修理铺”,要关门了。

消息传来,我心里说不出的失落。我舍不得这个地方,舍不得这些陪了我半辈子的“破烂”。

很多老街坊,老顾客,听说我要关门了,都跑到我这儿来。

他们不是来买东西,也不是来修东西,就是来看看我,跟我聊聊天。

“陈师傅,你这儿要是关了,我们以后东西坏了,可找谁去啊?”

“是啊,你这手艺,可不能丢了啊!”

看着他们一张张真诚的脸,我心里热乎乎的。

我突然意识到,我这双手,不仅仅是养活了我们一家人,它还成了很多人生活里的一种习惯,一种信赖。

就在我准备收拾东西,跟我的小仓库告别的时候,那个曾经买我樟木箱子的美院老师,又找来了。

他还带来了一个扛着摄像机的年轻人。

“陈师傅,我们是市电视台的。”那个老师说,“我们正在做一个关于‘正在消失的民间手艺’的专题片,第一个就想到了您。”

我愣住了。

电视台?拍我?拍我这个管仓库的糟老头子?

我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就是个修破烂的,哪儿上得了电视。”

“您可不是修破烂的。”那个老师很认真地说,“您是在传承一种精神。一种在今天这个快节奏的社会里,最稀缺的,踏踏实实,用心做事的精神。”

那天,他们在我的小仓库里,拍了一整天。

他们拍我怎么用一把小小的刻刀,在一块木头上,雕出一朵栩栩如生的兰花。

他们拍我怎么把一堆散了架的零件,重新组装成一台能唱出动听歌曲的收音机。

他们还采访了我的很多老顾客。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举着我给她修了十几次的电风扇,对着镜头说:“这风扇,是我闺女出嫁时的嫁妆。陈师傅给修好了,我一用它,就想起我闺女年轻时候的样子。”

一个中年男人,指着我给他翻新的一个旧皮箱说:“这是我父亲当年下乡时用的。现在父亲不在了,看到这个箱子,就觉得他还在。”

我坐在一旁听着,眼眶不知不

觉就湿了。

我从来没想过,我修的这些东西,背后还连着这么多人的情感和记忆。

我修的,不只是东西,更是一段段的岁月。

第六章 不响的算盘

电视片播出的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齐齐整整地坐在那台我用旧零件拼凑起来的彩色电视机前。

电视上,我的脸被放得很大,脸上的皱纹,手上的老茧,都看得清清楚楚。

我有点不自在,总觉得那不是我。

但当镜头转向我的那双手,那双布满伤痕,却无比灵巧的手时,我心里又踏实起来。

那就是我。一辈子的心血,都在这双手上了。

片子不长,十五分钟。但拍得很用心。背景音乐,是那种很舒缓的民乐。解说词也写得很好,说我是“时间的修复师”。

片子播完,家里一片安静。

儿子陈伟,一直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还是淑芬先开了口,她眼睛红红的,带着点骄傲的口气:“景明,你上电视了。这下,全县城的人都认识你了。”

我笑了笑,心里却没什么波澜。上不上电视,我还是那个我。

“爸,”陈伟突然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我以前……总觉得您干的活儿,不体面,挣不着大钱。”

他顿了顿,声音有点哽P咽。

“今天我才明白,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算的。”

我看着儿子,他长大了,是真的长大了。

我心里,比得了什么奖状都高兴。

那部专题片,在我们这个小县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我一下子成了“名人”。走在街上,总有人认出我,热情地喊我“陈师傅”。

工商局的老局长,也亲自给我打了电话。

“小陈啊,不对,现在得叫你陈大师了。”他在电话那头哈哈大笑,“你的事,市里都知道了。市领导很重视,说你这是我们城市的宝贵财富,不能让你的手艺失传了。”

他说,市里决定,在新的文化街区,给我专门批一间门面,让我开个工作室,把我的手艺传下去。

放下电话,我半天没回过神来。

我,陈景明,一个当年被从供销社赶出来的“刺儿头”,一个在仓库里修了半辈子破烂的管理员,现在,要开自己的工作室了?

命运这个东西,真是个不响的算盘。你以为它把你拨到了一个死角,没准儿,它是在给你清出一条新路。

工作室开张那天,很热闹。市里文化局的领导来了,电视台的记者也来了。

最让我意外的,是王建华也来了。

他提着一个果篮,穿得普普通通,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供销社主任了。他前几年就退休了,听说日子过得不太顺心。他的儿子,仗着他当年的关系,在外面做生意,被人骗了,欠了一屁股债,把家底都掏空了。

他走到我面前,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我让淑芬给他倒了杯茶。

“老王,来了就坐会儿吧。”我指了指屋里我亲手打的一套榆木桌椅。

他坐下来,手捧着茶杯,看着我这间窗明几净,挂满了工具和木料的工作室,眼神里满是感慨。

“景明,”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有点沙哑,“我……我当年,对不住你。”

我摇了摇头:“都过去了。说实话,我还得感谢你。没有当年那一脚,就没我今天这双手。”

我们俩,两个加起来快一百五十岁的老头子,就这么坐着,相顾无言。

当年的恩怨,在时间的流水里,早就被冲刷得模糊不清了。剩下的,只有对命运无常的唏嘘。

工作室开起来后,我的生活更忙了。

我不光修东西,做东西,还开始带徒弟。

市里职业学校,给我送来几个学木工的小年轻。他们一开始,都心高气傲,觉得木工活儿,不就是锯个木头,钉个钉子嘛。

我也不跟他们讲大道理。

我让他们练的第一件事,是磨刨子。

一块铁,要在磨刀石上,来来回回,磨上几千次,几万次,直到磨得像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来,才算合格。

“做木工,跟做人一个道理。”我跟他们说,“心要是毛躁的,手里的活儿,就一定是糙的。只有把心磨平了,你做出来的东西,才会有魂。”

几个小年轻,一开始不服气,磨了几天,手都起泡了,就想打退堂鼓。

儿子陈伟,大学毕业后,在市里一家软件公司上班,工作很体面,收入也高。

那段时间,他下班后,总会跑到我工作室来。他不说话,就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我干活,看我教徒弟。

有一天,那几个徒弟又在抱怨磨刨子枯燥。

陈伟突然站起来,走到一个徒弟面前,拿起他手里的刨子,放在磨刀石上,开始一下一下,认真地磨了起来。

他的动作,还有点生疏,但他很专注。

那几个徒弟,都看傻了。

从那天起,陈伟每天下班都来。他什么都干,扫地,整理木料,也跟着那几个徒弟一起,从磨刨子开始学。

他那双习惯了敲键盘的手,很快就磨出了茧子。

我看着心疼,劝他:“小伟,你上你的班,这儿的活儿,不用你操心。”

他抬起头,冲我笑了笑。那笑容,很干净,很坚定。

“爸,我想好了。公司那边,我准备辞职了。”

我大吃一惊:“你说什么?那么好的工作,你说辞就辞?”

“爸,”他放下手里的活,走到我面前,很认真地说,“我在公司,每天对着电脑,写那些代码,感觉自己就像个机器。我挣的钱是不少,但我一点都不快乐。”

“我这几天看着您,看着这些木头在您手里,从一块死物,变成一件有用的东西,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他指着满屋子的工具和木料,眼睛里闪着光。

“这个,才是能让人心里踏实的东西。爸,我想跟您学手艺。我想把您这双手,传下去。”

那一刻,我看着我的儿子,这个我曾经以为,离我最远的儿子,我突然觉得,他才是最懂我的那个人。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我这辈子,没挣到什么大钱,没当上什么大官。但我有这门手艺,有一个理解我的家人,还有一个愿意继承我衣钵的儿子。

我觉得,我比谁都富有。

第七章 尘埃落定

那场给我颁发“匠人精神”荣誉称号的典礼,办得很隆重。

聚光灯下,我有些不适应。我这辈子,习惯了在仓库的昏暗灯光下,和那些不会说话的零件、木头打交道。

主持人用很激昂的语调,念着我的事迹。从供销社的正直青年,到工商局仓库的“破烂王”,再到今天的工作室“陈大师”。

我听着,感觉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那些曾经的委屈、挣扎、迷茫,在今天这个场合,都成了故事里闪光的注脚。

典礼结束,人群渐渐散去。

王建华没有走,他让他的家人先回去了,一个人,慢慢地朝我走过来。

他走得很慢,背更驼了,像背着一座看不见的山。

“景明,”他站定在我面前,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祝贺你。”

“谢谢。”我点了点头。

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只有远处马路上传来的汽车声,提醒着我们,时间还在流逝。

“我儿子,前几天,又进去了。”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力,“。把最后一点家底都输光了,还借了高利贷。”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递给他一支烟。

他摆了摆手:“戒了。医生不让抽了。”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这一辈子,都在钻营,都在想着怎么往上爬,怎么让别人高看一眼。我教我儿子,也是这么教的。告诉他,人要活得精明,要会拉关系,走捷捷。结果……把他教成了一个废物。”

他看着我手里的那张大红证书,眼神里,是说不尽的羡慕和悔恨。

“你不一样,景明。你当年,就是个犟骨头。我一直觉得你傻,一根筋,不懂得转弯。现在我才明白,是我自己,走错了路。”

“路哪有什么对错。”我说,“都是自己选的。走得踏实,心里就安稳。”

“踏实……”他咀嚼着这两个字,长长地叹了口气,“我退下来以后,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一闭上眼,就想起以前干的那些事。年轻的时候不觉得,老了,都找上门来了。”

他说着,眼角泛起了泪光。

“景明,当年那批假酒,其实……其实不光是我想讨好领导。那批货的源头,是我一个小舅子搞的。他求到我门上,我抹不开面子……我当时要是听了你的,拦下来,他后来也不会胆子越来越大,最后因为经济问题,被判了刑。”

他像是要把积压在心里几十年的话,都倒出来。

“我把你调到工商局仓库,是存心想让你这辈子都翻不了身。我没想到,你……你能在那个地方,刨出金子来。”

我静静地听着。

原来,所有的事情背后,都有另一番不为人知的因果。

我对他,最后一丝怨气,也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他只是一个被时代、被人情、被自己的欲望裹挟着走的可怜人。

“都过去了,老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那肩膀很瘦,硌得我手疼,“人总得往前看。”

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景明,我……我对不起你。”

“你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我想了想,说,“等你孙子大一点,让他到我这儿来。我教他一点手艺。男孩子,手里有活儿,心里就不慌。”

王建华愣住了,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

他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没有躲。

我知道,他这一躬,不只是为我,也是为他自己那荒唐了大半辈子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

看着他蹒跚离去的背影,我心里很平静。

我没有赢,他也没有输。我们都只是被命运这只大手,随意摆弄的棋子。只不过,我守住了自己的棋盘,而他,把自己的棋子,走乱了。

第八章 手中的岁月

回到家,淑芬已经做好了一桌子菜。

儿子陈伟和他的未婚妻小雅也在。小雅是个很文静的姑娘,在市里的博物馆工作,很喜欢我做的那些老物件。

那张大红的荣誉证书,被淑芬小心翼翼地摆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灯光很暖。

“爸,今天在台下,看着您,我特骄傲。”陈伟给我倒了一杯酒。

我笑了笑:“有啥好骄傲的,不就是个修破烂的嘛。”

“那可不一样。”小雅接过话头,眼睛亮晶晶的,“陈叔叔,您修复的,不只是物品,更是几代人的记忆和情感。这比任何工作,都更有意义。”

我听着,心里暖洋洋的。

年轻人的想法,跟我这一辈,到底是不一样了。他们看到的,是手艺背后的价值。

吃完饭,陈伟没有像往常一样看电视,而是走进了我的工作室。

我也跟了进去。

工作室里,还是那股熟悉的松木和桐油混合的味道。

陈伟拿起一块还没完工的木料,用砂纸,细细地打磨着。他的动作,已经很熟练了。

“爸,王伯伯的孙子,您真打算教他?”他问。

“嗯。”我点了点头,“多个孩子,多双筷子。再说,手艺这东西,传下去了,才是活的。”

“您就不记恨他了?”

我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县城的夜景。远处,霓虹灯闪烁,和我年轻时的那个县城,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了。

“记恨什么呢?他有他的难处,我有我的活法。”我说,“年轻的时候,总觉得天底下非黑即白,容不得一粒沙子。老了才明白,这世上,更多的是灰色。每个人,都在自己的难处里打滚。”

“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当年,我没有坚持,就那么把假酒卖出去了,或者被调走后,就那么混日子。我现在,会是什么样?”

陈伟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

“可能……您会当上供销社的主任,或者,就是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头。”

“是啊。”我笑了,“可那样,我就不是我了。”

“我这辈子,没别的本事。就是认死理,觉得对的事,就得做。觉得手里的活儿,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这么简单。”

我转过身,看着儿子。

“小伟,你记住。以后不管你做什么,不管时代怎么变,有两样东西,不能丢。一个是手里的技术,一个是心里的良心。有了这两样,不管走到哪儿,你都能站得直,睡得稳。”

陈伟重重地点了点头。

窗外,月光洒在那些静静躺着的工具上,泛着柔和的光。刨子、凿子、锯子……它们就像我无言的战友,陪我走过了四十年的风风雨雨。

我拿起一把用了几十年的角尺,尺身上,已经满是岁月的划痕,但那刻度,依然清晰、精准。

就像我这一生。

虽然磕磕绊绊,虽然走了很多弯路,但最终,还是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

这就够了。

人这一辈子,能守住自己心里的那把尺,比什么都重要。你说,是这个理儿不?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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