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铁的车窗外,城市的轮廓正迅速地被拉成模糊的线条。我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那头熟悉又有点遥远的“嗯”。
“喂,建民,我上车了啊。”
高铁的车窗外,城市的轮廓正迅速地被拉成模糊的线条。我把手机贴在耳边,听着那头熟悉又有点遥远的“嗯”。
“票是下午三点到,你别来接了,天热,我自己打个车就回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传来他一贯言简意赅的声音:“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把手机放进包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像是把压在心头五年的分量,都吐了出去。
五年了。
我掰着手指头算过,一千八百二十五天。
从孙子乐乐出生,我背上一个简单的行囊,坐上北上的火车,到今天,乐乐背着小书包上了小学一年级,不再需要我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才终于能踏上回家的路。
车厢里冷气开得很足,吹得我胳膊上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我从包里拿出那件儿子给我买的薄开衫,披在身上。衣服是淡紫色的,料子滑滑的,是那种我从来不会自己买的款式和颜色。
儿子张伟说:“妈,你在大城市,得穿得洋气点。”
儿媳小雪也说:“妈,这颜色显您白。”
于是我就穿着这件“洋气”的衣服,在小区的花园里推着婴儿车,在菜市场里跟人为了几毛钱的青菜讨价还价,在凌晨五点的厨房里,轻手轻脚地给一家人准备早餐。
五年,这件衣服的颜色都旧了些。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子里不是儿子一家,也不是刚告别的孙子,而是建民。老张。
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头发是不是白得更多了?他那老胃病,有没有按时吃药?家里的那几盆君子兰,还养着吗?
我们每天都通电话,雷打不动。
但电话里说的,永远都是那几句。
“吃饭了吗?”
“吃了。”
“乐乐呢?”
“睡了。”
“你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直到一方说“那挂了吧”,另一方说“好”。
像是在完成一项每日任务。
有时候听着电话里的忙音,我甚至会想,我们之间,是不是只剩下这点程序一样的问候了。
可转念一想,老夫老妻了,不都这样吗?平平淡淡的。再说,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能聊出什么花来呢?
我安慰自己,等回去了就好了。
回去了,我还是给他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早上给他煮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晚饭后一起去公园散步,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
一切都会回到原来的样子。
高铁的速度很快,窗外的景物一晃而过,快得让人抓不住。
我的心,也跟着这速度,一点点地热了起来。
五个小时的车程,我几乎没怎么动弹,心里把回家后的每一件事都盘算了一遍。
先要把家里彻彻底底地打扫一遍。老张一个大男人,肯定收拾得不干净。
然后要去菜市场,买新鲜的五花肉,买活蹦乱跳的鲫鱼。
还要把我在儿子家打包回来的东西都归置好,给老张买的几件新衣服,给邻居王姐带的特产……
想着想着,车就到站了。
我随着人流走出车站,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还是家乡的空气,带着点干燥和阳光的味道,跟北方那种湿润的空气不一样。
我拦了辆出租车,报出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区名字。
司机是个年轻人,很健谈:“阿姨,回来探亲啊?”
我笑了笑:“不是,回家。”
“回家?”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看您这口音,是本地人。怎么还说回家?”
“在儿子那边待了几年。”
“哦,带孙子吧?”他一副很懂的样子,“现在的叔叔阿姨都这样,退休了比上班还忙。”
我没再接话,只是看着窗外。
路还是那条路,街边的店铺换了不少。以前的老书店,现在变成了奶茶店。对面的国营理发馆,也挂上了花里胡哨的招牌。
变化真大。
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我付了钱,拖着行李箱往里走。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传达室的李大爷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花园里的月季开得正盛,几个老太太坐在一起择菜聊天。
看到我,有人喊了一声:“哎,这不是老张家的林老师吗?”
我笑着跟她们打招呼:“是啊,回来了。”
“可算回来了!这都几年了?”
“五年了。”
“哎呦,快上去吧,老张可念叨你好久了。”
我的心,被这些热络的七嘴八舌烘得暖洋洋的。
看,一切都没变。
我走到自己那栋楼下,抬头往上看。四楼,我家的阳台上,没有晾晒的衣物,安安静静的。
我深吸一口气,拖着箱子上了楼。
楼道里还是那股旧旧的味道。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
钥匙转动的时候,我的心跳得有点快。
门开了。
屋里很安静,也很干净。
地板擦得锃亮,窗户玻璃明晃晃的,几乎看不到一点灰尘。
客厅的沙发上,沙发巾铺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茶几上放着一个玻璃杯,一个遥控器,摆放得像是商店里的陈列品。
这跟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以为会看到一个男人独居五年后,略显杂乱但充满生活气息的家。
可眼前这个家,干净得像个样板间,或者说,像个旅馆的房间。
太整洁了,整洁得让人有点透不过气。
“建民?我回来了。”我朝着屋里喊了一声。
没人应。
我把行李箱放在玄关,换了鞋。
鞋柜里,我的那双旧拖鞋不见了。取而代затор的是一双崭新的女士拖鞋,还带着包装的折痕。
旁边,是老张穿旧了的蓝色塑料拖鞋。只有一双。
我的心,轻轻地“咯噔”了一下。
我走进客厅,把那件淡紫色的开衫脱下来,想随手搭在沙发上,可看着那平整如镜的沙发巾,我犹豫了,最后还是把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沙发的一角。
我走到茶几边,拿起那个玻璃杯。
杯子里有几颗泡开的枸杞,水还是温的。
这说明他刚走没多久。
我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东西都是单个的。
一个茶杯,一个烟灰缸(虽然里面干干净净),电视柜上,只有他一个人的照片,那是去年他去参加战友聚会时拍的,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笑得挺开心的。
我们俩的结婚照,那张放在最显眼位置的,被收起来了。
我走到阳台。
那几盆君子兰长得很好,叶片肥厚,油光发亮。
但他只留下了两盆。以前这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都是我侍弄的。现在,空出来的地方,放了一个小马扎和一个小茶几,上面摆着一副象棋。
这里成了他的专属空间。
我走进卧室。
床上铺着深灰色的床单,是我没见过的款式。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像部队里一样。
枕头,也只有一个。
我拉开衣柜。
衣柜的一半是空的。另一半,挂着他的几件衣服,衬衫、外套、裤子,分门别类,用不同的衣架挂着,中间的间距都差不多。
我的那些衣服,旗袍、连衣裙、毛衣……都不见了。
我心里那股回家的热乎劲儿,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这不是我的家。
或者说,这不再是“我们”的家了。
这里的一切,都清晰地打上了张建民一个人的烙印。他用五年的时间,把所有关于我的痕迹,都小心翼翼地抹去,或者说,是收起来了。
他已经完全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并且,把这种习惯,变成了铁板一块的秩序。
我站在这间过分整洁的屋子里,突然觉得自己像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我不知道我的行李箱该放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的衣服该挂在哪里。
我甚至不知道,我该坐在哪里。
就在这时,门响了。
是老张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菜兜子,看到我,愣了一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说:“回来了。”
这三个字,和他早上在电话里说的“知道了”,是同一个调子。
平淡,没有波澜。
我点点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巴张了张,最后只吐出两个字:“嗯,刚到。”
他换了鞋,把菜兜子放进厨房,然后走出来,看着我。
他的头发确实白了很多,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人也瘦了些,但精神看着还不错。
“路上顺利吧?”他问。
“挺顺利的。”
“吃饭了吗?”
“车上吃了点面包。”
对话又回到了我们每天通电话的模式。
他好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我也一样。
五年的时空距离,在这一刻,变成了我们之间一道看不见的墙。
“坐啊,站着干什么。”他说着,自顾自地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了茶几上的玻璃杯。
我跟着走过去,坐在沙发的另一头,我们中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家里……挺干净的。”我找了个话头。
“嗯,习惯了,每天都收拾。”他喝了口水。
“我的衣服呢?”我还是问出了口。
“哦,”他像是才想起来,“我都给你收起来了,放在阳台的那个大储物箱里了。我想着你那些衣服款式也旧了,回来肯定要买新的。”
他的理由听起来很合理,甚至有点体贴。
可我听着,心里却不是滋味。
“那……结婚照呢?”
他顿了一下,眼神有些闪躲:“那个相框玻璃有点裂了,我怕掉下来,也收起来了。”
又是这么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
我看着他,这个和我同床共枕了三十年的男人,突然觉得有点陌生。
他不是不欢迎我回来。
他给我准备了新拖鞋,他记得我回来的时间,他还想着我回来要买新衣服。
但他只是在尽一个丈夫的“责任”。
他的生活,他的世界,已经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闭环。我的归来,像一颗石子,投进了他平静的湖面。他没有推开这颗石子,但也没有让它融入自己的湖水,只是任由它沉在湖底。
那天晚上,我主动下厨,做了四菜一汤。
红烧肉,鲫鱼汤,醋溜白菜,拍黄瓜。全是他爱吃的。
我像个急于证明自己价值的员工,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想用一顿丰盛的晚餐,来宣告女主人的回归。
菜端上桌,他看了看,说:“做这么多干什么,就我们俩,吃不完浪费。”
我心里的火苗,“噗”地一下,被这句话浇灭了一半。
“你尝尝,好久没给你做了,不知道手艺退步没有。”我给他夹了一块红烧肉。
他吃了,点点头:“还是那个味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他默默地吃着饭,偶尔发出一点轻微的咀嚼声。
我努力地想找点话题。
“邻居王姐,今天看见我,还问起你呢。”
“嗯。”
“她说你现在是社区里的名人了,天天去活动中心教人写毛笔字?”
“就是随便写写,打发时间。”
“那也挺好的。”
我又说:“我看阳台上的君子兰长得真好,你费心了。”
“也没怎么费心,就是按时浇浇水。”
每一句话,都被他用最简洁的方式给堵了回来。
一顿饭,吃得我五味杂陈。
我精心准备的饭菜,好像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喜悦。对他来说,这或许只是一顿比平时稍微丰盛一点的晚餐,仅此而已。
吃完饭,他起身收拾碗筷。
我赶紧说:“我来我来,你歇着。”
他没跟我争,真的就转身回客厅看电视去了。
我一个人在厨房里洗碗,听着客厅里传来的新闻联播的声音,眼眶有点发热。
以前,都是他洗碗,我拖地。我们俩一个在厨房,一个在客厅,还会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现在,厨房里只有我一个人。
我洗完碗,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走出去。
他正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的军事新闻。
我走到他身边,想挨着他坐下。
他却好像没注意到,往旁边挪了挪,给我腾出了一个更大的位置。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比任何语言都伤人。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那种自然的亲密。连身体的靠近,都变得需要刻意和保持距离。
晚上睡觉的时候,问题来了。
床上只有一个枕头。
我站在床边,有些不知所措。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床新被子和一个新枕头,说:“这都是新买的,干净。”
他把新枕头放在床上,和我那个枕头并排。
两个枕头之间,隔着一条小小的缝隙。
他先躺下了,面朝里。
我关了灯,在他身边躺下。
黑暗中,我能听到他平稳的呼吸声。
我们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像是两个拼床的陌生人。
我睡不着。
这五年来,在儿子家,我睡的是一张一米二的小床,房间里总是有乐乐的奶香味。每天晚上,我都要起夜好几次,给乐乐盖被子,或者喂水。
我已经习惯了那种时刻警醒的睡眠。
现在,身边躺着我最熟悉的人,我却失眠了。
我能感觉到他也没睡着。他的呼吸虽然平稳,但身体是僵硬的。
我们就这样,沉默地,清醒地,躺在各自的被窝里,分享着同一片黑暗。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想给他做一顿他熟悉的早餐。
我打开冰箱,却愣住了。
冰箱里,东西不多,但摆放得井井有条。左边是蔬菜,用保鲜袋分装着。右边是鸡蛋和牛奶。冷冻室里,是几袋速冻饺子和馒头。
没有我习惯用的面粉,没有他以前爱吃的酱菜。
我关上冰箱门,心里空落落的。
他什么时候开始喝牛奶了?他以前不是说牛奶有腥味吗?
他什么时候开始吃速冻饺子了?他以前最挑剔饺子馅,说外面的都没家里的好吃。
我正发着呆,他起床了。
他看到我站在厨房,似乎有点意外。
“起这么早?”
“嗯,想给你做早饭。”
他摆摆手:“不用麻烦,我平时就喝杯牛奶,吃两片面包,简单。”
说着,他径直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面包,放进微波炉里热了一下,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
我像个多余的人,站在旁边,看着他完成了他早已固定下来的清晨仪式。
我的热情,我的计划,再一次,无处安放。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在努力地适应,或者说,是努力地想把这个家,变回我熟悉的样子。
我从储物箱里翻出我的衣服,挂进衣柜。
衣柜立刻就显得拥挤了。我的那些色彩鲜艳的衣服,和他的深色系衣服挂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他没说什么,但第二天早上,我发现他把他的几件常穿的衣服,拿出来挂在了卧室的衣帽架上。
我把我们的结婚照找了出来,擦干净,想重新挂回原来的位置。
他走过来看了一眼,说:“别挂了,墙上都留印子了。放床头柜上吧。”
我把那张二十多寸的大相框,憋屈地摆在了小小的床头柜上,怎么看怎么别扭。
我试着给他做各种复杂的菜。
他每次都吃,但每次都会说:“以后别这么麻烦了,简单点就行。”
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我的手艺真的退步了?
有一次,我没忍住,问他:“建民,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做的菜了?”
他愣了一下,放下筷子,认真地看着我。
“没有。还是那个味儿,挺好的。”
“那你为什么总说麻烦?”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我一个人过了五年,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一碗面条,几个速冻饺子,就是一顿。你这一回来,又是炒又是炖的,我……有点不习惯。”
“不习惯”,这三个字,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原来,我的归来,对他来说,不是失而复得的喜悦,而是一种需要重新适应的“麻烦”。
我第一次,为我这五年的付出,感到了一丝动摇。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了儿子,为了孙子,为了我们这个家。
可现在,我回来了,却发现自己好像没有家了。
这种感觉,在我发现他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给了邻居老李,而不是第一时间给我的时候,达到了顶峰。
那天,他出门去社区活动中心,忘了带手机。
我发现后,想给他送过去。可我没有活动中心的电话,也不知道他具体在哪个教室。
我想起他以前提过,社区活动中心有个熟人老李,也在那里下棋。
我跑去敲老李家的门。
老李的爱人王姐开了门,看到我很高兴。
我说明了来意,王姐立刻说:“哎呀,你等着,老李有老张活动室的钥匙,我给你找找。”
我当时就愣住了。
“钥匙?”
“是啊,”王姐毫无察觉,一边找钥匙一边说,“老张有时候走得急,忘了锁门,或者忘了带东西,就让老李给他跑一趟。有把钥匙方便。”
王姐很快找到了钥匙,递给我。
我捏着那串冰冷的钥匙,上面挂着一个眼熟的钥匙扣,那是我很多年前给他买的。
我的心,也跟着这钥匙,一点点变冷。
他宁愿把钥匙给邻居,也没有想过,我回来了,应该把钥匙交给我。
是我不配拥有这个家的钥匙吗?
还是在他的潜意识里,我根本就不是这个家的常住人口?
我拿着钥匙和手机,失魂落魄地去了社区活动中心。
那是我回来后,第一次去那个地方。
活动中心很热闹,有跳舞的,有打牌的,有唱歌的。
我按照王姐的指引,找到了书法室。
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阵笑声和叫好声。
我悄悄地从门上的小窗户往里看。
屋子中间,一张大桌子旁,围着一群人。
张建民就站在中间,穿着一件白色的中式短袖,手里拿着一支大毛笔,正在一张铺开的宣纸上挥毫。
他的神情,是我从未见过的专注和自信。
他写完最后一笔,收笔,旁边的人立刻鼓起掌来。
“张老师这字,真是越写越好了!”
“是啊,这气势,我们学不来。”
他摆摆手,脸上带着谦和的笑,但眼里的光彩,是藏不住的。
他跟周围的人讲解着什么,不时有人点头,有人提问。他都一一耐心解答。
他在这里,不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张建民,而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张老师”。
他发着光。
而我,像个偷窥者,站在门外,属于另一个世界。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阿姨,端着一杯茶,走到了他身边,很自然地把杯子递给他。
“张老师,歇会儿,喝口水。”
他接过来,笑着说了声“谢谢”。
那个阿姨没有走开,就站在他旁边,帮他整理桌上的纸墨。两个人低声说着话,姿态亲密又自然。
我看到,那个阿姨的笑容,特别灿烂。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透不过气。
我没有进去。
我把手机和钥匙,放在了门口的窗台上,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一路走回家,脑子里一片空白。
那个红衣阿姨的笑容,她递水时自然的动作,老张接过来时熟稔的神态,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我不敢去想他们是什么关系。
但我知道,那个阿姨,能走进他的世界。
而我,不能。
回到家,我坐在那个让我感到陌生的沙发上,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一个问题。
这五年,我到底失去了什么?
我失去了和他共同生活的记忆。
我失去了和他一起变老的过程。
我失去了我们之间那种无需言语的默契。
我以为我只是暂时离开,去尽一个奶奶的责任。
我以为他会像一座灯塔,在原地等我回来。
可我忘了,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也会孤单,也会需要陪伴,也会建立新的生活圈子。
我不再被动地等待和猜测。
我决定,我要去了解,这五年,他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
我的思考模式,从“他为什么会这样对我”,转变成了“他这五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我开始像一个侦探,观察这个家里的每一个细节。
我打开了他书房的抽屉。
里面没有藏着什么秘密,只有一沓沓的本子。
我拿出来看,发现是他的练字本。从最开始的横平竖直,到后来的各种字体,一笔一划,记录着他这五年的坚持。
在其中一个本子的最后几页,我看到了他写的日记。
不是每天都写,只是偶尔记录几句。
“今天,乐乐视频里会叫爷爷了。声音真好听。”
“林兰说,最近腰不好。给她寄了点膏药过去。”
“今天社区书法班开课,有点紧张。”
“老李的孙子考上大学了,真好。我们家小伟也不错。”
“今天跳舞,差点踩到孙姐的脚。真是不行,手脚不协调。”
寥寥数语,勾勒出他这五年简单又有点孤单的生活。
他提到了我,提到了儿子和孙子。
他还提到了一个“孙姐”。
我的心,又被揪了一下。
我继续翻找。
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我找到了一个相册。
不是我们以前的旧相册,是新的。
里面是他这几年的照片。
有和战友聚会的,有在社区活动中心写字的,还有……和一群人出去旅游的。
在好几张旅游的合照里,我都看到了那个穿红裙子的阿姨。
她总是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笑得很开心。
有一张照片,是在一座山顶上拍的。大家挤在一起,那个孙姐,就站在老张的旁边,两个人的肩膀,几乎要碰到一起。
我把相册合上,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没有资格去质问他。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他只是在努力地,把一个人的日子,过得不那么冷清。
我只是……只是觉得,我的位置,好像被别人替代了。
而我,甚至连这个“别人”是谁都不知道。
我决定,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不能像个怨妇一样,在家里胡思乱想。
我要走出去,走进他的世界里去看看。
第二天,我对他说:“建民,我跟你一起去社区活动中心看看吧。我在家也挺闷的。”
他明显愣了一下,随即说:“那里都是些老头老太太,闹哄哄的,没什么好看的。”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想去。
“没事,我就去看看你写字。乐乐还说,想看爷爷写的毛笔字呢。”我搬出了孙子。
他不好再拒绝,只好点了点头。
我换了一件自认为还算得体的衣服,跟着他一起出了门。
一路上,我们俩还是没什么话。
但他走路的姿势,比平时要挺拔一些。
到了社区活动中心,果然很热闹。
他熟门熟路地带着我往书法室走。
路上碰到好几个熟人,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
“张老师来了!”
“张老师,今天教我们写个什么?”
他都笑着回应。
然后,那些人就会好奇地看向我。
他会简单地介绍一句:“这是我爱人,刚从儿子那边回来。”
大家的眼神里,有惊讶,有打量,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意味。
我觉得自己像个被领着参观的客人。
进了书法室,他立刻就像回到了自己的主场。
铺纸,研墨,指点别人,忙得不亦乐乎。
我找了个角落坐下,默默地看着他。
没过多久,那个“孙姐”就来了。
她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上衣,头发烫着时髦的小卷,看着比我年轻,也比我精神。
她一进来,就笑着说:“张老师,我今天可来晚了。”
然后,她看到了我。
她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自然。
老张给我们做了介绍。
“孙梅,这是我爱人,林兰。”
“林兰,这是孙梅,我们一个班的。”
孙姐主动伸出手,握住我的手,热情地说:“嫂子好!可算见到你了。老张天天把你们家乐乐挂在嘴边,我们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她的手很暖,力道也足。
她的热情,让我有点无所适从。
我只能干巴巴地笑笑:“你好。”
那天上午,我就坐在角落里,看着他们。
孙姐确实和老张很熟。
老张写字的时候,她会很自然地帮他递东西。
老张指点别人的时候,她就在旁边补充几句,两个人配合得相当默契。
课间休息的时候,一群人围在一起聊天。
他们聊社区里的八卦,聊哪个菜市场的菜便宜,聊最近热播的电视剧。
那些话题,我一个都插不进去。
孙姐是人群的中心。她很会说话,也很会活跃气氛。
老张虽然话不多,但他在那个圈子里,是放松的,是自在的。
偶尔,孙姐会把话题引到我身上。
“嫂子,你在北京待了五年,那边可比我们这儿好玩多了吧?”
我只能回答:“也还好,就是带孩子,哪儿也没去。”
“哎呀,带孩子最辛苦了。我们老张可心疼你了,总说你为了这个家,牺牲太大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一种亲切又带着点同情的眼神看着我。
我心里很不舒服。
我的“牺牲”,怎么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好像成了一件值得被怜悯的事情?
更让我难受的,是周围人的反应。
一个阿姨说:“可不是嘛,林老师这五年可不容易。老张一个人在家也挺孤单的。”
另一个大叔开玩笑说:“老张,现在林老师回来了,你可就没那么自由喽!以后想跟我们出来钓鱼,都得先请示领导吧?”
大家都笑了起来。
老张也跟着笑了笑,没说话。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动物园里的猴子,被一群人围观、评价。
他们看我的眼神,好像在说:哦,这就是那个传说中的,老张的太太。
他们把我当成一个符号,一个突然闯入他们熟悉生活的不速客。
而老张,他没有为我解围。
他就坐在那里,默认了这一切。
中午,书法班结束了。
孙姐热情地邀请我们:“中午别回去了,我请客,咱们去旁边那家新开的饭店尝尝。就当是给嫂子接风了。”
老张看了我一眼,像是在征求我的意见。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人就开始起哄。
“好啊好啊,孙姐请客,那我们可得去。”
“老张,你可不能拒绝,这是孙姐的一片心意。”
我看着老张,他脸上有一丝为难,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朋友们簇拥的满足感。
我突然觉得很累。
我笑着对孙姐说:“谢谢你啊,孙姐。不过真不巧,我今天下午约了人。改天吧,改天我请大家。”
我找了一个最蹩脚的理由。
孙姐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但还是说:“那行,那改天一定得聚聚。”
老张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
回家的路上,我们俩一路无言。
走到小区楼下,我看到几个老太太在树荫下聊天。
她们看到我们,眼神都变得有些不一样。
等我们走过去,我隐约听到背后传来她们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回来了啊……”
“……那孙老师怎么办?”
“……看着挺般配的……”
那些话,像针一样,一句一句扎进我的耳朵里。
原来,在所有人的眼里,张建民和孙梅,才是“般配”的一对。
而我,这个正牌的妻子,倒像是个第三者。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旁边是老张均匀的呼吸声。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这五年来,我在儿子家,受过委屈,流过眼泪。
跟儿媳因为育儿观念不同,闹过不愉快。
因为想家,偷偷哭过好几次。
但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让我感到如此的无力和孤独。
我以为我最大的敌人,是和老伴之间的时空距离。
现在我才发现,真正的敌人,是他已经建立起来的,一个没有我的,完整的生活。
我该怎么办?
是像个斗士一样,去抢回我的“阵地”?
还是默默地接受,承认自己已经出局了?
我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这个男人,我爱了一辈子。
我不能就这么放弃。
我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了推他。
“建民,你睡着了吗?”
他没动。
我又推了推:“建民,我们聊聊吧。”
他终于有了反应,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们……是不是出问题了?”我鼓起所有的勇气,问出了这句话。
黑暗中,一片死寂。
过了很久,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听到他低沉的声音。
“没有。你想多了。”
又是这句话。
“我想多了?”我的声音有点发抖,“那孙梅是怎么回事?”
他一下子就清醒了,从床上坐了起来,打开了床头灯。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脸色很难看。
“你胡说什么?我跟孙梅就是普通朋友,书法班的同学。”
“普通朋友?”我冷笑了一声,“普通朋友会天天在一起?普通朋友会让整个小区的人都觉得你们才是一对?”
“那是别人瞎说!”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跟她清清白白的,什么事都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解释?你为什么任由别人那么说?”我坐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闪烁着,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怎么解释?嘴长在别人身上,我管得了吗?”
“那你为什么把家里的钥匙给邻居,也不给我?为什么把我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这个家一点我的痕迹都没有?你是不是巴不得我永远别回来?”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这几天积攒的所有委屈。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涨得通红。
“我没有!”他憋了半天,才吼出这么一句。
“我那是……我那是一个人习惯了!”
“钥匙给老李,是因为他住得近,有时候我忘了关煤气,他能帮我跑一趟。我不给你,是我……是我忘了你回来了也需要钥匙……”
“我收你的东西,是因为我看着那些东西,我就想你。我怕自己一个人在家,对着那些东西,心里难受……”
他的声音,说到最后,竟然带了一丝哽咽。
我愣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失态的样子。
也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
“那你……那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冷淡?回家这几天,你跟我说的话,加起来还没跟那个孙梅一天说得多。”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声音很低。
“我……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
“五年了,林兰。你每天跟我说的,都是乐乐今天吃了什么,乐乐今天会说什么了。你的生活里,全是孙子。”
“我呢?我每天跟你说的,就是吃了,睡了。我的生活,我的朋友,我的那些高兴不高兴的事,我跟你说,你懂吗?你也不感兴趣。”
“孙梅她……她丈夫走得早,儿子也在外地。我们这些老人,凑在一起,就是说说话,解解闷。我们聊的,都是我们身边的事。你回来了,我突然……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了。我怕我说的那些,你觉得没意思。也怕……也怕你觉得我这几年一个人,过得太好了,会不高兴。”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原来,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他不爱我了,也不是他变心了。
而是我们,已经活在了两个世界里。
我们的生活,没有了交集。
我们失去了共同的语言。
这比任何争吵和背叛,都更让人感到悲凉。
我们都以为自己是为了这个家在付出。
我付出了我的时间,我的精力。
他付出了他的等待,他的孤单。
我们都觉得自己很委“屈。
可我们都忘了,婚姻,不是靠责任和义务来维系的。
是靠分享,是靠陪伴,是靠那些点点滴滴的,不足为外人道的日常。
而这些,我们已经丢失了五年。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这五年带孙子的辛酸,聊他这五年一个人的孤单。
我们把这五年来的空白,一点点地,用语言去填补。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才沉沉睡去。
那是我回来后,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第二天醒来,阳光已经照进了房间。
老张已经不在床上了。
我走出卧室,看到他正在厨房里忙碌。
他没有热牛奶和面包。
他在和面。
看到我,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好久没做了,不知道手艺还在不在。给你做碗疙瘩汤。”
我看着他笨拙地把面疙瘩往锅里拨,眼眶一热。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放松下来。
“建民,”我把脸贴在他的背上,“对不起。”
他也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傻瓜,说什么呢。”
那碗疙瘩汤,味道并不算好,有点咸,疙瘩也大小不一。
但我吃得一滴不剩。
吃完早饭,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儿子打了个电话。
“小伟,妈跟你说个事。”
“妈,怎么了?”
“乐乐现在上学了,也懂事了。以后,我跟你爸,就不去你们那儿常住了。”
电话那头的儿子沉默了。
“妈,是不是我爸跟你说什么了?还是小雪惹您不高兴了?”
“都不是。”我打断他,“你爸很好,小雪也很好。是妈想明白了。妈跟你爸,也得有我们自己的生活。”
“你们长大了,有自己的家。我跟你爸,也得把我们自己的家,重新经营起来。”
“我们会经常去看你们,看乐乐。但我们,得回家了。”
挂了电话,我看到老张站在我身后,眼眶红红的。
我对他笑了笑。
下午,我拉着老张,去了一趟超市。
我们买了很多东西。
我买了我喜欢的碎花桌布,他买了他爱喝的茶叶。
我挑了我惯用的那个牌子的洗洁精,他选了他爱吃的那种香肠。
我们还买了一对新的情侣水杯,一个粉色,一个蓝色。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牵着我的手。
他的手心,很粗糙,但很温暖。
回到家,我把那张灰色的床单换了下来,换上了我带来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棉布床单。
我把我们的结婚照,郑重地,挂回了客厅最显眼的那面墙上。
老张踩着凳子,扶着相框,我在下面指挥。
“往左一点,再往左一点。”
“哎,正了!”
看着墙上那张我们年轻时笑得一脸灿烂的照片,我们俩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天,老张要去社区活动中心。
我对他'说:“今天,我也去。”
他问:“你去干嘛?”
我说:“我去报名,学跳舞。”
他愣住了。
“你不是不喜欢那些闹哄哄的吗?”
“我现在喜欢了。”我笑着说,“你教别人写字,我跟别人学跳舞。挺好的。”
到了活动中心,我真的就去舞蹈班报了名。
我又碰到了孙姐。
她看到我,有点惊讶。
我主动跟她打招呼:“孙姐,以后我们就是同学了,请多指教啊。”
她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起来:“好啊,欢迎欢迎。”
她的笑容里,少了一些客套,多了一些真诚。
那天,书法班和舞蹈班都结束的时候,老张来接我。
孙姐和几个舞伴一起走出来,看到我们。
孙姐对老张开玩笑说:“张老师,现在可是名草有主了,我们可不敢随便跟你说话了。”
老张看了我一眼,笑了。
他对孙姐说:“孙梅,谢谢你这几年陪我解闷。现在,我得回家陪我老婆子了。”
他的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大家善意地笑了起来。
孙姐也笑了,笑得很坦然。
她对我说:“嫂子,你真有福气。老张是个好人。”
我点点头:“我知道。”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问他:“建民,我们以后,会不会还像以前一样?”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很认真地看着我。
“不会了。”
我的心一沉。
他却笑了,握紧我的手。
“我们不会回到以前了。我们会比以前,更好。”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我们失去了五年,但我们也找回了彼此。
那些被时间冲淡的,被距离隔阂的,我们正在一点点地,重新建立起来。
这个家,不再是他一个人的样板间,也不再是我一个人的战场。
它正在慢慢地,变回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温暖的家。
我知道,这需要时间。
但我们,有的是时间。
来源:才高八斗饺子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