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门铃响的时候,我正窝在沙发里,腿上盖着一条羊绒毯子,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拿铁。
门铃响的时候,我正窝在沙发里,腿上盖着一条羊绒毯子,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拿铁。
窗外是这座城市标志性的灰色天空,细密的雨丝像一张没有尽头的网,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种湿漉漉的安静里。
屋子里很暖和,空气里飘着咖啡豆烘焙后的焦香和新换的香薰散发出的淡淡的白茶与生姜的味道。
一切都刚刚好,安静,舒适,带着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疏离感。
门铃固执地响了第二声,短促而犹豫。
我放下杯子,有些懒散地从沙发上起来,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走到玄关,按下了可视对讲的按钮。
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被鱼眼镜头挤压得有些变形,但那份局促和不安,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他妈妈。
我愣了一下,赶紧按了开门键。
“妈?您怎么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
屏幕里的人似乎没听清,只是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混合着讨好和茫然的笑容,然后身影就消失了。
我赶紧抓起一件外套披在身上,打开了房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而亮,昏黄的光线把电梯门照得亮晃晃的。我看见电梯的数字正在缓慢地向上跳动。
我的心也跟着那数字,一下一下地跳。
他出差了,昨天刚走的,要去半个月。婆婆是知道的。她怎么会挑这个时候来?
电梯“叮”的一声到了。
门缓缓打开,婆婆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
她比视频里看到的更瘦小,背微微佝偻着,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
她的左手拎着一个巨大的、红白蓝相间的蛇皮袋,右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袋,上面还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红色字样。
那两个袋子几乎比她的上半身还要庞大,沉甸甸地坠着,让她整个人都向前倾着。
“妈。”我快步走上前,想去接她手里的东西。
她像是受了惊吓一样,猛地把手往后一缩,避开了我的触碰。
“不用不用,我自己来,不重。”她笑着说,但那笑容看起来比哭还费力气,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几缕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黏在鬓角。
一股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
不是城市里那种香水、汽车尾气和食物混合的味道,而是一种更原始、更质朴的气味。
有泥土的味道,有汗水的味道,还有一种像是被太阳晒了很久的粮食的干香。
这股味道,猛地撞进了我习惯了香薰和咖啡香气的鼻腔里,让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快进来吧,外面冷。”我侧过身,让她进来。
她站在门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
那是一双黑色的布鞋,鞋面上沾满了已经干涸的、变成灰白色的泥点子。她小心翼翼地在门口的地垫上蹭了又蹭,蹭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要在那里站到天荒地老。
“妈,没事的,进来吧。”我催促道。
她这才抬起脚,试探性地迈了进来,但只敢踩在玄关那一小块瓷砖上,绝不肯再往前一步。
她把手里的两个大袋子轻轻地放在地上,整个过程小心翼翼,生怕弄出一点声响,仿佛她带来的不是什么宝贝,而是两颗需要被妥善处理的炸弹。
“我……我就是过来给你送点东西。”她搓着手,局促地看着我,“你跟小峰都忙,城里买的东西贵,味道也不对。我寻思着,地里新收了些东西,给你们送点尝尝鲜。”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从她家到这里,要先坐一个小时的村镇班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才能到市里。
两个小时,这还不算等车和走路的时间。
为了送点“尝尝鲜”的东西,她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天。
“您快坐,快坐会儿。”我指了指客厅的沙发,“我去给您倒水。”
她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
那是我去年新换的沙发,米白色的,棉麻质地。买的时候就图它好看,干净,配我们家这种极简的装修风格。
婆婆的目光在沙发上停留了不到一秒钟,就像被烫到一样,立刻收了回来。
她连连摆手,身体甚至往后退了半步,紧紧地贴着玄关的墙壁。
“不坐不坐,我身上脏,坐下把你们的沙发弄脏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
我愣住了。
身上脏。
我这才仔细地打量她。
她的裤子上也沾着泥点,膝盖的位置颜色更深一些,像是跪在湿润的土地上留下的痕迹。那件蓝色的外套,在灯光下能看到一些油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溅上去的。
最让我心头一颤的,是她的手。
那是一双怎样的手啊。
关节粗大,皮肤黝黑干裂,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泥垢。那双手,此刻正无处安放地捏着自己的衣角,仿佛那件旧衣服是她唯一的依靠。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生疼。
“妈,您说什么呢,这有什么脏的。”我的声音有点发涩,“您快过来坐,跑了这么远的路,肯定累坏了。”
我走过去,想拉她的胳膊。
她又一次躲开了。
“真不坐,丫头,你别管我。我把东西放下就走,我还得赶下午那班车回去呢。”
她一边说,一边开始费力地解那个蛇皮袋的袋口。
那袋口用一根粗麻绳系得死死的,她的手指因为常年干农活而变得有些僵硬,解了半天也没解开。
我蹲下身,说:“我来吧。”
她没再拒绝。
我轻易地解开了那个结,一股更浓郁的、混合着泥土芬芳和植物清香的味道涌了出来。
我探头往里看。
袋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蔬菜。
有带着新鲜泥土的红薯,个头不大,但看起来很结实。有刚从藤上摘下来的南瓜,表皮上还挂着一层薄薄的白霜。还有一捆一捆用稻草绳扎好的青菜,绿得能滴出水来。
最下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土鸡蛋,每个鸡蛋都用谷壳小心地包裹着,生怕在路上颠簸碎了。
她又打开了另一个布袋。
里面是一块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腊肉,一块熏得金黄的腊肠,还有一大包黑乎乎的梅干菜。
“这腊肉,是今年开春自己家喂的猪做的,没放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香得很。”
“这梅干菜,是我自己种的芥菜,晒了好几个太阳才晒好的,炖肉吃最好了。”
“还有这鸡蛋,都是家里的鸡下的,下的不多,我攒了好久才攒了这些。”
她一样一样地往外拿,每拿出一样,就絮絮叨叨地解释一番。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朴实的骄傲,仿佛在展示什么绝世珍宝。
而这些,在她眼里,确实是绝世珍宝。
是她用汗水,用时间,用那双粗糙的手,从土地里一点一点刨出来的,是我们这些在城市里用钱就能轻易买到的东西无法比拟的。
我蹲在地上,看着那些沾着泥土的、形状各异的蔬菜,看着那块肥瘦相间的腊肉,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吸了吸鼻子,站起身,拉住她那只还在往外掏东西的手。
这一次,她没有躲。
我握住她的手,那是一双布满老茧、皮肤粗糙得像砂纸一样的手。
很暖和。
“妈。”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小峰出差了,要半个月才回来。家里就我一个人。”
她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啊?他……他没跟我说啊。”
“他怕您担心,就没说。”我继续握着她的手,不让她挣脱,“您今天别走了,就在这儿住下,陪陪我。”
“那怎么行!”她立刻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我住不惯城里,我得回去,家里还有鸡要喂呢。”
“鸡让邻居王婶帮忙喂一下就行了。”我早就想好了说辞,“您大老远来一趟,连口水都没喝,坐都没坐一下就要走,您让小峰回来怎么说我?他不得怨我没照顾好您?”
我把她儿子搬了出来。
这一招果然管用。
她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我趁热打铁,拉着她,强行把她往客厅里带。
“您看,您坐这儿,我去给您倒杯热茶。”
我把她按在沙发上。
她整个人僵住了,身体绷得紧紧的,只敢用小半个屁股沾着沙发的一角,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个做错了事等着挨训的小学生。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又心疼又好笑。
我转身去厨房烧水,拿出最好的茶叶。
等我端着茶杯出来的时候,她已经站起来了,正站在客厅中央,局促不安地打量着这个她儿子用半生积蓄换来的房子。
她的目光扫过墙上我们结婚时的放大照片,扫过电视柜上摆放的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装饰品,最后,落在了阳台上那几盆被我养得半死不活的绿植上。
“这花……是缺水了。”她小声地,像是自言自语。
我把茶杯递给她:“妈,喝茶。先别管花了。”
她接过茶杯,滚烫的杯子,她却像是感觉不到温度一样,稳稳地捧在手里。
她低头喝了一口,然后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的探寻。
“丫头,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摇摇头,走过去,从背后轻轻地抱住了她。
她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背上凸起的蝴蝶骨。
她的身体在我抱住她的那一瞬间,猛地一僵,然后,又慢慢地放松下来。
“妈,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我的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声音闷闷的,“您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您知道吗,我一个人在家,有时候晚上都害怕。”
我说的是假话。
我早就习惯了一个人。
但我知道,这样说,她会心安。
果然,我感觉到她轻轻地拍了拍我环在她身前的手。
“傻孩子,怕啥。”
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那天下午,我没有让她再提起要走的事情。
我拉着她,把她带来的那些“宝贝”一样一样地归置好。
红薯和南瓜放在阴凉通风的角落,青菜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腊肉和腊肠挂在阳台上,土鸡蛋小心翼翼地放进专门的格子里。
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在旁边看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
“这青菜要赶紧吃,放久了就不好吃了。”
“这腊肉吃之前要先煮一下,把外面的盐味煮掉一些。”
“鸡蛋炒着吃最香,尤其是炒韭菜。”
我就像一个学生,认真地听着,把她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在心里。
我发现,当谈论这些她熟悉的东西时,她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她不再是那个站在玄关局促不安的老人,而是一个经验丰富的、对自己领域充满自信的“专家”。
她的眼睛里有了光,话也多了起来。
晚饭,我用了她带来的食材。
我用那块香得逼人的腊肉,配上她晒的梅干菜,做了一道梅菜扣肉。又用土鸡蛋,炒了一盘金灿灿的韭菜炒蛋。再用那绿油油的青菜,做了一个蒜蓉青菜。
简简单单的三个菜,却香得满屋子都是。
那是一种久违了的,属于“家”的烟火气。
吃饭的时候,她吃得很少,一直在给我夹菜。
“多吃点,你太瘦了。”
“这个好吃,你尝尝。”
她的筷子在我的碗里堆起了一座小山。
我埋头吃着,嘴里是食物的香气,心里却翻江倒海。
吃完饭,我收拾碗筷,不让她动手。
“您坐了一天车,累了,快去歇着。看会儿电视。”
我把她按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
她还是坐得笔直,身体僵硬,眼神却被电视里五光十色的画面吸引了。
我洗完碗出来,看见她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个古装剧,看得眼眶都红了。
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这一次,她没有躲闪。
“妈,看什么呢?”
“这姑娘,太可怜了。”她指着电视里正在哭泣的女主角,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说道。
我陪着她一起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剧情。
慢慢地,我感觉到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下来。
她开始靠在沙发的靠背上,虽然还是坐得很直,但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如坐针毡了。
电视剧播完,已经快九点了。
“妈,不早了,我带您去房间,您早点休息。”
我站起身,准备带她去客房。
“房间?”她愣了一下,随即又开始摆手,“不用不用,我……我就在沙发上眯一会儿就行了。别再麻烦你了。”
又是这句话。
别麻烦你了。
我突然觉得,这两个字,像两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在她看来,她的一切行为,都可能是在“麻烦”我。
她的小心翼翼,她的局促不安,她的不敢坐沙发,她的要连夜赶回去,所有的一切,都源于这种深入骨髓的、害怕给别人添麻烦的卑微。
而我们,是她最亲的亲人啊。
我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仰头看着她。
“妈,您听我说。”
我的语气很郑重,郑重到她都有些不知所措。
“这个家,是您儿子的家,也就是您的家。您回家,住自己的房间,天经地义,不存在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我看着她的眼睛,继续说道:“而且,那间房,我一直给您留着呢。小峰早就跟我说了,等以后条件再好点,就把您和爸接过来一起住。所以那间房,从装修好开始,我们就没动过,一直当成是您的房间。”
“床单被套,我都是定期换洗的,干干净净的。您今天不住,那它也空着。您住了,它才算真正有了用处。”
我说完,定定地看着她。
她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不是被电视剧感动的红,而是那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被触动了最柔软地方的红。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伸出那双粗糙的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
她的手掌,带着常年劳作的温度,和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好孩子,好孩子。”她喃喃地说。
我领着她,走向那间朝南的次卧。
我推开门,按下了开关。
柔和的灯光瞬间洒满了整个房间。
房间不大,但被我收拾得很干净。
一张一米五的实木床,铺着浅蓝色的纯棉床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可以调节亮度的台灯,还有一个保温杯。衣柜是嵌入式的,节省了空间。窗边,放着一张小小的单人沙发和一盆绿萝。
一切都是按照老人的喜好来布置的,简单,实用,温馨。
婆婆站在门口,呆住了。
她看着房间里的一切,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
她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是怕踩碎了一个美丽的梦。
她走到床边,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那柔软的被子,又摸了摸那光滑的床头柜。
然后,她转过身,看着我。
她的嘴唇在颤抖,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顺着她脸上的皱纹,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她。
“妈,以后,这里就是您的房间。您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我的声音也哽咽了。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微微颤抖着,我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了我的脖颈上。
那天晚上,我帮她找了睡衣,教她用浴室里的热水器。
她像个孩子一样,对所有新奇的东西都感到好奇又害怕。
“这个……一按就出热水?”
“这个……是洗头发的?”
我耐心地一一解答,告诉她哪个是洗发水,哪个是沐浴露,告诉她水温要怎么调才不会烫到。
等她洗完澡出来,换上了我给她准备的干净柔软的棉质睡衣,整个人都显得不一样了。
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被热气抚平了一些,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
她站在那里,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像个换了新衣服急于得到夸奖的小姑娘。
“妈,您真好看。”我说。
这是真心话。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脸颊上泛起了两朵红晕。
我把她送到房间门口,叮嘱她早点休息。
她点点头,走进房间,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丫头,你也早点睡。”
“好的,妈。晚安。”
“晚安。”
我帮她关上了房门。
回到客厅,我瘫坐在那张米白色的沙发上,就是之前婆婆不敢坐的那个沙发。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冰箱在低低地嗡鸣。
空气中,还残留着晚饭时梅菜扣肉的香气,混合着婆婆洗完澡后身上散发出的沐浴露的清新味道。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不断回放着今天发生的一幕幕。
她站在门口局促的样子。
她不敢坐沙发的卑微。
她拿出那些“宝贝”时骄傲的神情。
她看到那个房间时,无声流泪的模样。
我突然明白了。
那张沙发,对她来说,不仅仅是一件家具。
它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
象征着她不熟悉、不理解,甚至有些畏惧的城市生活。
象征着她和儿子之间,因为距离、因为环境、因为生活方式的不同而产生的隔阂。
她不敢坐,是因为她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她觉得自己身上的“脏”,会玷污这份她儿子好不容易才换来的“干净”和“体面”。
而那个房间,那句“妈,我给您留了房间”,则是一种最直接、最有力的宣告。
它告诉她:您不是外人,您是这个家的主人。您不需要小心翼翼,不需要卑躬屈膝。这里有您的位置,有您的归属。
这比任何一句“妈,您别客气”都来得更有效,更有力量。
它打破了那张沙发竖起来的无形的墙,真正地,把她的心,迎了进来。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走出房间,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粥香。
我走到厨房门口,看见婆婆正系着我的围裙,在灶台前忙碌着。
她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见我,笑了。
“醒啦?我熬了点小米粥,又给你煎了两个鸡蛋。你尝尝,家里的柴鸡蛋,香得很。”
阳光从厨房的窗户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局促不安的老人。
她就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母亲,在为自己的孩子准备早餐。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妈,您怎么起这么早。您是客人,应该我来做的。”
“什么客人,在自己家,还分什么你我。”她嗔怪地拍了拍我的手,语气里却满是藏不住的笑意。
那一瞬间,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婆婆在我家住了整整一个星期。
那一个星期,是我结婚以来,过得最“有生活气息”的一个星期。
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每天都在忙碌着。
早上,她会早早起来给我们做好早饭。熬得软糯香甜的小米粥,配上她自己腌的小咸菜,还有煎得金黄的土鸡蛋。
吃完早饭,她就开始打扫卫生。
她不用我买的那些昂贵的吸尘器、扫地机器人。她就用一把最普通的扫帚,一个最普通的拖把,把家里的角角落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
她会跪在地上,用一块湿抹布,把木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
她说,机器弄得不干净,还是得用手。
我阳台上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植,也被她拯救了过来。
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些奇奇怪怪的肥料,给它们松土,浇水,修剪枯叶。不过几天功夫,那几盆花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样,重新焕发了生机,叶子绿得发亮。
她看着那些绿植,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满脸都是慈爱的笑。
“这东西,就跟人一样,你得用心对它,它才能长得好。”她对我说。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下午,她会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戴上老花镜,帮我缝补衣服。
我有些衣服,开了一点线,或者掉了一颗扣子,本来都打算扔掉了。
她却把它们都找了出来,用她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一针一线,缝补得结结实实,比新买的还要牢固。
她一边做针线活,一边跟我聊天。
她给我讲他小时候的故事。
讲他小时候有多淘气,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没少挨他爸的揍。
讲他小时候有多聪明,读书总考第一名,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娃,是全村人的骄傲。
讲他小时候有多懂事,知道家里穷,从来不乱要东西,放学了还知道去地里帮家里干活。
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但我能从她那闪着光的眼睛里,看到那份深藏在心底的,对儿子的骄傲和疼爱。
我静静地听着,偶尔插一两句话。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落在她花白的头发上,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也落在我俩之间那和谐安宁的空气里。
那一刻,我感觉,我和她之间的距离,从来没有这么近过。
我们不再是婆婆和儿媳,更像是……一对可以坐在一起说贴心话的母女。
到了晚上,我们会一起做饭。
她掌勺,我给她打下手。
她会教我很多我以前从来不知道的“厨房秘诀”。
比如,炒青菜的时候要大火快炒,才能保持蔬菜的翠绿和爽脆。
比如,炖肉的时候放一两颗山楂,肉会烂得更快,也更香。
比如,和面的时候加一个鸡蛋,做出来的面食会更松软。
那些都是她用一辈子的时间总结出来的生活智慧,朴实,却无比实用。
在她的指导下,我的厨艺突飞猛进。
我们每天的晚饭都丰盛得像过年。
吃着自己亲手做出来的、热气腾腾的饭菜,那种满足感,是叫外卖永远也无法体会的。
吃完饭,我们依然会窝在沙发里一起看电视。
她还是喜欢看那些家长里短、哭哭啼啼的家庭伦理剧。
我以前对这种剧是嗤之以鼻的,觉得又狗血又没营养。
但现在,陪着她一起看,听着她时不时地对剧情发表几句评论,竟然也觉得有滋有味起来。
“这个媳妇太坏了!”
“这个妈太偏心了!”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她看得比谁都投入,跟着剧里的人物一起哭,一起笑。
我看着她那副认真的样子,常常会忍不住笑出声。
她就会嗔怪地看我一眼:“笑啥!这演的,都是真事儿!”
我知道,她不是在看电视剧,她是在看人生。
那些看似狗血的剧情里,或许,就有她自己生活的影子。
一个星期的时间,过得飞快。
他出差回来了。
打开门,看到他妈妈和我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妈?你怎么来了?”
他的反应和我当初如出一辙。
婆婆看到儿子回来,高兴得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拉着他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
“瘦了,黑了。”她心疼地说。
“妈,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他笑着,给了婆婆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又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询问和感激。
我对他笑了笑,示意他一切都好。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吃了婆婆来之后最丰盛的一顿晚饭。
饭桌上,他不停地给婆我夹菜。
“妈,您多吃点。您做的菜最好吃了。”
“老婆,你也多吃点,辛苦你了。”
婆婆看着我们,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吃完饭,他抢着去洗碗,把我和婆婆都赶到了客厅。
我和婆婆坐在沙发上,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哗哗水声,相视一笑。
那一刻,一种名为“幸福”的感觉,像温暖的潮水,慢慢地淹没了我的心。
婆婆又住了一个星期,才执意要回去。
她说,家里离不开人,地里的活也该干了。
我们知道留不住她,只好同意了。
走的那天,是个大晴天。
我们帮她收拾东西。
来的时候,是两个沉甸甸的大袋子。
回去的时候,还是两个沉甸-甸的大袋子。
里面装的,是我们给她买的新衣服,新鞋子,还有各种各样的营养品。
她嘴上说着“乱花钱”,脸上的笑容却藏都藏不住。
我们送她到长途汽车站。
检票口,她拉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嘱咐。
“丫头,要好好吃饭,别老是叫外卖。”
“小峰脾气不好,有时候说话冲,你多担待着点。”
“你们俩要好好的,别吵架。”
我一一应着,眼眶却忍不住红了。
“妈,您放心吧。您也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身体好着呢。”
她拍了拍我的手,然后又转向她儿子。
“小峰,你媳妇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对人家。”
他用力地点点头:“妈,我知道。”
进站的广播响了。
她松开我们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检票口。
看着她那瘦小的、微微佝偻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的眼泪,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他伸出手,揽住我的肩膀,轻轻地拍了拍。
“好了,别哭了。妈过阵子还会来的。”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车里很安静。
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有些刺眼。
我扭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空落落的。
习惯了家里有三个人的热闹,突然又变回两个人,还真有点不适应。
回到家,一打开门,就感觉到了一股冷清。
屋子里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东西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阳台上的绿植,绿得生机勃勃。
冰箱里,塞满了婆婆临走前给我们包好的饺子和馄饨。
厨房的灶台上,还温着一锅她早上给我们熬的粥。
家里处处都是她来过的痕迹,可是,她却已经走了。
我走到客厅,习惯性地往沙发上一坐。
那张米白色的沙发,依旧干净,柔软。
我突然想起她刚来时,不敢坐在这张沙发上的样子。
想起她那句“我身上脏”。
想起我带她去看那个留给她的房间时,她无声流泪的模样。
我的心,又开始一阵阵地发酸。
他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握住了我的手。
“在想什么?”
“在想妈。”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我觉得,我以前……对她不够好。”
我是一个在城市里长大的独生女。
从小到大,我习惯了独立,习惯了和人保持距离,哪怕是和自己的父母。
结婚后,对于婆婆,我一直抱着一种“相敬如宾”的态度。
我不排斥她,但也谈不上多亲近。
我觉得,我们是两代人,成长环境、生活习惯、思想观念都天差地别,能做到互不干涉,和平共处,就已经很好了。
我自认为,我该做的都做了。
逢年过节,我会给她买礼物,寄东西。
她生日,我会记得给她打电话,发红包。
她生病,我会催着她儿子带她去医院检查。
我觉得,我尽到了一个儿媳该尽的本分。
直到那天,她拎着两个大袋子,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家门口,小心翼翼地,连沙发都不敢坐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我错了。
我给她的,都是物质上的东西。
是钱可以买到的,是流于表面的。
而她真正需要的,或许并不是这些。
她需要的,是一种被接纳,被尊重,被当成一家人的感觉。
她需要的,是知道在这个钢筋水泥的城市里,有一个地方,是真正属于她的,可以让她卸下所有防备和伪装,安心地“坐下来”的。
而我,却一直忽略了这一点。
我用我的“城市思维”,我的“边界感”,在我和她之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
那张米白色的沙发,就是那道墙的缩影。
是我,亲手把它变成了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道鸿沟。
幸好,我还来得及。
幸好,我用一个房间,拆掉了那堵墙。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他收紧了手臂,把我抱得更紧了些,“真的,比我想象中好太多了。”
他低头,亲了亲我的额头。
“我妈她……苦了一辈子。我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供我读书。她总觉得亏欠我,总想把最好的都给我。她来送东西,不是觉得我们缺,她就是想……用她自己的方式,对我们好。”
“她不敢坐沙发,不是嫌弃我们家,是怕自己配不上。在她心里,我们过的,是她想象中最好的日子。她怕自己身上的泥土,弄脏了我们的好日子。”
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沙哑。
我能感觉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里也一定很难过。
是啊,天底下,有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好呢?
又有哪个孩子,愿意看到自己的母亲,在自己面前,活得如此卑微,如此小心翼翼呢?
“以后,我们多接她来住住吧。”我说。
“好。”他毫不犹豫地回答。
“或者,等我们攒够了钱,就在这附近给她买个小房子。这样,她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也方便。”
“好。”
“那间房,就永远给她留着。里面的东西,都按她的喜好来。”
“好。”
他没有说一个“不”字。
我知道,我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那天之后,我们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们依然每天忙于工作,早出晚归。
但有些东西,又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我会开始尝试着自己做饭,而不是顿顿点外卖。
我会学着婆婆教我的方法,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我会在周末的时候,去花鸟市场买几盆新的绿植,学着婆婆的样子,用心去照料它们。
我的生活,开始有了烟火气。
我和他的关系,也变得更好了。
我们会一起在厨房里忙碌,会窝在沙发里看一部老电影,会聊起他小时候的趣事,聊起他妈妈。
我们的话题,不再仅仅是工作,和那些不着边际的未来。
我们开始更多地,关注当下,关注生活,关注彼此的家人。
我们的家,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家”。
而不仅仅是一个睡觉的地方。
每隔一两个星期,婆婆就会给我们打一次电话。
电话里,她不再是小心翼翼地问“你们忙不忙”,而是理直气壮地“检查工作”。
“丫头,最近有没有好好吃饭啊?”
“小峰,你有没有欺负媳妇啊?”
“我上次挂在阳台上的腊肉,你们吃完了没有啊?”
我每次都耐心地回答她,告诉她我们一切都好。
她听完,就会在电话那头,发出满足的笑声。
秋天的时候,我们把她接了过来,住了整整一个月。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站在玄关不敢进来。
她熟门熟路地换了鞋,把带来的东西放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就坐在了那张米白色的沙发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哎哟,可累死我了。这车,坐得我腰酸背痛的。”
她一边说,一边捶着自己的腰,那样子,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我看着她,笑了。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她才是真正地,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而我,也真正地,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妈。
那张曾经让她望而却步的沙发,如今,成了她最喜欢待的地方。
她会坐在那里看电视,做针线活,或者,只是单纯地打个盹。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吧。
有时候,我下班回家,看到她和他都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聊天,厨房里炖着汤,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
我会站在玄关,看着这幅画面,觉得心里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和幸福,填得满满当当。
原来,一个家最好的样子,不是有多大的房子,多贵的装修。
而是,有你,有我,有我们爱的人。
是我们坐在一起,吃很多很多顿饭,说很多很多句废话。
是我们知道,无论我们在外面受了多少委屈,经历了多少风雨,只要回到这个地方,就总有一盏灯为我们亮着,总有一碗热汤在等着我们。
而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个下雨的午后。
源于那个风尘仆仆的老人,和她那句卑微的“我身上脏”。
也源于我那句,或许是我这辈子说过最正确的话——
“妈,留了你房间。”
来源:文斌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