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把那套吃饭的家伙什,连同那张存着我大半辈子积蓄的卡,一并交到了他手上。
我把那套吃饭的家伙什,连同那张存着我大半辈子积蓄的卡,一并交到了他手上。
那一刻,我心里不是舍不得,而是踏实。
村里人都说我老糊涂了,被个毛头小子几句话就骗走了养老本。我那几个在城里扎了根的儿女,更是轮番打电话,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怕我老了,脑子不灵光,守不住这点家当。
我没多解释。
有些事,跟他们说不清。就像一块好木料,外行人看的是花纹,是价钱,只有我们这种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家伙,才能摸出它的脾性,听懂它内里的声音。
我叫陈惊蛰,六十八岁。惊蛰这个名,是我那个当了一辈子教书先生的爹给起的,他说,盼我像春雷一样,活得响亮。可我大半辈子,都在跟木头打交道,锯子、刨子、凿子,就是我的语言。我没活成一道雷,倒活成了一棵树,扎在自己的活计里,沉默,也固执。
退休前,我在城里一家中式家具厂当技术顾问,说白了,就是个老木匠。厂子效益好,徒弟带出了一茬又一茬,可我总觉得,他们学的只是手艺,没学到“魂”。机器一响,榫卯都能量产,快是快了,但木头的那点灵气,全被磨没了。
心累了,就想回家。
我的家,在山脚下的陈家村。叶落要归根,我这片飘了大半辈子的叶子,也该回到生我养我的那棵老树下了。
我本以为,回来就是侍弄几分薄田,养几只鸡,坐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下,摇着蒲扇,数着天上的云彩,把剩下的日子,过得像门前那条小溪一样,安静,缓慢。
直到那个叫林山的年轻人,揣着一身的暮气,敲开了我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他的出现,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这潭古井般的心水里,惊起的,是我以为早就沉寂了的,一整个江湖。
第1章 归根
回到陈家村的第一个月,我过得像个神仙。
城里的车水马龙,变成了村头的鸡鸣犬吠。催命似的电话铃声,换成了窗外不知名的鸟叫。我把那部用了多年的智能手机换成了只能打电话的老人机,世界一下子清净了。
老宅子是我爹留下的,有些年头了,青瓦木梁,带着一股子好闻的旧木头和泥土混合的香气。我花了大半个月,把漏雨的屋顶翻了新,把松动的窗框加了固,又亲手给自己打了一套桌椅,一张躺椅。
每天清晨,我就被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上的麻雀吵醒。起来烧一锅稀饭,配着自己腌的咸菜,就能吃得浑身舒坦。
上午,扛着锄头去屋后的菜地里转转,拔拔草,浇浇水。看着那些青翠的秧苗一天一个样,心里头就觉得踏实。
下午,日头最烈的时候,我就搬出那张新打的躺椅,放在槐树荫下,泡上一壶浓茶,眯着眼打个盹。风从山谷里吹来,带着草木的清香,一觉能睡到日头偏西。
村里剩下的,大都是我们这些老头老太太。年轻人都出去闯世界了,逢年过节才回来一趟,像归巢的候鸟。
大家闲着没事,就喜欢聚在我家门口的大槐树下,天南海北地胡侃。张家长,李家短,谁家的儿子在城里买了房,谁家的孙子考上了大学,这些都是顶要紧的大事。
我不太爱凑这种热闹,但偶尔也会坐在一旁,听他们说。听着那些熟悉的乡音,看着他们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我才真真切实地感觉到,我回来了。
这天下午,我又在槐树下打盹,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我面前站了很久。
我睁开眼,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斑驳驳地洒下来。一个年轻人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投在地上。
他看上去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个子很高,但很瘦,皮肤是那种常年在户外劳作的黝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一条沾着泥点的牛仔裤,脚上一双解放鞋。
整个人,就像一棵被霜打过的小树,有点蔫,但根还扎在土里。
“陈伯。”他见我醒了,才开口,声音有点沙哑,像是很久没跟人说过话。
我坐直了身子,打量着他。“你是?”
村里的年轻人我大多不认识,他们常年在外,回来也只是匆匆一瞥。
“我叫林山,我爷爷是林老三。”他报出爷爷的名字,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但很快又黯了下去。
林老三。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一下子打开了我记忆的匣子。我记得他,也是个木匠,手艺在村里算是不错的,只是人有点爱喝酒,耽误了不少事。算起来,他比我大不了几岁,可听说前两年已经没了。
“哦,是三哥的孙子啊。”我点点头,心里有了几分亲近。“找我有事?”
他抿了抿嘴唇,那双眼睛看着我,充满了犹豫和挣扎。那是一种我见过的眼神,在我那些走投无路来借钱的远房亲戚脸上见过,也在那些搞砸了活计、等着我发落的年轻徒弟脸上见过。
是一种混杂着期盼、羞愧和一丝丝不甘的眼神。
“陈伯,”他踌躇了半天,才又开了口,声音更低了,“我……我想跟您借点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
倒不是怕他借钱不还。我这辈子,帮衬过的人不少,吃过的亏也不少,钱财这东西,早看淡了。只是,我刚回村,跟他素不相识,他怎么会找上我?
我没立刻答应,也没立刻拒绝。我端起手边的茶杯,呷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慢悠悠地问:“借多少?”
“五万。”
他报出这个数的时候,头垂得更低了,仿佛这笔钱有千斤重,压得他抬不起头。
五万。
对城里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但在我们这个小山村,对一个这样光景的年轻人来说,无疑是一笔巨款。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几只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我看着他,他那双因为紧张而攥得发白的拳头,还有鞋边开裂的胶皮。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他脸上的那点血色都快褪尽了。
我放下茶杯,杯底和石桌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借钱可以,”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但你得告诉我,你借这钱,是拿去干什么。”
我这辈子信奉一个理:救急不救穷,帮难不帮懒。钱借出去,得知道它花在什么地方。是用来填无底洞,还是用来当过河的桥。
这不一样。
林山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一团火。他看着我,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
“陈伯,我不赌不嫖,也不是拿去乱花。”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但很坚定,“我想把我爷爷留下的那套工具,赎回来。”
“工具?”我愣住了。
“嗯,”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我爷爷走后,我爸做生意赔了钱,就把爷爷那套做木工的家伙什,还有家里一些老物件,都抵给镇上的一个收古董的了。当时说好了,五万块,一年内可以赎回来。”
他的眼圈有点红了。
“下个月,就到期了。”
我心里一动。
一套木工工具,对别人来说,可能就是一堆不值钱的旧铁器。但对一个木匠来说,那是命,是传承。尤其是老一辈师傅传下来的,用顺了手,就像自己身上长出来的骨头,无可替代。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我那套跟了我四十多年的工具,现在还好好地供在老屋的西厢房里,每天都要擦拭一遍,比对我自己还上心。
“你也会木工?”我问。
“跟我爷爷学过几年,”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都是些皮毛,登不了大雅之D堂。”
“那你赎回那套工具,是想……重操旧业?”
“嗯!”他再次点头,这次,眼神里的光亮得惊人,“陈伯,我知道我手艺不行,离我爷爷还差得远。但是,我们林家这门手艺,不能在我这儿断了。那套工具,是我爷爷的命,也是我们家的根。”
他说“根”这个字的时候,声音不大,却像一根楔子,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心里。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衣衫陈旧、神情窘迫,却在说起“手艺”和“根”时,眼里有光的年轻人。
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时候,我也像他这么大,跟着师傅学艺,每天起早贪黑,手上磨出的血泡变成老茧。那时候,我也觉得,师傅手里的那把刨子,就是天底下最宝贵的东西。
我心里那潭本以为已经波澜不惊的水,被彻底搅动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走,带我去看看。”
“啊?看……看什么?”林山一时没反应过来。
“去看看你说的,你爷爷留下的那些老物件,现在在哪儿。”我说着,就往院门口走。
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赶紧跟了上来。
有些事,光听嘴上说不行。是骡子是马,总得拉出来遛遛。我得亲眼去看看,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肯为一个外人,低下他那年轻而骄傲的头颅。
第22章 叩门
镇子离村里不远,坐村口的拖拉机,突突突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那家收古董的铺子开在镇上最老的一条街上,门脸不大,叫“多宝阁”。老板是个戴金丝眼镜的胖子,姓黄,一脸精明相。
我们进去的时候,他正拿着个放大镜,对着一块玉佩看得出神。
见到林山,黄老板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黄老板,”林山显得有些局促,搓着手,“我……我带个长辈来看看我爷爷的东西。”
黄老板这才放下放大镜,懒洋洋地瞥了我一眼,目光在我那身粗布衣裳上停了停,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看吧,都在后院仓库里堆着呢。”他摆摆手,像是在打发叫花子,“反正下个月就到期了,你们再不来,我就当废品处理了。”
林山的脸白了白,攥紧了拳头,但没作声。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别在意。然后跟着他,穿过挂满字画和瓷器的前厅,走进了后院的仓库。
仓库里光线很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腐和灰尘的味道。各种杂物堆得像小山一样,桌椅板凳、旧书字画、铜盆铁器,什么都有。
林山轻车熟路地走到一个角落,那里堆着一堆木头家伙。
一个硕大的工具箱,是用很厚实的榆木打的,边角都磨圆了,包着铁皮。箱子旁边,还靠着几件半成品的家具,一张雕花的小几,一把太师椅的骨架,还有几块一看就有些年头的木料。
“就是这些了。”林山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他蹲下身,用袖子小心翼翼地擦去工具箱上的灰尘,那动作,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我走上前,也蹲了下来。
我先看的不是工具,而是那几件半成品。
那张小几的用料是榉木,木质坚密,但功夫糙了点,雕的花是喜鹊登梅,线条有些僵硬,匠气太重。那把太师椅的骨架,榫卯结构倒是中规中矩,可选料不行,几根关键的承重木料上,都有细微的裂纹,这是大忌。
我心里有了数。林老三的手艺,确实就像我记忆中的那样,有那么点意思,但离“好”还差着一大截。
然后,我才把目光投向那个工具箱。
林山打开了箱盖,一股熟悉的油和木屑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箱子里的工具,码放得整整齐齐。大大小小的刨子、凿子、锯子、墨斗、角尺……每一件,都被擦拭得油光锃亮。手柄的位置,因为常年使用,已经磨出了一层温润的包浆,看得出来,这些工具的原主人,是个爱惜家伙什的人。
我伸手拿起一把小刨子。
刨子是铁木的,分量很沉。我用拇指轻轻试了一下刨刃,锋利依旧。再看刨身,底部平滑如镜,没有一丝划痕。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光看这保养工具的功夫,林老三就算手艺不算顶尖,也绝对是个正经的木匠。一个木匠,可以穷,可以没天分,但不能不爱惜自己的工具。这是吃饭的家伙,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我的手指,一件件抚过那些冰冷而又熟悉的铁器。
我仿佛能看到,一个沉默的匠人,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如何与这些工具为伴,将一块块不成形的木头,变成有生命、有温度的物件。
这些工具,是有记忆的。
“黄老板说,这些东西单卖不值钱,要卖,就得连着那几块料子一起。”林山在一旁小声说。
我把目光转向角落里那几块不起眼的木料。
那几块木料上落满了灰,看上去跟普通的柴火没什么两样。我走过去,捡起一块,用手掂了掂分量,又用指甲在不起眼的地方掐了一下。
木质坚实,密度很高。
我从口袋里摸出随身带着的小刀,刮开一小片表皮。
一股奇异的幽香,瞬间钻进鼻子里。那香味很淡,却很醇厚,有点像檀香,又带着一丝药味。木料的内里,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紫红色,纹理细腻,如同行云流水。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金丝楠!而且是阴沉木!
金丝楠本就珍贵,若是深埋于地下或水下,经过成千上万年的碳化,形成的阴沉木,更是木中极品,价值连城。
这几块料子,虽然不大,但用来做些小件,比如镇纸、笔筒、佛珠,那也是天价了。
我抬起头,看了一眼林山。他一脸茫然,显然并不知道这几块“柴火”的真正价值。
再看门口那个黄老板,他正装作不经意地往我们这边瞟,眼神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紧张。
我心里瞬间全明白了。
这个黄老板,八成也是个半瓶子醋,他可能知道这料子不错,但没认出是金丝楠阴沉木。他把这些东西捆绑在一起,就是想用那套工具和半成品家具做幌子,连带着把这几块他吃不准的“好料”也一并吞下。
五万块。
他这是想捡天大的漏啊。
我慢慢站起身,把那块木料放回原处,用脚尖不经意地把它往更深的角落里踢了踢。
我对林山说:“东西我看了。我们走吧。”
“啊?”林山一脸错愕,“陈伯,这……”
“走。”我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没再看黄老板一眼,径直走出了仓库。林山虽然满心不解,但也只能跟了出来。
走到门口,那黄老板皮笑肉不笑地站起来:“怎么,陈老先生,看不上眼?”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东西是好东西,就是价钱……不太对。”
黄老板脸色微微一变:“嘿,这可是当初白纸黑字写好的,五万块,一分不能少。”
“我没说要少。”我平静地看着他,“我是说,这堆东西,五万块,太少了。”
黄老板的眼睛眯了起来,金丝眼镜后面,闪着算计的光。
“老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拉着还有些发懵的林山,走出了“多宝阁”的大门,“小伙子,我们回去再说。”
走在镇子的老街上,林山终于忍不住了。
“陈伯,您……您是不是觉得不值?没关系,您不用为难,钱的事,我再想别的办法。”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失落。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郑重地看着他。
“山子,我问你,如果我把钱借给你,让你把东西赎回来,你打算怎么还我?”
他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会突然问这个。
他低着头,想了很久,才抬起头,眼神无比认真。
“陈伯,我给您打欠条。我出去打工,一个月给您寄多少,十年,二十年,我肯定还清。或者……或者您要是不嫌弃,我给您当长工,干活,什么都行。”
我摇了摇头。
“我不要你打工,也不要你慢慢还钱。”
林山彻底懵了。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而又迷茫的脸,深吸了一口气。
“钱,我可以借给你。但是,我有一个要求。”
“您说!”他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切地看着我。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从明天起,你搬到我那儿去住。那套工具赎回来之后,你就用那套工具,跟着我,学手艺。”
“我要你,拜我为师。”
林山,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他张着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一半是惊愕,一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都消失了。
我看到,这个一直被生活压得有些佝偻的年轻人,他的腰杆,在我的注视下,一点一点地,挺直了。
第3章 陈年
林山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只是红着眼圈,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那腰弯下去,半天没有直起来。
我知道,他答应了。
回到村里,我没让他回家,直接把他领到了我的老宅。
西厢房一直空着,里面除了我那套宝贝工具,就只有一张旧床。我让他把屋子收拾出来,以后就住这儿。
“陈伯……不,师父,”他改口还很生疏,脸有点红,“这……这怎么好意思。”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把一床新被褥扔给他,“当我的徒弟,就得住我这儿。我得天天看着你,免得你偷懒。”
他抱着被子,咧开嘴笑了。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很干净,像雨后的天空。
第二天一早,我从我那张存着大半辈子积蓄的卡里,取了五万块钱现金,用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装着,递给了林山。
“去吧,把东西拿回来。”我叮嘱道,“记住,别跟那个黄老板多废话。钱货两清,拿了东西就走。”
“师父……”他拿着那袋钱,手在抖。
“去吧。”我摆摆手,转身回了院子。
我没跟他一起去。有些事,得让他自己去办。赎回他爷爷的工具,对他来说,是一个仪式。这个仪式,必须由他亲自完成。
我在院子里搬了把椅子坐下,心里却不像表面那么平静。
我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我这一生,带过的徒弟没有二十个,也有十五个。他们有的出人头地,自己开了厂,成了老板;有的转了行,早就忘了怎么拿刨子;还有的,学了点皮毛就心高气傲,最后把手艺做砸了,坏了名声。
到了这个年纪,我本已心灰意冷,不想再收徒,不想再操那份心。
可林山不一样。
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种如今的年轻人身上,很少见的东西。
那是一种对“根”的执念。
在这个什么都追求“快”的时代,人们忙着往前跑,总想着把过去的东西甩掉,觉得那是包袱。可他们忘了,树长得再高,根永远在土里。人走得再远,也得知道自己从哪儿来。
手艺,就是我们这些手艺人的根。
林山这孩子,心里有这根弦。这就够了。
至于他有没有天分,能学到什么程度,那都是后话。我愿意给他一个机会,也算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一个把我这身本事,传下去的机会。
日头渐渐升高,院子里的槐树影子,从东边挪到了西边。
我心里开始有点七上八下。那黄老板一看就不是善茬,我怕林山一个老实孩子,在他那儿吃了亏。
正在我坐立不安的时候,院门口传来了拖拉机的声音。
我赶紧站起来,走到门口。
林山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满头大汗,衣服上全是灰,但那张脸上,却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
他身后,拖拉机的车斗里,装着的正是他爷爷留下的那些东西。
“师父,我回来了!”他冲我喊道,声音洪亮。
我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回来就好。”我点点头,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淡一些,“把东西搬进西厢房,收拾干净。”
那天下午,整个院子都回荡着叮叮当当的声响。
林山把那个大工具箱,还有那些半成品家具,一件件搬进西厢房。然后,他打来一盆清水,拿着抹布,把每一件工具,都仔仔细细地擦拭了一遍。
那专注的神情,仿佛不是在擦拭工具,而是在进行一场庄严的朝圣。
我没去打扰他,就坐在堂屋的门槛上,远远地看着。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照在他年轻的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的师父,也是这样坐在门槛上,看着我在院子里,第一次学着磨刨刀。
那时候,师父对我说:“惊蛰啊,咱们木匠,手里有三样东西不能丢。一是规矩,二是良心,三是敬畏。”
“对规矩的敬畏,对木头的敬畏,对咱这门手艺的敬畏。”
这些话,我记了一辈子。
晚上,我炒了两个小菜,开了一瓶酒。
这是林山住进来的第一顿饭,也算是他的拜师宴。
我给他倒了一杯酒。
“山子,今天起,你就是我陈惊蛰的关门弟子了。”我端起酒杯,“我丑话说在前面。学我的手艺,得守我的规矩。吃不了苦,趁早说,现在走还来得及。”
他二话没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因为喝得太猛,呛得直咳嗽,脸涨得通红。
“师父,”他放下酒杯,眼睛亮得吓人,“只要您肯教,什么苦我都能吃!”
我点点头,心里很满意。
“好。”我说,“那我就先教你第一课。”
我指着院子角落里那几块从黄老板那儿一起拉回来的“柴火”。
“去,把那几块木头,给我劈了。”
“啊?劈了?”林山愣住了,“师父,那不是……”
“是什么?”我故意板起脸,“让你劈,你就劈。当柴火烧。”
他虽然满心不解,但还是站起身,从墙角拿起一把斧子,走向那堆木料。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暗暗发笑。
这小子,还是太嫩。
我就是要看看,他会不会心疼这些“好料”。一个好的木匠,得有识材的眼光,更得有惜材的心。
林山举起斧子,对着其中最大的一块木料,比划了半天,却迟迟没有落下去。
他脸上的表情,充满了挣扎和不舍。
最后,他还是放下了斧子,转过身,一脸为难地看着我。
“师父,这……这木头,是好木头。就这么劈了当柴火,太可惜了。”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
“哦?你说说,怎么个好法?”
“我……我也说不上来。”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就是觉得,这木头跟别的木头不一样。它很沉,还有一股好闻的香味。我爷爷说过,越是好木头,脾气越大,也越有灵性。我们得敬着它。”
“敬着它?”我追问。
“对!”他用力点头,“不能糟蹋了。糟蹋好东西,是要遭报应的。”
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小子,你这第一课,算是过了。”
我捡起那块木料,用手擦去上面的灰尘,递给他。
“拿好了。这叫金丝楠阴沉木,是木头里的皇帝。就这么一小块,比你赎回来的那些东西加起来,都贵重得多。”
林山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
他捧着那块木头,手都在抖,像是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这就是……”
“没错。”我点点头,“那个黄老板,有眼不识金镶玉,让你小子捡了个大便宜。”
我告诉他,这几块料子,足够把那五万块钱挣回来,而且绰绰有余。
“但是,”我话锋一转,表情严肃起来,“这几块料子,现在还不能动。”
“为什么?”
“因为,你还不够格。”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什么时候,你的手艺,配得上这块料子了,你才能动它。否则,就是糟蹋天物。”
林山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他看着手里的金丝楠,又看看我,眼神里,有羞愧,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斗志。
他把木料小心翼翼地放好,然后对着我,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师父,我明白了。”
那一晚,西厢房的灯,亮了很久。
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传来的,细微的、锉刀打磨金属的声音。
我知道,那是林山在打理他爷爷留下的那些工具。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翘起。
这棵被霜打过的小树,根还在,魂也还在。
只要给它一点阳光,一点水,它就能重新长出挺拔的枝干,长出茂盛的叶子。
而我,愿意做那个给他浇水、为他挡风的人。
第4章 规矩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了。
林山这孩子,就像一块干透了的海绵,拼了命地吸收着我教给他的所有东西。
我的规矩,第一条,就是练基本功。
天不亮,他就得起床,先在院子里扎两个小时的马步。我告诉他,做木工活,看着是手上功夫,其实根在下盘。下盘不稳,心就不静,手里的活计自然就毛糙。
一开始,他站得龇牙咧嘴,浑身打颤,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把地上的尘土都浸湿了一小片。
我也不管他,就坐在旁边喝茶,偶尔提醒一句:“腰挺直,气沉丹田。”
村里早起的老人路过,看见了,都摇头。
“陈老哥,你这是收了个徒弟,还是收了个练武的啊?”
我笑笑,不解释。
他们不懂,手艺这东西,练的就是一个“定”字。心定,手才能定。
扎完马步,就是练刨料。
我从后山捡来一堆最普通的松木,让他用最基础的手刨,把弯弯曲曲的木料,刨成笔直的方材。
这活儿看似简单,其实最考验功夫。力道大了,刨花厚,木料损耗大;力道小了,刨不动。得全身协调,腰、臂、腕,劲往一处使,才能刨出薄如蝉翼、均匀不断的刨花。
林山的手,没几天就磨出了满手的水泡。水泡破了,就变成血泡。
他一声不吭,晚上自己用针挑破,第二天缠上布条,继续练。
吃饭的时候,他连筷子都拿不稳,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看着心疼,但没说一句软话。
学手艺,没有捷径。吃的这些苦,都是在为将来铺路。路铺得越扎实,以后走得才越稳。
除了基本功,我还让他读书。
我把我那些宝贝了一辈子的书,都搬了出来。《鲁班经》、《营造法式》、《园冶》,还有一些我自己这些年做的笔记。
“光会动手,那是匠人。懂得为什么这么做,那才能叫师傅。”我跟他说,“木头有木头的脾气,结构有结构的道理。这些道理,都在书里。”
林山文化程度不高,初中毕业就没读了。看这些古书,跟看天书一样。
但他肯下笨功夫。
遇到不认识的字,就抱着一本厚厚的字典,一个一个地查。遇到看不懂的句子,就翻来覆覆地读,一遍遍地问我。
那段时间,我们爷俩,经常在灯下,就着一个榫卯结构,或者一种雕刻手法,一聊就聊到大半夜。
我发现,这孩子脑子不笨,甚至可以说,很聪明。他有一种直觉,一种对空间和结构的天然敏感。很多东西,我一点就透。
更难得的是,他有耐心,坐得住。
一块木头,他能对着看半天,琢磨它的纹理,它的走向。一把凿子,他能坐在磨刀石前,磨上一个下午,直到刃口寒光四射,能吹毛断发。
这种心性,是天生做木匠的料。
转眼,过了半年。
林山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他黑了,也瘦了,但眼神变得沉静而专注。原来那股子浮在脸上的暮气,被一种沉甸甸的踏实感取代了。他走路的姿态,都变得稳健有力。
手上的老茧,一层叠着一层,厚得像盔甲。
这天,我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我把他叫到跟前,指着院子里那张我亲手打的躺椅。
“山子,你来我这儿也半年了。今天,你给我做个活儿。”
“师父,您吩咐。”他站得笔直。
“把这张躺椅,给我仿一把出来。”我说,“用你爷爷留下的那些工具,用后山我们自己砍的木头。我不给你图纸,也不教你怎么做。尺寸,你自己量;结构,你自己琢磨。三天时间,做得出来,就算你出师一半了。”
这算是一次大考。
仿制,是木匠的基本功。但要仿得像,仿得有神,就难了。这考验的不仅仅是技术,还有眼力、悟性和对器物精神的理解。
林山没有丝毫犹豫,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师父。”
接下来的三天,他把自己关进了西厢房。
第一天,他没动一刀一锯。他就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那张躺椅前,从早到晚,就那么看着。
他时而用手抚摸椅子的扶手,时而趴在地上,研究底部的结构。他用尺子,一遍又一遍地测量每一个部件的尺寸,用笔,密密麻麻地记在一个小本子上。
他的神情,专注得像个入定的老僧。
第二天,他才开始动手。
选料、开料、画线、凿卯、开榫……
院子里,响起了久违的、富有节奏感的劳作声。锯子声、凿子声、刨子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朴素而又动听的交响乐。
我没有去打扰他,甚至没有往西厢房那边多看一眼。
但我知道,他做的每一步,都印在我的脑子里。
我能从他落锯的声音,听出他有没有犹豫;能从他凿卯的节奏,听出他的力道是否均匀;能从他刨料的声响,听出刨花是厚是薄。
第三天傍晚,西厢房的门打开了。
林山走了出来,一脸疲惫,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精神却异常亢奋。
“师父,我做好了。”
他身后,立着一把崭新的躺椅。
我慢慢走过去,围着那把新椅子,仔仔细细地看。
从外形上看,几乎和我那把一模一样,尺寸分毫不差。椅背的弧度,扶手的曲线,都拿捏得恰到好处。
我用手摸了摸,表面打磨得光滑如玉,没有一丝毛刺。
我再看细节。
每一个榫卯接口,都严丝合缝,连一根头发丝都插不进去。用手晃了晃,整个椅子稳如泰山,没有一丝晃动。
这手艺,已经不是“皮毛”了。
这半年吃的苦,流的汗,都没有白费。
但我还是板着脸,走到椅子前,一屁股坐了上去。
我闭上眼,身体向后靠,慢慢地摇晃起来。
就是这个感觉。
不多一分,不少一寸。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被椅子稳稳地托住,腰部、颈部,每一个受力的点,都恰到好处。
舒服,熨帖。
这小子,不仅仿出了它的形,还仿出了它的“神”。他理解了这把椅子为什么这么设计,理解了每一个弧度、每一个角度背后的道理。
这说明,他用心了。
我睁开眼,看着站在一旁,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林山。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然后,我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不错。”
我只说了这两个字。
但林山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这个在磨血泡、站马步时都没掉过一滴眼泪的年轻人,在听到我这两个字的时候,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了下来。
他没哭出声,只是咬着嘴唇,拼命地点头。
我心里,也是一阵翻江倒海。
我仿佛看到了,一棵小树苗,在我面前,破土而出,迎着风雨,长出了坚实的根。
那天晚上,我又开了一瓶酒。
“山子,从明天起,你可以不用练基本功了。”我对他说,“我要开始教你做真正的活儿了。”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
“咱们的第一单生意,就是把镇上‘多宝阁’那个黄老板,给‘请’过来。”我呷了一口酒,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D觉的微笑。
“师父,您的意思是……”
“当初,他怎么算计我们的,今天,我们就怎么把场子找回来。”我放下酒杯,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咱们手艺人,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要是欺负到咱头上了,咱就得用咱手里的家伙什,让他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第5章 声名
要把黄老板“请”过来,不能硬来,得用个巧宗。
我让林山把他爷爷留下的那张雕花小几,重新打磨修整了一遍。林老三的手艺虽然糙,但底子还在。经过林山这半年练出来的功夫一收拾,那张原本显得匠气的小几,竟然也多了几分灵气。
然后,我让林山把小几搬到镇上一个相熟的茶馆里,摆在大堂最显眼的位置。
茶馆老板是我几十年的老朋友,知道我的脾气,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黄老板好喝茶,是那家茶馆的常客。
果不其然,没过三天,茶馆老板就托人带话回来,说黄老板看上那张小几了,问是谁做的,想买。
我让林山回话:“东西不卖,是家师闲来无事做的玩意儿。想要,让他自己来村里找我师父谈。”
黄老板那个人,精于算计,又极好面子。我断定,他越是得不到,就越是心痒。
又过了两天,一辆黑色的轿车,真的开到了我们村口。
黄老板腆着个肚子,提着两盒包装精美的茶叶,满脸堆笑地走进了我的院子。
“哎呀,陈老先生!真是真人不露相啊!”他一进门就嚷嚷开了,“我当是谁有这好手艺,原来是您老人家!”
我正坐在院子里喝茶,眼皮都没抬一下。
“黄老板,稀客啊。”
林山给他搬了把椅子,他也不客气,一屁股坐下,把茶叶放在石桌上。
“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他搓着手,目光在院子里四处打量,最后落在我那把躺椅和林山新做的那把上面,眼睛都直了。
“陈老先生,您这手艺,绝了!我在镇上收了半辈子古董家具,就没见过这么地道的!”
我放下茶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黄老板过奖了。我就是个乡下老木匠,瞎鼓捣罢了。”
“您可别谦虚了!”黄老板凑过来,压低了声音,“老先生,明人不说暗话。您那徒弟放在茶馆那张小几,我瞧上了。您开个价,我收了。”
我笑了笑。
“黄老板,那张小几,是我徒弟拿他爷爷的旧作练手的,上不得台面。你要是真喜欢,我让他给你新做一张。”
“新做?”黄老板眼睛一亮,“那敢情好啊!就是要这个味儿!”
“不过……”我话锋一转。
“您说,您说!”
“我这人有个怪癖。”我慢悠悠地说,“给人做东西,得看料。一般的木头,我看不上眼,也做不出好东西。”
黄老板是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我的意思。
“料不是问题!”他一拍大腿,“我那仓库里,好料多的是!什么黄花梨、紫檀,只要您开口,我立马给您送来!”
我摇了摇头。
“那些木头,太俗。”
黄老板愣住了:“那……那您想要什么料?”
我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热气,不紧不慢地说:“我就觉得,上次在我徒弟那堆旧物里看到的那几块‘柴火’,还挺顺眼的。”
黄老板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金丝眼镜后面的那双小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和贪婪。
“陈……陈老先生,您真会开玩笑。那……那就是几块烂木头,当柴烧都嫌呛人。”
“是吗?”我放下茶杯,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这双眼睛,跟木头打了一辈子交道。是不是烂木头,我还是分得清的。”
院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黄老板脸上的肥肉抽搐了几下,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知道,我把他的底牌掀了。
过了好半天,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陈老先生,您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我靠在椅背上,语气平淡,“那几块料子,本来就是我徒弟家的东西。你当初花五万块,连蒙带骗地收了去。现在,我也不让你吃亏。我给你做一套金丝楠的茶具,一张小几,一把椅子。做好了,你拿走。那几块料子,就当是你出的工料钱。从此,我们两清。”
黄老板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
用那几块价值连城的金丝楠阴沉木,换一套家具?
这听上去,像是他占了天大的便宜。
但他心里清楚,这木头留在他手里,就是烫手的山芋。他根本找不到能驾驭这块料子的师傅。做坏了,那就是暴殄天物,一文不值。
而我,陈惊蛰,有这个本事,能把这块“烂木头”,变成真正的宝贝。
这是一场阳谋。
他没得选。
“好!”黄老板咬了咬牙,像是下了巨大的决心,“就按您说的办!”
送走了黄老板,林山一脸兴奋地跑过来。
“师父,您太厉害了!就这么几句话,就把那姓黄的给镇住了!”
我瞪了他一眼。
“高兴什么?牛皮吹出去了,活儿要是做不好,丢的是咱们的脸。”
我把他带到西厢房,指着那几块被他当成宝贝一样供着的金丝楠阴沉木。
“从今天起,你就住在这屋里,吃在这屋里。什么时候,你把这块木头的脾气摸透了,什么时候,我们再动手。”
接下来的一个月,林山真的就跟那几块木头“同居”了。
他每天就是看、是摸、是用心去感受。
他告诉我,他晚上睡觉,都好像能听见木头在呼吸。
我知道,他上道了。
真正的好木匠,跟木头,是可以交流的。
一个月后,我们正式开工。
我没有让他做主要部分,只是让他给我打下手。
开料、画线、打磨……每一步,我都亲自示范,让他看,让他学。
金丝楠阴沉木,木性很特殊。它质地坚硬,却又很脆,下刀的力道,必须拿捏得恰到好处。多一分,则裂;少一分,则不动。
那段时间,整个院子,都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幽香。
我和林山,师徒二人,仿佛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的境界。我们的世界里,只剩下木头、工具,和彼此之间默契的配合。
又过了一个月,东西做好了。
一套茶盘茶海,四只茶杯,古朴典雅。一张小几,线条流畅,桌面上的金丝纹理,在光线下变幻着粼粼波光,如同活物。一把太师椅,造型敦实厚重,靠背上,是我亲手雕的一幅“松鹤延年”,仙鹤的羽毛,根根分明,栩栩如生。
当最后一遍生漆上完,所有的物件都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光泽时,林山看呆了。
他用颤抖的手,抚摸着那把太师椅的扶手,喃喃自语:“师父,我……我从来不知道,木头……可以这么美。”
我拍了拍他的头,没说话。
我让林山给黄老板打电话,让他来取货。
黄老板来的时候,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
当他看到堂屋里摆着的那套家具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快步走上前,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把太师椅。他的手指,划过仙鹤的羽毛,划过桌面上的金丝纹理,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痴迷。
“神了……真是神了……”他反复念叨着,“这……这是手艺吗?这是仙术啊!”
他当场就开了一张二十万的支票,硬要塞给我,说这是额外的酬劳。
我没要。
“黄老板,我们说好的,工料钱。两清了。”
我把支票推了回去。
“以后,你要是还有什么好料,倒是可以来找我。不过,价钱,得按我的规矩来。”
黄老板千恩万谢地走了。
他走后没多久,“陈家村有个神仙木匠”的消息,就在十里八乡的圈子里,不胫而走。
开始,是镇上的一些富户,托人上门,想求一件家具。
后来,连县里、市里的一些老板和收藏家,都听说了我的名声,开着车,专程找上门来。
我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但我立下了规矩。
第一,来料加工,我自己不存料。
第二,做什么,我说了算。得看料子适合做什么,不能瞎来。
第三,活儿,都由我徒弟林山做。我只在旁边看着。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价钱随缘,看人,也看物。我不图钱,图的是个舒心。
就这么着,林山的名气,竟然比我这个师父还大了。
大家都知道,陈家村有个年轻的木匠,叫林山,手艺得了陈惊蛰的真传,做的东西,有灵气。
找他做活儿的人,络绎不绝。
林山也争气,做的活儿,一件比一件漂亮。他的手艺,在大量的实践中,突飞猛进。
看着他一天天成长起来,我心里,比自己挣了多少钱都高兴。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淡而又充实地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那在城里当公司高管的大儿子,陈立业,开着他的大奔,突然回了家。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看上去精明干练的中年人。
我知道,我清净的日子,到头了。
第66章 风波
“爸,您怎么回事啊!”
陈立业一进门,就把手里的公文包往桌上重重一摔,语气里满是责备。
“我听人说,您把大半辈子的积蓄,都给了一个不相干的毛头小子?您是不是老糊涂了!”
我正和林山在院子里研究一张图纸,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
“什么叫不相干的毛头小子?这是我徒弟,林山。”
陈立业这才正眼看了林山一下,眼神里充满了审视和不屑。
“徒弟?”他冷笑一声,“爸,都什么年代了,还搞旧社会那套师徒关系?您那点手艺,现在工厂里流水线一天能做几百件,值几个钱?您别被人骗了还帮人数钱!”
林山被他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攥着拳头,想反驳,却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拍了拍他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我这个大儿子,从小就聪明,会读书,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进了外企,一路做到了高管。他习惯了用金钱和效率来衡量一切。
在他的世界里,我这种慢悠悠的手艺活,是落后的,是没有价值的。
我们父子俩,观念上,隔着一条鸿沟。
“我自己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不用你来教我。”我的语气很平淡,但也很坚决。
“爸!”陈立业的火气更大了,“那是我和立功给您的养老钱!您就这么糟蹋了?这小子给您灌了什么迷魂汤?”
“立业,怎么跟你爸说话呢!”我老伴从屋里走出来,嗔怪道。
“妈,您别管!这事关乎咱家的根本!”陈立业指着林山,“我今天来,就是要把这事说清楚。爸,您马上让他走,那钱,必须让他还回来!”
“不可能。”我摇摇头。
“您!”陈立业气得说不出话来。
这时,他身后那个一直没作声的中年人走上前来,笑着打圆场。
“陈总,别激动。叔叔,您好,我叫王浩,是立业的朋友,也是做家具生意的。”他递给我一张名片。
名片上印着“宏达家具有限公司,总经理”。
我没接。
王浩也不尴尬,自己收回了手,继续说道:“叔叔,我这次来,是专程为您的手艺来的。我听立业说,您是咱们这行里泰山北斗级的人物。我们公司最近想开发一个高端中式家具系列,想聘请您当我们的首席技术顾问,年薪……这个数。”
他伸出了五根手指。
“五十万?”陈立业在一旁插嘴,语气里带着一丝得意,仿佛这是他的功劳。
王浩笑着摇摇头。
“是五百万。”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连树上的蝉鸣,似乎都停了。
五百万。
这个数字,对我,对林山,甚至对陈立业来说,都是一个巨大的冲击。
我一辈子挣的钱,加起来可能都没这个数。
陈立业的眼睛都亮了,他碰了碰我的胳膊:“爸,您听见没?五百万!有了这钱,您还用守着这破院子干嘛?跟我去城里,住大别墅,我请保姆伺候您!”
我看着王浩那张笑眯眯的脸,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他肯出这么高的价钱,图的,绝不仅仅是我这个老头子。
“王总,你的条件很诱人。”我开口了,声音很平静,“不过,我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只想在这山沟里,安安稳稳地过几天日子。”
“爸!”陈立业急了。
王浩却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急。
“叔叔,您不用去公司坐班。”他笑着说,“我们可以在您这村里,投资建一个工作室。您就负责带带徒弟,把把关。我们把您的手艺,做成一个品牌,大规模生产。您就相当于技术入股,除了年薪,还有分红。”
他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品牌化、产业化,听得我一个头两个大。
但我听懂了核心。
他想让我把手艺,变成流水线上的产品。
“王总,你的意思是,让我把我的图纸、我的做法,都交给你们的工厂?”
“是这个意思。”王浩点头,“当然,我们会最大程度地保留您手艺的精髓,用最好的机器,最好的工人,把您的作品,复制到千家万户。”
“复制?”我冷笑一声,“王总,你做的是生意,我做的是手艺。我们不是一路人。”
“手艺,也是可以变成生意的嘛。”王浩依旧笑眯眯的,“叔叔,您守着这手艺,一辈子能做几件东西?能让几个人知道?但跟我们合作,您的名字,您的作品,很快就能全国闻名。这是名利双收的好事啊。”
“我这把年纪了,图的不是名,也不是利。”我摇摇头,“我图的,是心安。”
“我做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因为每一块木头,脾气都不一样。我得顺着它的性子来。机器,懂木头的脾气吗?”
“我带徒弟,是口传心授,手把手地教。我教的不仅是技术,还有做人的道理。流水线,能教出什么样的徒弟?”
我的声音不大,但院子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浩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了。
陈立业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爸,您怎么就这么固执呢?”他恨铁不成钢地说道,“这是多好的机会!您知道现在经济形势多差吗?我们公司为了拉到王总这笔投资,费了多大劲!您只要点个头,我们全家都跟着沾光!”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里面,还有我儿子的利益。
我看着他,心里一阵悲凉。
我辛辛苦苦把他养大,供他读书,让他成了城里人,成了人上人。
可他,却离我越来越远。
他不懂我,也不想懂我。他只看得到钱,看得到利益。
“立业,”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走吧。我的事,不用你管。”
“爸!”
“送客。”我对林山说。
林山走到陈立业和王浩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陈总,王总,请吧。”他的声音不高,但很坚定。
陈立业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我,又指了指林山,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狠狠地一跺脚。
“好!好!陈惊蛰,你行!你为了一个外人,连亲儿子都不要了!我倒要看看,你守着你那破手艺,能有什么出息!以后,你就当没我这个儿子!”
他拉着一脸尴尬的王浩,头也不回地走了。
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在安静的小山村里,显得格外刺耳。
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我看着儿子远去的方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心里,像是被挖走了一块,空落落的。
“师父……”林山走到我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我摆摆手,示意我没事。
我坐回椅子上,看着桌上那张画了一半的图纸,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坚守了一辈子的东西,在亲生儿子眼里,竟然一文不值。甚至,还成了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份坚守,第一次,发生了动摇。
第7章 传承
那件事之后,我病了一场。
不算重,就是心里堵得慌,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整个人像被抽了筋骨,一下子垮了。
林山急得团团转,请了镇上的医生来看,又天天变着法子给我熬粥做饭。
他什么都没问,也没劝我。只是默默地把院子里的活儿都担了起来。每天,除了照顾我,他还是雷打不动地练功、干活。
只是,院子里,再也听不到他请教我的声音了。
他似乎怕打扰我,也怕触碰到我的伤心事。
我躺在床上,听着院子里传来的、熟悉的劳作声,心里五味杂陈。
我开始反思自己。
我是不是太固执了?太不近人情了?
立业说得或许没错,时代变了。我这种老掉牙的坚守,是不是真的已经没有意义了?
如果我当初答应了王浩,不仅能拿到一大笔钱,改善家里的生活,也能缓和跟儿子的关系。说不定,还能让他对我这门手艺,有那么一点改观。
可我一想到,我的图纸,我的心血,变成流水线上千篇一律的产品,我的名字,印在那些没有灵魂的木头疙瘩上,我的心,就跟被刀割一样难受。
那是对这门手艺的背叛。
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这天夜里,我被一阵细微的声响惊醒。
我披上衣服,悄悄走到窗边。
月光下,西厢房的灯还亮着。
我看到,林山正坐在工作台前,借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手里拿着一块小小的木料,和一把刻刀,正在专注地雕刻着什么。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神情肃穆,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我看不清他在雕什么,但我能感受到,他倾注在其中的那份心意。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
第二天,我精神好了很多,能下床了。
林山端着一碗粥进来,看到我坐在床边,脸上露出了喜色。
“师父,您好些了?”
我点点头,指了指他布满血丝的眼睛。
“昨晚,又熬夜了?”
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没……没多久。”
“拿来我看看。”
他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他转身跑出去,不一会儿,捧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东西,走了进来。
他把东西递给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忐忑。
我打开红布。
里面,是一个用黄杨木雕刻的小人像。
那人像,雕的是我。
穿着我常穿的那件对襟褂子,坐在我常坐的那把躺椅上,手里,还拿着一把小小的刨子。
雕工算不上精湛,甚至有些稚拙。
但那神态,却抓得极准。
微微眯起的眼睛,嘴角那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还有那份坐在躺椅上,看着满院阳光的闲适和满足。
这不仅仅是一个木雕,这里面,有他对我的观察,有他对我的理解,还有他对我的那份心。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师父,我……我就是想,把我心里师父的样子,刻出来。”他见我没说话,有些紧张地解释道,“我手艺还不行,刻得不好,您别见笑。”
我没说话,只是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个人像的脸。
我仿佛能感受到,刻刀在木头上,一刀一刀划过时,那份小心翼翼和虔诚。
“山子,”我抬起头,看着他,声音有些沙哑,“你做得很好。”
“比我当年,做得好。”
他愣住了。
“师父……”
“你记住,”我把木雕递还给他,郑重地说道,“我们这门手艺,传的,不光是手上的功夫,更是心里的这份东西。”
“只要这份心还在,这门手艺,就死不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个结,彻底解开了。
陈立业不懂,王浩不懂,但林山懂。
这就够了。
有一个人懂,我的坚守,就有意义。
我的病,一下子全好了。
我又开始像以前一样,指导林山做活。
只是,我的心态变了。
我不再把他当成一个单纯的徒弟,一个技艺的继承者。我把他当成一个伙伴,一个可以一起探讨、一起创作的同道中人。
我开始把我的一些压箱底的绝活,毫无保留地教给他。
比如,怎么根据木头的纹理,来设计最合适的器型,做到“天人合一”。
比如,怎么用最传统的大漆工艺,做出失传已久的“犀皮漆”效果。
比如,怎么不用一根钉子,一块胶水,做出能自动开合的鲁班锁、机关盒。
林山学得如痴如醉。
他的手艺,也真正开始有了自己的风格。
他做的东西,既有我教给他的那种沉稳和规矩,又融入了他自己的那种灵气和巧思。
我们的名声,越来越大。
甚至有一些博物馆和大学的教授,都专程跑来,向我们请教一些古老的木工技艺。
而陈立业,从那次不欢而散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只是偶尔,会托我老伴,打个电话,问问我的情况。我知道,他心里还有我这个父亲,只是那份骄傲,让他拉不下脸。
我也不去强求。
有些事,需要时间。
这天,林山接了一个特殊的活儿。
是市里一个大老板,姓张,想为他即将出嫁的女儿,打造一套全套的嫁妆家具。
要求只有一个:要用最好的料,最好的手艺,做出独一无二、能传世的东西。
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也是一个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
我和林山,为此准备了整整一个月。
我们画了无数张图纸,最后敲定了一套以“龙凤呈祥”为主题的方案。
床、柜、桌、椅,一共十二件。每一件,都暗含着美好的寓意。
张老板也很豪爽,直接拉来了一卡车顶级的缅甸花梨木。
我们师徒俩,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开始了长达半年的创作。
那半年,是我们师徒俩,技艺和心血的巅峰碰撞。
我们几乎是废寝忘食,所有的心神,都投入到了这套家具上。
当最后一件家具完工,十二件家具,在堂屋里,按照婚房的格局摆放好时。
整个屋子,仿佛都在发光。
那是一种木头本身的光华,也是手艺人精神的光华。
林山看着这满屋子的心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而我,却在他身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我知道,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他不再是那棵被霜打过的小树,他已经长成了一棵可以独木成林的大树。
我的使命,也该完成了。
第8章 归宿
张老板来取货的那天,阵仗很大。
几辆大卡车停在村口,他带着一群人,小心翼翼地把那些家具,一件件打包,搬上车。
他看着那套家具,眼睛里全是惊叹和满意。
临走时,他递给林山一张银行卡。
“林师傅,这里面是一百万。我知道,这点钱,买不来您这手艺。这只是我的一点心意。”
林山没有接,而是看向了我。
我对他点了点头。
“收下吧。”我说,“这是你应得的。”
这是他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第一笔大钱。
送走了张老板,院子里一下子空了下来。
林山拿着那张卡,走到我面前,把卡递给我。
“师父,这钱,应该给您。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笑了笑,把卡推了回去。
“傻小子,这是你的。”
我转身走进屋,拿出我那张存着大半辈子积蓄的卡,又从西厢房,把我那套跟了我一辈子的工具,用一块蓝布包好。
我把这两样东西,一并交到了林山手上。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师父,您这是干什么!”林山慌了,手足无措,“我不能要!”
“拿着。”我的语气不容置疑,“那张卡里,是我给你娶媳妇、安家的本钱。这套工具,是我给你的念想。以后,这个家,这个院子,这门手艺,就都交给你了。”
“师父……”他的眼圈又红了,声音哽咽。
“我老了,干不动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这辈子,没活成一道雷,也没活成一棵参天大树。我就是个老木匠,守着这点东西,守了一辈子。”
“我曾经以为,这些东西,到我这儿,就要失传了。我心里,不甘啊。”
“现在,有你了。”我看着他,笑了,“我这心里,就踏实了。”
我把一切都交给了他。
不是因为我老糊涂了,也不是因为我对他有多大的恩情。
而是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这门手艺的未来。
传承,有时候,无关血缘,只关乎那份心。
他有这份心,他就配得上这一切。
林山最终还是收下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对着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那一天,村里人都说我疯了。
我那几个儿女,更是差点闹翻了天。
我谁也没理。
我搬出了原来的主屋,住进了西厢房。每天,我就坐在院子里,看着林山忙里忙外。
他用那笔钱,把老宅子翻新了,扩大了工作室。又在村里,招了几个肯吃苦的年轻人,当学徒。
他像我当年教他一样,教那些孩子扎马步,练基本功,教他们识木,教他们守规矩。
院子里,又响起了叮叮当当的劳作声,比以前,更热闹了。
他没有辜负我的期望。
他把手艺传了下去,也把那份做人的道理,传了下去。
一年后的一个秋天,一辆熟悉的大奔,又开到了村口。
陈立业回来了。
他瘦了,也憔悴了,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他告诉我,王浩的公司,因为盲目扩张,追求速度和产量,产品质量出了严重的问题,资金链断了,破产了。他的投资,也打了水漂。
他辞了职,在城里,过得并不如意。
他站在院子里,看着那个崭新的工作室,看着林山带着几个徒弟,有条不紊地干着活,眼神很复杂。
那天中午,林山做了一桌子菜。
我们三个人,坐在槐树下,很久都没有说话。
最后,是陈立业,端起了酒杯。
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我错了。”
他又转向林山。
“林师傅,以前是我不对,我给您道歉。”
我看着他,眼眶有些湿润。
我等这句话,等了太久了。
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所有的恩怨,都在这一杯酒里了。
那天,我们父子俩,聊了很多。
聊我小时候,也聊他小时候。
我才发现,我们之间,缺的不是爱,而是沟通和理解。
临走时,陈立业对我说:“爸,我想好了。我不想在城里混了。我想回来,跟着您,跟着林师傅,学点东西。”
我愣住了。
林山也愣住了。
陈立业看着我们,眼神里,没有了以往的精明和算计,多了一份我从未见过的真诚和踏实。
“我想把咱们家的这门手艺,真正地做起来。不是做成流水线,而是做成一个能传下去的牌子。让更多的人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好木匠。”
我看着他,又看看林山。
林山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憨厚的笑容,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笑了。
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抬头,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
秋风吹过,金黄的叶子,簌簌地往下落。
落在了地上,化作了泥土,滋养着树根。
来年春天,这棵老树,又会发出新的枝芽。
生生不息。
人这一辈子,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留下的东西呢?
不是金钱,不是名声。
或许,就是这点念想,这点手艺,这点做人的根吧。
我看着院子里,那两个一老一少的身影,在夕阳下,聊着榫卯,聊着未来。
我心里,无比的安宁。
我这棵老树,总算找到了最好的归宿。
来源:朴实一点号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