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推开那扇沉重的旋转门,一股混杂着食物香气、酒精、香水和暖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推开那扇沉重的旋转门,一股混杂着食物香气、酒精、香水和暖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像一头扎进了温水里,瞬间的窒息感过后,是无所适从的茫然。
嘈杂的人声像无数只看不见的飞虫,嗡嗡地往耳朵里钻。
我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洗得有些发白的风衣,那是我出门前唯一找到的,还算体面的外套。
大厅里灯火辉煌,水晶吊灯把光线揉碎了,洒在每一张带着笑意的脸上。
那些脸,既熟悉又陌生。
时间像一把拙劣的刻刀,在他们脸上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有的是疲惫,有的是世故,还有的,是我想象不出的,被岁月打磨后的圆滑。
“哎,这边!”
有人喊了一声。
我循声望去,是当年的班长,头发稀疏了不少,但笑起来的样子没怎么变。
我朝他点了点头,走了过去。
我们被安排在一个巨大的包厢里,一张能坐下三十多人的圆桌,几乎已经满了。
我找了个靠门边的空位,刚想坐下,一个清脆又带着点尖锐的声音响了起来。
“哟,这不是我们当年的大学霸吗?怎么才来啊?我们可都等你好久了。”
是林薇薇。
她还是那么耀眼,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红色连衣裙,卷发打理得一丝不苟,妆容精致得像杂志封面上的模特。
她一开口,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铁吸引的铁屑,齐刷刷地朝我射过来。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混合着同情和优越感的东西。
我笑了笑,没说话,拉开椅子坐下。
我不想解释我为什么迟到。
我不想说,为了赶一个修复项目,我已经在工作室连续熬了三个通宵,出门前才发现,唯一一件像样的外套,袖口还磨破了边。
我也不想说,我是坐了一个半小时的公交车,又走了十五分钟才找到这个地方的。
这些,都没必要说。
“怎么不说话啊?是不是太久没见,跟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没话聊了?”
林薇薇端着一杯红酒,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裙摆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浓,是一种昂贵的、带有侵略性的味道,盖过了食物的香气,直往我鼻子里钻。
“没有,路上有点堵。”我轻声说。
“堵车?你开车来的?什么车啊,说出来让大家羡慕羡慕。”她夸张地睁大了眼睛,仿佛真的很好奇。
我知道她是故意的。
上学的时候,她就知道我家境普通,现在,她不过是想当着所有人的面,再确认一遍这个事实,好用来反衬她如今的光鲜亮丽。
“没开车,坐公交。”我坦然地回答。
空气瞬间安静了几秒。
我能感觉到,那些投向我的目光,温度又降了几分。
林薇薇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胸前的钻石项链随着她的动作,闪着刺眼的光。
“坐公交?哎呀,你怎么不早说呢,早说我让我家司机去接你啊。你看你,还是跟上学时一样,那么倔,那么爱逞强。”
她的话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得人皮肤发麻。
旁边的同学有的尴尬地笑,有的低头玩手机,假装没听见。
班长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薇薇,人来了就好。快,先吃饭,菜都快凉了。”
林薇薇这才作罢,给了我一个“算你识相”的眼神,扭着腰回到了她的座位上。
她坐在主位,身边围着几个混得不错的同学,他们高谈阔论,说着几百万的合同,聊着欧洲的旅行,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全桌的人都听见。
我就像一个误入这个华丽世界的异乡人,安静地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吃着眼前的菜。
酒店的菜做得很精致,但我尝不出什么味道。
我的味蕾好像被刚才那阵香水味麻痹了,又或者,是被这格格不入的气氛冻结了。
我只是机械地咀嚼,吞咽。
桌子中央的转盘缓缓转动,一道道菜肴从我面前经过,像一帧帧流动的画面。
那道清蒸鲈鱼,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我们全班去老师家吃饭,师母也做了这道菜。
那时候的林薇薇,还没有现在这么咄咄逼人,她会笑着帮我夹掉我不喜欢吃的姜丝。
那时候的我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围坐在小小的餐桌旁,吃着最简单的家常菜,却觉得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
那时候的阳光,好像也比现在要暖和。
“来,我们大家一起敬一杯!”
班长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举起酒杯。
我也跟着站起来,端起面前的橙汁。
“我们能在这里重聚,不容易,为了我们逝去的青春,干杯!”
“干杯!”
玻璃杯碰撞的声音,清脆又响亮。
我把橙汁一饮而尽,甜得有些发腻。
林薇薇喝完酒,脸颊泛起一抹好看的红晕,她目光扫过全场,最后,又落在了我身上。
“我说,咱们今天能聚在一起,可得多亏了张总监。”她指了指身边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要不是张总监慷慨解囊,包下了这么好的酒店,我们哪有这个福气啊。”
那个被称为“张总监”的男人,矜持地笑了笑,推了推眼镜:“薇薇你太客气了,大家都是老同学,应该的。”
“那可不一样。”林薇薇的声音又高了几分,“人家张总监现在可是上市公司的部门总监,年薪七位数,跟我们可不是一个层次的。不像有的人啊,读了那么多书,结果呢,混得连同学聚会都得蹭饭吃。”
她的眼神,像一把小刀,直直地插向我。
包厢里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能感觉到,我的脸颊在发烫。
不是羞愧,是愤怒。
我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她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和炫耀。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我们曾经是那么好的朋友,好到可以分享同一个秘密,吃同一根冰棍。
可时间到底对我们做了什么?
它把一个单纯善良的女孩,变成了一个用物质和地位来衡量一切的,面目全非的女人。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想从她那张精致的脸上,找到一丝一毫过去的影子,但我失败了。
那张脸,被厚厚的粉底和高傲的表情覆盖着,密不透风。
我的沉默,似乎让她觉得更加得意。
她以为我被她说中了痛处,无力反驳。
“怎么,被我说中了?没关系,同学一场,这顿饭我请你了。就当是,接济一下我们当年的大学霸。”
她说着,从她那个限量款的名牌包里,拿出钱包,动作优雅地抽出一张百元大钞,轻轻地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那张红色的纸币,在明亮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像一团火,灼烧着我的眼睛。
也点燃了我心里一直压抑着的什么东西。
我没有去看那张钱,也没有去看她。
我只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拉开椅子,发出一声轻微的,却在此时此刻显得格外清晰的声响。
“我吃好了,你们慢用。”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我拿起我的风衣,转身,朝门口走去。
我没有回头。
我能感觉到,身后几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紧紧地跟随着我。
我能想象出林薇薇此刻脸上得意的笑容。
她赢了。
在所有老同学面前,她用最残忍,也最直接的方式,证明了她的成功和我的失败。
走出包厢,外面的走廊很安静,地毯很厚,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进肺里,让我滚烫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我没有直接离开酒店。
我走到了前台。
“你好,请问302包厢的消费,可以现在结吗?”
前台的服务员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职业性的微笑:“先生,302包厢的客人有预存,请问您是……”
“我是里面的客人,我想把单买了。”我说。
“好的,先生,请您稍等。”
很快,账单就打出来了。
一万八千六百。
一个我需要工作好几个月才能挣到的数字。
但我没有丝毫犹豫。
我从风衣的内袋里,掏出一张黑色的卡,递了过去。
那是我唯一的积蓄,是我准备用来更换工作室里那台老旧的修复仪的钱。
但此刻,我顾不上了。
有些东西,比钱更重要。
服务员接过卡,脸上的表情微微变了一下。
她可能没见过这种卡,也可能,是没想过一个穿着洗得发白风衣的人,会拿出这样一张卡。
刷卡,输密码,签字。
一气呵成。
我把签好字的单子递还给她,说:“不用告诉他们是我结的。”
服务员点了点头。
我转身离开,把那张轻飘飘的账单,留在了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
也把我所有的尊严,都捡了回来。
走出酒店,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冷风夹着雨丝,打在脸上,凉飕飕的。
我裹紧了风衣,走进无边的夜色里。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是班长发来的微信。
“你还好吗?别往心里去,林薇薇她就是那样的人。”
我看着屏幕上的字,笑了笑。
我回了一句:“没事,我到家了。”
然后,我关掉了手机。
我不想再接收任何关于这场同学聚会的信息。
就让它,像一场没做完的噩梦,到此为止吧。
第二天,我像往常一样,天一亮就去了工作室。
我的工作室在一个老旧的居民楼里,很小,也很简陋。
但这里,是我的避风港,也是我的全世界。
空气中弥漫着旧书、尘埃和修复药水的混合气味。
这种味道,让我感到安心。
我今天要修复的,是一部八十年代的老电影胶片。
胶片已经严重老化,画面上布满了划痕和霉斑。
我的工作,就是用专业的工具和药水,一点一点地,把这些岁月的痕迹清理掉,让那些被尘封的影像,重见天日。
这是一件极其枯燥,也极其需要耐心的工作。
我戴上白手套和放大镜,坐在工作台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窗外的天色,由亮转暗,再由暗转亮。
我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不愉快。
在我的世界里,只有这些沉默的,等待被唤醒的旧时光。
直到第三天下午,一个陌生的电话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您好,请问是陈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听起来很恭敬的男声。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盛华集团董事长办公室的,我姓李。我们董事长想见您一面,不知道您今天下午方便吗?”
盛华集团?
我愣住了。
那不是我们市最大的企业之一吗?他们的董事长,怎么会想见我?
“请问,有什么事吗?”我有些警惕地问。
“是关于您正在修复的那批老电影胶片的事。”李秘书说,“那批胶片,是属于我们董事长的。”
我更惊讶了。
委托我修复这批胶片的,是一个叫“老马”的中间人。
我从来没见过物主本人。
“好的,我下午有时间。”我说。
我们约在了市中心一家很安静的茶馆。
我提前到了十分钟,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中山装,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在李秘书的陪同下,走了进来。
他看起来很普通,就像公园里随处可见的晨练大爷。
但他一坐下,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场,就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陈先生,你好。”他主动伸出手。
他的手很温暖,也很有力。
“周董,您好。”我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
我们坐下后,他没有直接谈工作,而是和我聊起了家常。
聊我的工作室,聊我的工作,聊我对修复这门手艺的看法。
他问得很仔细,听得也很认真。
他不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大老板,更像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小陈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找你修复那批胶片吗?”聊了很久之后,他突然问。
我摇了摇头。
“因为那批胶片里,有我的青春,有我的战友,有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段回忆。”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深沉的怀念。
“那是一部纪录片,记录了我们当年在边疆戍边的日子。很多人,都已经不在了。这批胶片,是他们留在这世上,唯一的影像。”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
我终于明白,我修复的,不仅仅是一盘盘冰冷的胶片。
而是一段段滚烫的,无可替代的人生。
“我找了很多修复师,他们都说,这批胶片损坏得太严重,修复的可能性很小。只有你,接下了这个活,而且,你没有跟我谈价钱。”
周董看着我,目光里带着一丝赞许。
“我告诉老马,钱不是问题,只要能修复好。但你跟老马说,修复的价值,不在于钱,而在于它本身承载的记忆。这句话,让我记住了你。”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不,你做得很好。”周董说,“你让那些沉睡的记忆,有了再次被看见的可能。为此,我应该好好谢谢你。”
说着,他从旁边的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这里面,是这次修复的酬劳,比我们之前说好的,多了一些。另外,我还想聘请你,做我们集团的文化顾问,专门负责我们企业历史资料的整理和修复工作。年薪,你来开。”
我彻底愣住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我看着眼前的信封,又看了看周董真诚的脸,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周董,这……这太突然了。我……”
“你不用马上答复我。”周董笑着摆了摆手,“你可以回去考虑一下。我只是觉得,像你这样有情怀,有技术的年轻人,不应该被埋没在一个小小的,连房租都快交不起的工作室里。”
他连我的工作室快交不起房租都知道?
我心里一惊。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解释道:“在你接下这个项目之后,我让老李去了解了一下你的情况。我知道你很困难,但你依然坚持着自己的热爱。我很欣赏你这一点。”
原来如此。
我心里五味杂陈。
一方面,我很感激他的赏识。
另一方面,我也不喜欢这种被人调查的感觉。
但他的眼神很坦诚,没有丝毫的恶意。
“小陈啊,其实,我们前天晚上,见过一面。”周董突然说。
“前天晚上?”我努力地回忆着。
“是的,在君悦酒店,你同学聚会。”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他怎么会知道?
“你……您是?”
“我是你们班主任王老师的远房表哥。”周董笑着说,“那天我正好路过,王老师身体不好,去不了,就拜托我过去,替他看一看你们这群孩子,顺便,帮他把那封他写给你们的信,带给你们。”
王老师……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王老师是我们高中的班主任,一个很严厉,但也很慈祥的小老头。
他教了我们三年,毕业后,我们还一直保持着联系。
前几年,听说他得了重病,一直在家休养。
我去看过他几次,他瘦了很多,但精神还不错。
他总是拉着我的手,说我们是他带过的最骄傲的一班。
“王老师他……他还好吗?”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不太好。”周董的脸色沉了下来,“医生说,可能……就这几个月了。所以,他才想在走之前,再看一看你们。”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那封信……”
“我本来想等你们吃得差不多了,再拿出来。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周-董叹了口气,“你走之后,我也没心情再待下去了,就提前离开了。”
我沉默了。
原来,那天晚上,他一直都在。
他看到了林薇薇的傲慢无礼,也看到了我的窘迫和难堪。
“那个叫林薇薇的女孩,我有点印象。”周董突然开口,“她是不是在天宇集团工作?”
“好像是。”我说。
“嗯。”周董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主要是关于那批胶片的修复细节。
临走时,周董把那个信封,又推到了我面前。
“拿着吧,这是你应得的。”
我没有再推辞。
我确实需要这笔钱。
不仅仅是为了我的工作室,也是为了王老师。
我想在他最后的日子里,为他做点什么。
回到工作室,我打开了那个信封。
里面是一张支票。
上面的数字,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五十万。
这对我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支票,手都有些发抖。
除了支票,信封里还有一张名片。
盛华集团,董事长,周建国。
我把名片和支票收好,心里却久久不能平静。
我的人生,似乎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这一切,都源于那场让我不堪回首的同学聚会。
第二天,我正在工作室忙碌,班级的微信群突然炸开了锅。
“号外号外!林薇薇被公司开除了!”
“真的假的?她不是他们公司的公关总监吗?怎么会突然被开除?”
“千真万确!我听我在天宇集团的朋友说的,昨天下午公司内部发的通告,说是严重损害公司形象,造成重大合作项目流产。”
“什么项目啊?这么严重?”
“不清楚,好像是跟盛华集团的一个合作,据说价值上亿。”
盛华集团!
看到这四个字,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难道……
“不会吧?林薇薇那么精明的人,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谁知道呢,听说啊,是她得罪了盛华集团的董事长。”
“我的天,她胆子也太大了!盛华的周董,那可是我们市的传奇人物啊!”
群里的消息,一条接一条地弹出来。
我看着那些议论,心里有了一个大概的猜测。
这一切,都和那天晚上的同学聚会有关。
和周董,也就是周建国有关。
林薇薇做梦也想不到,她那天晚上,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极尽羞辱的那个“穷小子”,和她费尽心机想要巴结的“大人物”,竟然会有这样一层关系。
她更想不到,她那天晚上所有的表演,都被那个“大人物”,一字不落地,看在了眼里。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我此刻的心情。
幸灾乐祸?
好像没有。
我只是觉得,有些可悲。
为林薇薇,也为我们这群,被社会洪流裹挟着,变得面目全非的人。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林薇薇发来的私信。
“是你干的,对不对?”
短短的一句话,充满了质问和怨恨。
我看着那行字,久久没有回复。
是啊,是我干的吗?
如果我没有去参加那场同学聚会,如果我没有遇到周董,如果……
可是,没有如果。
我想了想,回复了她一句。
“你有没有想过,你为什么会被开除?”
发完之后,我就把她拉黑了。
我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的纠缠。
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们的人生,从走出校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我用周董给我的钱,一部分,给工作室更换了最先进的设备。
另一部分,我以全班同学的名义,给王老师请了最好的护工,安排了最好的病房。
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很虚弱了,但精神还不错。
他拉着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好孩子,你们……都有心了。”
我把那封他没来得及送出的信,又还给了他。
“老师,等您病好了,您再亲手交给我们。”我说。
他笑着点了点头。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
我陪着他在医院的花园里,坐了很久很久。
我们聊起了很多过去的事。
聊起了那间小小的教室,那块写满了板书的黑板,还有我们那群,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
他的声音很轻,很慢,像是在讲述一个很遥远的故事。
而我,是那个最忠实的听众。
一个月后,王老师还是走了。
走得很安详。
他的葬礼上,我们班的同学,几乎都来了。
除了林薇薇。
听说,她离开这个城市,去了南方。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也没有人再关心她的消息。
她就像一颗流星,在我们所有人的生命里,短暂地划过,然后,就消失在了无边的黑夜里。
葬礼结束后,班长把王老师的那封信,交给了我。
“老师临走前,特意交代,这封信,由你来保管。”
我打开那封已经有些泛黄的信。
信不长,是王老师用他那手漂亮的钢笔字写的。
信里,他没有讲什么大道理,只是回忆了一些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信的最后,他写道:
“孩子们,毕业十年,你们都变了,又好像都没变。我希望你们,无论将来走到哪里,身居何位,都不要忘记,你们曾经是怎样的一群少年。不要忘记,善良,真诚,和爱,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
我拿着那封信,站在王老师的墓前,泪流满面。
风吹过,墓碑前的白菊花,轻轻摇曳。
仿佛是老师在对我们,做最后的叮嘱。
后来,我接受了周董的邀请,成为了盛华集团的文化顾问。
我有了自己的团队,有了更广阔的平台。
但我没有放弃我的那间小工作室。
那里,依然是我的初心所在。
我修复了那批对周董意义重大的老电影胶片。
修复完成的那天,周董在他的私人放映室里,为我举办了一场小型的放映会。
银幕上,那些褪色的,模糊的影像,变得清晰起来。
一群年轻的,穿着旧军装的士兵,在冰天雪地里,笑着,闹着,巡逻着,站岗着。
他们的脸,被风霜刻上了深深的印记,但他们的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周董就坐在我身边,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
但我能听见,他压抑着的,低低的啜泣声。
电影结束,灯光亮起。
他站起来,向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小陈,谢谢你。”他说,“你不仅修复了我的青春,也修复了我对这个世界的,一些快要失去的信心。”
我扶起他,摇了摇头。
“周董,您言重了。我只是一个手艺人。”
“不,你不是。”他看着我,目光灼灼,“你是一个记忆的守护者。”
记忆的守护者。
我喜欢这个称谓。
从那以后,我的人生,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我接触到了更多需要被修复的,珍贵的历史资料。
泛黄的信件,残破的古籍,褪色的老照片……
每一件物品背后,都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
每一段故事里,都藏着一个时代的体温。
我的工作,就是让这些被遗忘的,被忽视的记忆,重新开口说话。
让活在当下的人们,能够通过它们,去触摸到那些,已经逝去的,却不应该被遗忘的时光。
这让我感到,我的工作,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意义。
有一次,我在整理一批民国时期的旧报纸时,无意中,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一张合影,照片上,一个穿着旗袍,笑靥如花的年轻女子,挽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那个女子,和林薇薇,长得有七八分相像。
我好奇地看了看照片下面的文字说明。
原来,那个女子,是当年上海滩有名的交际花,而那个男人,是一个富商。
报道里,把那个女子形容成一个趋炎附舍,爱慕虚荣的女人。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明悟。
也许,林薇薇的所作所为,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她的骨子里,可能就流淌着这样的血液。
追求名利,渴望成为人群的焦点,这本身并没有错。
错的是,她用错了方式。
她把别人踩在脚下,来抬高自己。
她用物质的优越感,来填补内心的空虚。
最终,她被自己的虚荣,反噬了。
我把那张报纸,小心地收了起来。
我不知道,林薇薇如果看到这张照片,会作何感想。
但我知道,我应该感谢她。
是她,用一种最极端的方式,让我看清了一些人,一些事。
也让我更加坚定了,自己要走的路。
几年后,我因为一个国家级的重大文化修复项目,接受了电视台的专访。
节目播出后,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我的名字,第一次,被那么多人知道。
很多老同学,都给我发来了祝贺的微信。
连班级那个沉寂了很久的微信群,也因为我的事,再次热闹了起来。
大家都在讨论着我的成功,言语间,充满了羡慕和敬佩。
仿佛我一夜之间,就从那个需要被“接济”的穷小子,变成了他们仰望的存在。
我看着那些信息,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我没有回复任何人。
因为我知道,他们看到的,只是聚光灯下的我。
他们看不到,我为了修复一个细小的破损,在放大镜下,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后,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们也看不到,我为了寻找一种早已停产的修复材料,跑遍了多少个城市的旧货市场。
更看不到,我在无数个孤单的深夜里,与那些沉默的,残破的故纸堆为伴时,内心的那份坚守和执着。
这些,才是我人生里,最真实的底色。
也是我最宝贵的财富。
专访结束后的某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班长打来的。
他说,他前几天去南方出差,在一个小城市的街边,看到了一个很像林薇薇的女人。
那个女人,在一个小餐馆里做服务员,穿着廉价的工作服,脸上带着疲惫的,麻木的表情。
他不敢确定是不是她,就没敢上前去认。
“你说,会是她吗?”班长在电话里问我。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说。
“哎,要是真的是她,那也太……太落魄了。”班长叹了口气,“想当年,她可是我们班,最骄傲的孔雀啊。”
是啊,骄傲的孔雀。
可是,孔雀的羽毛再华丽,也需要有懂得欣赏的眼睛。
当她失去了所有可以炫耀的资本,当她引以为傲的美貌,被岁月和生活磨损得暗淡无光时,她还剩下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想去探究。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每个人,也都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
挂了电话,我走到窗边。
窗外,是车水马龙的城市。
高楼林立,霓虹闪烁。
每个人,都在这个巨大的,冰冷的城市里,努力地活着。
有的人,活成了面子。
有的人,活成了里子。
而我,只想活成我自己。
一个安静的,专注的,守护记忆的手艺人。
这就够了。
又过了几年,我的工作室,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小有规模的文化遗产修复中心。
我带出了一批有才华,有热情的年轻修复师。
我们一起,抢救了无数濒临消失的,珍贵的文化记忆。
我的生活,忙碌,充实,而又平静。
那场同学聚会,以及和它相关的人和事,已经离我越来越远。
远得,像上个世纪发生的故事。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匿名的快递。
里面,是一本厚厚的,有些破旧的相册。
我打开相册,里面,贴满了我们高中时代的照片。
春游时的合影,运动会上的抓拍,教室里偷偷传纸条的瞬间……
每一张照片,都泛着温暖的,怀旧的黄色。
照片上的我们,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无忧无虑。
林薇薇的照片最多。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学会用高傲来伪装自己。
她的笑容,像阳光一样,干净,明亮。
有一张照片,是她和我并排站在一起。
我们都穿着白色的校服,背景是学校里那片开满了栀子花的墙。
她歪着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整个夏天的星光。
我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很久。
我几乎已经忘了,我们之间,曾经有过那样一段,青涩而美好的时光。
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小小的卡片。
卡片上,只有一句话。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没有署名。
但我知道,是谁写的。
我合上相册,把它放在了我的书架上,和我那些修复好的,珍贵的古籍,放在一起。
我想,这大概是最好的结局。
我们都没有回头。
我们都走向了,各自的,不同的人生。
但至少,在记忆的某个角落里,我们还保留着,彼此最初的,最美好的样子。
这就够了。
人生,就像一场漫长的修复。
我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修补着生命中的裂痕和缺憾。
有的人,用名利,用物质,把裂痕遮盖得严严实实,假装它不存在。
但总有一天,那些被掩盖的伤口,会以更猛烈的方式,崩裂开来。
而有的人,选择直面那些残缺。
他们用耐心,用真诚,用爱,一点一点地,把碎片拼凑起来。
这个过程,也许很漫长,很痛苦。
但最终,他们会收获一个,虽然不完美,但却更加坚韧,也更加完整的,独一无二的自己。
我庆幸,我选择了后一种。
我将继续走在这条,安静而漫长的修复之路上。
守护记忆,也守护,我心中那份,永不褪色的,少年的初心。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